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寬帶魚

2021-07-25 16:36:13張樂朋
小說林 2021年4期

1

正月初二,建新帶回家的四條寬帶魚臭了。建新媽蹲在陽臺上逐條翻看,腐敗軟爛的帶魚淌著濁臭的血水,嘖嘖惋惜:“怨我,手懶,擱冰箱里凍著就好了。”

建新三姐掩了鼻說,不許給我們炸吃啊。建新媽說,咦,三三,你媽兒時給你吃臭魚了?建新三姐撇嘴說,吃的還少啊。說罷走開了。

“怕你還來吃,沒良心。手不伸,就不看看你姐。”

“人家不會嘛。”三三撒嬌,回頭喊,“軍軍出來做飯。”

陸軍笑嘻嘻地走進廚房,擼胳膊挽袖子,找地方下手。

“這些人侍候不夠你了三三?恁不像話。”建新媽嗔著,回頭叫姑爺回客廳,“你今天是客。”

正月初二,是閨女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三女婿平時最勤快,今天建新媽不想使喚他。

建新大姐在水池里淘洗蔬菜,她燙染了新發型,三姐勾著小指頭翻看和品評,捎帶著和母親逗趣兒。

建新媽還在自責手懶,她把爛帶魚連塑料兜一起倒進垃圾桶,遺憾地說:“只說在陽臺上擱兩宿沒事,正臘月嘛,這邋遢攤場。”

建新媽站起來,好像對不起帶魚似的,對著垃圾桶默哀。

大姐一邊切菜一邊說:“臭就扔了,幾條爛帶魚,爛廠能發什么好東西。”

“你咒人廠子干啥,能開了工資,過年過節能發福利還爛?”建新媽說,“看看院子里誰家的兒子和誰家的媳婦,廠子倒閉了幾年了,過年連肉都割不起。”

大姐不急不躁地說:“你就往下比,開工資就不爛了?啥時你都護他,就不怕他爛在廠里。”

三姐從旁附和:“媽就偏心,偏到袖筒里了。”

母女仨笑了一會兒,建新媽說:“今年的年過得遲,初五就雨水了,啥東西也擱不住了。”

建新三姐笑道:“你聽聽,還是舍不得那幾條爛帶魚。”

客廳里的電視開著,建新的胖外甥女拿著遙控器對著按來按去,大部分頻道都在轉播春晚,隔幾分鐘來一遍“昨天、今天、明天”,像繞口令。不轉播春晚的頻道都是唱大戲或者歌舞。外甥女上高一了,唉聲嘆氣,她不想來,她嫌姥姥家沒有電腦,想待在自家里玩兒電腦上網,她是被爸媽逼迫著來的。尚建新見外甥女沒意思的樣子,給了外甥女兩百塊壓歲錢,外甥女一下來了精神,拿著錢到廚房讓她媽看:“兩張四大偉人,夠我買半年的上網卡,舅舅太夠意思了。”建新大姐說:“小舅舅還沒成家,趕緊還了去,姥姥姥爺給你的壓歲錢就都有了。”尚建新出來問大姐什么意思。大姐說姐體諒你呢。尚建新不睬這套,對外甥女說:“拿著,全買了網卡。”建新大姐嚇唬姑娘:“舅舅一個月工資才幾百塊,他敢給,你也真敢要。”姑娘說:“你不給我錢還說我,舅舅的壓歲錢咋不敢要?”

“錢多拿來。”三姐起哄,“我給我娃攢著,省得你補。張藝澤多少,我娃一分不能少。”

尚建新還沒說啥,大姐已經幫腔,“啥都爭一爭,你快生呀。”

“三三就愛倒打一耙,做飯陸軍能替了你,生娃他能替你?”建新媽趁機敲打。

建新三姐爭理爭來一頓奚落,落個引火燒身,咬牙切齒,又氣又羞,逗得建新媽媽大姐、妞妞笑作一團。

尚建新招呼兩個姐夫,大姐夫張存孝大學畢業分配到檢察院,一直在建新爸手下干,先當部下,后當女婿。前幾年調到政法委,官身不自由,登門的次數少了,不過,正月初二他還是按舊俗上門,來給老上級老恩公老岳父拜年。建新爸退了四五年了,需要老部下的關懷。陸軍平時常來常往,今天依然越俎代庖提壺續水看茶遞煙,做得比尚建新還順手。建新的二姐隨軍,在桂林駐扎,今年輪到回青海婆婆家過年,暫時不能回娘家。

客廳里茶煙裊裊,電視機成了背景音響設備,張存孝在跟建新爸談論單位的舊人事,偶爾會道破一些玄機。尚建新和他們說不到一起,聽都費腦子。好在還有陸軍和他胡聊。陸軍從爛帶魚問到礦機廠的效益再到他的工作,尚建新如實說,他開車床拿工時票算工資,基本能拿全工資。陸軍聽了直搖頭,彈了彈煙灰說:“快別給他干了,回咸城來隨便干點兒啥不行,在那兒耗什么?”建新爸聽見生氣了,打斷他倆的話說:“說得輕巧。礦機廠是國營大廠,正經工作,你讓他回咸城能干了啥?你安排?”陸軍趕緊朝丈人賠笑:“不一定非要安排個什么工作,建新這么好的后生……”建新爸不屑地說:“你別說了,有這碗飯吃他就不錯了。”

尚建新沒作聲,他慍怒地盯著徐徐自燃的香煙冷笑一聲,震垮了一大截煙灰。

若不是大過年,他肯定回礦機廠。

尚建新早想換工作了,在西南交大脫產學習三年,拿了大專文憑,回墅北礦機廠繼續開車床,沒文憑時沒啥,有了文憑就覺得屈才了。他拿著文憑去找車間主任,申請到技術組去當設備員或者工藝員。主任笑話他,剛拿了文憑就想給自己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了?你去看看技術室,滿滿當當,恐怕你得等個五頭六年。主任譏笑他的文憑不值錢。

吃飯時,一家人邊吃邊聊,張存孝就說起咸城制版集團,說制版廠這兩年的發展勢頭十分迅猛,又是改制,又是開廠,根本想不到原來只是一個集體企業。現在是制版業行業的老大,叫股份有限公司,開廠開到上海浦東。說到這兒,張存孝突然扭頭問尚建新:“你想不想去上海,我認識這個負責籌建浦東分廠的老總。”

尚建新隨口回答:“去。”他正在給大家斟酒。

張存孝說,當真想去的話,他可以問問。

尚建新給大姐夫斟了一杯酒,他沒當真,他沒那么天真,他就當大姐夫跟他這個小舅子耍笑呢。

建新爸認真了,他不讓大女婿喝建新的敬酒,沉下臉說兒子:“你老老實實當你的車工,少給旁人招惹麻煩。”

張存孝猜出丈人的意思,是怕他動用社會關系。于是笑著寬解丈人:“自己人,不麻煩。”

尚建新不高興地說:“又不麻煩你,瞎操心。”

建新爸說:“啥瞎操心?我不贊成,你就不能調。”

尚建新扔下筷子站起來要走,陸軍拉住他。

在廚房捏餃子的建新媽聽見動靜,進來沖著建新爸說:“老糊涂了你,要走你走,大正月的,耍啥威風,這家是你一個人的?為王霸道慣了。”

建新媽劈頭蓋臉一通數落,也不管兩個女婿在場,建新爸老臉掛不住了,也摔了筷子。建新的姐姐姐夫們一起上場,兩邊勸和,打圓場,一家人才又坐攏。

這么一鬧,歪打正著,鬧劇唱成正劇了,當丈母娘的替兒子求大女婿幫忙調動工作,正所謂一個頭磕到了地下,“反正他們廠子發條帶魚都爛的。”

建新三姐笑著對大姐說:“看媽這偏心,剛才還嫌你說他在爛廠呢,這會兒又偏一邊去了。”

“三三別胡說,說正經的呢。”建新媽不讓她打諢。

張存孝滿口應承,說節后一上班就打聽。他喝了丈母娘和小舅子的敬酒。

建新爸不摻和,冷著老臉。

趁大家都不出聲,外甥女冷不丁插話說:“你們把小舅舅一個人扔在外頭不管,就不怕小舅舅成了寬帶魚?”

一家人哄堂大笑。

建新大姐說:“胡說啥呢,舅舅怎么能成了寬帶魚?”

張存孝接上話說:“藝澤說得有道理,老百姓說的,話丑理端。你們剛才還說帶魚放壞了,人也一樣。就像藝澤說的,建新哪年到礦機廠的?”張存孝問過,轉頭對丈人說,“這不,小十年了,你莫非真想讓他干一輩車工?”

建新爸悻悻地說:“什么叫我打算,看他啥打算。”

“明白了。我先試著問問她,她不給口糧還不給咱口袋?”張存孝笑著說。

建新爸總算默認了。

張存孝說,負責浦東籌備工作的老總叫姜蓉,是咸城最早一批下海經商的干部,是制版集團的元老,外號“姜太后”“姜太母”。

建新大姐說:“一個女人兩個外號,肯定老辣,別調得建新不如現在了。”

張存孝說那不可能。然后從工資收入、地理位置、將來的發展等方面,把礦機廠和制版廠的前景做了一番分析比較,尚建新馬上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心情了。

“人挪活,樹挪死。有這機會,不要猶豫。”三姐夫也端酒給尚建新壯行。

正月初七,張存孝打電話給建新媽——丈母說,建新的事說好了,能調了,姜蓉還在英國和閨女過年,她打招呼讓廠里關照了。

建新媽是老人事,上下左右都有熟人,舉全家之力給兒子辦了調動,沒費勁兒就把尚建新的從礦機廠調進咸城制版廠。尚建新回礦機廠辦理離廠告別書,叫班組的伙計們吃飯,飯桌上就有人問他為啥不叫馮青。他說聯系上了,師姐有事來不了。另有人說:“馮青混慘了,怕是不好意思來。”工友們都羨慕他,挨個兒端酒祝賀他,都說他“過年過值了”,尚建新不以為然。

尚建新這邊調動,他媽那邊又趁熱打鐵給他和祁妍張羅著訂婚。尚建新去成都進修前,他們見過幾面,祁妍給他寄過兩三次賀卡,有國慶的有元旦的,東西不值錢,卻是鋪路石,對方還愿意交往,尚建新覺得未嘗不可。祁妍身材高挑,運動短發,小圓臉,丹鳳眼,穿一身運動服,走路大步流星,很健美。訂婚宴上建新媽對祁妍的哥嫂說,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祁妍話不多,倆人在一起尚建新老得找話說,他喜歡祁妍這樣生澀。

領證那天,工作人員先讓他們閱讀一份文件,類似結婚須知。尚建新看到流程里有一項,建議男女雙方婚前體檢。尚建新饒有興趣地指給祁妍看,祁妍的臉刷地變了,說她不做。尚建新以為祁妍害羞。害羞就好,體育老師的身體錯不了。領了證就挽上手了,下臺階時祁妍問他不后悔吧?尚建新不解其意,誤以為是開玩笑,剛領證,誰不甜言蜜語兩句呢。后來回想,才明白那是祁妍的提醒,“勿謂言之不預”,祁妍沒開玩笑——腸子也悔青了。

到制版廠報到后,尚建新列入了第二批赴上海籌備人選名單,四月下旬隨隊到了浦東,他沒和祁妍辭行,五一假期他沒回咸城,祁妍給他打來電話,干巴巴說兩句就掛了。

2

姜蓉逗留在國外,浦東籌建組的臨時負責人是曹德武和韓振華。老曹四十出頭,人高馬大,主管設備和基建。老韓分管人力資源,兼管辦公行政后勤一大雜事攤子,人很隨和。尚建新報到后,老韓笑道,你當過車工,制版廠沒這個工種,不過你是姜總的關系,以后盡量給你考慮一個技術操作崗。老韓一字沒提到他的文憑。尚建新隱約覺得老韓和礦機廠的車間主任一副腔調。老韓打發他到設備室去幫忙。老曹胡茬兒老長,主動和他握手,大手很有力,說:“來得好,正缺學機電的人才,好好干,這里可是英雄用武之地,可以大有作為。”

從來沒人叫過他“人才”,尚建新心里涌起了激動慚愧干勁兒和希望的波濤,幾樣東西交織成的狂濤沖動得他眼眶都濕潤了,他對老曹好感這一面之交就形成了。

來浦東前張存孝就叮囑他要面謝姜蓉,兩個月過去了,尚建新還沒見過姜蓉。他不便打聽,偶爾也聽見同事議論,說姜蓉在英國陪讀,還有人說別的。

有一次老曹在設備室吹牛,說姜蓉移民了,趁著給女兒辦理定居,母女倆都辦了。

室主任打趣他,開玩笑吧,她不上班了?

老曹訕笑道:“當英國女王還用上班?”

尚建新意識到籌備處的人際關系有問題,就是老曹開的這次玩笑,負責人說出不負責任的話,就是別有用心。隨后,他看得越來越清楚,老曹喜歡給人吹風,說制版廠還要在新馬泰日韓等國家開廠子,說如果總部派他去海外,“你們就是我的班底。”高大的老曹長了一對肉泡眼,和他的體量很不般配,小眼珠在厚眼皮后面亂閃,有點兒不地道,有點兒狡猾。

籌建處在鎮上包租了一棟三層小樓,辦公住宿都在里頭。拆遷后的殘垣斷壁和遍地開挖的建設工地構成了廣袤的戰場,晚上看也像盜墓現場。

工地開在水竹煙墟的村落,征地之后,原居民都整體搬遷了,叢竹芭蕉隨處可見,大塊的水塘稻田像水彩顏料,大型的工程車挖掘機推土機開進來,或挖或埋或堆或填,車轍橫七豎八。園區里正在新建的廠房高低錯落參差不一,夾生的風景從設計圖紙上層出不窮地變成立體。工廠和田園的格斗也會流血,不流紅血,流碧綠和乳白色的,甚至還有土黃色的。有一天,推土機鏟倒幾株芭蕉,芭蕉倒地時發出嘎巴嘎巴的脆響,尚建新跳到履帶碾軋過的地方,從浮土拽出一片芭蕉葉,像拖著芭蕉的一條腿。

籌備處三分之二的人有家室,對他們來說,想家使得日常工作艱苦異常。尚建新就沒這個感覺,從部隊學校再到工廠,他一直在過集體生活,所以別人苦在其中的日子,他卻樂在其中。

周末或節日放假,老曹會領一幫人去市區吃喝玩樂,老曹開玩笑說,這是他的政治經濟學。

尚建新在成都和咸城都去歌廳玩過,和朋友喝喝啤酒,吼叫兩聲。跟著老曹到了地方,才領教了老曹的另一面,老曹放浪形骸的玩法,再一次顛覆了他的看法。

老曹進了包廂,立馬變身為大老板,讓小姐們一對一對排隊進出,讓大家自選中意的,那些小姐們搔首弄姿扭捏拋媚眼,尚建新看了都難堪了。老曹帶頭點了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那個女人穿著海軍領的背帶裙,其他人也各自挑了陪酒女,尚建新選了一個看著白凈的姑娘,姑娘吊帶裙細高跟,咯咯蕩笑著走過來,一屁股偎坐在他身邊,開口先說:“謝大哥高看。”那種煙嗓,也讓尚建新吃驚不小,他以為長這樣的姑娘應該你儂我儂燕語鶯聲才對呢。

老曹耍完大牌,到了點酒水果盤的環節,耍開了小氣。他只要便宜啤酒和礦泉水,不許小姐們帶貨賣假洋酒。小姐們紛紛冷了臉,好像空箱給她們掛霜了。

老曹開麥,先唱一首“在歡度節日愉快的時刻”,然后就不管不顧地與摟在懷里的瘦女人揉搓廝磨。尚建新身旁的小姐熟練地吸煙飲酒,看出他不適應,一直挑逗他,指點他,一臉白凈的風塵相。

那晚回到駐地已經凌晨兩點,同屋的司機林輝笑話他膽小。“你干活兒穿著工作服怕啥,她們比你講究多了。”林輝擺出一副老司機的樣子教訓他。尚建新正派地說他剛訂了婚,不想胡鬧。林輝又笑話他想不開:“高速公路為啥設計六車道八車道,就是怕你老在一條道上跑,跑成疲勞駕駛。”尚建新不愛聽他胡扯,林輝越發下作地刺激他:“你敢說你那對象沒和別人搞過。”

尚建新從床下摸起一只拖鞋砸過去,林輝拉起被子蒙住了腦袋。

次日上午管料員報告庫房被撬了,一臺自發電機丟了,還有電纜和十來桶柴油。老曹說問題不大,不用報案,按下不表。

老曹把周末吃喝玩樂弄成一個集體活動,大伙忙碌一周,千里迢迢回不了家,也樂于接受現實——放松身心也是為了更好地工作,何樂不為呢?恕己之心恕人,彼此之間互相諒解相互協作就容易多了,盡管形式烏煙瘴氣、內容下流齷齪,但同事之間很默契,尚建新覺得老曹的政治經濟學夠邪性,但也佩服老曹真有一手。

庫房隔三岔五被撬,尚建新納悶地問管料員為啥不值夜看守。管料員說,東西值幾個錢,曹經理說小毛賊大不了弄點兒廢銅爛鐵,萬一打傷咱們咋辦,人生地不熟的,打死咋辦?

這也是老曹的政治經濟學?尚建新聽不明白了。

不明白沒事,老曹能安排好一切。

世紀之夜,黃浦江上天女散花,密集的禮花排山倒海,東方明珠彩燈閃爍珠光寶氣,電視機里轉播的景象和窗外的一樣漂亮,嘈雜聲浪滔天,一樣紙醉金迷波光瀲滟,黑暗的江水蕩漾撩人,恍如搖曳的旗袍偶一閃露的皮膚。東方明珠的門票早已售罄,老曹的登塔跨年計劃沒法實現,改在附近預訂酒店和高級服務。小姐像趕場的明星,輕佻而直接,進門就算鐘點,聲明不能超過半個鐘。尚建新把花束遞到她手里,并祝新年快樂。香檳和鮮花也是老曹預訂的,老曹想得太周到了。小姐有些意外,三兩秒的遲疑,先警覺地婉拒了他的香檳,愉快地接受了鮮花,然后笑逐顏開主動貼面致謝,不無俏皮地調侃他,“你很枕套(紳士),有緣再見。”說完拜拜,毫不遲疑地閃身出門。尚建新跟過去關門,看見小姐打著電話步履匆匆往電梯方向走,順手將花束塞進電梯口的垃圾筒里,鮮花頭重腳輕地紛紛跌落到地毯上,小姐頭都不回邁進電梯。

尚建新看了個不亦樂乎。

老曹直到辭職也沒提過那晚的開銷,大伙心安理得地坐著老曹安排好的賊船,快活地跨了世紀。

3

建新媽催尚建新和祁妍完婚,尚建新說剛換地方就請婚假不太合適。元旦節后,建新他媽說年前“趕亂水”把婚完了。

元月二十號祁妍到上海,學校放了寒假,她來上海找尚建新照結婚照,采買結婚服飾和用品。尚建新陪了五天,等著拿到結婚照片后才去找老曹辦休假,邀請老曹當他證婚人。老曹滿口答應,翻著臺歷說,從二十號算起,到下個月的二十號,正月十六,中間夾個春節,蜜月夠長了吧?尚建新說夠了夠了。老曹打趣他:“太長了也不好,一個怕你吃不消,一個怕你吃傷了,都劃不來。”逗得一旁的老韓幾個都笑了。

老曹又說,本來想弄一桌先給你們賀喜,時間和條件都不湊手,還是等你辦事我爭取回咸城一趟,把大家帶上,反正都要回去過年的,到時再好好喝。尚建新稱謝不迭。老曹特意關照他先買好火車票,春運期間車票緊張。尚建新說,提前買到臥鋪票了。老曹的肉泡眼好像看出什么名堂,提醒他以后就別假正經了。尚建新聽了不舒服,老韓笑道:“他是老戰士,早實彈射擊了,還等你說。”老韓的玩笑比老曹還令他惡心,他是假正經,但他真惡心。

祁妍是教師,尚建新對她存了莫名的敬讓,倆人在一起,祁妍老是一本正經,說她還沒談過對象。于是敬讓之外,又加了期待和珍惜,弄得法相莊嚴了,莊嚴就不好談情說愛了。開始他認為是祁妍羞澀,現在談婚論嫁了,又是在外地,還是客氣生分,幾天下來別說親近,連挽手摟腰的動作都沒有,非但不讓他抱,還斜睨他,那眼神令他羞愧,仿佛他是愛占女人便宜的上海癟三,不拉手怎么拉近距離?尚建新覺得不對勁兒,又不能太計較,如果冷傲也是炫耀,他希望她像藏在高枝上的守身如玉的好蘋果,希望她志存高潔拒所有男人于千里之外,希望到了洞房花燭夜可以如愿以償。

婚禮如期舉行,喜慶熱鬧自不必說,建新二姐一家三口專門從廣西趕回來參加他的婚禮。尚建新的工友戰友和小時候的老同學也來了不少。馮青沒來,托工友捎來禮金。老曹也沒來,給他電話賀喜,說廠里有事實在回不來。人來客往亂哄哄,敬酒陪酒,尚建新頭暈腦漲,哪還顧得上細問詳情。

洞房之夜,尚建新的動作小心翼翼,唯恐傷著新娘,祁妍的初夜,他特別在意祁妍的一顰一笑。孰料祁妍自如地接納了他,臉上風平浪靜,身上從容不迫,動作毫不扭捏。這情況尚建新卻沒料到,他想起林輝早前刺激他的那句玩笑,心里哀嘆一聲,荒唐的身體立馬像拔掉氣門芯的輪胎,沒法再完成規定動作。

祁妍沒完,也沒問,她能看透他心眼兒里的重重迷霧,任他萎靡打蔫兒,拉過錦緞被子幫他蓋好,才翻身自睡。

尚建新到客廳抽煙,雜亂的心情火燒火燎,墻上的大幅結婚照上,祁妍的巧妙微笑的嘴角,慢慢露出一層層嘲諷的意思來,就像煙圈一個接一個纏繞在他的腦門和脖子上。他無聊地抓起禮金賬冊胡亂翻看,看見馮青的名字,他一陣羞慚。

洞房夜,新房大而無當,凌晨的寒氣深入人心,尚建新夜不成寐,敢情祁妍的拘謹矜持和冷漠都是裝給他看的,是遮掩真相的簾幕。他在沙發上熬了一宿,天亮前開始瀉肚。建新媽打來電話叫他們回去吃飯,尚建新說肚子疼不回了。建新媽著急地問他:“是不是吃上不干凈東西了,要是的話去找飯店理論。”尚建新說:“你怎么和人家理論?客人們都沒事,你不無理取鬧嘛。”他說可能是晚上涼了。建新媽若有所思地說:“喔,新房暖氣不好,祁妍,沒事吧?”尚建新咬著牙哼哼說:“她沒事。”

放下電話,他從背包里翻出一板氟哌酸,就著水吃了一粒。

祁妍氣色挺好,沒有得罪和悔罪的意思。穿著紅毛衣毛褲紅襪子和紅拖鞋,打掃了煙灰和瓜子皮,又用墩布仔細擦一遍。

尚建新吃了藥,祁妍過來收了東西,平靜地說:“你回床上,我把這里收拾一下,同事們下午要來玩兒。”

好漢不敵三泡稀。尚建新半宿瑟縮半宿憂,躺到松軟的床上就迷糊著了。

尚建新被門鈴吵醒,翻身聽見祁妍應門和開門的動靜,聽見有人問:“怎么一個人吶,新郎官藏哪兒了?”聽見祁妍回答:“在里頭睡覺。”聽見又一個女聲低聲說:“喲喲,是不是你折騰了人家一黑夜呀?體育老師身體素質就是好。”

他聽見來人擁在門廊里擦蹭鞋底的聲音,拖鞋不夠,祁妍讓她的同事穿鞋進屋。

尚建新聽夠了,自覺起床,開門出來見客,女老師們看見他憔悴的臉色和翹起的頭發,齊齊回頭,大有深意地瞅著祁妍發笑。

才下午四點多,窗外就灰暗無光,年關在即,像是要下雪了。尚建新把門廳和客廳的燈開了。

祁妍的同事們來了十幾個,多數是女老師,有四五個男的,都是校領導,祁妍給他一一介紹,什么陶校長范主任胡主任楊處長,他胡亂點頭,記不住。

祁妍還補充介紹了陶校長在省體工隊打過球。尚建新禮貌地問什么球,順便打量了一下對方,陶校長的個頭在一米七五上下,頭發濃黑,身板挺直,西裝革履,那副派頭比小學校長的級別起碼要高兩級。尚建新覺得陶校長這個頭兒打籃球沒什么優勢。

“小球,乒乓——”陶校長說著,右臂一抬巴掌一抖,擺了一個削球的架勢,動作干凈利索,短促而地道。

尚建新記住這個陶校長了。

教師們自覺地給校長留下大沙發的中間位置,陶校長氣宇軒昂,他的屁股理由十足地落座主任們中間。陶校長說話對著祁妍,祁妍的羞紅十分媚人。單位領導慰問下屬,這種情況尚建新可以理解。

陶校長說,今天就是我們幾個了,這一放假就不好集合了,老師們都回家過年去了。

那幾個主任馬上附和,你這時間選的不好,應該選咱們不放假,老師們都在,大家都在就熱鬧多了。

尚建新閃了一眼祁妍,這個吉日喜期,是建新媽請陰陽師看了他倆的生辰八字后選定的。

祁妍用力點頭,好像下巴也很懂事。尚建新看著想笑。

不知哪張快嘴閃出一句話,說下次吧,老師們都笑了,有幾個老師笑的時候還往尚建新這邊瞄了瞄,好像挺不好意思的。

尚建新肚里罵了一句烏鴉嘴。

陶校長帶著唧唧喳喳的女老師們參觀了臥室廚衛,回到客廳,重新落座后對祁妍說:“不錯,裝修還行,比我那兒好。”

祁妍忸怩了一下才說,是他姐姐姐夫弄的。

幾個年輕的女老師暗暗欣羨打量尚建新,反復和墻上結婚照里英俊挺拔的他做對比。有個胖胖的中年女老師捏著嗑開的瓜子說:“瞧瞧人家,郎才女貌,祁老師真有福氣。”女老師們都同聲附和。

祁妍輕描淡寫地說他是個后續文憑。

胖老師說,主要還是找人呢,文憑能和你過。

祁妍不語了。

尚建新說,后續文憑含金量低嘛。他自我貶低,給祁妍找臺階下。

真會體貼人,會聽話。胖老師笑呵呵地對尚建新說,轉頭又說祁妍,這新郎官多好,我向著人家說話,人家想著你,怕新娘受了委屈,你找對人了。

老師們嘻嘻哈哈跟著打趣,說些笑話,鬧洞房就要這樣。中間祁妍和陶校長出去說了一會兒話。祁妍在陶校長面前顯得羞澀柔順,眉眼含情。尚建新多瞅一眼,他尋思那是普通群眾在上級領導面前慣常的媚態,是人之常情,抑或還有什么特別交代,所以他就沒往別處想。

坐了一個來鐘頭,送走客人,尚建新問祁妍:“你們老師咋都愛說別人不對呢?”

祁妍橫他一眼說:“不對吧,我就沒聽見。”

“你剛又說了。”

“我沒說。”

他懶得費口舌,回了洞房拉開被子蜷伏在床上繼續胡思亂想。祁妍在客廳獨自對完賬,把老師們補上的禮金寫進賬冊,進來和他說禮金的事,最后問他:“馮青是誰,給這么多。”

尚建新悶聲說:“老同事,我師傅。”

“不對呀,什么同事?你最要好的朋友不是秦康嗎,秦康都不到她一半。”

“又不是我讓她給的。”尚建新不悅地嘀咕,“沒看出來,你還挺在乎錢的么。”

“你不在乎?上重禮要重謝人家。”祁妍說完就出去了。

祁妍很樂意當家理財,尚建新的家庭生活開始了。

婚姻生活的默認選擇全是模糊選擇,祁妍在他迷糊時鉆進被窩。

默認真好。

晚上回家吃飯時,倆人就心照不宣地作假,祁妍主動挽著尚建新的手,建新媽打開門一眼先看見他們手指穿插相握的大拳頭,抬起來的老臉滿是皆大歡喜的花紋,看見比自己高出一頭半的兒子兒媳,建新媽像女仆一樣,有失身份地用脊背壓住門扇,讓小兩口兒從跟前擠進去,仿佛后面還有一隊比她高兩頭的孫兒孫女呢。

婚假和春節合在一起二十多天,按照咸城的舊俗,新婚夫婦要給親戚大拜年,尚建新天天開著陸軍的紅色桑塔納,后備箱里塞滿大大小小的禮盒,載著新娘和老娘,有時三姐也混著出來熱鬧。建新媽是引路陪伴,不少老親戚住在山南的村落里,什么老姑老舅的,多年不來往走動,建新媽這次全想起來了,也不知道她圖啥。

成天走親訪友請客吃飯也十分辛苦,別人不能代勞,又推脫不了,只能怪老娘事多。祁妍樂此不疲,每到一家,她總會收到一兩個紅包。

元宵節一過,尚建新就逃回浦東上班。

4

尚建新回了浦東,才聽說老曹離職走人了。

尚建新吃驚之余,才明白老曹沒給他當證婚人的原因。

老曹是從國營企業跳槽過來的,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粗獷豪放講義氣,能和手下人打成一片。但和同職級的競爭對手在一起,他就變態了,小心眼兒就多得像海泡石密密麻麻的氣孔,往出滋壞水。老曹的原單位曾經幫他申請過兩項發明專利,他瞧不起外行領導,偏偏他又斗不過領導,于是跳槽到了制版廠。

機器設備陸續到位,也陸續安裝調試,老曹三番五次向總部反映問題,什么進口設備達不到預定的性能指標,花了冤枉錢了。表面看他是真操心,但反映上去的問題都是些莫須有的情況,這么弄他就失信于人,有了告黑狀的嫌疑。老曹愛在人前人后說風涼話,說什么女人當家房倒屋塌。自作聰明的老曹簡直糊涂到家,他第一沒搞清啥叫“疏不間親”,第二他忘了誰是制版廠的主人。總部的老董老總和姜蓉是鐵股子,是公司初創時期合力打拼的內當家和外當家,水潑不進,這在總部是人人皆知的明戲,老曹野心勃勃,他造次,他找死,他早就變成一個賣力氣的小丑,他不自知,別人也沒法說他,比方老韓,就一直冷眼等著看他的好看。

尚建新后來聽林輝說,姜蓉從倫敦直飛上海,回來就召集中層開會,半個鐘頭的會,打發了老曹。老曹不服氣,要總部下令。姜蓉說我就是總部。老曹拍案而起,給自己評功講理,煽動其他人的情緒。姜蓉拿出手機擺在桌上,冷笑著說老曹,你監守自盜是功勞,還是吃喝嫖娼有道理。姜蓉指著手機,環顧一圈在座者說:“我現在一個電話就能把你們交出去。”在場的人驚惶失色,2000年的中層干部沒用過手機,有些不真實。把姜蓉的手機視作姜蓉下的恐龍蛋。一旦打開就能把在場的每個人送回到黑暗世紀。在場十幾個中層干部沒一個站起來替老曹說話,他們跟著老曹快活地度過千禧夜跨越了新世紀,往者不可追,是黑暗空間,沒人愿意陪他重返過去。老曹灰溜溜孤零零地離開了籌備處,尚建新聽說都覺得可惜。

尚建新上班銷假,去見姜蓉。姜蓉側坐在辦公桌里接電話,右手拿話筒,左手的食指中指夾著青煙裊裊的煙卷兒,拇指和無名指捏著一個方塊打火機,在煙盒上碾來碾去,見他進來,頷首示意他坐等。尚建新虛虛坐下,把印著雙喜字的紅福袋放在桌邊,默默等著姜蓉打完電話。姜蓉圓臉有肉,中年發福,額頭鼓鼓的,嘴稍大,談吐爽朗,飾過唇彩的嘴唇圓潤飽滿。傳言里的“姜太后”派頭,盡在冷峭的眉目之間,看上去眉開眼不笑。姜蓉將煙一點點擰滅在煙灰缸里,一邊對著話筒談笑風生地說結束語,抿攏短發,露出玲瓏白皙的耳朵,真有羊脂玉琢成的那么白。光憑第一印象,姜蓉的模樣更像一個行政機關的領導干部,但她抽煙,應該就像男人婆式的“姜太母”了。

姜蓉放下電話,尚建新報上姓名,姜蓉說:“張存孝的弟弟?”尚建新做了更正。姜蓉淺笑著改正:“喔,是內弟,小舅子。”尚建新代大姐夫致意感謝。姜蓉頷首說存孝客氣,我們認識可早了。姜蓉又簡單問詢了幾句張存孝的近況,指著桌上的大福袋問他“這是?”尚建新不好意思地說是他的喜糖。姜蓉笑著恭喜他,這次是眉開眼笑,說:“這可是最好的見面禮,喜糖不能白吃,我得給你隨一份禮。”尚建新婉辭,說明他是來銷假。

說到工作,姜蓉就斂去笑容,讓他繼續原來的工作。有大姐夫的關系,姜蓉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對尚建新算是相當客氣了。在他起身告辭時,姜蓉還送他幾步,在門口說:“下周例會,我想做些調整,會涉及到許多人。”

尚建新從辦公室出來,松了一口氣。那個大福袋本來是給老曹預備的。晚上林輝給了他一百塊錢,說是姜蓉的禮金。尚建新方才知道林輝是姜蓉的親戚,他馬上想到老曹,不由得心里發毛脊背發涼。

兩天后,姜蓉召集會議,尚建新看到姜蓉跟前那個手機,曾經鎮壓老曹的恐龍蛋,會上的姜蓉口氣表情都和那天在辦公室里看到的不同。

老韓宣讀了科室調整后的人員分工名單,新增保衛科,科長尚建新,一個是他年輕,二是他當過兵。就算姜蓉是因他設崗,他也不希望這樣躋身中層列席會議。

主要議程進行完畢,姜蓉做總結,說是總結,其實是訓話,說是訓話,其實是一場虐心的狂風暴雨。姜蓉的開場白就不客氣:“在座的大部分人是從國企調來的或者跳槽過來的,有經驗有能力,也有等靠要惰性和尖懶饞滑混光景的臭毛病。還有人搞不清自己的身份,我現在給你們明確一下,你們都是制版廠的雇工,不是什么主人翁什么領導階級。老毛病別給我往這里帶,改不了的不聽話的馬上滾。”

姜蓉叉手在胸,靠在椅子上環顧左右說,你們搞清一點,制版集團是股份有限公司,讓你干什么就努力干,不叫你干的想也不要想,爛腦瓜歪點子少給我使,什么難剃的腦瓜我沒剃過?別想什么日韓新馬泰首發,你們跟他干那些不要臉的事情,就不臉紅?不怕你們的媳婦知道,不怕你們的子女知道?

霸道的訓話令人羞惱,大家眼觀鼻鼻觀心,沒一個人吭氣。老曹當家時,大家沆瀣一氣,誰也不說誰,也不怕別人說,現在有人指著腦門子說,成了戴罪立功人員,羞惡之心還是有的,尚建新都想鉆到椅子底下。他坐在會議桌左邊,間隔了五六個人,無意間看到姜蓉交叉的胳膊托起來的氣鼓鼓沉沉甸甸的胸部,趕緊低頭反省,它們長在這種女人身上有什么意義,冒充脂肪瘤嗎?

姜蓉說話愛打一個手勢——“手刃”,她要強調什么問題,就伸展右手在桌面上切面條,左右切,嘭嘭嘭、一二三;上下切,嘭嘭嘭、一二三。這么嘭嘭嘭、嘭嘭嘭地來回切,問題和癥結就條分縷析地找到了、化解了。

姜蓉后來挨個和他們談話,老韓說這叫“過堂”。尚建新進去時,林輝站在門口,姜蓉滿臉怒氣訓斥:“干那事還有臉說,看我給你媽說。”林輝哭喪著臉負隅頑抗似的說:“不許給我媽說啊。”姜蓉厲聲說:“說了你怎樣?你現在就給我滾回去。”林輝灰溜溜地出去,也不看一眼呆立門旁的尚建新。尚建新進退兩難,他聽出這是沾親帶故的氣話,暗笑林輝貓蓋屎。

姜蓉余怒未消,指指桌前那把折疊椅子。

姜蓉翻弄著筆記本,沉思著問,聽說你主動提出過看庫房。尚建新點頭。姜蓉問為什么。尚建新說,一是老丟東西,二是我在部隊天天站崗。姜蓉頷首,若有所思。

尚建新也在猜測誰告訴她這些事的,他就和老曹提過,不可能是老曹。

姜蓉和他說話的口氣比剛才委婉多了,有點兒像大姐在廚房里逮住他偷吃冰箱食物時那種愛護和責備的口吻,他一時間不知該羞愧難當還是受寵若驚。他向姜蓉保證好好工作,臨走時還給姜蓉行了一個軍禮,姜蓉開心地笑了。

晚上躺著抽睡前煙,林輝說起上午的事,罵罵咧咧地嘬著煙說:“潑婦,寡婦,河東獅吼,媽的她不是我姨的話,我日死她。”燈管老化了,鎮流器發出煩心的嗡嗡聲,他們吐出的煙霧被潮濕的霉氣攔在半人高的地方,死活飛不到天花板上。尚建新解勸:“你們是正經親戚,好好干,當官發財。”林輝絕情地咒罵:“誰想和她做親戚,沒人要的老女人。”林輝罵不解氣,把半截燃著的煙頭嗖地彈到房門上。

尚建新笑出聲來。

林輝悻悻不已:“不說她了,睡。”

5

建新媽打來報喜電話,咋咋呼呼地說祁妍生了,“給你生了個兒子。”尚建新腦袋嗡了一聲,就聽不清他媽的話了,電話里人聲嘈雜,可能是公話。

尚建新掛了機,腦瓜依然嗡嗡作響,這個消息像一記沉重的擺拳搗在他耳朵上,眼前亂七八糟,他把傳呼機摔在地上,喀喇一聲,呼機碎了。辦公室的人都站起來看他。關切地問他發生什么事了,有人替他撿起呼機殘骸說:“爛了,太可惜了。”

尚建新掩飾失態,說和他媽發火呢。然后出了辦公室,像困獸一樣在廠區里亂走。他離家前和祁妍說好的,先不離婚,湊合一段時間,是怕招人議論,也是遮人耳目,過一段時間再找個好借口離。這是他們的約法三章。孩子壓根兒不在考慮范圍,祁妍現在突然生了一個,尚建新惱火的不是祁妍違反了約定,而是不祥的預感,說不出口的預感。

走到一處僻靜的堆場,停下來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接電話時,他真想對著話筒告訴母親,那不是他兒子,也不是她孫子,是他媽的“租子”。他是地主,但他沒有播種。

尚建新氣急敗壞,肚腸一陣陣絞痛,發出嘰里咕嚕的哀鳴。想起洞房夜那次鬧肚子,就和這次一樣原因不明。

他不明白祁妍的用意,祁妍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

建新媽第二天又打來電話,給尚建新描述了小孫子的眉眼臉盤,“不像你小時候”。尚建新不讓他媽打辦公電話:“有話可以下了班打。”過了四五天,建新媽又打過來,語氣還是按捺不住的喜悅,告訴他孩子取名兒上戶口了。“我和你爸上午到楊樹溝街道派出所去登的記,你爸親自填的表,你爸可高興了,給院子里的鄰居說,他當爺爺了,他沒想到這輩子還有這么大的一次提拔。”

建新媽說完,說你爸也有話說。尚建新不愛聽父親說教,條件反射,他厭惡父親的聲音。不過這次他爸以罕有的慈父口氣說:“尚下立兒,是什么字?”

尚建新聽了就皺眉,心說你有話就快說吧,老糊涂,孽種你都看不出來,裝什么英明神武。這種沉默的冒犯在心底橫亙了二十來年,早已變成一道崎嶇蜿蜒的山嶺,難以拆除。誰他媽知道尚下立兒是什么字?為啥非要出題難他,他哪知道那是不是“尚下立兒”?

尚建新的這些腹誹如果能傳到他爸耳朵里,他爸會活活氣死的,好在這種電話還沒發明出來,普通電話又沒這功能,他爸還能繼續坐在沙發上享受他的免費電話的待遇,洋洋得意地賣弄:“我就知道你猜不出來。孩子大名就叫尚風正,小名叫一帆,‘風正一帆懸,唐人詩,你更不知道,不過正好用上。”

尚建新說,我知道的你也不知道嘛,什么一帆風正,分明是雜種。

包羞忍恥之極就是怪笑,冷笑,慘笑。

建新爸聽不出兒子的誠意——既沒有夸名字用意好,也沒有夸他博學多才——但聽得出兒子沒文化。老人不免大失所望,又把電話傳回建新媽手里。

建新媽喜滋滋地說,大名小名你爸都給取好了,你取個奶名吧。

尚建新放肆地說:“叫租子。”

建新媽說:“行,卒子。”

尚建新聽見他爸說:“挺好,小卒過河,爺爺爸爸都是當兵出身,家里再添一個小兵。”

這頭的尚建新聽得真切,氣得夠嗆,真想破口大罵兩個糊涂蛋。

建新媽也是機關的離休干部,說話辦事干脆利落,會抓要點。當了奶奶一夜之間就變成啰嗦的老太婆了,一打電話就說祁妍的奶水夠不夠了,說甲魚湯、豬蹄花生湯、鯽瓜子白湯、柴雞清湯了,說一帆拉的屎稀了稠了。

尚建新聽得愁破了腦袋,他肯定,又不確定,他回憶和祁妍在一起實在屈指可數,每次都有安全措施。結婚才八個月,他倒希望是某次妄行的結果,就算惡果,也算正果。

尚建新明白,一帆是不是他的,都算在他頭上了,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安全套亂套的事實。

他習慣了胡亂應答。建新媽讓他放心工作,祁妍出院就搬回來住,方便照顧。

滿月前祁妍打電話問他哪天回家,他說不回。

祁妍陰沉地說,你看著辦,沒你照樣過。

到家當天,陸軍在車站接他,開著車還開他的玩笑:“可以嘛建新,完婚八個月,喜酒還沒尿完,明天就又喝滿月酒了,真是深圳速度。”

尚建新說:“浦東速度。”

“對,浦東速度,更快更強。”陸軍笑著踩了一腳油門。

祁妍出院住在尚建新父母這邊,方便建新媽侍候。尚建新中午晚上都有客人,喝了不少酒,一人坐在客廳里喝水,父母臥室關燈后,才起身進了月房。月房還是尚建新結婚前住的那間小房子,空氣渾濁,混合著乳臭汗餿的干酪味,祁妍墊著靠枕穿著睡衣靠在床頭,拿著一塊毛巾擦汗,旁邊設置著嬰兒床。

尚建新進門就出一頭汗,覺得呼吸不暢,回來三天了,他一直沒和祁妍單獨在一起說過話。開頭幾句話,說得還比較平和。他說:“說好了不要孩子的,為什么生。”

“是你媽想抱孫子。”

“完婚到現在,滿打滿算九個月,完婚前沒在一起過,你哪來的孩子?”

“早產了。”

“你給三姐說足月產。”

祁妍擦了一把汗,扭過臉去。

尚建新指著嬰兒問祁妍:“他是誰的?”

“卑鄙。”祁妍回答,疲乏地合上眼。

祁妍剛才喂過孩子,頭發黏在一起,圓胖的臉蛋松弛慈祥。

“你才卑鄙。”尚建新咬著牙,“你生個雜種還有理了?”

嬰兒挨了罵,醒了,哇哇大哭。

“去死吧你。”祁妍母獸一樣發作起來,抓起手邊的奶瓶尿布雜志,一股腦兒朝他砸過來。

尚建新站起來,祁妍這么囂張,他反而沒法應付。

建新媽很快進來,先罵他不會說話,“祁妍是月婆子,一動氣奶水憋回去了,你娃吃啥?”他沒好氣地說吃屎。建新媽說他:“你真是憨娃。”把他趕出月房。

尚建新躺在客廳沙發上生氣,三五分鐘后,他媽也出來了,站在他頭前接著數落他:“你不在家,她不容易,你咋不懂道理。”說著努嘴使眼色出了陽臺,尚建新只好跟過去。

建新媽伸手戳他額頭,低聲訓斥:“她月婆子,身上不利落,你可不許胡來。明天你回裴家湖去住。”

又一個不能解釋的誤會,尚建新羞惱不堪,臉都沒處擱了,他扭頭就走,收拾行李,連夜打車回了裴家湖。

騙局和美夢一樣讓人沉浸在幸福中,眼看父母整日歡天喜地多出十二分精神,尚建新不能揭發,又不能告人。他只能和祁妍修訂約法,顧全雙方的臉面,尚建新不究其余,但一年以內,祁妍必須帶著孩子離婚,不能拖延。祁妍氣悻悻地說,最多半年。

倆人達成協議,尚建新悻悻返回浦東。林輝見他就起哄著請客,他發煙,林輝奚落他你得了兒子拿這爛煙給哥們兒你好意思。其他同事也說結婚生子是人生的大喜事,應該擺酒請客。尚建新苦不堪言,強裝笑臉說回家辦過了錢不湊手。

林輝見怪地說:“錢不湊手大家還有禮呢,你是怕人白吃呢,還是兒子不是親生的?”

林輝又一次誤打誤中了他的隱私,他咬緊牙關苦笑著說:“等周末吧,我請大伙出去喝酒。”

后來他在附近一家中檔飯店訂了兩桌,他也請了姜蓉,姜蓉那天去了財大,人不到但禮到了。

再沒有比違心做事又強裝歡顏更難過的事了——那晚開席,他一杯即倒,大伙把他扶起來,他耳朵聽得清清楚楚,就是醒不了。耳邊七嘴八舌,有人納悶說這是怎么回事的,有人說這是喝了急酒的,也有人說這是喝了氣酒的。他聽見老韓笑著說林輝:“小尚三長兩短你負責啊。”林輝說:“沒事兒,大不了我替他買這單。”他在椅子上坐了兩三分鐘才睜開眼。林輝如釋重負地笑道:“你再不醒,老韓就要我給你抵命了。”那晚大伙不讓他敬酒,怕他再跌倒呢。

林輝口無遮攔,但尚建新真的怕了他。晚上聊天,林輝再問長問短,他就裝睡。

建新媽還是隔三岔五給他打電話,一次他媽在電話里說,祁妍原來想休滿三個月的產假,她們學校的女工委員和校長一塊來家做工作,說學校缺老師,說得祁妍坐不住了。建新媽勸阻她,祁妍說坐一個月都捂臭了,再坐就捂爛了。

建新媽這通電話的意思,是讓他勸祁妍休夠三月再說。

尚建新道:“由她去吧,萬一爛了臭了咋辦。”他媽在電話里罵他不像話。

6

電話多是建新媽打,祁妍幾乎不打。

建新媽早瞧出他們感情不和,她只是不說而已。小兩口兒的事兒,哪個不是床頭打床尾和,沒啥大不了。況且她自有看法,感情就是個隨方就圓的東西,今日多了,明日少了,顛來倒去就又有了,老一輩拉郎配照樣日久生情。兩地分居,精力旺盛,床頭的逮不住床尾的,肯定會急急毛毛,等倆人到一起自然就和了。再說,娃都有了,還怕沒感情?怕的是奶水不夠。

有次建新媽打電話問他的工作情況,尚建新無意中說到姜蓉帶病工作,非常能干。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過了兩天,建新媽又打來電話,好像手里拿著姜蓉的干部簡歷一樣給他念白:姜蓉是一九五六年八月生人,上海財大畢業,恢復高考第二批就考走了,當時有個冬季招生。畢業后回了咸城財政局,一九八五年當了咸城計劃和發展委員會副主任,一九八七年冬天離婚,生過一個閨女。離婚后就辭職下海,去了制版廠。

尚建新聽畢大笑,說你給我說這些干嗎。

建新媽說,多掌握一些情況沒壞處,不定哪會兒就頂事了。這是為娘的經驗之談,聽聽沒錯。

然后接著說,姜蓉過得不舒心,男人在行署辦公室當過秘書,筆桿硬,侍候大領導。當過秘書長和統戰部長,后來到了政協,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讓人整下臺。在文聯安個閑職,就成了書法家了,給咸城的街鋪寫了好多牌匾。姜蓉那幾年升得快和她男人在領導身邊有關,倆人過不成了,姜蓉就帶著姑娘過。

尚建新了無興趣地聽著母親的絮叨,忽然佩服起母親的記憶和口才,同時,古古怪怪地感到了母親的耐心和好意,他搞不清這是她的進步呢,還是她進一步的困惑。

掛電話時他長吁一口氣,手腕酸困,右耳朵都麻木了。

還別說,聽了母親的閑話,第二天見了姜蓉,真的一下就看懂她眼神里不經意流露的苦澀,還有眉頭口角旁深藏不露的憔悴。尚建新暗暗埋怨母親,讓他知道太多,給他加了心理負擔。同時也暗暗可憐姜蓉,居然有些物傷其類的感慨,連這么智勇雙全的女人也披著偽裝過日子,看來人和人都差不多。

看法是不知不覺改變了的,尚建新覺得他媽給了他一個望遠鏡,給了他一個可以調焦可以放大細節的設備。他另有一種看法,另有一種改變,是基于同情或者同病相憐的,這樣再看,好像看得更深入更真切。

老曹離職,姜蓉親自坐鎮。隨著基建告竣,工程驗收,與地方單位部門對接,處理各種關系,應付地方部門各種趕來吸血的水蛭。事雜而繁,疲于應付,畢竟是女人,看得出她力不從心強打精神,坐在辦公室焦灼地抽煙。老韓在背后說她像暗殺列寧的女特務。

老韓比較陰柔,喝酒唱歌小姐樣樣沾,老曹離職,他卻沒事兒。后來集團總部派謝總工兼了老曹的職,他就來情緒了,自己要求調回總部了。

姜蓉把尚建新抽到辦公室頂缺,尚建新在車間和辦公室兩頭跑,天天從早忙到晚,比起在礦機廠天天駝背彎腰搖車床手柄,他覺得現在有文憑有用場,就像老曹說的,他也是個“人才”了,人不人才不打緊,至少機會難得。

綜合樓竣工,籌備處遷入。新廠規模初具,附近村民時常深夜光顧尋覓家用物資,姜蓉住在二樓端頭的套間,為安全考慮,隔壁就是尚建新和林輝的宿舍。那天家具店的安裝工上門服務,尚建新和林輝招呼監工,中間姜蓉上來查看,又讓人把床鋪桌椅書柜重新擺設到她滿意的位置,又嫌后窗上的百葉窗稀里嘩啦不嚴實,讓換成窗簾。她看了看窗外,笑著說:“誰在外頭種的芭蕉?”尚建新探頭看見,樓后真有幾根歪歪扭扭的綠芭蕉。林輝說等下我去叫人砍掉。姜蓉說:“別砍,留著,看風景多好。”

姜蓉管得比老曹嚴,時間擰得緊,常吃兩頓盒飯,但收入比在咸城能翻一番,工資獎金以外,他們還有一大塊出差補貼。姜蓉還允許項目提成,提高了工作效率。員工們都開始商量在哪里團購住房,考慮哪年哪月接妻兒來當上海人了,這個生活目標比老曹許諾的海外風光更貼近現實。

2002年的第一場雪從天而下,不是流行歌,不是雪,是冬雨。

難捱的冬天又來了,霜降前后三天兩頭陰雨淅瀝,到哪里都陰冷難捱。

林輝敏感體質,不經凍,手腳上的凍瘡破潰后流黃水,跑回咸城歇病假了。

尚建新也不適應江南冬天的陰寒苦澀,來浦東四年了,還是受不了冬雨霏霏。他比林輝強的是手腳沒凍破,心卻是長了凍瘡了。廠區里硬化和沒硬化的路面上都壓出車轍和輪胎印。房間里沒暖氣,姜蓉跑工地和廠房的次數明顯少了,她的腰背疼,倚靠在床上辦公,邊抽煙邊咳嗽。尚建新打回晚飯,她讓擱在桌上,身子在被蓋底下蜷曲著,顯得虛弱不堪。有同事想來看望,她讓尚建新一律擋駕,整個人情緒焦躁,眼神里流露著備受折磨的痛楚。謝總工特意關照尚建新照料好姜總。

尚建新當兵時養成備藥的好習慣,那天他把一盒感冒沖劑和毛毯送進去,姜蓉焦躁地說:“藥能胡吃?你行了,我有藥,你出去。”

尚建新訕訕退出。林輝在的話,他才不去獻這份好心的,回房間躺下后,仍覺得羞愧難受。

斷斷續續、忽重忽輕的咚咚聲,驚醒了酣睡的尚建新,他警覺地起身穿衣,側耳細聽,是敲墻聲,正是他和姜蓉辦公室的隔墻。他將壓被頭的大衣披在身上,開門出去,走廊里的夜寒襲人,燈包著一團寒氣。

果然,姜蓉房間的燈明晃晃地亮著,從門窗上照出來。他進門看見毛毯和感冒沖劑還擱在一邊,筷子晚飯原樣擱在桌上。姜蓉在呻吟,臉燒得通紅,喘著粗氣,身體打顫。見他進來,虛弱地說:“我頭暈,起不動,你幫我倒杯熱水。”

尚建新扶起姜蓉,姜蓉喝了幾口水,喘吁吁地說:“行了,你走吧。”

尚建新伸手試了一下姜蓉的額頭,滾燙。回去取來體溫計,也不講究那么多了,拉開姜蓉的領口幫她放在腋下,然后在杯里沖了兩包感冒沖劑端著喂她喝下去,重新扶她躺下,把毛毯抖開加蓋在被子上。體溫計顯示快到40度了。他告訴姜蓉你發高燒了,去醫院吧。姜蓉閉眼搖頭。他只好用溫毛巾給她敷在額頭上物理降溫。過了一個來鐘頭,燒不見退,體溫不見降,姜蓉還呼呼地喘開了。

尚建新著急了,說咱們必須去醫院輸液,我去叫他們。

姜蓉難受地說,你陪我就行,別驚動別人。

尚建新扶起姜蓉,還想著再去叫幾個同事,姜蓉搖頭說半夜三更,醫院又不遠。

尚建新把軍大衣給她套上,姜蓉努力站起來,隨即又扶著頭軟軟地坐下,倚靠著床頭上說:“算了,走不動,不去了。”

發自憐憫的勇氣有多大?尚建新不再猶豫了,他把毛毯抖開把姜蓉從頭到腳蒙起來,一把抱起來,直奔鎮里的衛生院。半夜三更,街上冷清路燈惺忪,四下盡是陰冷潮濕的灰霾,灰霾里是影影綽綽的塔吊和在建的樓廈。衛生院的外墻寫著拆字,謝天謝地沒拆了。他敲開醫生值班室的門。醫生是個三十出頭的老后生,看了體溫,先讓護士打了一針退燒針,然后扎上液體,又讓護士用藥棉蘸著酒精給病人物理降溫,護士在姜蓉的額頭和太陽穴擦了一會兒,把活兒交給尚建新,說:“看會了吧,和我一樣給病人擦擦。你們北方人不是不怕冷嗎?病人燒糊涂你也糊涂了?再燒就到白喉了,沒得救了。”完了拎著橡膠帶打著哈欠回值班室睡覺去了。

醫院很小,門診病房里沒有人,病房里設施陳舊,病床上的被褥也不干凈,他帶來的毛毯和大衣派上了用場,病房門窗斑駁陸離,屋里充斥著醫院特有的陳舊頑固的青霉素和尿臊味以及新鮮冷香的酒精味和令人抑郁的來蘇味。

扎上液體不久姜蓉就睡踏實了,尚建新卻又乏又冷又餓,在小病房不停走動,剛才走得急少穿了一件外套,煙也沒帶來。叫護士換液體時,他看了一下時間,還不到四點,掛在處置室墻上的電子鐘玻璃有一道縱貫的裂紋,他想大概是凍裂了。

睡意蒙眬的小護士進來換液體,尚建新站在一旁看,姜蓉說她想解手,護士命令她等一下。護士換完液,叫尚建新跟她走,轉手就從值班室遞出一個便盆,儼然就是一只又大又白的塑料鞋。

尚建新見狀退后一步,賠笑央求護士:“麻煩你去幫她一下,她自己不能。”

小護士睡眼瞪起說:“她不能你能啊,你幫她啊,病人不你送來的?”

“你看我。”尚建新為難地說,“她是婦女,請你……”

“這兒只有病人,沒有婦女婦男的,急診又不是住院。”小護士沖他冷笑,“這會兒她不憋了?”

促狹的小護士弄得尚建新無話可說,只好接過便盆。小護士又下命令:“用完洗凈還回來啊。”說完打個哈欠,砰的一聲從里頭關了門。

姜蓉不用盆,抬著扎著液體的手,想掙扎著起身下地,結果失敗。

……

尚建新從姜蓉身下輕輕取出便盆,混合著青霉素的尿味溫熱刺鼻,姜蓉難堪地閉上眼睛。

倒了尿,按護士要求涮了盆,放回護士值班室門口,到水房洗了手,水比寒夜冷,他甩掉手上的水珠返回病房,姜蓉又睡安穩了,面色也柔和多了,病容的紅暈平添了幾分光彩。

沒事干,就覺得饑寒交迫,想起給姜蓉打的晚飯就擱在桌上,后悔剛才沒吃幾口。日光燈嗡嗡地叫著,像疲憊不堪的人聽見耳鳴。現在冷餓疲乏能少一樣,他都會好受許多。

瓶子里的液體慢慢滴答,他趴在床邊迷糊,剛打一個盹兒就打一個冷戰凍醒了。

迷迷糊糊堅持到醫院的衛生員開門進來打掃。姜蓉在深睡,臉上的燒紅退下去了。衛生員拖地的墩布磕碰了床腳,姜蓉睜開眼睛,看見身上加蓋的大衣,讓他穿上大衣,話音里帶著嘶聲。尚建新說沒事,大致將醫生的診斷和治療情況給姜蓉匯報一遍,感冒引起心肺病,姜蓉搖頭不語。看到窗戶發白,他請示姜蓉,輸完液她接著休息,他回去給謝總說一聲,再順便帶飯過來。姜蓉馬上搖頭,伸出右手拉住他,嘶聲說:“辛苦你了。”尚建新強打精神笑著說沒事。他一宿不睡,加之挨凍,臉色青白胡茬兒青黑。一顆淚滴從姜蓉的眼角滲出,緊接著是一串,絡繹不絕,抽回手去抹淚。

尚建新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安慰她,一是嘴笨,二是克服不了的敬畏。女人終究是女人,他深深地遺憾,什么姜太母、撒切爾,分明就是一個患病的老婦女老寡婦。

輸完液又休息一會兒,姜蓉下地走了走,對尚建新說:“別扶了,我沒事,回吧。”

尚建新回去向謝高工匯報,謝高工批評他貪功冒失,說:“就在大上海邊邊上,你還把領導送到那種地方。”尚建新無話可說。

送晚飯時,姜蓉已經坐在床上翻看圖紙資料了,煙灰缸里歪著十來個煙頭,人也精神些了。打開飯桶,看見里面熱氣騰騰的餛飩,便知是從街上買的,她道了謝。尚建新勸她病還沒過去,要多休息少抽煙。姜蓉邊吃邊含混不清地說:“當過兵的人就是不一樣,部隊確實鍛煉人,素質過硬,各方面反應快。”尚建新謙虛地笑了笑,把煙灰缸和紙簍端出去倒進垃圾桶里。

此后,姜蓉對尚建新的態度大為改善。姜蓉還給張存孝打電話,表揚他肯學肯干,有培養前途。張存孝又轉告岳父岳母——建新爸媽。

很快,好大喜功的建新媽就打來了電話,殷切地囑咐兒子,要趁熱打鐵……

尚建新打斷他媽的話說:“我又不是鐵匠打什么鐵。”

“你沒聽《國際歌》唱的‘趁熱打鐵才能成功嗎?”建新媽怪他胡打岔,又是一通人生社會的啰嗦,又聽得耳朵發麻手腕酸。

祁妍也在電話問他姜蓉幾歲了,人怎么樣等等。尚建新一帶而過。離婚的時候祁妍自辯,她有人,尚建新外頭也有人啊。祁妍說的就是姜蓉,她是瞎猜。

7

南方的冬天不會滴水成冰,但會落雪化雨,變成陰郁的寒氣。

一天,姜蓉出席同學的宴請,要尚建新陪她一起去。姜蓉在江浙滬一帶廣有同學資源,那次請的是常州的老同學,是一家國企的老板。他給姜蓉說:“兩岸開發建設前期啟動資金將達一千億元,你們的項目能進名單,可以爭取一筆資金的。”旁邊有人出主意,你去找某某,“他是咱們學弟,現在是‘黃浦江兩岸開發建設領導小組的專家成員,找找他,問問也行。他隨便幫你夾出這么一小片魚生,那就是幾千萬吶。”姜蓉那天抱病,不能給同學敬酒,尚建新從頭陪到尾。

從酒店出來,又是姜蓉揉搓著指尖朝天說:“冬雨霏霏,這也算江南時節?凍得人心疼。”

老板同學笑呵呵地說:“唔,一句宋詞噢,

姜蓉笑道:“豈敢,仿宋詞。”

返程時,車子路過一家電器商店,尚建新進去買了一臺電暖氣。

電暖器很管用,插上二十來分鐘房間就溫暖了。姜蓉問了他價錢,說改天進一批,每間公寓配一個。

謝高工幾次勸姜蓉回總部看病休假,姜蓉也準備回咸城找中醫調理,趕巧那段時間德國人正在廠里安裝設備,那臺設備是姜蓉采購的,她就想等著看設備調試情況再走,行期因此推遲了。

尚建新和設備室的同事一起白天在現場協調配合,晚飯后給姜蓉匯報進展,順便料理一下辦公室。姜蓉倚靠在被子上聽他說話,床上桌上堆摞著各種文件資料和裝訂成冊的厚重圖紙,顯得亂七八糟。尚建新每次進來都幫著整理一下,騰出地方。姜蓉不在乎他的殷勤。姜蓉隔幾分鐘換一個姿勢,臉色陰晴不定,看得出她在忍受煎熬,尚建新的匯報就盡量簡明扼要,免得彼此難受。

姜蓉的病是坐月子時落下的毛病,生了女兒半個月就沒人侍候了。男人天天侍候領導,根本顧不上她。她在月子里下地燒水沖奶粉洗尿片。男人在她月子里偷腥,偷朋友妻時被朋友抓了現行。姜蓉產后虛弱受涼受風已經病在腠理,再加憂憤生氣,病就到了骨髓,生下根了。

如今人到中年身心俱疲,姜蓉苦不堪言心情復雜,簡直沒法對人說。

有天晚上尚建新看她仰頭聳肩實在難受,便停下匯報,問她要不要吃止疼藥。姜蓉搖頭說吃多少也沒用,在咸城都是找中醫理療按摩。

聽姜蓉這么說,尚建新忽然想起了連隊那個潮州籍衛生員戰友。那時連隊日常都有高強度訓練,逢上災害,還要出去搶險救災,肌肉拉傷挫傷的事情常有,都去找衛生員“修理”,有些極度疲勞腰酸背疼的戰士也去找衛生員看病。衛生員忙不過來,就給他們示范教學怎么找穴位怎么按摩,教了幾個解除疲勞的按摩手法,他也學了一點兒皮毛,在戰友身上練過手,也有戰友說過管用。

他把這事給姜蓉說了,說她愿意的話,他可以幫她摁一摁。他特意說明,復員之后再沒用過。

姜蓉猶豫片刻,大概有點兒病急亂投醫了,起來倒坐到椅子上。尚建新隔著毛衣摁了幾下,背肌僵硬,找到疼點摁了幾下,姜蓉連連喊疼,晃著腦袋哎喲哎喲地說:“肩酸的疼,一摁就難受,不是,好受一些。”

尚建新指上加力,問她感受,姜蓉說:“對對對,舒服舒服。”

姜蓉淺嘗輒止,不讓他按了,感覺好受了,就來了談興,說她在這些年一直在咸城一家醫院做理療,一周兩三次,可以緩解疼痛。尚建新也是興之所至地說,你這種情況最好是松松皮。姜蓉問他怎么個松法,尚建新一一說了,姜蓉不作聲了。尚建新方才醒悟,是不是又表現過頭了,一來他不是衛生員,不是專業醫護,二來他從未在異性身上練過手。現在給姜蓉提出來,不是冒失是什么。這樣一想,就不好再說啥了。

沉默片時,姜蓉才說:“我是老毛病了,大醫院都治不了,摁幾下哪行,還是說正事吧。”

姜蓉聽匯報時,不時晃晃肩背,表情和說話的口氣,都明顯輕松了。

過了兩三天,那晚姜蓉穿著加厚內衣伏在床上,尚建新幫她按揉那些疼點,過了一會兒,姜蓉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問尚建新,你那天說的那個辦法,叫松皮,你就這樣不能松皮?尚建新說我試試,他就去隔著布衣去捏,使不上勁兒,說不行,捏起來的是衣服。姜蓉猶豫了一會兒說,那你就在身上,讓我試一下,說完抻了抻內衣后襟。尚建新往上推了半尺左右,露出半尺多的腰背,尚建新按照衛生員教的手法,捏拉提抖,在脊柱兩側很快做完了實驗。姜蓉的皮膚柔膩綿軟,手上留下細膩的滋潤感。姜蓉連連說疼卻笑個不停,背抄回手來,把卷起的衣服拉下去,臉粉撲撲地說別捏了,疼得不行。尚建新坐回椅子上解釋,就這樣,第一次都疼,你想繃得太久太緊,肯定一拉就疼,多做幾遍就好多了。他把衛生員說的療效細說了一遍,說如果反復做,可以一層一層,慢慢深達肌肉,就舒服了。過了幾分鐘,姜蓉伏在床上,自己小心地把內衣的后襟往上掀起,一只手護在胸前,肘腋以下的脊背基本露出。姜蓉的腰背收縮得均勻好看,尚建新分成四溜,依照前法捏拉提抖,脊背一會兒就泛起四路滋潤的嫩紅,姜蓉說可以了,又難為情地笑道,這里沒法洗澡,別搓起垢甲來。尚建新笑道,什么也沒有。幫她拉下后襟,隔著衣物用手托輕輕揉按幾下,最后用被子蓋住。

姜蓉翻轉身,倚靠在枕頭上繼續和尚建新說事。過了一會兒,她背回手去摸了摸脊背,和悅地說,哎,這個松皮就是管用,我現在就覺得脊背熱騰騰的,比先前好受多了。尚建新說那是肯定,他在談設備的事情,并沒有進一步討論療效。

第二天,姜蓉早早插上電暖氣,等尚建新過來給她敲背。結果一直等到九點半,才等回尚建新。尚建新進來說,真暖和,把桌上的飯盆拿出去洗了燙過。姜蓉看他做完這些,給了他一棵煙,問他干啥這么晚才回來。尚建新說領著幾個加班誤餐的人跑到外面吃飯去了。姜蓉問他喝酒了吧,一股酒味。尚建新伸手比畫說,一點兒點兒,大伙凍得難受,喝點兒暖暖身子。姜蓉點頭說,這邊的冬天比北方難過,我的脊背就比在咸城疼。

聊了幾分鐘,姜蓉才說我一直等你給我敲背呢,專門出去洗了一下。姜蓉說著抬手攏了一下頭發,尚建新這才看出姜蓉的發型飽滿蓬松,和以前不同。他說我去洗一下手,廠房的涼水洗不凈機油。姜蓉說,這么晚了,你忙了一天,不按了不按了。尚建新說,還不到十點,我馬上過來。

尚建新出門,門外夜寒一股腦涌進姜蓉的心里,不由自主的凄涼。隔壁隱隱傳來水濺盆響的動靜,姜蓉有種莫名的期待和激動。她掀開窗簾,看見夜色和水花一樣冷清的燈火,細細的陰冷從窗縫里透進來。

過了十來分鐘,尚建新再次進來,他已經換下工作服和皮鞋,穿著干凈的襪子和拖鞋。

姜蓉已經蓋著被子伏在床上,提前準備好了。尚建新彎腰在電暖氣上把手烤熱,反復搓揉,指關節發出低微但清脆的嘎巴聲,好像他烤的是什么柴火,還有木柴的坼裂聲。姜蓉的聽覺變得格外遼闊。聽到尚建新小心地問她現在可以吧?她臉埋進在平疊的胳膊上嗯了一聲。

尚建新掀起被子看了一眼又趕緊蓋上——姜蓉光著脊背,他不敢輕舉妄動。

姜蓉自言自語地說:“你不說這樣按效果好嗎?”

這是允許。尚建新小心地把被子重新輕輕揭開,疊放到腰窩下面。

姜蓉肩膀圓柔,脊背細巧均勻,文胸系帶的勒痕猶然在目,脊柱帶動兩面斜坡像冰山一樣光滑地收進腰凹。姜蓉催促他按吧,別涼了我。

尚建新施展手法,整個背部松下來頗費力氣,房間溫熱,加上他緊張,做了一半兒就冒汗了。他停下來,給姜蓉蓋好被子,想回去拿條毛巾來擦汗。姜蓉抬頭疑惑地說:“還沒做完就成這樣了?”尚建新揪著領口扇風笑道:“屋子熱。”姜蓉看他臉紅緊張,笑著說:“你不會脫了毛衣?”建新三姐織的加厚棒針毛衣用的是品牌純羊毛,又貴又重又厚,脫下來他就涼快了。他把毛衣折好放到椅子上,姜蓉趴在枕上欣賞他的整潔。尚建新穿著灰襯衣,他建議姜蓉稍微往外挪一下:“要不床太靠墻,干活兒扛手,使不上勁兒。”

姜蓉左右看看,想起身挪動,勾頭看見身體,又趴下,說她不想動了,讓他將就著揉揉算了。

尚建新想把床往外拉一點兒,剛一搬動,床腳就磨得地板咕咕叫喚,姜蓉連忙制止他,說動靜太大了,干擾別人。尚建新搓著手想辦法。姜蓉回頭看看床尾,腿腳后彎,挑起被子,露出一大塊地方。她說:“這么大地方,你上來,左右兩邊都夠了。”

尚建新跨上床尾,騎跪在姜蓉的腰腿兩側,的確順手了。隨著他的捏揪、提拉、抻抖的動作,姜蓉忍不住輕輕喘息。松完脊背,尚建新冒了一頭細汗,接著推揉按摩肩膀和脊背,姜蓉的脊背泛起紅潤的光澤。后來的事,怪誰呢?怪建新,那晚他不喝酒就沒事了。怪酒,酒壯■人膽。也怪姜蓉,她聞到了酒味,就該叫停。姜蓉背上的皮膚像暈染了一層桃紅,尚建新瞅著瞅著腦袋發沉了,他的按摩變成了愛撫,他想盡量背上的桃紅暈得再多一點兒再遠一點兒,他的兩只手探到了腋窩和兩肋,姜蓉這里沒有病痛根本不需要他按摩……姜蓉輕輕扭動身軀,呼呼地吐著怨曠的粗氣和深沉的嘆息,有點兒像那天高燒的沉吟。尚建新的大手環繞到她胸前時,她哀嘆般咕噥:“這樣不好。”

第二天下班回宿舍,見姜蓉的辦公室黑燈落鎖。上樓去問謝工,得知姜蓉去杭州出差了。謝工灰白頭發,高度近視,從他的鏡片看進去,他凸起的眼珠直接頂在鏡片背后,無比危險,其實離得很遠。謝工人五十多了,很開朗,大嗓門,和他交談或向他請教問題,會覺得站在一座敞亮無比的大禮堂里,坦蕩空曠。尚建新后來再沒有遇到過第二個比得上謝工的人。謝工提醒他:“凡事我都可行,但不都有益處。”

姜蓉認為公寓里那次純粹冒險——險只能冒一次,但偷歡次數沒有像冒險,在一次上停下來。

制版集團質量保證部來浦東搞內審,女部長見了姜蓉,驚嘆她氣色明潤,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姜蓉笑著敷衍:“我有那么老嗎?”女部長讓組員們看,大家隨聲附和,稱贊大上海的空氣好,夸她駐顏有術。

另一次是他們到海關辦一個報關手續,姜蓉的女同學也吃驚地說她逆生長了,問她是不是找到意中人了,在為悅己者容。

姜蓉故作不悅地說:“我們老人家也得出個門見個人吧。”

枯木逢春,雨露滋潤。姜蓉心知肚明,對尚建新也格外眷顧。

姜蓉推薦他去財大工商管理學院學習,第一年上課,第二年實踐,回原單位也行,提交一篇論文,然后發正式文憑。姜蓉把計劃告訴他,滿以為他會高興地跳起來,或者,有力地擁抱她,她充滿了期待。不料尚建新怪怪地問她:“你想打發我?”姜蓉嘆息道:“又不會理解,又不會表達。啥叫我想打發你?怎么能這樣想問題。”姜蓉的話里流露出恨鐵不成鋼的悵惘來,她說,“暫且不說那二三十萬的學費,你知道這個機會多不容易,招生要求只招收廠長經理,反復做工作,才給你破例,明白我的苦心沒有?說白了就是給你買他那個研究生文憑,再慢慢等機會。”

尚建新舉起雙手賠話說,一,學不動;二,現在工作很滿意;三,不想離開姜蓉。三是重點。

姜蓉說,沒出息,不思進取,你在跟前影響我工作。

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看到電視里正在播發一起空難調查的消息,一個乘客買了七份保險登上飛機縱火,一百多個乘客為他殉葬。他們停下話來,聽完調查,姜蓉的手不知幾時緊緊抓住了他。

姜蓉傷感地說:“人生無常啊,我在這架飛機上的話,臨死肯定會想,最后再抓住點兒什么東西,可以飄在天上不掉下來。”

“抓啥?降落傘?”尚建新笑道。

“我抓你。”

姜蓉緊緊抱住他。

尚建新低頭說,他聽她的,硬著頭皮,再去財大學習。

圣誕節下午,姜蓉帶著尚建新去答謝幫忙解決入學事宜的朋友,朋友在值班,約在他的辦公室。窗外校園一派清寂的蕭瑟,他們說到辦班情況,朋友笑著調侃:“羊毛出在羊身上,不過,是金羊毛。”姜蓉邀請他一塊兒去晚餐。朋友笑著婉辭:“你是學姐,回來該我請才對,但是今天特殊,晚上要陪家人孩子一起過圣誕。”姜蓉笑道:“咱們就免俗了。”說完拿出備好的金卡奉上,“權當圣誕禮物。”朋友客氣兩句就笑納了。

出了校門,正是薄暮,好多商場門口擺設的塑料圣誕樹已經燈光閃爍。姜蓉有些懷舊,沿路尋找上學時打牙祭的小飯店,大多沒了蹤影,剩下的也換了門面。她悵然地指點著繁花說:“陽春面、小餛飩、生煎包、鍋貼,就能吃得起這些。”

飯后,他們提前回了酒店,電視開著,滬劇名角茅善玉在電視里糯滋滋地唱著:“金絲鳥,在哪里……”安靜的房間里全是糯滋滋的溫香。擱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嗡嗡地震動,姜蓉摸過手機撩開蓬發,豎指示意尚建新暫停。英國長途,女兒給姜蓉祝福圣誕。尚建新慢慢抽身,不想耽擱她們母女聊天,姜蓉喔了一聲攬緊他。女兒馬上問她是不是病了,姜蓉敷衍:“嗯,沒有,很好。”女兒說:“聽著你有點兒嘶啞,現在國內是深夜了吧,你真沒事?”姜蓉憋著嗓子咳嗽了兩聲,啞著嗓子說:“嗯,有點上火,感冒一直沒好。”女兒關切地問她吃的什么藥。姜蓉胡亂說:“唔,國產藥。”聽見女兒還要說話,姜蓉搶斷話頭:“小媛,你給媽媽節約點,嗯?這是國際長途。”女兒不滿地說:“人家好心好意關心你,哼。”說了拜拜,姜蓉丟下手機,重新擁吻尚建新,愜意地說:“來吧小尚,Merry Christmas。”

三月十二號入學,二十九個同學在校園里栽了一棵鳳凰木,是班長弄來的,拖車吊車工人一隊人馬開進來,挖坑栽樹,樹栽好了,大伙一人執一把系了紅綢的新鍬圍著樹合影。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栽樹就是他們的入學典禮。

真浪漫,真有錢。尚建新連聽都沒聽說這種樹。

同學們互稱不是這董就是那總,要不就是這公司那企業的高管,尚建頂著一個部門經理的虛銜兒濫竽充數。尚建新身材算是最高大的,只是沒有那種氣度,派頭和闊氣。別人都是來充電更新回爐深造的,尚建新是來鍍金的,坐在教室跟聽天書一樣。課余別人跟授課的學者教授談論股市K線期指,或者三三兩兩交流生意交換信息,他一概不通。他跟姜蓉訴苦,說受不了,真白癡,太自卑,想退學。姜蓉笑著安慰他,別管學不學得動,耳朵聽著就行,能學多少算多少,別在乎他們的看法,再說他們成不了李嘉誠索羅斯。反過來又勸他和同學建立關系,他們有的你也會有,不要有顧慮,學費都劃過去了,肯定給你發畢業證。

尚建新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回課堂上濫竽充數。

周末的聯誼幾乎不斷,尚建新酒量大酒風好,憑這一技之長,居然贏下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有一晚他連喝了兩場,被同學拖住不放,耽誤了與姜蓉的約會。等他趕到地方姜蓉已經退房走了。他打電話道歉,姜蓉有些不快,但通情達理,讓他把請客的發票拿回廠里報銷。一次他告訴姜蓉,常州和沈陽的兩個老板同學叫他一塊干。姜蓉笑著問他你怎么回答,尚建新說他與單位有約在先推辭了。姜蓉教他,以后不能跟他們實打實,比如他們再那么說,你就聘他們來,一律給他們現在掙的兩倍待遇。

話不再多,在于誰說,話不在對,在于說誰。姜蓉的口氣磅礴,尚建新自愧不能。

8

新廠基礎工作告竣,投產試運行,為了和總廠的廠慶日安排在同一天,一直順延到三月十八號。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領著一干人過來參加剪彩儀式,姜蓉把尚建新向董事長作了引介,董事長聽說他是復員軍人,高興地說,我也是老兵,七三年在山海關。董事長特意勉勵他幾句,姜蓉胸前別著花,容光煥發,一榮俱榮地看著他笑。

廠門口圈出一塊草坪,中央的噴水池里還豎起一座白色大理石塑像,一對男女人物造型,女的單足站立手指前方仿佛在跳芭蕾,男的體魄健美半蹲半踞準備起跑,底座刻著“奮進”兩個大字和建廠時間,噴到半空的水花落回來,落在男女塑像身上,在驕陽照耀下熠熠發光。剪彩儀式后在廠門口集體合影,那對白石人作為背景站在半空中,栩栩如生。

不久,尚建新到開版車間檢查設備,一個穿著工作服的女工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攔住他說話,尚建新認出了女工,吸了一口冷氣,趕緊左右四顧,車間里機器轟鳴形成,沒人在意他們。女工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嬉笑著說:“你特別愛緊張,像我家的小膽膽。”尚建新問誰是小膽膽。女工說我家的貓。尚建新笑了,如釋重負,在社會底層掙扎過的人,才知道規矩。尚建新問她怎么進廠了。女工嬉笑著說:“想你了,找你來了。”尚建新知道她開玩笑,但這里不是她放浪玩笑的地方。女工看他又有些緊張,笑嘻嘻地說:“我是來打工掙錢唄,不許小看我噢,我沒法才去那地方混口飯吃的。”尚建新說自食其力好。他剛說完,女工就揶揄地笑話他:“瞧你得意的來,大門外淋浴的兩個白石頭人是你和姜總。”尚建新罵她胡說八道。女工對罵:“老子好心才告訴你的,又不是我說的,車間的人都說,全廠人都說。”尚建新說:“啥全廠,我就聽你在這兒胡說。”女工抬起胳膊朝車間劃拉一圈,毫不畏縮地盯著他說:“他們都知道,老板娘往出一扔飛盤,你就嗖地跑過去撿回來。”尚建新不能發作,行狀難堪。女工笑呵呵地說:“你就會跟我裝、裝、裝,原來你愛媽媽咪,重口味喲。”尚建新警告女工不要造謠,然后落荒而逃。

那尊塑像擺了不到三個月就拆除拉走了。

去昆明考察電子雕刻機時,供應商安排旅游觀光,一站麗江古城,一站洱海。

洱海下榻的酒店,毗鄰一個著名藝術家的豪宅,站在陽臺上能隱隱看見豪宅的窗紗曼舞,尚建新好奇地凝望了幾分鐘,連一根孔雀毛都沒看見。

很晚了,姜蓉接了一個電話,接著尚建新的電話也響了,是大姐家的號碼,他不假思索地接通了,大姐問他逛美了,和誰在一起。他都信口敷衍過去了。大姐又和他說了幾句閑話就掛了。

姜蓉和他同時掛了電話,笑著對他說:“張存孝剛才打電話,問你最近的表現。讓我好好帶你走正道……”尚建新笑著說:“巧了,大姐也剛給我打完,還問我和誰在一起。”

說了一半兒,都不說了,他們面面相覷,笑容僵住了,表情尷尬了——他們的聲音已經交叉傳回那兩通電話里了。

尚建新擔心地對姜蓉說:“怎么辦?大姐大姐夫知道咱們了。”

“這是遲早的事。”姜蓉故作鎮靜,卻是無可奈何地說笑,“知道這事傳揚出去,別人會怎么罵嗎?我老不正經,你叫偷情。”

尚建新有點兒難堪,他說:“罵我沒事,就怕影響了你。”

“是啊,都怪你,把關系弄亂套了。”姜蓉看他緊張兮兮,笑著說,“現在追悔莫及了吧。”

尚建新忐忑不安,出陽臺坐在轉椅上抽煙,望著夜色中的豪宅,望著燈火映照的水波,望著粼粼波光爬滿樓墻,洱海的夜景真好看,可惜他的游興大敗,心亂如麻。

姜蓉端出兩杯酒來,放在小巧的玻璃茶幾上,微笑著說:“對我來說,生活是一杯苦酒,最苦的恐怕就是愛情了,但最上癮的也是這部分。我們在一起,有點兒突然,換成外人的角度,叫不正常。我不要你的愛情,要不起,我就想談談戀愛,體驗一下,現在談完了,該結束了,喝酒,然后分手。”

尚建新不會說,但能喝。他還是覺得煩亂,他體會不了姜蓉說的苦,酒杯里的酒分明發甜嘛。

事情越嚴重,越要放輕松。姜蓉嘴上這么說,情緒卻和尚建新一樣低落衰敗,兩人的力氣加起來都走不到最后那一步了。計劃次日去玉龍雪山,也沒玩盡興了,于是提前返回浦東。

幾天后大姐打來電話,斥責你傻了,她都能當你媽了。尚建新堅不承認掛了電話,大姐反復撥打,他只好又接起來。大姐訓斥他:“我還沒說完你掛什么掛。”又說,你嫌我的話難聽,就不嫌她老丑,就不怕別人戳你們的后脊梁?怪不得祁妍到處臟你。

尚建新忍不住掛了電話,云南歸來,他和姜蓉就不到一起了。

9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建新大姐說破他們的關系,卻一直保密,沒給家里說。不言之意,是發出警告,讓他好自為之。

一天深夜,建新爸打來電話,建新接起電話心想,老漢兒知道了,大姐泄密了,就像姜蓉說的,這是遲早的事,他硬著頭皮,準備好好挨一通臭罵。電話那頭卻半天不說話。

“祁妍外面有人,你知不知情?”建新爸的聲音很低,似乎再聲高一點兒,家丑就從電話里擴散出去了。

“啊?”尚建新錯愕了,他爸打電話,居然不罵他。

“先別問誰,如果屬實,你怎么打算?”

“離。”

“好。此事屬實。”建新爸是忍無可忍才打這個電話的,他不想在電話里多說,他羞于啟齒。“你先控制自己的情緒,具體情況等你回來再說。”

“現在……一帆咋辦?”

“讓她帶走,那不是我的。”

沉默,是氣急敗壞到說不成話的沉默,建新爸終于開口:“你不早說。”

“我猜的。”

“這要證據證實,不能猜,不能推理。”

“肯定是。”

“呈堂證供,不能憑猜,要拿出證據,現在有鑒定辦法,不復雜。”

尚建新問到底怎么回事,他爸說:“今天先跟你通氣,看你啥態度,我不能容忍她玷污我尚家的門。”

掛了電話,尚建新悶頭抽煙,老干部氣到這個程度,祁妍一定犯了大錯。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辦公室辦假條,中層干部需要姜蓉簽字才能準假。他去找姜蓉,姜蓉瞅了一眼假條上的時間,關切地問他什么事要兩周。

尚建新躊躇了一下,覺得不需要遮掩,就實話實說,回去辦離婚。還有別的牽扯,需要時間。

姜蓉聽得臉色凝重起來,她讓尚建新坐下,姜蓉點了一支煙,關切地說:“不能過一段再離?咸城現在疫情正厲害,這時候跑回去干這事,冒這風險干啥。”

“家長命令。”尚建新難堪地笑著,掏出香煙點上,又故作輕松地笑道,“我就等這一天呢。”

“她知道你我……”姜蓉疑慮重重地問他,夾著煙卷的手指在指指她跟他。

“知道,不過,不要緊。”尚建新咧咧嘴,難為情地說,“她出軌了。”

姜蓉扭臉盯著黑漆漆的電腦屏幕,半面羞愧,半晌不語,把大半截煙卷慢慢捻滅,才又扭過臉來,面帶同病相憐的憂戚。

“你也出軌了。”她酸楚地說。

“但她被抓住了。”尚建新自覺可恥,他等著姜蓉趕緊給他簽字他好趕緊離開,太丟人了。

姜蓉還想聽他說說詳情:“你們現在有孩子,大人怎么也好說,孩子攤上這事就遭罪了。”她深有感觸,也是告誡。

尚建新點頭復搖頭,苦笑著說:“我就知道這么多。”

“不信任我?”

尚建新連連搖頭,無話可說。

姜蓉提筆簽字說:“你考慮清楚,最好別走這一步。”簽完字又若有所思地說,“女人都不容易,你讓著她點兒,假如她知道你。”姜蓉說他,卻指指自己的心窩低聲說,“就算我替她求情,諒解她,實在不湊合,也好說好散。”

尚建新點了頭,姜蓉才把簽好的假條推向他,漫不經意地盯著他問:“你倆誰先提出離的?”

尚建新拿起假條說:“我爸。”說對了意思,說錯了話。

姜蓉撲哧樂了。尚建新難堪地笑著作了解釋。

姜蓉嘆息一聲,吩咐他先把工作安排好。“離婚簡單,盡早回來,這兒離不了你。”

姜蓉的意思豐富,尚建新點了一次頭,又快馬加鞭地狠狠點了兩下,身子也像馬一樣,奔騰起來了。

尚建新趕回咸城,平常熙來攘往的車站廣場頭一次顯得這么空曠闊大天高地遠,“非典”疫情壓制了城市。路上也是行人寥落,出租車司機臉上都捂著口罩,顯得鬼祟。進門便見父母臉色暗淡無光,尤其母親,不像往常那么噓寒問暖,說長道短。滿屋都是尖酸刺鼻的白醋味,窒悶的空氣更加壓抑。

建新媽負責給他講了事情的經過,建新媽唉聲嘆氣,滿面羞慚,尚建新從沒見過母親這樣灰溜溜過,母親不論在家還是在單位都是那種“有理分子”,這是建新爸說的。建新媽講說時,建新爸出去,特意回避了。

事情很意外,經過很簡單。建新爸戰友嫁女兒,建新爸趕去賀喜,陸軍開車送去,建新媽看了天氣預告,下午有陣雨,特意給建新爸帶了裴家湖的備份鑰匙,讓他順路過去查看一下門戶。中午和老戰友喝了幾盅,飯后微醺,喝茶解酒,聽到悶雷沉沉響起,建新爸就想起老板交代的任務,急著要走。可陸軍的車遲遲未到,戰友的兒子便開車把他送到裴家湖,進了小區,剛從車上下來,陸軍的車也開進來,建新爸打發戰友的兒子開車回去了,然后掏出鑰匙,打開單元門,和三女婿慢慢上樓。

結果建新爸撞破了現場。建新爸在門外就聽到電視開著,還嘀咕祁妍粗心,開門進去看見電視真的開著,探頭往客廳里張望,就看見客廳的那張太妃沙發上凌亂不堪。祁妍穿著睡袍蓬頭光腿光腳從臥室里慌里慌張迎出來,面紅耳赤地說:“爸你們過來咋不打招呼?正在午休呢。看這屋子亂的,顧不上收拾。”一邊說話一邊撿拾沙發上和地上的衣物。建新爸是何許人也,早看見祁妍手里團著的褲頭背心和撇在地板上的襪子,也看出祁妍在慌亂地掩飾什么。老漢兒警覺地想到進門時看見的那雙擺在鞋架上的擦得锃亮男皮涼鞋,不是它打眼,也不是眼生,而是反常,兒子不在家,不穿的鞋子誰擦那么亮。建新爸坐下,給陸軍丟個眼色,陸軍直奔陽臺,又轉身進了主臥,馬上聽見陸軍撞門聲。祁妍喊叫姐夫你干啥呢?建新爸命令祁妍坐下。祁妍哪還顧得了那么多,跟著陸軍跑回臥室,陸軍跑出來對丈人說,“小衛里藏著一個男人。”建新爸讓他叫出來,要看看是誰。同樣頭發凌亂的陶校長敞著懷慢慢走出來,白馥馥的肚皮鼓凸著,褲腰歪扭,前門拉鏈半敞著,黑糊糊腹毛露在外頭。

祁妍開始還竭力辯解,說陶老師找我談工作,沒干別的。還想掩護陶校長脫身。陸軍譏笑她背著牛頭不認贓。祁妍竟撒起潑來,說我愿意,你管不著。還趕他們滾出去。建新爸哪吃這套,說祁妍你太不像話了,你辜負了我們全家人。建新爸對陸軍說打電話報警吧。陸軍說,還是叫大姐夫,穩妥一些。祁妍知道厲害,阻止陸軍。又把東西塞到陶校長懷里讓他趕緊離開。可憐陶校長一條大漢,來不及整裝,手里抓著就要走,建新爸暴喝一聲“蹲下”,老陶馬上就地蹲下。

陸軍后來給尚建新說:“咱爸不愧是三十年的老檢察。”陸軍描述不出建新爸的吼聲里那種言出法隨的威風,那威風在他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間里像悶雷一樣回蕩,跟著窗外又一個霹雷,雷陣雨就下來了。他們本來是奔這場雨來檢點門戶的,誰也沒想到會堵住祁妍,會變成捉奸。

陸軍擔心家丑外揚,建新爸堅持讓他報警。祁妍大哭大鬧,尋死上吊。建新爸穩坐沙發,冷冷地說她:“你還是趕緊換身衣服,等下人來更不好看。”

不久,夏邑區派出所來了一女兩男三個干警,建新爸和他們商量了一下,只帶陶校長走。建新三姐和祁妍的哥嫂也先后趕過來,主要是怕祁妍出什么事。祁妍的哥哥羞得抬不起頭,祁妍的嫂子說冷話,哭啥呢?冤枉了你了?還是嫌人壞了你的好事了?大家都郁悶難堪。建新爸讓祁妍哥嫂帶走祁妍,回家暫住,出門時祁妍的嫂子臉黑得像外頭的陰天。

晚上建新爸就聽到匯報,陶校長在派出所承認他和本校四個女老師有染,祁妍參加工作第二年和他密切來往,關系保持了七年多。

尚建新不在家,尚建新爸媽叫回兩個女兒商量,家丑,奇恥大辱,怎么處理,老干部碰到了棘手的問題。

“我怎么給建新交代。”除了自責和羞惱,建新媽還有恥辱和憤恨,“一個芝麻小官都敢上門欺負,我到政府找小蘇,她管文教衛,讓她給教育局說話,撤他的校長,不能便宜了他。”

建新三姐搶白:“蘇市長是你生的,你說就聽你的?——人家認得你是誰?”

老干部受了刺激,悲壯地說:“我明早就去堵她的門,看她認不認識老干部。”

大姐批評三姐不該故意惹老人生氣,又自責又后悔地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就不該讓建新去浦東。”她掌握著另一手資料,后悔之外,自責甚重。

“長期分居兩地,身邊再有人甜言蜜語勾引,誰也難免一時糊涂。”

陸軍反感地說:“蒼蠅不叮無縫蛋,你是沒見她當時那張牙舞爪的架勢,背著牛頭不認贓,囂張得很。”

大姐批評三姐,叫你來拿意見,別招貓逗狗。

張存孝慎重地說:“這要看祁妍是被脅迫利誘還是兩廂情愿。她要說被迫就得處理那個流氓校長。”

建新爸聽得到出張存孝的意思,但他不想給祁妍任何機會了,他冷靜地說:“不費那事了。兩個原則,一個家丑不可外揚。一個等建新回來再說。”

我也是這個意思,張存孝點頭。

尚建新和祁妍攤牌后,要帶帆帆去做親子鑒定。祁妍說不用做,孩子是我生下的,你家不要還給我。

祁妍把孩子藏起來,孩子自己走出來,爸爸半天不去找他,藏著就沒意思了。

鑒定結果是無血緣關系。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尚家人還是集體崩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建新爸恥于提起那天的事,遠慮和近憂困擾著老干部,排除疑點,始得心安。建新爸最后才告訴尚建新,帆帆出生證填的血型是A,當時他就起疑,戶口簿上兒子兒媳的都是B型。

祁妍不離,她想要裴家湖那套房子,尚家不給。祁妍又說尚建新外遇在先,她出錯也是尚建新造成的。他老兩口都不想再見她,你不同意我們就起訴,連你的情夫一起告。祁妍說我也告你的老情婦。

尚家準備了有力的證據,就算走的法律程序,法院也不支持祁妍的索賠要求。建新爸說,你不聽我的,你可以去告,我奉陪。不過到時肯定會撕破臉皮,我絕不讓你,你把他奶奶,不,把我老伴兒害得多深,我絕不饒你。

因為各有把柄在對方手里,后來走了調解程序,調解的重點放在祁妍身上,首先她有不利證據在尚家,而她說尚建新的沒有證據,如果對方反告你構成了誹謗罪,就要另案處理。糾纏不清的房產就算可以對半分,但也有經濟賬算,在你知情而尚家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你讓尚家替你照顧供養沒有任何血緣的兒子長達三年多,吃穿住養尚家全部代管,所花費的價錢已經遠遠超過那套房子的一半價錢,算下來祁妍還應該倒付尚家兩萬多。這還沒有追究你的主觀惡意的欺詐行為。

尚家不要錢,離婚就行。建新爸還是饒了她。

祁妍哄帆帆去姥姥家住幾天,尚建新把他的玩具裝滿兩個紙板箱,放進出租車的后備箱里。

辦離婚那天上午,尚建新準時到了民政局大樓,幾分鐘后,祁妍才單騎赴會,騎著單車過來,后座上半舊的嬰兒座還沒拆掉。

辦完手續出來,祁妍突然說,她還要在裴家湖這邊再住兩三個月,放了暑假再搬。尚建新還沒說啥,祁妍就說我給你交房租,這樣可以吧。尚建新本無催她騰房之意,見她依然故我話臭氣沖咄咄逼人,當即一口回絕。祁妍碰了大釘子,也許是沒想到,很是難堪地換了口氣,重說了一遍她的意思,一是暫時不想讓同事們知道她的事,二是離婚就離家,帶著孩子找不到合適的住處。“帆帆被他奶奶慣壞了,小房子住不慣。”這些狗屁理由不是讓他同情而是痛恨。可是看到那個嬰兒座他就莫名其妙地心軟了,孩子無辜,還有姜蓉說的,女人不容易。他說,房子租出去了,租戶是三姐單位的同事。祁妍罵了一句臟話,轉身走了。

后來祁妍把帆帆送回娘家,嬰兒座拆掉扔了。尚建新見過她一身輕松的騎行,看來早該拆掉嬰兒座。

10

建新媽好幾天不思茶飯,面色愁慘,獨自流淚,尚建新的大姐三姐回來安慰,大驚小怪地弄到醫院,醫生護士熱情地迅速給她查出心腦血管以及膽囊腸胃上的問題,然后配藥輸液。由于疫情嚇人,往常擁擠熱鬧的醫院干凈冷清,大概醫護人員閑得技癢難耐了。

建新媽哀嘆,沒明沒黑侍候了兩年,狗咬豬尿泡。三姐冷笑,還不如養狗。建新媽戚然搖頭說,帆帆聰明伶俐,剛會說話就說,他喜歡奶奶,不喜歡爺爺,喜歡媽媽,不喜歡爸爸,吃奶孩子,他什么都知道了。三姐說,那讓建新給你要回來。建新媽搖頭說不,又不是狗,看見親是心貼心,現在不能了。

三姐把尚建新推出門外,看媽氣倒了吧,我說你啥來,狗男女,都不是好東西。

尚建新在醫院走廊里給姜蓉打電話說明家里情況,提出續假。姜蓉安慰他幾句。告訴他,總部考察后備干部,她推薦了他。尚建新沒再說感謝,心里嘀咕,情場失意官場得意,真有這回事。

疫情不減,槐花綻放,爆滿枝頭,擱在往年,早被人偷偷捋干凈了,今年它有罪,灑水車將藥水噴灑到樹上,連鮮潔蓬勃的槐香都聞不到了。

透過窗戶,看到兩個渾身穿白的人繞著苗圃給紅白月季噴霧消毒,隔著玻璃看,那些水霧毫無意味。

建新媽住院期間,尚建新常到附近的舜風廣場散心,喧囂的市聲可以排遣抑郁。明辰和僑匯等幾家商場門庭冷落,反復播放優惠打折的“好消息”,穿旗袍披綬帶的禮儀小姐眼巴巴地望著過往的行人。抑郁簡直像悄悄傳染的疫情。一個雨后初霽的上午,他和抱著襁褓的秦康不期而遇,秦康媳婦掀起小毯露出小姑娘的柔嫩的小臉,小閨女還不到一歲,皮膚和氣球一樣單薄透明,腦門上的藍靜脈清晰可辨,一頭伏貼柔軟的黃發。大概是聽見動靜,小孩兒睜開瞇瞇眼,一哆嗦就迅速閉上,日頭耀眼。孩子的舉動把三個大人逗樂了。尚建新用指頭逗逗小孩柔嫩的下巴說:“秦康的種。”秦康媳婦笑著重新蒙好女兒。秦康笑罵:“屁話,好像你兒子不是你的種。”無心之語打中有心之人,尚建新咧嘴一笑,沒接秦康的話頭,反問他們這個時候帶著孩子亂跑什么,不怕傳染。秦康媳婦說回來給我奶奶過壽呢。秦康皮笑肉不笑地說,聽到了吧,老人比小孩要緊。秦康媳婦搶白,你一路牢騷還不停當。尚建新聽說秦康媳婦家住城西榆樹洼一帶,問他們咋不打車呢,還有好長一截路,帶著孩子擠公共車多不方便。秦康媳婦埋怨地說,你問他,小氣鬼。秦康反駁媳婦,我小氣,你說要給你奶奶買禮物嘛?我現在就打。尚建新笑著支援秦康,嫂子,他不疼他閨女還能不疼你?秦康說,就是嘛。他沒顛過來。秦康媳婦哼了一聲說,他算了吧。

秦康流連不去,像是有話要說,媳婦抱著孩子一臉的不耐煩,尚建新見狀,趕緊催促秦康先走,下次見面再說。

秦康兩口子走出去一截,尚建新追上去說,看我這腦子,一把掏出兜里的鈔票揀出里頭的六七張大鈔一伙遞給秦康,說剛才忘了給孩子拿見面禮了。秦康不接,兩口子異口同聲地拒收,秦康媳婦說:“不年不節的,不能給,不能要。”尚建新說我這過年還不定在哪兒過呢,秦康知道,今日碰上了就提前給了。出來瞎轉的,沒多帶,也沒想到碰上你們一家,就這些,過年滿月生日一塊算了。說著話就把錢塞進秦康的褲兜,秦康嘴說你看你看,卻沒再推擋。秦康媳婦眉開眼笑地替孩子道了謝。

秦康撫平裝錢的褲兜,讓媳婦先到一邊長椅上坐等,然后回頭對尚建新說:“給你說個事,我剛才還猶豫說不說,你那個師姐現在又回了墅北了,弄個門面賣服裝,和老頭復婚了,聽說跟人跑了幾年,讓人甩了。”

尚建新很吃驚,發現秦康在觀察他的反應,他就不想細問究竟了。

“她老頭兒真不錯,給一般人可不行。”秦康看他故作正經,主動說,“你最近不走吧,改天到礦機廠耍耍,到我家里坐坐,叫幾個老伙計一起喝喝酒,捎帶看看你師姐。”秦康話里有話,似乎啥都清楚。

尚建新滿口答應,倆人又站著聊了幾句閑話,秦康自然也問他的家事,他沒給秦康說他離婚的事。

那邊,秦康媳婦嫌椅子潮濕,抱著孩子站在椅子旁邊等候。尚建新和秦康話別,催促他走人。

目送秦康一家走遠,尚建新眼前忽然一陣迷離和茫然,行人聲浪潮熱的空氣將他填埋在角落里。

尚建新回了一趟礦機廠,去散心,他給秦康打了電話,約了師姐和幾位工友一塊吃飯。師姐憔悴了不少,喝得少了,出于助興,和秦康劃了兩三拳。尚建新心亂如麻,故作瀟灑地給師姐斟酒,說離婚也是喜事,那年喜酒你沒喝著,今天一塊補上。師姐不喝他的傷心酒,岔開話題,說她回歸是因為女兒要上中學了,外地沒戶口沒學籍,念書掏高價還進不了好學校,將來沒法參加高考。“我怎么都好說,姑娘耽誤不起。”認了命的師姐像再也飛不起來的母雞。大家七嘴八舌批評高考制度,有人說好有人說壞各說各理。散席前師姐說,你算咱們這里混得好的,這些年礦機廠工資領不全,工人們還不是照樣強打精神上班干活兒。大伙都感嘆附和,各有說法。尚建新起身給大伙斟滿杯子,說以后去上海找我。座中有人打趣,這是市委書記的口氣。上海人民歡迎你們。大家哄堂大笑,秦康說,那書記可不得了,進常委呢。

晚上回了咸城,建新爸獨坐沙發看電視,手里拿著一本書。昔日滿地玩具的客廳里顯得冷冷清清。尚建新身上的煙酒氣很沖,建新爸一下就聞到了,大皺其眉,說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你這婚也離了,逛的還越美了。尚建新想做個解釋,換上拖鞋卻說不逛還不煩死。建新爸沒接上火,不無泄氣地說,有你電話,打了幾次。示意他去看座機旁的那張紙。尚建新過去掃了一眼,是廠辦的電話。他正琢磨誰打的什么事。建新爸說,別成天晃來晃去,三十大幾的人了,我像你這么大……尚建新說行了,我明早走。他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口,回頭看見父親曲背駝腰的樣子,失去以往的高大威嚴,心里一陣難過,他難得地勸父親早點兒休息。他的話剛說完,就聽見父親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你放心走你的,你媽是氣不是病,家里有你姐姐們在,不會有事。

一宿無話,也基本一宿無眠。

次日早起,在街口的酒店旅行社訂好機票,咸城飛浦東是隔天航班,他給廠部打電話匯報行程。又去三姐家跟母親辭行。建新媽強打精神,又叮囑一番口是心非的大道理。中午三姐夫給他喝了壯行酒,勸他既墜釜甄,反顧無益。他沒聽過,不解其意,三姐夫端著杯子說,就是家里這些壇壇罐罐掉在地上統統摔破了,就別管它了,走為上策。大丈夫何患無妻。

晚飯后,他帶著行李箱住回裴家湖,這邊靠近咸城機場,交通方便。

打開門,先吃一驚,屋里亂作一團,門口摞著一大一小兩個破紙箱,鞋盒子扔得到處都是,破舊的拖鞋皮鞋旅游鞋扔了一地,都是祁妍的。大衣柜門半敞著,里頭空蕩蕩的,一個折斷的塑料衣架吊在柜子里。書架上下歪躺幾本舊書,尚建新沒讀書習慣,原來擱的都是祁妍的書,教材居多,那種資料書他從來不翻。書架上擺設的套娃布偶之類,床頭寫字臺上的小擺設,都沒影了,那些玩意兒都屬于祁妍的。烏煙瘴氣,家破人散,尚建新的心情一垮到底。他放下行李箱,開了空調,飄窗沒有關,紗窗吹進的灰塵在地板和茶幾上落了一層。尚建新去廚房找出掃把簸箕將凌亂的雜物歸置到破紙箱里,一通收拾,熱汗濕了襯衫。

他沖了澡,沙發能坐,電視能看,他給三姐打電話,讓她明天就叫租房的人過來先換了門鎖。原來說好祁妍搬走要留下房門鑰匙,現在掛衣鉤和鞋柜上都沒鑰匙的影子,看來祁妍違約了。

百無聊賴,晚間新聞之后他就關了電視進了臥室。

朦朧中聽見開門關門聲,起初他聽成對門鄰居,看到客廳的燈亮起,聽見祁妍的聲音說:“可能是租房的來打掃過。”

尚建新翻身坐起,趿上拖鞋出來。燈光刺眼,他看見祁妍和抱著帆帆的陶校長三個人站在門廊,帆帆軟趴趴地像是睡著了,他們看見打著赤膊的尚建新,就像見了鬼一樣大驚失色。尚建新問他們干什么。陶校長摟緊帆帆連連道歉說對不起,神色狼狽地扭頭責備祁妍,看你弄這事。祁妍委屈地說,我不知道他在。祁妍像個低三下四的小媳婦。陶校長語無倫次地說,打擾了打擾了,趕緊走趕緊走。祁妍聽話地開了門,陶校長就出去了。帆帆一直沒有醒。三口之家,尚建新沒有為難他們,直到祁妍也出了門,他才趕過去提醒祁妍,把鑰匙留下。不知是話聲高了還是別的動靜,帆帆醒了,伸出小手抬起小臉叫尚建新爸爸,弄得兩邊大人都不知所措了,陶校長嫌棄還是猶豫了一下,走慢了,祁妍推著他的肩膀步下樓梯,抬起臉罵道:“鑰匙鑰匙,要你媽的屎。”尚建新拿起門口箱子里的破爛砸下去,沒砸中,垃圾撒了一樓道,祁妍護著陶校長且避且逃,帆帆的哭聲滿樓道回蕩,單元里的鄰居探頭探腦看熱鬧。尚建新退回門里,他穿得太少。

拎出箱子,推上房門,防盜門發出了悶鈍的聲音,樓道里有隔夜的不勝其煩的悶熱。

樓梯上散落著他扔下來的破爛垃圾,他出了單元門,叫過正在清掃的保潔員幫忙收拾,他掏了二十塊,保潔員接了錢,二話不說進了樓門。

小區門口的快餐店早早開門,碧綠的粽子和鮮榨橙汁兒看起來就開胃,他要了兩枚粽子一杯飲料,拎著上了出租車。七點三十,飛機從咸城機場起飛,尚建新額頭鼻尖貼著窗使勁兒往下看,機場高速,開發區的建筑工地,顯得鹽堿荒涼的鹽池,山脊和田野,然后是茫茫云霧,很快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尚建新調整座椅靠背,閉上眼睛。

返回浦東銷差,姜蓉問了問情形,彈彈煙灰灑脫地笑道:“這下好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了,連毛病都一模一樣。”姜蓉的一顰一笑挺爺們兒的,挺幸災樂禍的。尚建新苦悶不解,心說你不該負一點兒責嗎?一點兒不內疚,一點兒不害羞。姜蓉還是輕描淡寫地說:“這號事情都差不多,我那時也是,最后才知道,懵了,暈頭轉向,都一樣,大同小異吧。”尚建新悶聲不語。姜蓉吐出一口長煙,胃疼皺著眉說:“我也像她這么鬧騰的話,他就死定了,你真是萬幸。”尚建新覺得這事情不大好交流,尤其有過茍且,更難啟齒,說啥都有些狼狽不堪。姜蓉看他別扭,捻熄煙頭打發他:“患得患失,總要難受一陣兒。不是冤家不聚頭,不能過,趁早離。”

11

一家外企落標后向國資委檢舉了姜蓉,說她在設備采購招標過程中收受賄賂,姜蓉被咸城檢察院帶走。

此事在制版集團的高層引起震動,公司馬上采取應急措施。一面與外企溝通,依照合同違規進行補償,以期釜底抽薪,達成和解。一面派出審計組到浦東分廠自查,任命尚建新為浦東分廠的基建設備副廠長,急招他回咸城待命。

董事長在公司賓館的客房里見他,一個禿頂法律顧問在場。房間不透氣,沙發闊大而低,尚建新坐下就覺得憋氣胸悶。

董事長看出他的局促,說情況比較嚴峻,咱們亡羊補牢,長話短說。完了讓法律顧問先說,此事涉外,影響大,有關方面要求嚴查。現在姜總在檢察院,咱們是咸城的利稅大戶,是大魚,他們下手有顧忌,這就是咱們運作的余地。

法律顧問說完先行離開。董事長又說,設備采購的環節存在暗箱操作和潛規則,是整個行業的問題,拔出蘿卜帶出泥,必然牽扯上下左右,所以姜總絕對不能出事。我要你去做張存孝書記的工作。

尚建新稍微遲疑,說我可以試試,他未必肯聽。

“不是讓他聽你的,是讓他放人。姜總栽培你,這是公開的秘密,她現在遇上麻煩,要你為知己者死,于公于私你都應該義不容辭,咱們都在部隊鍛煉過,要在危難之際顯身手。”董事長給他打氣鼓勁兒,“我們研究了,你是不二人選,是這次緊急公關的專干,姜總出來之前,你直接向我報告。”

一番面授機宜之后,董事長交代,撈人消災,不惜代價。

尚建新先聯系張存孝,張存孝果然不聽他說,反而教他不立于危墻之下,批評他“沒病攬傷寒”。尚建新說這身傷寒、這堵圍墻,還不都是拜你所賜嗎。張存孝末了才說,這事歸反貪局,沒你想的那么簡單。把他草草打發了。

尚建新明白,張存孝眼里的他是個吊兒郎當的小舅子,憑他的腦子,根本做不了張存孝的工作。

尚建新帶了重禮去求大姐,進門先挨了大姐一頓罵,罵他的丑事,尚建新死不承認。大姐得知他的來意,罵他背著牛頭不認贓,板了臉不理他。尚建新只能軟磨硬泡,說姜蓉事關大局,也關乎他的前途。大姐可沒大局觀,但她可憐小弟。一邊罵他不知輕重難為姐夫,一邊又讓張存孝想法幫忙。張存孝說:“給他說過了,這是大案,上面壓下來的。市領導也管不起。”

張存孝又對尚建新說,你們老板叫你來跑這腿,是害你害我,他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國資委從北京到省里一級一級壓下來的,上面有監督。

尚建新說,你意思是沒救了。

張存孝建議他回家去跟他爸討教。

老干部就是老干部,聽他說了情況,老謀深算地說,你的上級是拿卒子當車使呢,暗棋哪能這么明走呢。建新離婚后,建新爸覺得兒子遭受生活重創,開始維護兒子,替他著想。甚至料到了情場失意官場得意的勢頭。聽了兒子的匯報,老干部先笑話法律顧問的餿主意,“你人押我手里還耍花招。”

老干部說一下子脫了干系很難,想要人不知,除非你不做。讓人捉住手腕,誰也沒有萬全之策。建新爸愿意幫忙,但要他盡早回到浦東的崗位上,不要他露面。尚建新說他留下配合,說他是專干,萬一找人說話上下打點,他可以跑腿開車什么的。他爸說,這事還能急來抱佛腳,你開火箭也趕不上。

尚建新第三天去見董事長,董事長還沒吃早餐,領他去了小餐廳。

董事長一邊剝雞蛋一邊聽他匯報,把剝好的雞蛋給了他:“好,那就靜觀其變,飯后叫人送你去機場。”

放松下來,董事長和他談到姜蓉逼走曹德武,說姜蓉心眼小,小不忍亂了大謀。又說“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矣”。這句話尚建新完全聽不懂,只是隱約覺得老總話里露出不滿情緒。尚建新沒有附和老總的意思,他認真地替姜蓉說了公道話。他說曹德武是“害群之馬”。

老總像是不愛聽他說的,懊悔地擦著嘴角邊的粉紅豆腐乳說:“害群之馬,不至于吧。”

實情是,老曹尋找機會報復姜蓉,幾乎把老東家——制版廠的高管們一網收走,事后他們才知情。

過了一個多禮拜,老總親自打電話通知他,姜蓉住進了醫院,給他記功一次。

姜蓉電話關機狀態,尚建新猜了兩三種可能。次日,尚建新飛回咸城,坐車直奔醫院,有人提前打了招呼,看護人員退出門外。

姜蓉穿著松垮的病號服,更顯得清瘦羸弱,白發多了,眼神的光芒也削弱了。入門休問榮枯,觀看容顏便知,尚建新從她余悸未定的臉上看出了名堂。門外有監視,他們握了手,姜蓉強裝笑顏輕輕道謝。尚建新從拎袋里掏出姜蓉最愛吃的紅心火龍果剝了皮,跟前沒有水果刀,就擱在碗里用瓷勺子切成小塊,姜蓉不吃,問他浦東的情況。尚建新說都很正常。姜蓉憾恨地說,她出院就退休,不干了。尚建新說大伙還等你回浦東上班呢。姜蓉搖頭微笑說,十分感謝……你的謊言。

離開醫院,尚建新直接聯系張存孝,張存孝讓他有事晚上到家里說,他說事情緊急,正在去他單位的路上。張存孝怪他行事貿然,讓他到粵珍軒對過兒的文德廣場南門等著。

尚建新抽了兩支煙,才看見富態的張存孝一邊接聽電話一路小跑過了馬路。

“上次那件事,你大姐就說我,看來,真是幫你幫出忙來了。”張存孝看著廣場里頭那些老人小孩兒輪椅童車,回過頭說,“要不是老頭子使勁兒,給她定了罪,恐怕三五年出不來。你對不起這三通人物。”

小舅子的來意和隱蔽的情由,張存孝一清二楚,他等著說客——不爭氣的小舅子——打退堂鼓。尚建新是來發福利的,張存孝罵他胡來。沒說個長短,張存孝的手機不停響:“會多,一天到晚都是會。”

尚建新回家問父親,老干部冷笑道:“官打刑賊,‘四通也夠了。”尚建新納悶地說:“什么三通、四通?又不是管件兒。”他爸斟酌著說:“也算一句行話,連通上下左右,起主要作用的關鍵人物。”

姜蓉的事穩妥以后,尚建新去見董事長。董事長在陪國資委的人,秘書讓他暫等。尚建新到了露臺吸煙室。很快,老韓像聞到他的氣味兒,尾隨而來。

露臺改造的吸煙室,豁亮的大窗下是一大溜道旁樹的樹冠,枝干疏闊,交相穿插,點綴著尚未脫落的枯葉,像生銹的鐵片。

閑聊了幾句,老韓壓低聲音說,老曹狠,不宣而戰。

尚建新沒吭氣,老韓什么人他有數,肯定是來探口風的。

老韓眨眼笑道,姜總英明啊,沒看錯人,這次她多虧你,沒你這條線使勁兒,她這次就栽在老曹那個小人手里頭了。

尚建新彈掉煙灰笑道:“別聽人瞎說,我哪有那個本事。”

“你本事大著呢,謙虛啥。”老韓半真半假地恭維他,“公司花錢養著那么些個律師,不頂屁事。”

尚建新彈彈煙灰說:“跟我無關。”

三兩支煙工夫,秘書打來電話,通知尚建新去見老總。老韓掐了煙,陪他到了董事長辦公室門口。

由于采取了緊急避險的措施,檢察院撤訴,姜總的名譽免受傷害,同時也讓制版集團規避了一次訴訟風波。老總認為,尚建新在這件事上做了貢獻,老總還以集團董事會的名義向他表示感謝。說到集團董事會,尚建新想起吸煙室的玻璃煙灰缸,他謙虛地辭謝,說他也是制版集團的一分子,出力幫忙都是應該的,是分內之事。老總聽了大為開懷,對尚建新的印象也大大加深了。后來的提拔重用,都和這次談話有關。這是后話。

尚建新返回浦東咸城制版公司,兩年半后接任浦東公司總經理。

后來證明,老韓的嗅覺的確靈敏,嗅到了李代桃僵的爛桃味了。

12

七年之后。

年終歲末,尚建新飛回總部述職,參加咸城年會。

從后排座看前車窗,只能看見航站樓前青銅塑像的袍擺戰靴和大刀頭。

出了機場他就給姜蓉打電話。

電話響了幾遍才接通,聲音斷斷續續,開始以為信號不好,或是打電話的姿勢不對,開免提什么的,慢慢聽出來了,是病,是虛弱,姜蓉有氣無力地問他在哪里。他說在咸城總部。他問她身體怎么樣,說電話打遲了,兩三小時前我還在北京轉機呢,這會兒剛到了咸城。姜蓉那邊許久沒動靜,他叫了兩聲,一個陌生的女聲回話:“她不方便說話,Sorry。”然后掛斷了。

他猜接電話的人應該是她女兒,不會有別人了。

姜蓉脫離官司之后不再擔任行管職務,后來病退。尚建新現在的成就和地位,仍與姜蓉在董事會的影響和元老地位分不開,誰不知道姜蓉是尚建新的教母貴人呢?誰不知道他們親如一家呢?他們的傳說都成了制版集團的企業文化了。

進了酒店,看見老韓在大廳里背手巡視,大廳里好些穿西服打領帶搞接待的男女員工在奔忙。老韓也看見尚建新,離老遠就伸出手迎過來,口稱歡迎大總裁。尚建新自嘲小國寡民。他在四年前擔任制版集團東南亞分公司的總裁,常駐馬來西亞。

一番寒暄過后,老韓說這次回來,還能見姜總一面。尚建新最反感別人跟他提姜蓉。他淡漠地問老韓姜總怎么了。老韓說肺癌晚期,“四軍大查出來的,轉到301去了。”

尚建新瞠目結舌。老韓也很吃驚,難以置信地說:“怎么,你還不知道?”

尚建新反感老韓的口氣,心說我在海外公司,姜蓉非親非故,憑啥知道她病。

這話在心里發狠說了一遍,心臟就刀刺一樣疼,疼的是良知,忘恩負義是刀。這種情況,盡管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旦發生了,他不比誰清楚呢。

心里糟亂,他像是發問也像是自語:“四軍大都看不了了。”

“癌癥呀,小哥,無藥可治。”老韓見尚建新變了臉,改口說,“301的水平高,也許有辦法。”

老韓一輩子看人臉色,臉上堆滿歉疚揶揄和捉摸不定的曖昧表情。尚建新后來居上,他的兒子在吉隆坡跟著尚建新混呢。

就那兩天,尚建新度日如年。年會議程過半,尚建新跟董事長請假,讓總經辦訂了當晚的紅眼航班準備飛北京。公司派車送他去機場,車子在十字路口左轉時,一輛直行通過的無牌工程車朝他撞來。

尚建新頭臉身體多處受傷,右胳膊及四根肋骨和髖骨斷折,術后包扎固定,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他的手機是十來天后交警送還的,破拆當時沒發現。他讓公司差派的員工充電重啟,他用左手笨拙地翻看手機,一大堆未接來電和問候平安的短信,接下來赫然看到一條訃告,姜蓉的。

尚建新再次感到粉身碎骨的疼痛,肋骨的斷茬像扎住心肺了,他問員工為啥不早說,員工為難地說:“老總讓保密,你姐也不讓說,怕影響你康復。”

尚建新不能側轉,兩眼也僵直了,他把手機反扣在病床上,不忍再看。

“你是黑夜出事,姜總是早起咽氣。”員工低聲說,小心翼翼地觀察看他的反應。

尚建新渾身僵硬,無力反應。不能動彈,還能反應到哪里?可以流淚,太娘兒們了。可以認錯,又不甘心。一死了之更簡單的結局,竟也生生地錯過去了。

作者簡介:張樂朋,山西文學院作家,中國作協會員。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韩欧美国产另类| 谁有在线观看日韩亚洲最新视频 | 亚洲成人免费在线| 四虎精品国产AV二区| 亚洲无码熟妇人妻AV在线| 亚洲国产天堂久久九九九| 精品国产污污免费网站| 国产视频久久久久| 亚洲va视频| 91国内在线视频| 四虎AV麻豆| 国产三级视频网站| 国产超碰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成人网在线播放| 影音先锋丝袜制服| 强奷白丝美女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真实对白精彩久久| 亚洲人成在线免费观看| 一级毛片无毒不卡直接观看| 91原创视频在线| 国产黑丝一区| 中国一级特黄大片在线观看| 亚洲AV无码乱码在线观看裸奔| 精品视频在线观看你懂的一区| 99国产精品国产高清一区二区| 国产乱子伦一区二区=| 欧美日韩免费| 99999久久久久久亚洲|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蜜芽影院| 亚洲欧美国产五月天综合| 亚洲天堂视频网| 欧美不卡二区| 亚洲第一视频网| 一本色道久久88综合日韩精品| 国模沟沟一区二区三区| 欧洲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日韩精品视频久久| 黄色一级视频欧美| 国产另类乱子伦精品免费女| 992tv国产人成在线观看| 国产网友愉拍精品| 中文字幕在线欧美| 国产又爽又黄无遮挡免费观看| 亚洲日韩第九十九页| 日本人妻丰满熟妇区| 亚洲欧美成人综合| 国产精品亚洲天堂| 久久精品丝袜高跟鞋| 91久久国产成人免费观看| 亚洲免费毛片| 色AV色 综合网站| 国产日韩久久久久无码精品| 久久永久免费人妻精品| 伊人久久青草青青综合| 亚洲男人天堂网址| 亚洲一区第一页| 午夜色综合| 亚洲黄色网站视频| 波多野结衣无码中文字幕在线观看一区二区| 日韩人妻精品一区| 一级毛片不卡片免费观看| 国产无人区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精品对白刺激| 国产在线无码av完整版在线观看| 九九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91麻豆久久久|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无码免费看片| 亚洲婷婷在线视频| 91福利免费| 欧美在线一二区| 久久国产亚洲欧美日韩精品| 亚洲婷婷六月| 日韩国产综合精选| 美女被操黄色视频网站| 九九这里只有精品视频| 9999在线视频| 久久精品嫩草研究院| 97国产精品视频自在拍| 久久婷婷人人澡人人爱91| 国产福利大秀91| 国产精品极品美女自在线网站| 亚洲 欧美 日韩综合一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