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麗俊
當我踏入異國之邦的曼德勒,一條長久縈繞在心頭,讓我充滿了渴望的神秘的大江出現在眼前,這就是伊洛瓦底江。是的,就是這條由北到南延綿兩千七百一十四公里的全緬人民的大江。在它的北端,千百年來眾多的河流注入,如中國境內的獨龍江、恩梅開江、緬甸北部山區的邁立開江,使這條貫穿緬甸全境的大江變得洶涌澎湃、浩瀚無邊,沖積出無數大大小小的平原。正是這片肥沃的土地使得這里的人民千百年來得以繁衍生息。吃多少種多少,不種多余的糧食,不開多余的土地,緬甸人的幸福觀讓伊洛瓦底江兩岸呈現無邊的荒涼,繼而呈現無邊的壯美。
很多時候,我站在伊洛瓦底江畔,那六月的江水,激蕩,奔騰,讓我心生敬畏。在密支那的幾天,我總是不由自主一次次來到江邊,與那幾個臉上搽著“檀那卡”粉、手上端著檸檬水的緬甸女孩一起坐在江邊發呆,看著這些美麗的女孩和遠逝的江水,一種渴望了解這里一切的愿望像江邊的水草一樣快速滋生著……
在很多人眼里,緬甸這個東南亞佛教國家總是藏滿了神秘,浩蕩的伊洛瓦底江,莽莽原始叢林,荒原中閃著金光的佛塔,晨曦中大街小巷列隊出行的化緣隊伍,緬泰邊界長脖子的喀倫族婦女,茵來湖獨腳捕魚的少年,情定三生的烏本橋,隱藏著毒蛇瘴癘食人族的原始秘域,掩埋著六萬中國遠征軍將士忠魂的野人山……
這無數種藤蔓一樣糾纏在一起的神秘,吸引著我一次又一次走向那遙遠的秘境。
我對緬甸總是充滿了期待。那個有著數不清佛塔的佛教國家,原始森林無邊無際,伊洛瓦底江沖積出無限荒原。早在幾百年前的馬幫時代,云南騰沖男人一提起緬甸就心馳神往。對于我來說,那神秘的國度似乎總是藏滿了曲折的故事和詭譎的命運,于是我不斷尋找機會跨過那一米高的界碑。說容易也容易,畢竟保山城距離中緬邊境的猴橋口岸僅兩百公里,猴橋再到克欽邦首府密支那只一百八十四公里;但說遠也遠,莽莽原始叢林,重重關山險卡,讓你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于是對那片土地的念想一再地深埋和發酵。
一個去過仰光、曼德勒、密支那多次的攝影師朋友說,要想看原始的荒涼,那就去緬甸;要想看無欲無求的幸福,還是去緬甸。對朋友的論斷,我是很有同感的。因為2007年6月、2018年1月、2019年4月,我三次前往緬北密支那。當我坐在濁流滾滾望不到邊的伊洛瓦底江邊乘涼發呆、看著當地緬族男子穿著籠基劃著竹筏在水勢稍緩的回流處打撈上游漂下的浮木的時候,那種天蒼蒼水茫茫的壯闊奔涌而來,填滿了心臟原本狹小的空間。
然后在密支那,看著滿大街臉上涂著淡黃色“檀那卡”涼粉的男女老少;看著從身旁優雅走過,頭頂著裝滿芭蕉串菠蘿蜜潑水粑粑的篾簸箕的中年婦女;看著農貿市場從凌晨三四點就守候在寒風和黑暗中賣鮮花賣蔬菜的女孩,她們神態安靜,面露微笑,面前擺著的瓜果蔬菜,一律比我們這邊的小很多,比如紫茄子比拇指粗不了多少,帶刺的苦瓜一個手掌就可以握住;看著建筑工地上的女孩頂著半蛇皮袋砂子風擺楊柳似的走過,三個男孩給她鏟了砂就在旁邊玩耍,她卻毫無怨言。這些底層的平民,謀生很辛苦,據說每天大概只有四千緬幣(約二十人民幣)的收入,他們卻很滿足。走在他們身邊,我就在想他們幸福的來源究竟有哪些。這與我們國內是完全不同的。我們的周圍,每個人都很忙碌,盡管有車有房,但很多人時刻都處于焦慮和緊張之中。而在緬甸這個佛教國家,在這片工業化未深入的處女地,盡管有戰爭,有動亂,但也許是氣候優勢、資源優勢、人口優勢,造就了緬甸人不用靠強取豪奪就能生存。古老的農業化就足夠養活五千萬人口,甚至不需要永久的鋼筋水泥建筑就能抵御寒冷和風雨,竹木茅草干欄式建筑就已經足夠。剩下的時間,一盞明燈、一束鮮花與佛為伴,也許這是急切要發展、要GDP的國家不能理解的。從慢節奏、保留一份原始與質樸的角度,說緬甸是一塊人間凈土也不為過。
曼德勒是緬甸第二大城市,也是最居中的內陸城市,旅緬華人習慣稱之為瓦城。如果從地圖上看,曼德勒被層層疊疊的山巒和森林所包圍,四周星羅棋布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城市,仰光、臘戌、內比都、實皆、東枝、密支那、葡萄等等。當我閉目回想,出現最多的畫面是廣闊荒涼的平原,趕著牛車的農民,晨曦里赤腳化緣的僧侶,霞光下閃著金光的佛塔……而當我從昆明飛到曼德勒的上空,這一切似乎都與印象重合了——一望無際的開闊,整個城市掩藏在濃郁的綠色中,伊洛瓦底江醒目地貫穿了整個平原。佛塔,依然是佛塔,在冬日的暖陽下閃著耀眼的金光。這時,我想到了在密支那駐外多年的朋友狂野高歌為緬甸佛塔寫的幾句詩:“無意隨佛緣,有情自可見。佛臥皇城上,萬手濯清漣。不在佛塔下,只因未了情。正午佛光照,夜黑獨修行?”
是否有緣,是否有情,我默念著即將開始的行程,期待著能否有朋友一樣的緣分。
出了機場,到市區有四十公里,路面平坦,難得還是雙向道,中間隔離帶種了花草,路兩邊沒有任何建筑,可以說一馬平川,鳳凰樹、菠蘿蜜、美人樹、小葉榕、柚木,放電影般在窗外閃過,空氣里是花葉枝木的清香,這就是一個城市的外衣,自然,舒展,無拘無束,我一下喜歡上了曼德勒的郊外。
約一個小時后,我們進入市區,摩托一輛接一輛飛快駛過,街道是英殖民時期規劃的,從東到西有1至90條街,那時大約以馬車為主,街道并不很寬,井字形隔成一個一個區域,多是兩層三層的建筑,也有很多鐵皮頂矮房子,柵欄邊的花草給僻靜的巷道增添了很多生機。
我們的司機一路沒說什么話,當然說了可能我們也聽不懂。他毫無預兆地把我們拉進一個客運站,站內的凌亂真是讓我們開了眼界。畫得花花綠綠的大巴車,橫七豎八躺著坐著很多人;車下堆滿蔬菜、蛇皮袋、被子等等,幾個婦女坐在地上吃東西,腳邊散亂著五顏六色的垃圾。碩大的停車場嘈雜、喧鬧、熱氣騰騰,生活本來的面目在這里隨意地綻放。我們以為住宿的酒店就在這里,連比帶畫地詢問司機,他卻笑了笑,從車尾抱出幾個蛇皮袋送進一個鋪子,原來是從機場帶來給人送貨的。我們放下心來。
出了車站,司機繼續送我們去金帝酒店,位于60和62條街之間。酒店是曼德勒商務聯絡處幫我們預定的,房價四十美金。從主大街拐進一條叫Sabei的巷道,似乎一下讓我回到了保山1970年代的老巷子,路面不是很平,兩旁雜草叢生,參天大樹遮天蔽日,一輛牛車吱嘎吱嘎迎面而來,穿著綠色格子籠基的趕牛老頭悠閑地嚼著檳榔。怎么說呢,我竟有點竊喜,懷舊的我對任何原始狀態的存在都莫名地喜歡。
司機收了一百人民幣車費滿意離去,我們入住酒店,前庭綠蘿纏繞,鮮花盛開;進三樓房間推開后窗,一大片野地撲入眼簾,還有野鴨和白鷺藏匿其間。真不錯,飛越千山萬水,竟然住到曼德勒最溫柔的地方。
來到曼德勒,站在浩蕩的伊洛瓦底江邊。遠方,是即將落入江水的橘黃夕陽。近處,輪船甲板上,是把垂釣當行為藝術的卷發黑面印度人,他弓著身,拉著魚線的手靜止在空中,怎么看都是在撫摸靜止的時間。印度人旁邊,是面向夕陽的兩名少年僧侶,他們的僧袍在江風中飄舞,極具剪影效果。我站在水邊,身旁,是半坐在江水泥沙里濯衣的緬甸婦女,還有蹲在江沙里舀一塑料杯夾著泥沙的水就開始刷牙的緬甸青年,他們對我似乎視若無物。我轉身,堤岸斜坡上是花花綠綠正在晾曬的長裙、籠基、床單。堤壩的路邊隨意地搭了很多小棚子,有消瘦的老婦、走路搖搖晃晃的年老男人,也有帶著小孩的年輕婦女,他們似乎也在做生意,擺著小攤子,攤子上陳列著火龍果、芭蕉、橘子等等水果,旁邊還亂扔著殘湯剩飯、鍋碗瓢盆;還有的拿個陶罐擺著半罐石灰水,罐旁是切好的檳榔,我們問了好久,才問清楚是賣給路人嚼食檳榔的。這些生意,我實在看不出每天能有多少收入。因為坐了半天,也沒見過路的詢問一聲。看得出,他們是生活在底層的,但他們似乎也不著急,該發呆發呆,該往臉上抹粉抹粉。當然這是緬甸市井生活的一部分,更多的面目,存在于街市、鄉村的各個角落。
這個位置,是伊江邊一個叫“金多堰”的地方,抑或可以叫碼頭。大大小小的輪船、木船、鐵皮船,或停靠在江邊,或解錨駛向遠方,都把生活的氣息和明日的希望留在了這里。
之所以一來到曼德勒,我就站在了金多堰的江水畔,是因為,金多堰是眾多走夷方云南男人最初的停靠之地,是他們家業夢、名利夢、拓荒夢靠岸的地方。明清時期,成千上萬的云南男人,或者說是滇西男人,區域再縮小至騰沖男人、和順男人,拋妻別母,離開家鄉,肩挑馬馱著國內的土特產,經歷了毒蛇猛獸、瘴癘瘧疾九死一生到達密支那、八莫,或再由八莫乘船順流而下來到“雅德那崩”,也就是被華人稱為“瓦城”的地方,在金多堰落腳,開始了異域里的淘金生涯。
那時的瓦城,確切地說還不能稱之為城,只是伊洛瓦底江沖積出的荒涼平地,一些零散的村莊,掩藏在蒼莽的柚木林之下,到達瓦城的云南人,就把隨身帶來的中國特產擺在相應的集市售賣。附近的村民,他們中有廣東人、福建人、四川人等等,每當聽說有江那邊的來,就邀約來看,一見遠方的來客,就會大聲招呼:啊,是“得由嘛”,意思就是跟我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后來當地人直接叫中國人“得由”,也是一個禮貌的稱呼。
到達“金多堰”碼頭的這些人,首先把帶來的絲綢、棉布、茶葉等特產與當地人作“有無”交換,也就是你有的換給我,我有的換給你,然后帶著換到的珠寶翡翠、虎骨犀角等回鄉售賣,賺到了錢,采辦貨物明年干冬季節再來……一年又一年,積累著自己的財富。他們中的許多有頭腦有膽量又有運氣的人,慢慢地在騰沖及瓦城、仰光等開了商號,在其后的幾百年代代相傳,在東南亞一帶成為響當當的大商號,比如東董“洪盛祥”,西董“茂恒”,南劉“三益恒”,和順彎樓子李氏家族“永茂和”等。
而還有一些人,只背著簡單的行囊,懷揣著對異域的向往,躲過毒蛇猛獸和瘴癘瘧疾,埋葬了同鄉的枯骨,到達瓦城,或投親靠友,或尋個店鋪做學徒,把未來交付在激流浩蕩的伊江之濱。所以,約從明代始,“金多堰”作為華人在瓦城落足的地方,后來逐漸成為華人的心靈歸屬之地。背井離鄉來到異國他鄉,面對求生的艱難,面對江水的阻隔,遙望故土,何以慰藉思鄉之苦,何以填補心靈的缺失?于是,約在明末,金多堰土地祠在華人們的商議下建成了,其后的漫長時光里成為華人們虔誠供奉的地方。“金”,在緬語里是水中島之意,“多”是柚木森林,“堰”取自漢字,大堤之意。有森林,有島嶼,有江邊堤壩,有遠道而來的云南人,這就是早期金多堰的景象。而在金多堰歷史陳列館里,幾幅畫像則真實重現了早期云南人乘船到達金多堰時的畫面:冬季碧波蕩漾的伊洛瓦底江,帆影點點,一艘靠岸的小船,依次走下肩背行囊的漢人,岸上柚木森郁的林子里,頭插羽毛、肩背筒帕的當地緬族男子,熱情地迎上前來交談。現場感和歷史感的重合,讓畫面充滿了可觸摸的質感。
幾乎,云南華人們所有的發展大計,所有的困難,都是在這里醞釀、商議、解決的,于是金多堰土地祠具有了云南同鄉會館的雛形。直至今天,在緬甸生活的華人已有二百五十多萬,在曼德勒生活的云南人就有四萬多,金多堰仍然是云南華人追緬先人、從事經貿交流的重要場所。我們去的時候,正趕上天津市僑聯僑辦組織的商貿代表團在金多堰舉辦經貿交流活動,僑領李祖才先生的夫人楊顯芬老人帶領我們參加了座談會。對于幾百年前就由云南男人踩過的這條商貿通道,或者說是幾千年前就由古蜀商人開辟的這條南方絲綢之路,現在仍然延續依舊,我是很有感慨的,雖然我對這條路的探尋只限于文化方面的思索,從成都平原到緬甸的這條路上,我行走的時間也只有二十幾年,但這條路所沉淀的文化的博大厚重足以艷照千秋。
具有云南會館性質的金多堰土地祠經歷了緬王親漂杏時代。其后的洞謬觀音寺又承當了第二代云南會館的職責。1881年,在騰沖人尹蓉的操持下,占地二點八英畝(約二十畝)的云南會館建成,尹蓉任第一任會長,會館成為所有云南籍華人共同的歸屬地。尹蓉在和順鄉民中是一個傳奇,他能成為緬王的國師,并賜名“伍灑”,有“天上有神仙,人間有伍灑”的美譽,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
2018年11月,我們拜訪了位于漢人街第80條街(31條和32條中間)的云南會館,戰后第十四屆理事會理事長尚興璽先生攜眾多理事熱情接待了我們,彼此說著熟悉的鄉音,其樂融融。同鄉會的理事大多來自騰沖、龍陵,他們多數從事實業,兢兢業業為同鄉謀福利,為同僑做公益,為中緬做橋梁,其間的艱辛和付出讓人敬仰。其中創辦云華師范學院是云南會館近幾年最得人心的事。
從前或是現在,曼德勒居住著許多和順來的男人,他們對洗衣亭夢回千腸。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這些陽春白雪的詩句,是古代才子佳人傾訴相思之苦的名句。可是在遙遠的滇西邊地和順,男人們表達相思和憐愛則采用了最直接最簡單最實用的方式,那就是建洗衣亭。
在和順陷河的彎柳樹腳旁,遍布著青磚黛瓦的洗衣亭,這是遠涉緬甸的男人為妻子修建的,為的是讓留在家鄉的妻子洗衣的時候不受風吹雨淋之苦。想想自己常年在外,妻子孤苦無依,權當是一種小小的補償吧。這是和順男人柔情的一面。好多次我坐在亭下的石板上,春風熙熙,河水漪漪,桃紅柳綠,游鴨相依,確實能讓人心生旖旎。可對從前的女人來說,旖旎畢竟是短暫的,日子要一天天過,等待慢慢在延長,更多的時候,是寂寞的女人們站在洗衣亭下眺望丈夫離去的方向,運氣好的等來了熟悉的身影;命運凄苦的,從春望到夏,從秋望到冬,等來的是臉上一條又一條的皺紋,最后把自己等成田野里的一方貞節牌坊。比如彎樓子大石巷腳的貞節牌坊,是官府為寸氏所立的,寸氏“十七歸李君,十八九歲守寡,侍奉公婆,補植侄兒男女”。至今那個牌坊還高大巍峨,“盛媺幽光”的大匾閃著金光,清末翰林編修陳樹熏和名士趙藩都為她題詞,鄉鄰都贊她“半生茹苦冰同潔,千載貽芳石不磨”。可誰能知道,夫君一去不復返的悲切,讓她午夜夢回,淚濕衣襟;夫君走夷方,是病死,是遇劫,還是遇蟲獸?沒人告訴她。曾經在洗衣亭下的苦苦等待,變成了田地間的扶犁耕種;誰能告訴她,那大匾的一寸華光,是不是她一世的容顏?
我們在以往的文章和資料里,很多時候都說騰沖男人“窮走夷方急走廠”,隨著一隊隊馬幫絕塵而去,背影逐漸模糊,他們的前方是什么,命運是什么,對我們而言都是未知的。我一直很喜歡云南作家何真在《百年絕唱》里的一首詞:
一首生命的長調纏繞在悠悠的古道上
寶井路寶石路生死兩茫茫
欲望激情向往男人生活在別處在遠方
家業夢名利場拓荒游子無言話滄桑
或許光宗耀祖或許荒冢夕陽紅顏守空房
百年一曲千年一脈塵煙一縷
路也長夢也長
所有走夷方的騰沖男人,光宗耀祖的不少,但像寸氏夫君那樣的也不少,究竟是哪一縷塵煙,就看各人的造化了。
我來緬甸,一定程度上,還想看看,曾經讓洗衣亭下的女人們苦苦思念的男人,究竟在做些什么,他們的功績,是否撐得起那流成河的眼淚。
我在曼德勒,遇到很多和順口音的人,他們多數是爺爺那輩就來緬甸的,鄉音純正,故鄉情結深重。我們到曼德勒的第二天,就拜訪了李祖才老先生。李老先生是近現代男人走夷方的成功典范,他與夫人楊顯芬的白頭偕老,恩愛相守,完全脫離了洗衣亭下的凄苦版本。李老先生八十七歲,夫人八十四歲,她一身優雅,笑容溫婉,絲毫看不出年齡的痕跡。他們家在曼德勒市中心,商務聯絡處的趙主任帶我們去,推開大門,院子的寬闊和舒適超乎想像,樹木葳蕤,鮮花盛開。進到客廳,夫人為我們準備了各種美食、水果、甜點,吃得我們心滿意足。
李祖才開了兩家在曼德勒具有一定水準的醫院,定期請北京和法國的醫生來培訓和主持手術,同時經營醫療器械,在曼德勒華人中有極高的聲望。他八十歲的時候,同鄉們要來給他做大壽,他卻回絕了,拿出錢來給華文學校蓋房子。去年,他捐贈位于眉苗路二十七英里處彬沙村和MayPyone村之間的兩塊地,二十二點五英畝(一百三十五畝)給中緬友好協會,創辦職業大學,一百多英畝(六百畝)給金多堰慈善總會。
李先生和善,健談,六十多年的創業磨礪,六十多年的商海沉浮,讓他具有了洞察一切先機的睿智。回想初出國門時的青澀和惶恐,恍如隔世。
李祖才1930年代初出生于騰沖和順水碓村,祖父早在清末就到緬經商了。1950年,國內“土改”運動開始,作為地主子女,上了一年高中的李祖才失去了一切上學、工作的機會。極有遠見和膽識的祖母,看到他留下來已沒有任何前途,就著手辦理相關手續,讓他去緬甸找叔父。也許是命運使然,年底他剛出去,出關的路就徹底堵死了,此后騰沖再也沒有人通過合法手續出走緬甸。
其實對于走夷方這件事李祖才并不是十分陌生,從小見慣了和順男人的來往奔徙,對于《陽溫暾小引》這部早期云南山里人的“出國必讀”也有聽唱,只不過年齡和閱歷的關系,對未知的命運還是有些忐忑。到仰光后,他知道,“冬月去,到春月,即早回頭;辦棉花,買珠寶,回家銷售;此乃是,吾騰沖,衣食計謀”已經是祖宗的歷史了,現如今,關已封,這一切都再無可能,唯一能做的,是學到生存的本事,在緬甸立穩腳跟。
到仰光找到叔父,異國他鄉,聽著滿耳的緬語呢噥,如天書一般,語言這一關是必須要過的,不然談不上生存。于是,他進了緬語學校認真學習,但因居住卡的問題,他并不能在緬甸讀大學,于是開始出來找事做。經叔父介紹,他先到了“同和昌”商號做學徒。“見長者要恭敬徐行在后/凡說話莫高聲氣性溫柔”,正如《陽溫暾小引》要求的,李祖才生性敦厚,勤奮好學,不僅把店鋪的事做得清清爽爽,還把老板家里的事做得井井有條,買菜、做飯、打掃衛生,很得老板賞識。幾個月后,做貨物批發生意的老板就派他在外面接觸賬務往來,送貨、收款,他一道手完成。由于人少事多,每天從清晨起,他就到店里忙開了,打包、裝箱、送貨、收款、做賬,到睡覺,已是凌晨一兩點了。在這過程中,他接觸各種各樣的人,也碰到很多棘手的事,靠老板的交代和自己的琢磨、領悟,他對生意的門道慢慢有了自己的認識。
到了1962年,李祖才已在“同和昌”做伙計七八年,由于緬甸局勢驟變,軍政府全面控制了國家的財政金融貿易等經濟命脈,在一切經濟形勢國有化的進程中,“同和昌”批發商店也被收歸國有了,李祖才失去了工作。為了妻兒的生活,他騎著自行車在曼德勒四處奔波做經紀商,但傭金有限,他先做起了玉石生意,在政府管制后又到抹谷開挖洞子,希望能碰碰運氣,可這一行的水太深,做了一段時間,他無功而返。
無奈之下,他學著做炒瓜子賣的生意,每天半夜,他就要與妻子挑著幾擔瓜子去離家很遠的水塘洗,為的是天亮前結束,而不影響其他人挑水洗菜,洗好的瓜子經過煮、曬、炒,再賣到市場去。生活是平淡而艱辛的,但也是充實的。沒走過夷方或者夢想走夷方的人,總以為境外的生活很好討,玉石礦、寶石礦、銀礦、各種商號,只要肯付出,哪里都能實現創業夢。其實,家業夢、名利夢,并不是靠理想主義就可實現。運氣,機遇,隨時可能來臨的意外,可以成就你,也可能摧毀你。李祖才在做瓜子生意近二十年時,1984年,曼德勒一場大火,燒毀了他全部的財產。說欲哭無淚也不過分,但一家人還要生活下去,李祖才只能靠僅剩的一輛卡車、一間作坊和部分欠款再次白手起家。隨著中緬兩國邊境貿易的啟動,李祖才邊做瓜子生意邊做邊貿,慢慢恢復了元氣。
隨后三十年,李祖才在邊境貿易中摸爬滾打,憑著對政策和市場的準確判斷,以及勤奮努力,漸漸做得風生水起。從木材、藤條、家具的進出口貿易,到醫療器械的代理商,再到開辦醫院,李祖才的事業突破了傳統意義上的領域。所謂“木犀風了桂花風,幾日中閑景不同。惟有黃花偏耐老,飽收霜露玉成功”,憑著大半生的商界沉浮,李祖才修煉得豁達而睿智。他在曼德勒華人中的德高望重,讓人心生敬仰,與他的交談,也因鄉音而輕松愉悅。
短暫的行程,我們不可能有機會與很多華人交談,但通過李祖才先生,我知道了從和順到夷方的路,是怎樣一步步走出來的,眾多的家業夢,是怎樣一滴血淚一寸磚瓦壘起來的。“山有扶蘇,隰有荷華。”無論何時,因時因地制宜,總有扶蘇茂盛,總有荷華出錦。這就是李祖才的創業史。
皇城是曼德勒的根基,建于1856年,是最后一個緬甸王朝——貢榜王朝的首都。1853年,緬王敏董在阿瓦即位,1859年遷都曼德勒。到曼德勒,必然是要到皇城的。每一次從皇城外的大街上經過,都忍不住站在護城河邊眺望巍峨的皇城。赭紅的城墻透出緬式的宮殿,墻外六十米寬的護城河清澈幽深,映著殿宇和樹木的倒影,讓人忍不住想探究里面究竟有怎樣的繁華。這一帶也是最能體現曼德勒市貌的區域,街道寬闊,衛生整潔,繁花如夢。
占地六千畝的皇城因為現在由緬甸政府軍駐扎,我們辦好手續進去,只能參觀中央位置的很少一部分建筑。只不過進到里面,并不是想像中的滿目華貴,敏董王時期的建筑已在二戰中摧毀,現在看到的是緬甸政府1980年代末修復的,紅色的宮殿看似是新的,但除了幾根柱子撐著屋頂,室內沒有任何家具和飾物,也就是一座座空房子,完全沒有一座皇宮該有的威嚴和富麗,甚至有點荒涼。據說末代緬王和王后在1885年英國人侵吞上緬甸時,就被流放印度了,他們的生死與這座宮殿再也沒有任何關系。在一個空曠的大殿上,他們的塑像坐在王座上,眼神落寞。朋友曠野高歌說,從英國人到二戰入侵緬甸的日軍,都在皇宮駐軍。緬甸獨立后,緬甸國防軍駐扎于此。淪為軍事基地的皇宮,來不及留下緬王的一聲嘆息,就被軍隊的槍械聲和游客的腳步聲淹沒。
皇城是緬甸的最后一個王朝所在地,蒲甘,則是統一緬甸地區的第一個王朝的都城。萬塔之城蒲甘,一千多年的月起日落,似乎都沒驅散飄蕩在佛塔間的薄霧,霧中賞日出,滿足了所有對蒲甘的好奇。
蒲甘王朝崛起對應的年代是中國的北宋時期。1044年,阿奴律陀王統一緬、撣、孟等民族,建立了緬甸歷史上第一個封建王朝。他篤信大乘佛教,于是在都城招募工匠建造佛塔,同時在建好的佛塔中供奉征服其他小國時得到的三十二部三藏經。在氣勢恢宏的眾多佛塔中,還有無數很不起眼的小佛塔,據說,這樣的塔,是民間建造的,每一個都藏著一個人的禮佛故事和美好心愿:從很久以前開始,在蒲甘廣袤的荒原上,有的人為在仙逝后能侍奉佛祖,就一塊石頭一塊石頭為自己慢慢壘一座塔,有的甚至用一生的時間做這件事。一百年,兩百年,就有了龐大的塔群,沒有刻意的規劃,只有參差錯落的美,一千多年的荒涼呈現在萬樹包圍中,車一過甚至塵土飛揚,但擋不住后來者對這些佛塔及建塔者故事的好奇。我們漫步其中,因為對佛教的陌生,真看不懂佛塔上那些精致的雕塑和石刻代表的是什么,只覺得下車見佛塔,步步遇菩薩。這個時候,拜與不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了這個荒原中的諸多菩薩能夠千年永恒地坐在伊洛瓦底江東岸,能夠每天沐浴著霞光和晨霧,展露最慈善的容顏。
在曼德勒,最美的景還有烏本橋那壯美的夕陽。我去烏本橋,其實是受了好朋友李天鶴一篇美文的誘惑:烏本橋上三生情,緣起緣深緣不盡。天鶴說,有情人相親相愛,無論多遠,必然會相約橋上,攜手漫步,互訴深情。或是落霞滿天,或是清風明月,或是繁星綴宇,烏本橋上的海誓山盟,一定會藏進東塔曼湖的深幽里,隨日月交替,隨潮起潮落,湖水不消失,愛情也不會消失。所以烏本橋又被叫做情人橋。
當然更多的外來者去烏本橋,并不是要去尋什么愛情,而是為了欣賞作為“橋”本身的不朽藝術。
烏本橋長一千兩百米,橫跨東塔曼湖,關鍵是材質,全部由柚木做成,于是成了全世界最長最浪漫的柚木橋。所有的有情人都要感謝一百六十多年前的貢榜王朝君主敏董王,是他下令要用百年不朽的珍貴木材建一座永久性木橋,讓雨季因湖水上漲只能隔水相望的人們能自由往來,自由相聚,互通有無,于是也成就了一眼千年的種種浪漫故事。
緬甸濕熱,是柚木生長的天堂。早在六百年前云南男人到達金多堰時,踏入的就是柚木成林的碼頭。對于我們今天來說非常奢侈的柚木,在一百多年前,可能一不小心就成了一座經典建筑的材料。比如同樣是敏董王建的柚木寺。雕刻精美的柚木寺與現在我們能夠看到的烏本橋,構成了堪稱建筑奇跡的藝術遺存。
我去烏本橋的時候正值初冬的上午,我讓自己赤腳踏上百年前的時光,粗糲的木頭傳遞著太陽的溫度,橋廊遠離地面,曲折地通往湖的對岸,遠處帆影點點,捕魚的人優雅地撒網收網,身邊有情侶、僧人、游客、賣小食品者和乞討者走過,踏上橋廊的目的不同,他們神色各異,步履的快慢也各異,有人報我以微笑,我也微笑致意。在蕓蕓眾生的橋廊上,烏本橋接納著所有的有緣人,到達了,就與這座橋結下了一面之緣,緣起緣落,緣聚緣散,我都會把烏本橋留在曼德勒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