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樂朋
《寬帶魚》是工廠題材。當維修工的那幾年,袖口里時常會飄出絲絲縷縷的機油味,一拿起筷子吃飯就能聞到,成了一味兒固定的調料了。即使過年換穿新衣,機油味還是幽暗地漂浮著,大概是機油滲入皮下了,后來尋思“近墨者黑”的現代版就是這個味兒,職業病就不消說了。一個作家說他怎么深入生活占有生活時,還不如聽他說說生活怎么占有他、怎么“腌制”他呢。
我在車間工作了十來年,住了六七年集體宿舍,業余時間吃喝玩樂都在一起,天天聽故事,聽得人煩。“尚建新”是大伙兒談論較多的一個哥們兒,人才出眾,高大帥氣,和國際影星尼古拉斯凱奇有一拼,尤其那雙無端憂傷的眼睛,隨便一瞥就能打擾芳心。“尚建新”家庭條件也很好,但他的成長路徑有些坎坷,念高一時就跟女老師好了,事發后,他瞞著父母跑去當兵,復員轉業進廠的頭兩年進步不大,后來迅速發展,做到高層。他這樣玉樹臨風的人,擺脫不了樹欲靜而風不止的命運,他的小家庭不穩定,看著是郎才女貌,實際是貌合神離,他的故事往往是從風力二三級陡升為七八級臺風,然后房倒屋塌。閑聊時有人會添油加醋,但也有深入探究的,覺得像他這樣人物就該悲歡離合才正常,不能和我們一樣普普通通。一個工種到退休,一個媳婦過到白頭,養活一個孩子發一輩子愁,都一樣了就麻木了,沒故事了。
職工福利是檢驗企業效益好壞的唯一標準,這是群眾的觀點。寬帶魚就是1999年春節尚建新上班的工廠發給他的福利(向帕慕克同志學習),多虧這幾條爛掉的福利帶魚,讓尚家滿門老小意識到尚建新已成涸轍之鮒,如果再不施以援手就爛了。尚家具備這個社會能力,沒能及時發揮家庭作用的原因,就是寬帶魚來得不夠及時。還有他那位自命清正、瞧不起兒子的老子,這個關鍵人物在事關尚建新命運轉折的兩個關鍵點起到了關鍵作用。運氣往往靠實力和底氣往起撐,尚建新去了浦東,換了新天地,機會來了進步快。尚建新用自己的能耐證明自己不是咸魚,他在黃浦江和太平洋里都能遨游一番。所謂命運就是關鍵時刻的選擇,他選對了。
尚建新和姜蓉的糾葛,犯了情不自禁的錯誤。曠男怨女,干柴烈火,這種遭遇讀者比較熟悉,凡人“發乎情”是很難“止乎禮”的。
尚建新和祁妍的糾葛,則是錯覺造成的,他神往祁妍是“今夕何夕”的那種淑女,未料祁妍貌似清純,實富心機。尚建新是凡夫俗子,祁妍也不是什么九天仙女。小說把祁妍這個人物折疊起來了,考慮的不全是篇幅和結構,這個人物是可以下拉瀏覽的,“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讀者可以合理推想:尚建新的家世可圖、人才可圖,嫁他不吃虧;還有一項僥幸,也是她這類人最愛玩兒的把戲,這種情況民間戲稱為“挑擔換肩”“一眼連襟”,你給人家上門造越位,還讓人家給你辦大婚,能算良善之輩?或曰既然如此,為啥不明說?因為不說比說效果好——“如無必要,勿增實體。”用“奧卡姆剃刀”構思小說也很實用。
小說沒必要凡事提供材料證據,如果提供了,那一定是用來設局的。無愛的婚姻,陌生的遭遇,是尚建新的宿命。
還有一個原則,作者要會裝聾作啞,好像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評論里談到了尚建新和祁妍的婚姻問題,有反復推問和善意婉轉的批評。她說的正是聾啞區,我覺得是否可以這么理解,人心的花樣和差別是很復雜的,有的人心里燈火通明,有人則漆黑陰沉,如果文學作品只能表現光明行,那行走的文學肯定是個截癱。這場婚姻的不幸,始于祁妍舞弊,其實也經不起推敲,尚建新事業有成不等于他是道德標兵。小說終歸是呈現和反觀世道人心之變的藝術,尚建新不是花花公子,他要吃力地應付和處理麻煩的感情問題,要包羞忍恥,要在紙里包火,天理和人欲在他身上是斑斑駁駁的,文藝范的讀者喜歡朝文以載道的方向看齊,可尚建新祁妍這些人物不迷信這個,投機的投機,偷情的偷情,就是不朝圣。要呈現人物的雜念叢生的內心,必須借道——棧道、隧道、間道、詭道,回過頭來想想,現實中多少謹守公序良俗的人揣著秘不示人的心理病灶。生活的質感往往是不可捉摸的部分,偶然性豐富性都在那里,虛構的空間也在那里,作者裝神弄鬼的本事,遠不如生活開的玩笑大,尤其是生活會翻臉。
某哥們兒曾說,他厭惡庸俗現實主義小說,一副“君子遠庖廚”的調調。寫小說的說這話,虛偽是肯定的,現實虛無主義也是肯定的。灶火和炊煙,你從哪塊兒切分庸俗和高雅?小說本是俗物,生活的本質就是庸俗,以前是“稗官”根據道聽途說和小道消息加工成的野史,你沒生活就說沒生活,你空乏就說你空乏,玩什么高雅,對得起饃饃嗎?有鑒于此,寫到苦臟累的地方,才能下得去手,才能不避俗,才能體會到創作勞動的那份快樂。
小說是提煉,由俗而雅。雅到啥程度不知道,蔣韻老師有一篇新作《娜塔莎》,能讀出雅來。但很多名篇巨著,如《我腦子里的怪東西》,并沒有雅,只有俗,從頭到尾瑣碎細密的零碎。可見“雅”是境界,可有可無,有最好。但雞零狗碎雜七雜八的俗,不可或缺。
教書時寫小說比現在痛快,想法來了,起個草稿,錄入電腦,打出來看看樣子改改錯字,再把電子版校改一下,就投稿了。沒有寫廢的。現在越寫越慢,寫完之后一看,不對心思,自己都交代不了。率真的態度也許更有益于寫作,不管不顧,反而輕松裕如。到你寫得滿腦子規則,一張白紙尚未著墨就先想到來處、先想到規避,就沒法率真了。《寬帶魚》有個兄弟篇《紅了櫻桃》,發表在《延河》上。在處理《寬帶魚》的小說背景時間——像1999年、2000年、2003年——我借鑒了帕慕克《我腦子里的怪東西》里的標的法,向他致敬。
前兩天剛看了施戰軍的一篇文章,頭一段就是“愛不完美的作品甚于愛華麗的創作談,對創作談寫得總是比作品更加溜光锃亮的‘大師敬而遠之”。正好來結尾。創作意圖和做法都在作品里了,作品里頭的人物都沒唱高調,創作談就更不該唱高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