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涂建軍
中國和德國的資源賦存條件都有多煤的特點,兩國又都是全球制造業和貿易大國,而且共同面對油氣對外依存度居高不下的能源安全挑戰及在本世紀中葉實現凈零排放承諾的氣候政治壓力,與其他經合組織國家相比較,德國在能源轉型和溫室氣體減排領域的實踐對中國尤其具有參考和借鑒價值。
全球正在進行的能源大轉型與歷史上發生過的歷次轉型的動機、目的、驅動力及治理模式顯著不同,而德國能源轉型由于包含去核、去煤、大力發展分布式能源、積極探索100%可再生能源的電力系統、提倡節能、高度重視氫能經濟等元素,本世紀以來一直受到國際社會的高度關注。德國能源轉型進程對中國有借鑒價值的部分政策啟示如下:

德國某太陽能發電廠。李曉東 供圖
首先,德國能源轉型對推廣高比例可再生能源的重視程度值得中國參考。2020年,可再生能源在德國電力消費的占比雖然已經高達46%(風電和光伏的全國發電占比超過30%),但德國政府仍繼續堅定地推動本國可再生能源的大力發展。與此形成鮮明對比,2020年雖然中國風電和光伏在全國發電量的占比不到10%,但在“十四五”規劃出臺前,關于可再生能源發展的各種雜音卻此起彼伏。有鑒于此,通過借鑒德國能源轉型實踐的相關經驗和教訓,將有助于推動中國可再生能源行業的健康與長足發展。
2011年3月福島核危機發生后,德國政府迅速決定在2022年之前棄核。值得注意的是,核電政策由于涉及能源、氣候、放射性廢物后處理、軍控、社會接受度、所在國資源稟賦等一系列復雜的因素,世界各國的核電政策需要基于本國國情制定,而非生搬硬套其他國家的經驗。德國反核運動由來已久,福島核危機只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在20世紀70年代,德國地方政府組織抗議修建核電站,針對核電項目的集會和法律訴訟得到了跨黨派的支持。而1979年美國三里島核電站事故及1986年蘇聯切爾諾貝利核危機極大地激化德國社會的反核情緒。加之德國核電行業在商業化領域不太成功,在國內能源決策的話語權不大,最終沒能扭轉德國社會棄核的大趨勢。
德國棄核的決定中國難以照搬,原因非常簡單,在全球范圍內,迄今還沒有任何核武大國選擇棄核,單單這條原因就能解釋棄核在當前國際格局下并非中國政府考慮的政策選項。但德國棄核的過程反倒對中國有重大政策啟示:由于核電行業具有“一人得病、全家吃藥”的特點,中國能否保障本國核電安全與全球范圍是否會爆發新的大型核電事故完全不是同一個概念。在福島核危機爆發10周年后的今天,中國核電行業需要抓住“3060”承諾的政策風口及全球范圍內未發生新的大型核電事故的窗口期,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適度在沿海地區推進核電裝機容量的進一步增長。由于任何國家的核電發展都不是單純的氣候政策問題,中國內陸核電未來是否開閘、何時開閘?需要在國務院甚至是更高決策層面通盤考慮的基礎上盡快得出明確的結論。
2019年初,德國宣布了2038年前全面淘汰煤炭的目標。但在德國政府最近公布了氣候中性目標時間將由2050年提前到2045年的計劃之后,德國掀起了新一輪的“是否提前棄煤”的政策討論,僅僅制定了兩年的棄煤時間表面臨著進一步調整的可能性。如圖1所示,自德國工業化開啟以來,煤炭一直是該國經濟增長和社會繁榮的基石。然而,氣候變化、空氣污染及日益嚴重的健康和環境問題推動了德國最終做出了棄煤的決策。可以肯定的是,在如何大幅降低煤炭消費占比領域,中德等能源系統嚴重依賴煤炭的國家將面臨相似的社會經濟挑戰。

圖1 德國自1800年以來的全國能源消費結構變化
如果仔細審視德國棄煤決策的全過程,其程序正義公平值得中國學習:為了避免經濟動蕩及其他相關的社會問題對煤礦工人造成困擾,依賴煤炭的國家應基于本國國情啟動關于如何從煤炭過渡到清潔能源的政治議程。2018年夏季,德國通過建立“增長、結構變化和就業委員會”(也稱煤炭委員會)啟動了這一議程。委員會內的31名成員來自能源部門、褐煤礦區、工業、環境組織、工會、科學界和聯盟政黨代表,提高了決策過程的公開性、廣泛參與性與均衡性。在關鍵利益相關方的深入討論之后,2019年1月,委員會形成共識并提出到2038年逐步淘汰燃煤發電的全面路線圖。德國聯邦政府基于該委員會的建議最終落實了棄煤這一重大決策。
回過頭來看德國棄煤的進程,德國智庫圈的一個普遍的共識是,由于強大的特殊利益集團的阻撓,德國20世紀80年代以來長期存在污名化可再生能源為永遠難當重任的“小眾能源品種”的現象,這導致了德國棄煤決策的時間節點過于滯后,并極大地增加了該國能源轉型的總成本。以上教訓對于正在探討碳達峰碳中和路線圖的中國尤其具有重大警示作用。
德國退煤的機制中包含定期的監測、評估和調整也有其可取之處。因為無論是技術還是政策環境的發展變化都有相當的不確定性。最近德國政府決定將氣候中性目標實現節點提前五年,德國當前的退煤路線圖就有隨著氣候政策總體目標的變動予以相應調整的機制存在。
德國對氫能經濟的高度重視值得中國借鑒。2020年6月,德國政府通過了國家氫能戰略,為氫能的生產、運輸、使用和相關創新、投資制定了行動框架。該戰略中認定只有通過可再生能源生產的綠色氫能才具有可持續性,因此戰略的目標是支持綠色氫能擴大市場。毋庸置疑,與基于化石能源生產的灰氫相比,綠氫的成本肯定更高,但從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的角度來看,氫能經濟的凈零排放是中國能源行業未來遲早需要面對的一個硬骨頭。德國當前在綠氫領域走在世界前列,這為中德兩國在氫能經濟的國際合作創造了廣泛的空間。
由于氫氣一般情況下是二次能源,生產、運輸和使用過程都有技術、經濟性及安全等方面的挑戰,氫能經濟最好還是要用于難以減排的行業。以交通行業為例,由于中國在乘用電動車領域已取得長足的進展,燃料電池用于乘用車的意義就相對有限。由于電動車在長途重卡的應用存在諸多障礙,氫能在長途重載貨運領域的前景反倒值得有關各方予以高度重視。
實現德國氣候中性目標所依靠的部分先進清潔能源技術在研發領域還需要取得重大突破,部分技術還處在市場化的早期階段。有鑒于此,德國政府正在以數字化能源經濟為抓手大力推動清潔能源技術創新。作為一個后發的混合經濟體大國,中國如何進一步改善和優化清潔能源技術創新領域的法治化氛圍與市場化基礎,以鼓勵本國產業界與包括德國在內的發達國家進一步深化相關領域的國際合作,在“十四五”期間值得國內有關各方深入思考和主動破局。
在能源轉型的過程中,德國民眾承受了全球最高的居民電價水平,但這并未影響到德國社會對氣候中性議程的整體性支持態度。這對中國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政策啟示:首先,很難有一種能源結構和體制能夠確保既有能源用,又沒有污染,價格還便宜的所謂“不可能三角”。從政府治理的角度來看,在保障能源安全的前提下,在環境治理與能源價格目標之間,還需要進行合理的取舍。從深化國內能源行業改革的角度看,未來是否需要繼續壓制居民電價維持在較低水平還有待商榷。其次,任何國家大政方針的成功實施,最好取得社會各界的支持和理解。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政府有必要在全社會層面加大對2060年碳中和議程的宣傳力度,爭取未來在能源轉型攻堅戰的過程中能夠得到更加廣泛的民意支持。
2019年12月,德國《氣候保護法》正式生效,該法案規定德國將于2050年實現氣候中性目標。然而,這一在世界其他地區廣受關注的氣候立法范本,今年4月27日卻遭遇了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對其“部分違憲”的裁定。除了駁回法案中對于2030年減排目標的制定,聯邦憲法法院還要求法案為2050年氣候中性情境設置2035、2040年的階段性減排目標。裁決公開后,德國政府及各黨派迅速回應。5月6日,德國總理默克爾表示德國將比原定計劃提前五年至2045年實現碳中和氣候中性目標。
德國青少年團體通過集體訴訟成功讓當代人更多地承擔實現本國氣候中性目標的歷史責任,這對正在平衡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與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目標的中國有重大借鑒意義。由于中國碳排放高達全球總量的31%,中國2030年后只用30年實現碳中和的難度是史無前例的。如果中國2030年前能夠盡快并在盡量低的水平實現碳達峰,這必將極大降低下一代人所需承擔的實現碳中和目標的具體責任。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德國政府之所以能夠快速地宣布氣候中性目標提前5年,是基于該國智庫對相關政策議題的長期跟蹤和深入研究。在德國總理宣布2045年氣候中性目標的第二天,德國知名能源智庫Agora能源轉型論壇就聯合其他機構公開發布了《邁向氣候中性的德國2045》,在考慮經濟性、投資周期和公眾接受度的前提下,為實現德國2045年氣候中性這一目標制定了政治及經濟可行的路徑和方案,并提出了“三步走”的路線圖,該路線圖包括以下主要內容及核心舉措:
首先,到2030年,德國需在1990年溫室氣體排放水平的基礎上實現65%的減排幅度。為了實現以上中期目標,德國需要在以下領域快速行動起來。
1.能源行業:去煤時間表從2038年大幅提前到2030年;大力發展可再生能源,將可再生能源發電占比在2030年提高到大約70%;實現區域供熱的脫碳化;推廣氫能應用。
2.交通行業:大力推廣電動車;30%的公路運輸里程實現電動化;推廣與鼓勵公共交通、步行、自行車和火車等低碳交通模式。
3.工業:試點氫氣直接還原鐵技術;停止使用煤炭;利用氫氣制備工藝蒸氣。
4.建筑:每年對1.6%的現有建筑進行綠色改造。
5.農業:降低化肥施用水平及牲畜存欄量,農場肥料發酵,提高能效;廢棄物管理:優化垃圾填埋場的通風系統。
其次,到2045年,德國需在1990年溫室氣體排放水平的基礎上實現95%的深度減排。實現以上長期目標的核心舉措如下:
1.工業:利用氫氣與生物質提供高溫熱能;氫氣還原鐵;化學品循環再利用;碳捕獲與封存去除溫室氣體過程排放。
2.能源行業:100%可再生能源發電;氫氣替代化石能源;集中供暖零碳化。
3.交通:乘用車電動化;零碳貨運;增強公共交通在公眾出行的占比。
4.建筑:每年對1.75%的現有建筑進行綠色改造,2045年前90%的存量建筑都已經完成改造或者新建,供熱行業完全實現脫碳化與清潔化。
5.農業:降低化肥施用水平及牲畜存欄量,農場肥料發酵,提高能效;基于植物的合成牛奶和人造肉達到15%的市場份額。
6.廢棄物管理:優化垃圾填埋場的通風系統。
最后,剩下的大約5%的少量溫室氣體排放將通過生物質碳捕獲與封存、直接空氣捕獲與封存及綠色聚合物等負排放技術來予以中和:剩余的溫室氣體排放主要來源于農業的動物養殖及化肥施用,另外也可能來自于工業過程排放及廢棄物填埋。主要減排手段包括但不限于:降低化肥施用強度;減少畜牧業的存欄量;改善農業堆肥技術。即便采用了低碳技術,水泥工業依舊會存在難以減排的溫室氣體。這部分溫室氣體排放可以通過捕獲及封存生物質燃燒所產生的碳排放來予以中和。
德國2045氣候中性路線圖將不依賴于減少消費或零增長戰略,相反,它假設德國在未來數10年的年均經濟增長率為1.3%。人類社會活動導致的溫室氣體減排及氣候適應是非常復雜的全球性政策挑戰,如果世界各國能夠找到降低消費產生的環境足跡或者經濟增長帶來的溫室氣體排放的切實可行的方案,那么合理的消費或者經濟增長與氣候中性目標的實現將并不矛盾。換個角度來看,無論是對于德國這樣的經合組織國家還是中國這樣的新興經濟體國家,通過減少消費或者零增長來實現減排目標的社會接受度都不會太高。本報告中經濟發展與氣候中和目標現實可行的關鍵在于德國需要一個以氣候中性為導向的綜合性國家投資戰略,其核心在于大力發展數字能源經濟,重點投資領域具體包括但不限于:大力發展可再生能源;交通及供熱的深度電力化;推動智能建筑和建筑節能;在工業領域大力推廣氫能。

圖2 2045年氣候中性情景下的德國分行業溫室氣體排放變化情況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包括德國在內的許多國家都宣布了雄心勃勃的長期氣候政策目標,但如何在短期內出臺合理的一攬子方案,在未來5到10年為本國的清潔能源轉型打下堅實的基礎,對任何國家中長期氣候目標的實現都是至關重要的。
從政策制定的角度來看,首先需要保證投資環境的穩定性和可預期性。在德國的語境下,就是需要保證各行各業出臺的政策與本世紀溫升控制在2攝氏度以下的《巴黎協定》目標相一致。這個原則對于公司一樣適用,德國公司生產的產品不但需要符合當前的規范,還要積極開始為本世紀中葉的氣候中和未雨綢繆。換個角度來看,未來任何與《巴黎協定》目標不符合的商務模式都需要盡快予以調整。歸根結底,站在歷史進程對立面的公司都無法成為本行業的領導者。
處于歷史交匯期的關鍵節點,中國的氣候承諾采取了在2030年和2060年分兩步走的方式推進。未來10年內,中國經濟在經過一個允許碳排放繼續增長的緩沖期后,將正式進入碳中和的發展軌道。而德國將比原定計劃提前5年至2045年實現氣候中性目標。為共同應對凈零排放所帶來的重大歷史性機遇與挑戰,中德兩國有必要繼續深化在清潔能源轉型領域的國際合作。
與此同時,世界各國的清潔能源轉型和氣候變化議程都需要基于本國國情。在以上領域的國際合作,中國有關各方需要特別注意防范兩個極端化趨勢:一個是閉門造車,以內卷化的方式來實質性抵制國際合作;另一個不可取的傾向是全盤照搬,不顧本國與發達國家國情的差異,將對方的經驗全盤生搬硬套。只有在基于本國具體國情的基礎上,合理吸收發達國家能源轉型和氣候變化實踐的經驗及教訓,中國的能源和氣候議程才能以最小的代價不斷優化和推進。有鑒于此,中國能源氣候領域的國際合作未來應該成為一個越來越雙向而非單向交流的通道。
為實現凈零排放目標,能源行業急需技術創新與突破,為積極破解相關產業鏈脫鉤的潛在風險,中國要主動推進新一輪改革開放,通過龐大的國內市場吸引包括德國在內的全球人才來華創業,并引領“時勢造英雄、無問東西”的清潔能源轉型財富大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