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根 馮奕瑩

中國當年發展新能源汽車,選擇了鋰電池作為主流路線,當下鋰電池供應鏈體系已經十分成熟,成本在以驚人的速度下降。圖/視覺中國
“碳中和背后是產業和能源結構。”日前,紅杉中國合伙人富欣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表示,中國碳排放量約四分之一屬于他國隱含碳排放,下一步面臨的挑戰包括缺乏碳排放核算體系等,而這都需要從長計議。
富欣2010年加入紅杉中國,負責工業科技領域的投資,過往投資項目包括蔚來汽車、比亞迪半導體等。加入紅杉中國之前,她在制造業和能源領域工作了十余年。富欣在法國取得工科和商科的碩士學位。
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易綱4月20日在博鰲亞洲論壇2021年年會上表示,對比發達國家,中國等亞洲發展中國家仍處于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之中,目前中國宣布的從碳達峰到碳中和的時間比歐美發達地區要短得多,碳中和曲線斜率更加陡峭,因此要付出更加艱苦的努力和提前應對,也要督促金融機構盡早轉型。
富欣認為,中國實現“雙碳”目標,必須降低對化石能源的依賴程度,下一步需要關注經濟發展和二氧化碳排放脫鉤的問題。節能減排不可避免對地方財政和就業產生壓力。既有情況下,現實舉措是把碳排放量降下來。
碳中和一個背景是全球第四次產業轉移,中國制造業面臨人力成本上升以及人口老齡化的壓力。“近年來中國工業化水平提高,也開始將部分產業鏈轉移到海外市場,但東南亞等地區還不具備承接產業鏈轉移的所有條件。”她說。

富欣。
《財經》:紅杉中國和遠景科技集團今年3月共同成立碳中和技術基金,為什么選擇遠景?
富欣:遠景是紅杉的合作伙伴,我們在遠景收購日產汽車旗下AESC動力電池業務中有過戰略合作。遠景本身主業方向為可再生能源,業務涉及風電設備和動力電池等。
《財經》:碳中和技術基金團隊全部來自紅杉中國嗎?
富欣:這只基金將由紅杉團隊與遠景團隊共同主導投資。紅杉有自己優勢,可以提供幫助。我們是最早在中國開展清潔技術投資的機構之一。2008年紅杉中國開始投資新能源和節能環保等細分領域,之后又在產業的上下游和生態鏈進行了系統布局。
《財經》:碳中和技術基金募資情況怎么樣,投資方向是什么?
富欣:碳中和技術基金規模為百億元級別。投資方向方面,我們4月下旬在《邁向零碳——基于科技創新的綠色變革》(下稱“零碳報告”)中提到了碳中和背景下可商業化落地的技術方向,包括破局續航天花板的電池技術、太陽能搭配鋰電池的一體化儲能技術、促進節能減排的新材料技術、緩堵減排的智慧車路協同技術、高能效比的存算一體AI芯片、直接空氣中碳捕獲技術、碳排放的量化和審計技術、增強環境友好性的合成生物技術等。
上述技術方向中存在超前的一面,但作為投資人,需要站在前瞻性的角度去理解問題,對于技術變革必須維持靈敏的嗅覺。創業投資是憑著對前瞻性技術的判斷和勇氣,去印證創業者充滿想象的愿景。紅杉中國愿意為拓荒精神去投入和背書。
當然,上述技術方向是從當下出發得出的結論,未來肯定不止于此。技術創新是一個不斷動態發展的過程,我們也會更新追蹤的方向。碳中和最后必定是一場硬仗,當新的技術和新的產業出現,自然會產生想象空間。
《財經》:零碳報告稱未來40年中國綠色投資年均缺口約3.84萬億元,如何彌補資金缺口?
富欣:關于碳達峰和碳中和的資金需求,其中2021年-2030年綠色投資年平均缺口達2.7萬億元,2030年-2060年綠色投資年平均缺口達4.1萬億元。除了政府負擔其中一部分,也需要大量社會資金的支持,同時也給了社會資金投資的機會。豐富的資金投入可以盤活整個上下游的產業鏈。
《財經》:中國實現碳中和面臨的挑戰是什么?
富欣:碳中和需要從長計議,目前來看,碳中和面臨的挑戰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首先,中國是世界工廠,既要發展經濟又要兼顧碳排放。因此在缺乏明確的碳排放衡量標準的情況下,企業相關的權利和義務就無法明確。如果能先建立統一規范的核算體系,一方面可以對原有企業的碳排放進行摸底,另一方面也能鼓勵科技企業發展出創新生態。
其次,中國嚴重依賴化石能源,這是碳排放的一大來源,下一步需要關注經濟發展和二氧化碳排放脫鉤的問題,同時也必須考慮到節能減排將不可避免對地方財政和就業產生壓力。
最后,社會資本對碳中和參與度還不是特別高。由于缺乏合適的碳排放衡量和補貼標準,碳排放制度和體系不完備,社會資本難以彌補資金缺口,投資熱情尚未被完全激發出來。
《財經》:中國隱含碳排放比例高嗎?
富欣:中國碳排放量約四分之一屬于他國隱含碳排放。通常模式是產品在中國國內生產、國外人群消費。中國承擔如此高的比例,原因在于過去幾十年來深度參與了經濟全球化和產業鏈轉移。近年來中國工業化水平快速提高,也開始將部分產業轉移到海外市場,但東南亞等地區卻還不具備承接產業鏈轉移的所有條件。
《財經》:對于平衡經濟發展和碳排放問題,你的建議是什么?
富欣:碳中和的實現最終指向一個路徑,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這也是中國經濟當下調整和布局的重點。中國有數量眾多的工廠,如果要把碳排放量降下來,就只有通過技術變革改進傳統制造業或者通過產業升級改變經濟結構。
《財經》:從歐美到日韓再到中國,產業轉移是一個必然規律嗎?
富欣:產業轉移本身有其內在邏輯,涉及生產資料的完備性、可應用性和生產成本。產業轉移的關鍵是生態體系和供應鏈。例如手機或汽車,如果核心零部件生產大半在中國,把產能轉移到海外市場就不是正確的選擇,最后增加的成本和代價可能更大。
而產業轉移的出現需要滿足主動和被動條件。主動條件是中國可能自主改變經濟結構中一些產業的比例。被動條件是隨著中國人工成本的增加,低端產業不得已開始往外轉移。由于上下游產業鏈的調整,這種轉移在初期會比較痛苦,但從低端升級到中高端產業是一個必經的過程。
《財經》:你今年接觸的碳中和項目多嗎?
富欣:現在不少公司在商業計劃書中都會提到碳中和、碳達峰,對投資人來說要辯證地看待問題。碳中和成為熱點可以帶來更多關注和思考,但同時也要提防打著碳中和概念、魚目混珠的情況。如果一家企業、一個項目因為碳中和必須有一個特殊溢價,這就超出了商業本質。
《財經》:你有產業和投資雙重經驗,對創業項目認識有無視角上的不同?
富欣:我們成立之初就希望成為一家對產業有深度研究的投資機構,而不是讓熱點和風口來決定投資判斷。加入紅杉之前,我在工業領域工作了15年。在投資汽車行業之前,我其實沒有汽車領域的經驗,但因為我在工業領域的工作經歷,所以學習速度會快不少,可以迅速抓住核心要素。
《財經》:紅杉中國是蔚來汽車投資方,下決定花了多長時間?
富欣:我們投資蔚來之前,關注電動汽車行業已經有一段時間。我們堅信電動汽車是一個方向,盡管當時產業鏈還沒有特別成熟,但是苗頭已經非常清晰。一是國家政策支持力度偏向性強;二是從技術和發展方向上,電動汽車有可能跨越傳統燃油汽車,中國存在彎道超車的機會;三是產業鏈逐漸走向成熟,成本會逐漸降下來。基于上述三方面的考慮,我們決定布局電動汽車。
開始和李斌去談的時候,Neil(沈南鵬)和我一起,當時印象特別深,我們三個人談了很久。李斌是一名連續創業者,他在創立蔚來之前已經有成功創業的經驗,而且李斌希望打造一個有全球影響力的中高端品牌,他的整體思路和整個規劃路徑我們比較贊同,所以后來特別快就拍板投資了。
《財經》:造車為什么會在2014年爆發?
富欣:汽車工業非常復雜,2014年左右爆發主要是因為產業鏈的發展已經到達了轉折點。汽車行業的成熟有三個重要支點:一是國家政策,產業發展需要政策體系支持,而這是參與者敢于下注的重要原因;二是產業鏈成熟帶動核心零部件包括從鋰電池到其他配套產品的成本迅速下降;三是基礎設施建設的逐漸落地幫助電動汽車公司發展壯大。
《財經》:蔚來和特斯拉現在技術差別大嗎?
富欣:開始起步的時候存在差距,之后差距不斷縮小,甚至有些地方已經彎道超車。電動汽車的路線目前還沒有最終定論,所有人都有機會。下一步蘋果也進來的話,可能會帶來更多不確定性。
《財經》:你怎么看鋰電池和氫能源路線之爭?
富欣:中國當年發展新能源汽車,選擇了鋰電池作為主流路線,當下鋰電池供應鏈體系已經十分成熟,成本在以驚人的速度下降。目前鋰電池占絕對優勢,但氫能源也會在一些特定場景和特定應用下存在,無論是鋰電池還是氫能源都需要基礎設施,而基礎設施的建設不能一蹴而就,就像當年光伏和光熱論戰一樣。
《財經》:百度和小米也加入了造車行列,電動汽車是否會重現當年“百團大戰”的情形,造車的終局是什么?
富欣:假如把電動汽車造車初期稱作1.0階段的話,現在開始進入2.0階段。當初1.0階段中國出現了不下兩百家電動汽車公司,其中不少都有不錯的團隊,也都取得了政策和資金的支持。不過長期來看,絕大多數都難以笑到最后。
現在新玩家已經加入,它們有資金和品牌優勢,也有強大的團隊,硬件軟件都不缺。至于造車終局是什么,我想會是通過產業重組出現幾家最具競爭優勢的公司,這也是絕大多數產業發展的規律。
下一步會不會出現電動汽車界的“百團大戰”,我認為競爭不會那么激烈,原因很簡單,制造業起步的投入大、門檻高。如果新進入的企業沒有充足的資金儲備,起步階段資金跟不上,可能特別快就會被淘汰出去。
《財經》:紅杉中國從什么時候開始成為一家全周期投資機構?
富欣:比較早了,這很正常。投資階段越完備越利于構建投資生態體系。
《財經》:中國經濟從高速增長轉變為中高速增長,紅杉中國管理基金規模3000億元左右,如何保證基金回報率?
富欣:事實上,經濟發展不可避免存在周期問題,但幾乎每個周期中都會誕生結構性的機會。對一家投資機構來說,只要找到極具高成長潛力的企業,做它們最早和最重要的投資人,堅持長期投資理念,就能取得優秀的回報。當然,這非常考驗投資機構對趨勢的判斷能力和對企業的甄別能力,需要有一套真正能穿越周期的價值觀和方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