王寧泊

對于一個喜歡的作家,我時常會去找一找這個作家的照片,看看他長什么樣。話說相由心生,透過面貌,我們對作家的個性也能管窺一二。張愛玲文筆細(xì)膩,常有出人意料的絕妙佳句,華麗冷峭,因此照片中張愛玲雙手叉著腰,連頭也高高昂起。菲茨杰拉德的文字在燈紅酒綠背后潛藏著莫名的哀傷,正如他一部短篇小說集的名字《幻夢的殘片》一般,而菲茨杰拉德的照片亦是如此,精致的穿著,笑容中有些許疲憊。薩岡的作品洋溢著年輕的熱情,照片中的薩岡也仿佛一只靈動、狡黠的貓。照片為我們呈現(xiàn)一個作家的精神與心性。
當(dāng)我們面對伍爾夫的照片時,所有的視線都會被伍爾夫的鼻子吸引。那張拍自伍爾夫20歲時的照片最令人動容,照片中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伍爾夫的側(cè)顏,蒼白的背景仿佛蒙上了厚厚的霧,霧中的人好像在夢境中一般,但夢境又是鋒利且冷靜的。攝影師塞西爾·比頓描述:“純潔而憂郁,深陷的雙眼充滿怯懦和驚恐,長著一只挺拔如鳥喙的鼻子,雙唇卻緊閉不開。”照片中伍爾夫不施粉黛,仿若用銼刀打磨過的大理石像。
有趣的是,據(jù)說在拍攝伍爾夫的傳記電影《時時刻刻》時,每次拍攝前,伍爾夫的飾演者妮可·基德曼都要花上3小時來安裝一個假鼻子。鼻子,如同其他的道具一樣,成為我們接近伍爾夫的通道。高聳的鼻梁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審判官,鼻子審視著臉上的其他器官,借著伍爾夫鼻尖的高度,我們審視著生活,審視我們“時時刻刻”的生活。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有一個概念,叫“過度決定”,大致意思是夢是由多種因素共同作用而形成的。生活就是由多種多樣的事件共同編織而成的,事件與事件之間常常看似毫無邏輯,卻共同對我們的生活產(chǎn)生影響。“時時刻刻”的事件編織著我們的生活,就像電影《時時刻刻》中相互交織的3個故事,就像電影中重重疊疊的蒙太奇畫面,不知什么時候哪一個事件或哪些事就讓我們的生活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時時刻刻”的生活就同昨天與明天一樣,是毫無新意的生活。電影中交錯的3個女人,3段在剛開始也是普通且平淡的生活:伍爾夫的丈夫為了緩解伍爾夫的抑郁癥,搬到平靜的鄉(xiāng)村,伍爾夫與以往的每一天一樣,在早晨的陽光中清醒,坐在書桌前開始寫作;生活在20世紀(jì)50年代的布朗夫人,在丈夫生日的這一天為丈夫準(zhǔn)備早餐,想著怎樣做一個蛋糕為丈夫慶祝生日;生活在現(xiàn)代的克拉麗莎打算為朋友舉辦一場聚會,以慶祝他的小說獲獎……3個人的生活都是忙碌的,短短的24小時或主動或被動地塞滿了似乎用42小時也無法完成的事。
我們也許常常會認(rèn)為忙碌的生活令我們感到充實,也許會說:“你看我這一天做了多少事情啊!”我們之所以選擇忙碌,選擇不停歇,選擇讓大大小小的事情來填補(bǔ)我們的時間,是因為我們真的喜歡這種所謂的充實,還是因為我們害怕一旦停下來,那強(qiáng)大的虛無就會迅速包裹我們、席卷我們呢?平凡的生活是我們每天都要面對的,但這并非我們想要的,我們像勤勞的工蜂一樣往來于他人和自我之間,穿梭在家庭、社會種種不同的場合。我們之所以不知疲倦,是因為我們需要忙碌,我們害怕生活驟然停止后的孤獨、虛無和無所適從。
試想,當(dāng)我們手中抓著一把沙子,沙子順著指縫緩緩下滑,落下的沙子在地上形成一個圓錐形的沙堆。沙子不斷往沙堆的頂部堆積,這個沙堆也越來越高……突然,在那么一刻,圓錐形的沙堆開始崩塌。沙堆的崩塌將在何時開始,沒有人真正知道。或許沙堆的崩塌不是因為某一粒沙子,每一粒沙子都在對沙堆的崩塌造成影響,它們在筑高沙堆的同時,也預(yù)示了對沙堆的破壞。
“時時刻刻”的生活如同一粒一粒的細(xì)沙,不斷地堆積,遲早會迎來沙堆崩潰的時刻。這個時刻,就是伍爾夫?qū)懗觥哆_(dá)洛維夫人》這部小說,決定放棄自己的生命,尋求解脫時;就是布朗夫人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多年來所扮演的好妻子、好母親的角色,只是讓她能夠在丈夫的生日做一個蛋糕時;就是克拉麗莎試圖為自己患艾滋病的詩人朋友舉辦一場聚會,朋友卻拒絕并當(dāng)著克拉麗莎的面從窗口一躍而下時。生活的災(zāi)難與崩潰往往不是因為某種巨大的變動,而恰恰是因為這庸常的生活,因為一件件令人厭煩的事件的累積,于一瞬間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
伍爾夫說:“如果讓我在死亡和里齊蒙德之間做選擇的話,我選擇死亡。”如果說我們?nèi)粘5挠顾咨睿覀內(nèi)粘_@些看起來幾乎毫無意義又毫無希望的生活,就如同西西弗斯不斷地推巨石上山,又眼睜睜地看巨石從山坡上滾落,那么我們應(yīng)該如何面對這樣的荒誕與絕望?如伍爾夫那樣自殺是一種反抗,但這種反抗的背后亦是怯懦的逃避,因為她沒有辦法擺脫生活的陰影而自行消失,無法粉碎荒誕的生活而自我毀滅。
加繆的《西西弗神話》中有這么一句:“真正嚴(yán)肅的哲學(xué)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過,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xué)的根本問題。”選擇放棄自己為之奮斗過的一切,說明人生沒有什么崇高的理由來支撐,認(rèn)識到了日常行為的無意義。但這能構(gòu)成我們放棄生命的借口與理由嗎?
西西弗斯之所以成為英雄,正是因為西西弗斯不斷地重復(fù)著那毫無意義的行為: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處境,清楚自己永無盡頭的悲劇,可是他仍然將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投入這沒有任何效果的行為,仍然選擇義無反顧地?zé)釔叟c前進(jìn),帶著清醒的痛苦,面對那本就無意義的生活,迎上去,并且決不后退!
(妍 妍摘自《檢察日報》2021年6月5日,〔英〕范奈莎·貝爾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