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索

“退休后的生活,你可能覺得就是擼貓遛狗、含飴弄孫、聽戲品茶、頤養天年,但其實現實中的坑還挺多的:你的退休金能不能保全;大兒子正在鬧離婚,二兒子外出鬼混從不著家;孫女要上重點學校,買學區房的錢不知道怎么湊,老伴兒一著急又病倒了……你能夠承受這巨大的壓力嗎?別忘了,你是全家的主心骨,你還得跟病魔斗爭,努力活到100歲。”
2020年年初,游戲設計師城堡在微博上發布了自己開發的單機游戲《退休模擬器》的消息。
《退休模擬器》是一個模擬養成游戲。男主人公房愛菊,住在重思市一個叫“和平家園”的成熟社區。房愛菊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剛剛迎來退休生活。玩家需要合理地為主人公安排每周的日程,培育他的各項屬性值。隨著主人公養成屬性的提高,游戲里設置的難題將變得輕而易舉。
玩家可以積極參加社會活動,比如各種比賽、廣場舞,在退休生活里大放光彩,提高聲望,甚至成為重思市的大明星。當然,也可以選擇低調平淡度日,安享晚年生活。
根據劇情推進,玩家的養成屬性不同,就會進入不同的結局。
2018年,因為外婆病重,31歲的城堡回到西安老家,幫忙照顧了兩個月。
一方面,近距離地和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相處,人會切身理解衰老;另一方面,和家里其他長輩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城堡常常對他們的生活狀態感到不解。老人們都已退休,卻堅持在早上5點起床。城堡疑惑,沒有工作的漫長一天怎么打發呢?偶爾跟著他們去搶促銷雞蛋的時候,城堡也不明白,為什么在市場搶菜也是一種江湖,還是競爭慘烈的那種。
作為旁觀者,他的直觀感受是,老年人的生活怎么如此枯燥無聊?他要構建一種可以在游戲里實現的“朋克養老”。
第一版游戲做出來后,城堡給身邊30歲左右的朋友試玩,得到的是一些負面反饋:“退休生活怎么這么難?”
在最初的設計中,城堡考慮更多的是老年生活中所潛藏的風險。
這個黑暗版本讓試玩者感到壓抑和難受。城堡復盤,“那時做的不像退休模擬游戲,而是生存類游戲”。他不想把生活中的壓力放到游戲里,所以決定把游戲往更“光明”的方向調整。
幾個月后,關于這款游戲的介紹看起來更具人情味:“在《退休模擬器》中,你可以愜意地在城市中漫步,面朝大海,享受人生;可以擼貓遛狗、含飴弄孫、聽戲品茶、鉆研書畫,也可以釣魚、打球、跳廣場舞、騎摩托車,把年輕時想做卻沒時間做的所有事情一股腦兒都補回來……在家長里短中尋求獨特的生活之道。”
“如果你覺得兒女太煩,你可以把他們趕出家門!你可以結交各路奇人異士,體會各種新奇思想和荒誕不經的人生哲學……你甚至可以和各有特色的人開展一段浪漫的戀愛關系,來一個‘第二春。你有很多可靠的朋友和伙伴可以依靠。你可以同他們一起創造一段屬于自己的退休生活。”
在游戲里,城堡設置了許多沖突和任務。從對網友意見的征集、調研里,他總結出退休生活中會遇到的四大主要問題:經濟問題,包括欠款、經濟糾紛、遺產爭奪;醫療問題,身體上的病痛折磨;人際交往問題,包括是否孤獨,是否擁有親人和朋友;隔代教育問題,以及因此產生的三代人之間的矛盾。還有一些比較零碎的問題,比如鄰里糾紛、跳廣場舞給周圍人造成的噪聲污染,也被加入劇情。
城堡給游戲中的人物設置了兩個主要的屬性值:心理值和健康值。但他并沒有在房愛菊的任務成功或失敗后,簡單地設置角色屬性值變化,或做價值觀的評判和引導。

《退休模擬器》海報
在面對一些困難時,游戲人物甚至還擁有撒潑打滾的能力。城堡不會從獎懲欄安排直觀的反應,在系統里評價這種行為是對還是錯。在游戲里,撒潑打滾有可能解決問題,但周圍人對角色的評價就可能降低,房愛菊的人際關系就會受到影響。城堡說:“因為這就是現實中會得到的反饋。”
這個游戲似乎從設計之初就規避了說教意味。
城堡并沒有設置一個完美的老年人或完美的退休生活模板,比如惡語相向未必就是錯誤的,出門撿垃圾就一定是正義的。“開發到一定程度后,我們對老年人的生活從有誤解轉變為持有一種特別開放的態度。每個老年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經歷和生活態度,他們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是沒有問題的。對于一些老年人來說,他們的退休生活就是去做平淡的事情。你會覺得這個人沒意思,每天的生活就是看電視劇和買菜。但這可能是因為,他心里有傷痛,不想再去面對那些東西了,看劇、買菜就是他尋求內心平穩的一種方式。”
《最好的告別》一書認為,當你年輕、身體健康的時候,你相信自己會長久地活下去,從不擔心失去任何能力,周圍的一切都在提示你——一切皆有可能。你愿意延遲享受,比方說花幾年時間,為更明媚的未來學習技能和獲取資源。你努力吸收更多的知識和掌握更大的信息流,擴大自己的朋友圈和關系網,而不是和媽媽黏在一起。當未來還充滿可能性的時候,你最想要的是馬斯洛需求金字塔頂端的那些東西——成就、創造力以及自我實現。
但隨著你的視野收縮,當你覺得未來是有限的、不確定的時候,你就開始將關注點轉向此時此地,放在日常的身心愉悅和最親近的人身上。
在制作游戲的過程中,城堡也在變老。
城堡出生于1987年,在30歲之前,他從未想過老年生活這個遙遠的命題。有幾年時間,他待在家里,他說那種感覺和退休后的感覺差不多。
開始做《退休模擬器》后,這個遙遠的命題忽然有了具體的輪廓,焦慮也隨之而來,并愈演愈烈,“我掌握了更多的細節,知道得太多了”,就像一個年輕人完成了一種啟蒙。
對于城堡來說,疾病可能也扮演了某種啟蒙的角色。靠近疾病的時候,人也在靠近衰老。幾年前,城堡的身體出現了一些問題,這讓他在一段時間里拄著拐杖頻繁進出醫院。
他甚至會被一桌熱烈的火鍋擊倒,難以像以前那樣通過一場睡眠就讓身體恢復如初。年輕人對這種忽然降臨的變化并不服氣,只想著,再睡一覺就好了。比起《退休模擬器》,現實生活更像一個養成游戲。衰老并非一蹴而就,即便是年輕人,也多少窺見過衰老的斷編殘簡。
作家菲利普·羅斯曾苦澀地描述:“老年不是一場戰斗,而是一場屠殺。”在和老年生活短兵相接之前,迫近衰老的人們已在不斷調整自己的生活策略。
用拐杖走路的時候,城堡忽然參悟了以前所不能理解的情況:“人行道很窄,一個老人就在一個年輕人面前,堵在這條路的正中間,他走不快。你著急過去,可就是過不去,你覺得這個人是存心的,是在占用公共資源。”
但是當城堡拄著拐杖在路上走的時候,他發現老人走在路中間,是因為“兩邊不是樹就是自行車。他們其實很容易被絆倒,必須走到正中間,而且只能走得很慢”。他說:“我體力不支地拄著拐杖,別的年輕人和老人看到我并給我讓路的時候,我終于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故意的,而是有客觀存在的原因。”另一方面,他在路中間緩慢行走時,心里覺得很抱歉,“我擋了別人的路,那種感覺其實挺不好受的”。
在游戲里,城堡設置了年輕人跟老年人之間的很多摩擦,你能直觀地感受到人們對年齡的惡意。比如一個年輕角色會指責你講話太大聲,另一個類似黑幫的角色會騎著機車對你圍追堵截。
“我一定要讓持有不同價值觀的人坐在一起。比如我們設置了一個廣場舞擾民的情節,讓玩家做出選擇。”正方就是跳廣場舞的這些大爺大媽,他們的理由是需要合理運動,保持健康,放松心情。反方是年輕人,他們的理由是已經很累了,需要合理的休息,才能有更好的精神繼續工作。
“開發者并不主動表明自己支持哪一方。”城堡說,開發游戲至今,團隊增加了許多年輕角色,“不然一水兒的‘夕陽紅,太沉重了。”
在征集改進游戲的建議時,城堡發現,對游戲感興趣的人群心態并不一樣。喊“坐等退休”最起勁的是“95后”和“00后”,他們想趕快逃離剛進入的職場或學校,幻想退休后可以擼貓遛狗、環游世界,不必承擔重負。
“80后”的留言顯得更現實:“一想到退休,我就覺得頭大,現在父母養老、孩子念書,我都搞不定。退休后,等我孫子孫女要念書了,難道我又要給他們操作一遍嗎?”一個“85后”直接向城堡提問:“你們的游戲里能買保險嗎?”
除了在子女、親友等狹隘的熟人關系里或者在老年大學、廣場、孫子的學校、養老院、家庭等封閉場合打轉,城堡在游戲里還加入更多“和社會的聯系”方面的設置。
在一條支線里,他設置了一個在路邊被霸凌的孩子的角色,房愛菊將面臨出手相救或轉身走掉的選擇。這個劇情似乎脫離了我們所預想的中老年人應該有的社交圈。
但城堡相信,“老年人跟社會一定是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的,尤其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他跟這個世界的交互已經是年輕人的好幾倍了”。
年老不意味著一個人就要從時代中退場,雖然信息隔閡和社會結構變化讓他們的聲量減退不少。
城堡想起小學時被同學打,外婆怒火沖天地跑到學校,要求老師一定要處理霸凌事件。“隔代親,10歲的小孩反而更愿意給爺爺奶奶講自己的事。”城堡認為,老年人要處理的關系范疇并非大家想象中那么局限。在他的游戲里,老年人對現代社會的參與感依然強烈。
《退休模擬器》過往發布的游戲視頻里,總是透露著一種老年英雄主義。
“我以前認為,英雄主義是完成一項偉業,做別人做不到的事;現在我覺得,只要一個老年人離開自己的舒適區,改變一點點自己的認知,往前走一步,他就是英雄。”城堡羨慕一個被媒體報道過的四川大爺。“80歲了,天天打游戲,眼睛都不好使了,戴著老花鏡玩《使命召喚》,‘突突突地打槍。游戲里,敵人像素很小,小得連我都看不清。他甚至拿著放大鏡在屏幕上找目標,玩得可開心了,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個老年英雄。”城堡說,“我現在更渴望這種平民英雄的存在。”
(夏立丹摘自《新周刊》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