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類世，我們只是病毒

廖偉棠

“人類世”成為這幾年一個流行詞，大抵說起來的人都有點驕傲，好像正式承認人類是地球的主宰似的。維基百科的解釋是：“人類世又稱人新世，是一個尚未被正式認可的地質概念……人類世并沒有準確的開始年份，可能是由18世紀末人類活動對氣候及生態系統造成全球性影響開始。”

仔細品味，這不一定是驕傲的事。過往的世代，是一個個物種被天災地動滅絕的歷史，“人類活動對氣候及生態系統造成全球性影響”則貌似相反，人類要滅天滅地，不過，我相信最后勝利的依然是大自然。現在這場新冠狀病毒浩劫，何嘗不是地球對人類的反噬？

“我們大概就像一種病毒，幸運的是都集中在這個星球。”今天看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在《巴黎評論》上的一句話，觸目驚心。薩拉馬戈的代表作《失明癥漫記》正是寫莫名病毒導致全民失明的荒誕境地：

“因為眼下我們似乎正在經歷一場類似失明癥的瘟疫，我們暫且稱之為白色眼疾，鑒于它可能是一種傳染病，鑒于我們遇到的不僅僅是一系列無法解釋的巧合，為了制止傳染病蔓延，政府希望所有公民表現出愛國之心，與政府配合。已經患病的人住在一起，與患病者有過接觸的人住在另一個地方，雖然分開來住，但相距很近，這一決定是經過慎重考慮之后才做出的。政府完全意識到所負的責任，也希望這一通知的受眾都是守法的公民，同樣擔負起應負的責任，拋棄一切個人考慮，你們要認識到自己被隔離是一種支援全國的行動。”

這一段今天我們多么熟悉。不過薩拉馬戈那句話，我一點都不覺得荒誕，就我對蟑螂的觀察，以及對蟑螂最終將接管地球的確信，我相信：人類曾經就是地球上的蟑螂或者病毒，戰勝了曾經存在的“人類”而得以貪婪地在地球稱霸一時。

最新一季《愛，死亡和機器人》中最后一個故事《溺水的巨人》非常震撼，挽回全局。故事敘述者是一個科學家，他前往觀察海濱發生的奇跡：一個溺斃的巨人擱淺在沙灘上，以及微小的人類對他所做的種種。科學家的描述充滿傷感詩意，而且無處不流露出他對死亡巨人的傾慕和崇敬。

看完后，你也許如我一樣覺得，這具微笑著的尸體，才是真正的人類，其高貴其屹然，讓那些在他身上爬上爬下的人都成為蟑螂和螻蟻，而他，也許就死于人類與生俱來的病毒。

“至于那個巨大的生殖器，它最后落入一個小型馬戲團的獵奇博物館之手，這個馬戲團沿著西北海岸線不停往返巡演。那個曾經雄姿勃發的巨大器官，因其尺寸出奇地大，自己就占據了一個專有的帳篷。諷刺的是，標簽上錯把來源寫成了鯨魚。”《溺水的巨人》結尾這番凄酸的旁白，讓人想起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巨人被肢解后，其中最神秘的一部分的遭遇，依然被低俗人類輕慢。

這個細節提醒了我，溺水的巨人，其實就是擱淺自殺的鯨魚，馬戲團不是寫錯了陰莖的主人，而是泄露了作者隱藏的秘密。如果把巨人換成鯨魚，一切照樣說得通，在科學家的遠觀鏡頭里，巨人的剪影和鯨魚無異。

但王者即使沒有冠冕也依然是王者。巨人臉龐上的微笑，似乎在代表著真正的、喪失的人類，憐憫我們還要掙扎維系的營營役役……這種悲劇，還會不斷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