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背景下的脫貧攻堅戰實現圓滿收官,在中華民族歷史和人類發展歷史上創造了令世界刮目相看的偉大成就,同時為中國“三農”理論發展和國家鄉村治理體系現代化提供了重要啟示。特別是從國家與鄉村、國家與農民關系變遷的歷史長時段來看,脫貧攻堅階段形成的國家鄉村治理的首創經驗和體制機制,標志著“新下鄉時代”的來臨。其突出特征是,國家根據“三農”工作形勢,動員各類資源,系統性地回應農業農村改革發展困境與需求,同時通過“檔案下鄉” “干部下鄉”“規則下鄉”等多重手段,確保國家鄉村治理意志得以有效貫徹,系統性改善鄉村社會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生態。
[關鍵詞] 新下鄉時代? 脫貧攻堅? 鄉村振興? 知識貢獻
[基金項目]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國家減貧行為對差異化減貧需求的回應能力建設研究”(項目編號:19BSH06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 呂方,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教授,湖北省社會發展與社會政策研究中心研究人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發展社會學及社會政策。
[中圖分類號] C913.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1)02-0019-10
2020年11月23日,貴州晴隆、望謨、威寧、赫章、納雍、榕江、從江、紫云、沿河等9個縣退出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序列,至此我國中西部地區22省(直轄市、自治區)832個貧困縣全部成功實現了脫貧摘帽。這標志著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中國人民歷經八年拼搏奮斗,在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一次消除了絕對貧困現象,實現了發展中國家戰勝貧困的創舉。毋庸置疑,脫貧攻堅的偉大成就是“令世界刮目相看”的,取得了多層面的累累碩果。從知識進步的角度來講,脫貧攻堅不僅解決了國際發展領域眾多理論和實踐的經典、難點和痛點問題,為世界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①,更為重要的是,當我們從國家與鄉村、國家與農民關系變遷的歷史長時段視角來審視脫貧攻堅的巨大成就時,便會發現脫貧攻堅開啟了中國國家鄉村治理體系的一個嶄新階段,其突出特點是國家更為積極和穩健地介入鄉村改革與發展。一方面,加強和改善黨對農業農村工作的領導,通過統籌調動“政、企、銀、農、地”等各個來源的資源和要素綜合回應鄉村減貧發展的實際需要;另一方面,通過“檔案下鄉” “干部下鄉”“規則下鄉”等多重手段,規范國家發展干預在鄉土社會中的實踐,重塑基層權力運行的規則和流程,系統地改善鄉村發展面貌和治理景觀,為農業農村現代化提供了有力支撐。可以說,脫貧攻堅的偉大實踐昭示著國家鄉村治理進入了“新下鄉時代”。理解“新下鄉時代”的內涵與特征,不僅是深刻認識脫貧攻堅偉大創新的需要,對于高質量推動全面鄉村振興亦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在下文的討論中,我們將首先梳理和闡析脫貧攻堅制度體系和治理結構安排,以展現脫貧攻堅的獨創性和原創性舉措,繼而討論這些鄉村發展與鄉村治理的新方式對于中國“三農”理論的知識貢獻,以及對全面鄉村振興的啟示意義。
一、 脫貧攻堅制度體系的原創性舉措
經過8年精準扶貧、5年脫貧攻堅,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背景下的脫貧攻堅戰實現了圓滿收官,取得了“令全世界刮目相看”的偉大成就:如期完成了新時代脫貧攻堅目標任務,現行標準下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貧困縣全部摘帽,消除了絕對貧困和區域性整體貧困,近1億貧困人口實現脫貧,實現了發展中國家戰勝貧困的創舉。脫貧攻堅的重大勝利,為實現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打下堅實基礎,極大增強了人民群眾的獲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徹底改變了貧困地區的面貌,改善了生產生活條件,提高了群眾生活質量,“兩不愁三保障”全面實現②。毋庸置疑,脫貧攻堅的巨大成就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在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扶貧工作重要論述指引下,我國實現貧困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成果,體現了“中國之治”的不斷開拓創新和巨大優勢。因此,要理解脫貧攻堅的巨大成就,我們需要對促使其得以可能的脫貧攻堅制度體系展開深入研究。就此而言,觀察脫貧攻堅制度設計中所采取的“原創性”和“獨特性”舉措,無疑是洞悉脫貧攻堅巨大成就何以可能的基礎。
一般而言,脫貧攻堅的制度體系可以概括為涵蓋了責任體系、政策體系、投入體系、動員體系以及監督考核體系等六個部分的一整套制度安排③。從中國國家貧困治理體系乃至鄉村治理體系演進的歷史長時段視角來看,脫貧攻堅制度體系可稱得上“三農”工作領域中,體系最為完整、抓手最為齊全、體制機制最為成熟、保障最為有力的制度體系。從學理層面來看,眾多原創性成果集中體現在“抓黨建促脫貧” “凝聚力量” “賦權賦能” “檔案下鄉”“規范村級權力運轉”等幾個層面。
(一) 抓黨建促脫貧
加強黨對扶貧工作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減貧道路最突出的政治優勢。在脫貧攻堅階段黨對扶貧工作的領導體現在“黨政雙主官任組長” “五級書記抓扶貧” “第一書記和駐村工作隊” “基層黨組織建設”等具體內容上①。從實踐層面來看,抓黨建促脫貧發揮了多層面的巨大作用。其一,保持了各級黨委政府對脫貧攻堅的高度政治注意力。按照中央的決策部署要求,各地將脫貧攻堅作為“頭等大事”和“第一民生工程”,充分動員各種積極力量形成合力攻堅的局面,為脫貧攻堅目標落實提供了強有力的思想保障和政治保障②。其二,形成“五級書記一起抓”的責任體系,從而增強了干部的執行能力,確保了政策的落實效果。其三,通過選派“第一書記”和“駐村工作隊”,整頓薄弱渙散的村級組織,提升村兩委的凝聚力和戰斗力,夯實了基層戰斗堡壘,最大限度地保證了精準扶貧精準脫貧基本方略的貫徹落實③。我們還應注意到,各地特別是革命老區在弘揚紅色精神力量、激發內生動力方面,涌現出眾多可歌可泣的典型人物和典型事跡。
(二) 廣泛凝聚力量
貧困的成因具有復雜性和多維性,因而有效的貧困治理需要根據致貧因素組合形成綜合性的回應方案④。從全球范圍來看,在發展干預領域中,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和實務工作者強調有效的發展干預需要避免資源投放和政策支持的“碎片化”,形成多部門協作、多力量參與的整體性治理。在中國特色扶貧開發道路的探索中,國家貧困治理體系逐漸形成了專項扶貧、行業扶貧與社會扶貧相結合的“大扶貧”工作格局。這套體系不僅最為廣泛地凝聚力量、匯聚資源,同時避免了資源分散投入帶來的需求回應不足的問題,特別是實現了資源的源頭整合,縣一級因地制宜地統籌安排扶貧項目和資金的能力明顯增強⑤。此外,廣泛凝聚力量,最為集中地體現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減貧道路突出的制度優勢,為如期實現攻堅目標提供了有力支撐。
(三) 制度化賦權賦能
所謂“賦權賦能”指的是,讓貧困社區、貧困農戶的主體性在脫貧攻堅的發展干預中得以充分體現。研究者指出,眾多雄心勃勃的社會工程之所以失敗,乃是由于自上而下的一體化發展干預,往往對于自然地理條件的異質性和經濟社會文化的多元性缺乏足夠的尊重和敏感,從而導致政策供給偏離了政策對象的實際需求①。因而,通過“參與式發展”模式,將有益于“讓決策更接近服務對象”,在有效的賦權賦能制度安排下,擴大社區和農戶參與,能夠有效地避免資源錯配,從而提升治理效能②。依此視角來看,脫貧攻堅階段“中央統籌、省負總責、市縣抓落實”的扶貧開發管理體系不斷完善,尤其是縣及縣以下層級的行動者,獲得了更為充分的資金使用和項目安排權限,實踐中一些縣市將資源配置的重心下沉到鄉村一級,實現了村和戶從“等安排”到“拿主意”的轉變。可以想見,這種制度化賦權賦能的安排,有利于發揮基層行動主體的“信息優勢”,亦有利于對資源使用過程和成效的民主監督。細致梳理,這些制度化賦權賦能的安排,包括“四到縣”改革、“統籌使用涉農資金”和“項目庫”制度等多項內容,其豐富程度遠遠超過了國際發展干預領域的通行做法。整體性地看待這些體制機制創新,我們便會發現,隨著政府間權責配置格局的調整,在脫貧攻堅階段,中國鄉村發展和鄉村治理領域逐漸形成了“央—地”協作的發展體制③,在保持中央層面總體控制能力的同時,增強了政策資源供給對地方多元實際需要的響應能力。可以說,這既是貫徹落實精準扶貧精準脫貧基本方略的現實要求,同時又掀開了鄉村發展和鄉村治理的新篇章。在后文中,我們將進一步討論上述制度化賦權賦能對于有效治理的巨大價值。
(四) 檔案下鄉的大數據
所謂“檔案下鄉”,用于指稱被譽為脫貧攻堅“第一工程”的建檔立卡。實際上,在中國扶貧開發歷程中,“建檔立卡”不算是新鮮事物。早在新千年之初,國務院扶貧開發領導小組辦公室就在新疆和田地區和喀什地區試點開展建檔立卡工作;從2008年開始,為配合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建立以后的“扶貧開發與農村低保兩項制度銜接”工作開展,中西部地區啟動了建檔立卡工作。但必須承認,之前幾次“建檔立卡”的效果是不夠理想的,集中體現在貧困識別的精度不高、指標體系不夠系統、數據統籌層次低、大數據成果的運用不夠充分與科學等。2014年年初,為貫徹精準扶貧精準脫貧基本方略,國務院扶貧開發領導小組辦公室部署和實施了建檔立卡工作,當年10月份實現了全國并網。經過幾輪“回頭看”和“動態調整”,貧困識別達到了非常高的精度,為各級決策和監督考核提供了科學依據。
(五) 規范村級權力運行
在發展研究的知識脈絡中,社區既是治理的單元,又是治理的方法。前者強調將社區作為發展干預的對象,整體性地改善社區諸層面的稟賦和關聯,從而促進其基礎條件的改善和可持續發展能力的提升。后者則是強調通過社區參與的方法,動員社區資源和力量,與政府協同推動社區發展。自20世紀50年代中期以來,以社區為中心的理念和實務方法成為國際發展領域最為主流的范式。與賦權賦能的分權治理邏輯相一致,研究者認為社區應當在資源分配和發展過程中保持足夠的參與度和主體性,從而提升發展干預的績效表現。吊詭的是,資源配置更多地向社區下沉,并不意味著貧困群體能夠更多地享受“陽光雨露”,恰恰是精英俘獲的問題較為普遍①。在脫貧攻堅的過程中,如何解決好上述問題成為關乎精準方略實踐成效的關鍵因素。通過下派“第一書記”和駐村工作隊,建立明確的工作標準和規范,同時推進抓黨建促脫貧,精準扶貧各個環節有章可循,有效地規范了村級權力運行,為高質量打贏脫貧攻堅戰提供了支撐。
上述概括,難免掛一漏萬,但我們從中可以發現,這些重要的原創性舉措,很好地適應了新時期中國農村減貧形勢的變化,為打贏脫貧攻堅戰提供了制度支撐,同時解決了長期困擾國際減貧領域的經典、難點和痛點問題。在后文的討論中,我們將會進一步說明,這些原創性舉措如何標志著“新下鄉時代”的來臨,以及它們對于全面鄉村振興的知識貢獻。
二、 “新下鄉時代”的內涵與特點
從2003年開始,中央連續18年出臺了以農村工作為內容的中央“一號文件”,這表明了執政黨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持續推動農業農村改革發展的堅定意志。據統計,2003年至2012年間,中央財政對“三農”的投入累計超過6萬億元②。如果加上地方財政的投入,這一數量將超過15萬億元③。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持續加大對農業農村工作領域的支持,特別是圍繞著確保打贏脫貧攻堅戰,建立了與脫貧攻堅目標相匹配的投入體系。8年來,中央財政與省(自治區、直轄市)、市等各級地方財政專項扶貧資金累計投入近1.6萬億元,其中中央財政累計投入6601億元。打響脫貧攻堅戰以來,土地增減掛鉤節余指標跨省域調劑和省域內流轉資金4400多億元,扶貧小額信貸累計發放7100多億元,扶貧再貸款累計發放6688億元,金融精準扶貧貸款發放9.2萬億元,東部9省(直轄市)共向扶貧協作地區投入財政援助和社會幫扶資金1005億多元,東部地區企業赴扶貧協作地區累計投資1萬多億元,等等①。
圖1? ?2013—2020年中央財政專項扶貧資金②
從過去8年中央財政扶貧資金投入規模的增長不難看出,為了確保脫貧攻堅目標保質保量如期實現,中央持續加大對脫貧攻堅的政策投入,堅定不移地建立與攻堅任務和目標相適應的財政支持體系,從中亦反映出中央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的決心。需要指出的是,在脫貧攻堅投入體系中,專項財政扶貧投入只是其中一部分,加上行業部門的投入、金融和土地等要素投入,以及協作幫扶和社會力量投入,整體規模大概會遠遠超過中央專項財政扶貧資金的投入。同時,政策下鄉帶動了金融下鄉與城市工商業資本下鄉,這些共同構成了支撐鄉村減貧與發展的投入體系③。
毋庸置疑,打贏脫貧攻堅戰,加大投入是必然要求。如果僅僅是簡單增加投入,那么顯然不能對高質量實現脫貧攻堅預期目標、圓滿收官起到應有的支撐作用。前文已述,要充分理解脫貧攻堅的巨大成就,我們必須對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扶貧工作重要論述指引下的國家減貧治理體系現代化展開深入研究。而前文所述脫貧攻堅制度體系的一系列原創性做法和經驗,則構成了我們整體性地認識脫貧攻堅巨大成就的知識貢獻的經驗基礎。將脫貧攻堅的巨大投入和脫貧攻堅制度體系創新的做法與經驗結合起來進行觀察,我們不難發現,圍繞著打贏脫貧攻堅戰,國家與鄉村關系、國家與農民關系發生著深刻變革,眾多長期困擾鄉村發展和鄉村治理領域的難題得到了解決,特別是如果從一個長時段來考察,我們就可以說,稅費改革以來中國農村改革發展的“新下鄉時代”正悄然降臨。這是脫貧攻堅宏偉目標得以實現的關鍵,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新征程中,對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具體來說,以國家脫貧攻堅戰為經驗表征的“新下鄉時代”具有如下幾個方面的特征:
首先,“新下鄉時代”延續了自稅費改革以來城鄉工農關系調整的歷史脈絡,即通過“多予” “放活”推動農業農村現代化和農民福祉改善。在稅費改革完成以后,農民負擔問題得到了歷史性的解決。隨著綜合國力的增強,中央持續加大對農村的反哺投入,財政支農資金總額逐漸增加,力度不斷加大,并且在加大財政投入的同時,引導城市工商業資本向農業農村領域投入,以期持續解決農村經濟社會發展問題,促進民生福祉改善。就此而言,通過強有力的國家攻堅行動來解決絕對貧困問題,守護好“第一民生工程”,不僅是補齊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突出短板的攻堅行動,也是新千年以來國家與農民關系、城市與鄉村關系調整的賡續,是黨的強農惠農政策在新時期的延續與發展,也是執政黨堅定初心的生動體現。
其次,“新下鄉時代”的發展干預,更具統合式特點,通過行政動員和利益關聯,匯聚政府、市場、社會三種資源,構筑起“政、企、銀、社、農、地”多位一體的發展體系。有別于既往惠農政策實踐呈現出部門化、碎片化的特征,“新下鄉時代”的鄉村發展和鄉村治理國家行動則更具統合性①。通過源頭整合加強政府各部門資源統合和機制協調,通過廣泛動員和利益聯結,吸引市場主體和社會力量參與農業農村發展,圍繞著社區和農戶的實際需求和稟賦特征,將各種外部資源、要素與社區和農戶的發展關聯起來,同時部署配套改革,確保這一體系得到有效運轉。特別需要強調的是,有別于既往“資本下鄉”的實踐②,“新下鄉時代”通過國家力量的制度在場和經驗在場,為資本下鄉的權益和職責設定了清晰的制度邊界。雖然一些案例中存在過度行政干預的問題,但總體而言通過穩定的利益聯結,構筑緊密“減貧發展共同體”的共享發展模式已然初具雛形,即政府引導各項資源有序進入鄉村發展領域,并通過制度建設和體制機制創新,推動各種要素聚合、組合,降低鄉村產業發展的締約成本和履約成本,從而讓市場運轉起來,并且讓市場同時有益于市場主體和農民。
再次,尊重發展的主體性,注重可持續發展內生動力的形成,通過制度化的賦權賦能,激發基層行動主體在國家引導下因地制宜地謀劃和實施發展項目。政府主導的發展干預的最突出的風險在于遮蔽地方視角,忽視社區、農戶、生態的主體性。在脫貧攻堅階段,國家的減貧干預形成了“央—地”協作治理模式,通過同時發揮好中央和地方兩個積極性,實現了“上下一心”勠力攻堅的態勢。顯而易見,通過制度化的賦權賦能,切實避免了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之間的矛盾①,并且從各地實踐成效來看,這種治理體系正在快速成熟和完善,未來必將更具效能。
最后,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只有通過“檔案下鄉”和“規范村級權力運行”,才能確保制度化賦權賦能得以可能。從直接目標來看,“建檔立卡”服務于精準扶貧精準脫貧基本方略的實踐和高質量打贏脫貧攻堅戰的要求。但從整個公共政策特別是鄉村發展政策來看,“檔案下鄉”的深層意義在于推進了國家鄉村治理的科學化與精細化。還應當看到,正是“檔案下鄉”和“規范村級權力運行”將決策和資源配置重心向基層下沉,才不會在面對精英俘獲等治理難題時滋生社會風險。換言之,恰恰是通過精準扶貧的實踐,基層組織、基層干部的形象深刻轉變,干群關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政府行為和社會參與相應地也出現了新的面貌。甚至可以說,社區治理本身就蘊含著巨大的發展價值,在“新下鄉時代”鄉村發展體制的閉環中,那些社區治理狀況好的村莊,更易于爭取到外部資源的扶持。
三、 “新下鄉時代”的鄉村振興
1991年,80歲高齡的費孝通先生為考察西南多民族山區經濟發展問題,先后深入涼山地區和武陵山區開展調研。費老一生“志在富民”,尤其關注農村研究和民族研究,先生指出理解西南地區的貧困問題需要將農村研究和民族研究的視野交融起來②。借鑒費老提出的這一知識取徑便不難發現,中國的農村減貧問題,不僅集合了農業農村改革發展的一般議題,同時呈現出貧困問題自身的獨特性。回顧改革以來中國減貧事業發展的歷程,扶貧工作始終是中國農業農村工作中一個獨特而重要的領域,解決農村貧困問題的過程,必然首先要有效地應對農業農村改革發展的一般性矛盾與問題。就此而言,脫貧攻堅則不啻為“攻堅體制”的治理模式,推動農業農村工作全面深化改革的過程,其成果則體現為“新下鄉時代”的來臨。并且可以預見,“新下鄉時代”仍然是鄉村振興的基本語境,全面鄉村振興過程中,無論是應對“鄉村衰敗”、賡續“鄉村重建”,還是實現“城鄉融合”發展等重大議題,都可以在“新下鄉時代”的背景下開展研究和思考。
(一) 抓黨建促鄉村振興
脫貧攻堅的巨大成就再次表明,黨對農業農村工作的領導是中國特色減貧道路,同時也是中國特色農業農村發展道路最為突出的政治優勢。鄉村振興任務艱巨,涉及面更廣,關系更為復雜,任務更加艱巨,持續加強和改善黨對農業農村工作的領導,切實把“組織振興”作為全面鄉村振興的“第一工程”,是鞏固和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和全面推動鄉村振興的必然要求。特別是加強基層黨組織建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在“新下鄉時代”,社區治理就是生產力,建設強有力的基層戰斗堡壘,能夠最大限度地凝聚共識、化解矛盾、凝聚力量、共同發展。通過黨建引領鄉村治理,提升社區服務能力和治理水平,凝聚發展共識,匯聚多方力量,降低發展成本,可以說是鄉村振興最有效的“先手棋”①。
(二) 鄉村振興“大數據”的價值
全面實施鄉村振興,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重要板塊。揆諸國際經驗,現代化進程往往伴隨著城鄉經濟社會結構的深刻調整,隨著要素向城鎮集聚,鄉村“過疏化”帶來的衰敗問題值得高度警惕②。尤其是中國鄉村振興具有不同于西方諸國和東亞近鄰的多重價值與意義,涵蓋了糧食安全、生態可持續、產業發展、社會服務能力提升(特別是對低收入人群、弱勢人群的服務),以及文化綿延和社會治理等多重目標,并且中國之鄉村規模及其多樣性,決定了“精準”依然是鄉村振興的基本方法。可以說,借鑒脫貧攻堅大數據建設的經驗,推動鄉村振興大數據的應用,將會為中國鄉村振興奠定堅實的信息基礎,利于資源的配置和需求的回應。過去幾年間,數字鄉村發展在一些地區有了一些探索,應用場景不斷豐富,亦展現出巨大的潛能和價值。未來,系統規劃和高質量建設鄉村振興“大數據”,在鄉村產業高質量發展、社會服務和社會治理精細化、政策規劃與考核評估諸領域將會有巨大的空間。
(三) “共富發展”的振興路徑
消除貧困、改善民生,逐步實現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在脫貧攻堅階段,圍繞著精準扶貧不落一人的目標,共富發展領域積累了眾多的經驗,形成了東西扶貧協作、定點扶貧、干部駐村等體現社會主義優越性的制度安排,同時脫貧攻堅實踐也深刻表明,實現“共富發展”是降低城鄉要素銜接高額交易成本的有效方式。此外,我們還要看到在城鄉關系變革的過程中,不合理的要素關系設置和產權制度安排,不僅有損于社會公正,而且對于發展效率也產生著根本性的影響。卡爾·波蘭尼在《大轉型:我們時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一書中論及西方早發內生現代化國家,在快速工業化和城鎮化的驅動下,土地、勞動力、資本快速“商品化”,衍生出巨大的社會風險,繼而激發了社會的自我保護運動。這種現代化進程中的可能陷阱,在中國鄉村振興過程中應當預先考慮。回望脫貧攻堅的實踐,我們可以看到:在基層發展單元縣域層面,以脫貧攻堅統攬經濟社會發展全局,以縣域發展與精準扶貧有效銜接、統籌推進,不僅促進了脫貧攻堅目標的實現,也帶動了縣域高質量發展體系的形成和縣域治理體系治理能力的現代化。由此,或可期待在未來30年內,中國將走出一條“共富發展”的鄉村振興道路,在推動鄉村振興過程中,根據各個時期鄉村改革發展形勢和要求的變化,統籌運用市場機制和再分配機制推動共同富裕邁出堅實步伐,從而為更高質量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提供有力支撐。
(四) “央—地”協作的鄉村振興
從實踐層面來看,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都是國家主導的發展行動。從國家視角出發,干預的領域和邊界在哪里?如何合理配置“央—地”之間的權責關系,關乎國家責任擔當和國家發展行動的效能。前文已述,理論研究和發展實踐均表明,國家發展行動需要合理確定各層級行動者在治理結構中的位置和角色。在中國國家鄉村治理語境下,國家發展行動的核心問題可以表述為發揮好中央和地方的“兩個積極性”。研究者指出,中國國家治理長期以來面臨著權威體制與有效治理之間深刻的張力,從而影響著國家治理的效能。依此視角觀察脫貧攻堅的實踐,我們會發現:“中央統籌、省負總責、市縣抓落實”的管理體制構架了“央—地”協作的治理體系,這套體系以前文所述的“大數據”和“賦權賦能”為基礎,在充分的信息生產和信息流動的基礎上,保持了中央統籌指導和地方因地制宜探索創新之間的協調關系。毫無疑問,這套體系對于鄉村振興同樣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值得期待的是,通過抓好組織振興“第一工程”、建設鄉村振興大數據、實踐共富發展的理念和方法,以及構筑“央—地”協作鄉村振興管理體制,脫貧攻堅階段形成的“新下鄉時代”鄉村治理模式,將能夠較為完整與合理地轉化和呈現到新時代國家鄉村治理體系中,從而為鄉村振興總目標的實現持續做出貢獻。這或許是脫貧攻堅偉大實踐對中國“三農”理論建設最重要的知識貢獻之一。
(責任編輯:徐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