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埃特加·凱雷特著 方鐵譯



憂傷的奶牛
A.反復做一個夢。他幾乎每晚都做這個夢,但到了早上,當古德曼或某位導師把他喚醒,問他是否記得夢到什么時,他總是脫口說不記得。并非因為那夢恐怖或尷尬,只是太蠢。夢中,他站在一座長滿青草的山頂上的一個畫架邊,用水彩畫著田園風光。夢中的風光令人驚嘆,由于A.在嬰兒時就進了福利院,這座青草覆蓋的山可能是他虛構出的想象地點,也可能是他在某節課上看到過的圖像或短片中的真實地點。每次做了這個夢,A.都會涌起相似的感覺——從平靜到挫敗,轉而變為憤怒,隨即飛快變為憐憫。他記得自己在找石頭或其他武器;他記得自己想宰了一頭憂傷的奶牛,但到最后總又可憐它。夢中,他從未完成他在畫的那幅畫。他老是過早醒來,喘著粗氣,渾身汗濕,沒法再次睡著。
他沒和任何人講過這個夢。他想在世上保有一份只屬于自己的東西。福利院每個角落都裝了攝像頭,周圍都是有窺私癖的導師,一個孤兒要自己擁有什么東西幾乎是不可能的。另一個同樣重要的理由,是他不喜歡古德曼,向他隱瞞這個奇怪的夢,就像一種微小但恰當的報復行動。
古德曼
到底為什么,在世界上所有人里,A.最怨恨的不是別人,而是給予他最多幫助的人?答案很簡單:如果世上還有比依靠他人更讓人羞惱的事,那就是有人不斷提醒你,你在依靠他。古德曼恰恰是這種人:侮辱、控制他人,還高高在上。
福利院里的孤兒們講不同的語言,彼此缺乏交流,但他們的身世相近——他們的父母把新生兒拋棄在產房里,因為發現他們生來有病。一種有長長的拉丁語名字的基因疾病。但他們稱之為“早老癥”,因為這種病會使生來患病的嬰兒的年齡增長比普通人快10倍。這種疾病也令他們的成長和學習比普通人快得多。所以,兩歲的時候,A.已經掌握了高中水平的數學、歷史和物理;將許多經典樂曲銘記于心;而他對油畫和素描特別在行。但這點兒好處在疾病帶來的壞處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孤兒們知道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活不過10歲,會死于與衰老相關的各種病癥——癌癥,中風,各種心臟疾病。
古德曼在瑞士建立的福利院收留的都是這類天資聰慧卻慘遭拋棄的病孩,并為每個孩子設計獨立的課程,以幫助他們盡快作好準備,進入外面的世界。每次故事講到快結束時,古德曼都雙目含淚,而孤兒們會全體跳起來,鼓掌歡呼,A.也會起立鼓掌,但從不歡呼。
古德曼要求孤兒們通過一項生存技能考試。考試每個月舉行一次,會和每個孤兒特定的課程相銜接,得了高分的人可以參加一場個人面試。據傳,古德曼會在面試中問一些特別難的問題。如果通過面試,就可以走出福利院,并獲得一張身份證、一封列明能力的推薦信、1000瑞士法郎以及一張去臨近城市的火車票。
納迪亞
A.沒能通過生存技能月考已經有19次了。在此期間,他看到很多孤兒離開了福利院,有些年齡比他還小,有些頭腦和毅力還不及他一半。但他向N.保證,自己一定會通過下一場,也就是4月份的考試。N.也在學習繪畫,A.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她。由于A.的母語是德語而N.的母語是法語,他倆之間的交流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但這并不妨礙A.每天送給她一件小禮物,例如一只親手制作并上色的折紙海鷗,一朵從餐廳花瓶里偷來的鮮花,一幅素描……
N.堅持用她替他取的名字——安托萬——來稱呼他,而他以一部老舊的黑白電影短片中一位憂傷而輕盈的羅馬尼亞體操運動員之名,叫她納迪亞。根據福利院的規定,孤兒們只有在離開福利院的那天,才會隨配套的文件得到全名。在那之前,絕不允許稱呼他們任何名字或昵稱,只能以來到福利院那天被分配到的字母來表明身份。但對A.來說,她永遠都會是納迪亞。
秘密資助人
A.和納迪亞之間的約定很簡單。與其說是約定,不如說是愿望——他們向彼此承諾會盡個人全部努力通過考試和面試,等進入外面的世界,他們將一起度過余生。
福利院的資金全部來自捐贈,每個孤兒都有一位專屬的秘密資助人。孤兒的身份證明、未來的名字、個人課程以及將來離開福利院時獲得的火車票上的目的地,都由專屬資助人來決定。既然納迪亞說法語,而A.說德語,他們猜測火車票將把兩人送去瑞士不同語言區的城市,所以他們講好一個計劃:先到火車站的那個人,要把目的地城市的名字刻在他或她能找到的車站最北端的長凳上;先到的人到了目的地城市之后,每天早晨7點準時在城市中央火車站的主入口處等待,直到兩人團聚。不過,他倆首先得通過考試。納迪亞的秘密資助人希望她成為醫生,這從她的個人課程安排上就能看出來。她上一次的解剖考試沒過,但她向A.保證,這次她會作好準備。
A.的秘密資助人對他的人生規劃沒那么清晰。除了藝術類課程,A.的個人課程特別側重于社交及語言表達技能,比起其他技能,他主要學習辯論和寫作邏輯嚴密的文章。A.的資助人顯然希望A.成長為一位波希米亞風格的大胡子,因為A.從沒收到過剃須刀,他某次想和古德曼談談這事兒,古德曼打斷他的話頭,唐突地建議A.把注意力放在將要到來的考試上,別“在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從A.的角度來看,他相信資助人因為自己也是大胡子而想讓他蓄須。有一次,他透過體育館的窗戶,看到古德曼在和一位留著白色長胡子的老先生談話。A.清楚地看到古德曼正指著他,而老先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點點頭。是什么讓那位老先生在一個棄嬰的教育上投那么多錢?善良?慷慨?彌補他此生做下的惡行?為什么他會選擇資助一個先天基因受損的孩子?A.不知道如果自己健康富有,會不會為一個病孩做同樣的事。也許有平行宇宙吧,在那里,A.站在古德曼身邊,指著某個小孩,甚至可能是納迪亞,描述著她的成長、她的興趣愛好、她通過考試的概率,還有她將如何在那個荒涼的、無人照護的世界里度過余生。
4月的考試
在參加4月考試的7個孤兒中,只有他和納迪亞進了面試。
他看到納迪亞接受面試后和古德曼一起走出房間。納迪亞沒法跟他說話,因為導師正站在她身邊,但她容光煥發的臉向他透露了一切。現在A.要做的就是通過古德曼的面試——隨后兩人就能一起走出這里了。他們中誰先到火車站呢?誰會是那個把他或她的目的地刻在長凳上的人?但車站上到底有沒有長凳?A.突然焦灼不安起來。他的夢想不僅僅是離開福利院,而是離開后和納迪亞生活在一起。假如由于計劃的某些小疏漏,他們錯過彼此該怎么辦?畢竟,他倆沒法知道對方的新名字,而如果沒法離開未來要去的城市,他們就后會無期了。
“你在想什么呢?”古德曼問。
“我的人生。我在外面世界的未來。”A.喃喃地說,立刻又諂媚地補充道,“還有對福利院的感激,特別是感激您,帶我來到此刻。”
“你說得好像你在這里已經完事了,準備從火車車窗里向我揮舞白手帕。”古德曼說著,臉扭曲成獰笑。
“這次我考過了,”A.結結巴巴地說,“我肯定。”
“是你肯定,”古德曼打斷他,“但是,不太走運啊,我可沒那么肯定。考試的評定不僅僅依據卷子上的正確答案。答案背后還隱含著對意圖和品質的考察,綜合起來考量,恐怕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A.僵立原地,目瞪口呆。他在狂熱的大腦中竭力搜尋某個無可辯駁的理由,來說服古德曼改變主意,但最終脫口而出的卻是:“我恨你。”
“那好吧,”古德曼點點頭說,立刻按下內線通話按鈕,叫A.的個人導師來把他帶回房間,“你能恨我是好事。這是你成長的一部分。我做工作不是為了被人愛戴。”
“我恨你。”A.重復道,感覺內心升起熊熊怒火,“你可能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但實際上你又傲慢又惡毒。每晚入睡前,我都會閉上眼睛,想象早晨起來時發現你死了。”
“這毫無問題,”古德曼說,“我對你進行的懲罰,你對我的恨意,都是為了讓你達成更高遠的目標所作準備的一部分。而你對我的愛和感激并不在目標之內。”
逃亡
來了4個保安才把A.從古德曼面前拖開。在和他們短暫但激烈地扭打一番后,A.離開時一只眼睛被打青,前額上有一大塊挫傷,左手斷了兩根手指,但不止于此。他拿到了一個保安的身份牌,這是他在互毆時想法兒從他身上撕下來的,在沒人注意時藏進了自己口袋。
那晚,A.假裝睡著了。凌晨1點的時候,他悄無聲息地爬下床。有了偷來的身份牌,他知道自己能走出去。西側樓是客房,穿過那里就是出口大門。
A.沿著通向客房區的走廊前進,并用身份牌打開了厚重的鐵門。客房區是給定期來訪的秘密資助人住的。A.總是把客房區想象得猶如奢華酒店,但如今看來截然不同。它的主廊和某幢辦公大樓的走廊很像,廊上每扇門都通往一個猶如舞臺布景的房間:第一間看著像軍事掩體;第二間像小學教室;第三間里有個精致的游泳池,里面漂浮著一具赤裸的軀體。
A.用在設計成軍事掩體的房間里發現的老式手電筒照亮前路,把光聚在那具尸體的臉上。尸體已經血肉模糊,但A.立刻認出來了:他跳入水中,抱住納迪亞赤裸的身體。他崩潰了。無比震驚,徹底崩潰。他原以為,這次逃亡能將他帶向自己最為渴望的美好生活,但現在,頃刻之間,渴望灰飛煙滅。沒了納迪亞陪伴,他的人生已別無所求。聽到有人沖廁所的聲音,他抬起了頭。一個穿著浴袍、瘦瘦小小的紅發男子從洗漱間走出來。他看到了A.,立刻用法語大叫起來,不一會兒,房間里就站滿保安。那個紅頭發聲嘶力竭地向他們說了些什么,指著A.和納迪亞的遺體。保安們跳入水中,想把A.和納迪亞分開,但A.就是不肯撒手。他最后的記憶是一股混合著氯氣和鮮血的濃重味道,隨后眼前一黑。
憤怒與優點
醒來時,A.發現自己被綁在椅子上。他在之前看到的第一間客房,就是那個有軍事掩體的房間里。古德曼正站在他身邊。
“有人殺了N.。”他嗚咽著說。
“我知道。”古德曼點點頭。
“我認為是那個紅發男人干的,很矮……”A.呻吟著。
“沒關系,”古德曼說,“她是他的。”
“有關系,”A.慟哭起來,“她被謀殺了!你應該叫警察……”
“要被謀殺,你首先得是個人,”古德曼說教道,“而N.算不上一個人。”
“你怎敢這么說?N.是個多么好的人,一位美麗的女人……”
“N.是個克隆人,娜塔莉·洛羅的克隆人,她丈夫訂購了她。他叫菲利普,就是你看到的那個小個子。”A.想開口說話,但被勒得太緊,喘不上氣。
“你什么都不用擔心,”古德曼說著,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真正的娜塔莉·洛羅活得好好的,正在不耐煩地等她丈夫菲利普結束在瑞士的短期出差后回家呢。既然菲利普把憤怒發泄在了她的克隆體身上,她迎回家的就是一個更為平靜和充滿愛意的丈夫了。”
“但他殺了她……”A.喃喃道。
“不,”古德曼糾正他,“他只是毀了一個克隆體。”
“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A.堅持己見。
“她看上去像個人而已,”古德曼再次糾正他,“就像你看上去像個人一樣。”
“我就是人!”A.尖叫,“我出生時就患了早老癥,被我的雙親拋……”
但古德曼輕蔑的眼神讓他沒法把話說完。“難道我也是克隆體?”A.拋出疑問時已眼含淚水,“是某個和我親近又恨我入骨的人訂購的?”
“不是,”古德曼笑了,說,“你的情況更復雜一些。”
“復雜?”A.喃喃自語,而古德曼從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鏡子,舉到A.面前。A.能看到,鏡中的自己眼眶青紫,左眉骨處有干涸的血痕,厚重的胡須也被徹底剃掉了,只在鼻子下方留了小小一撮方形的髭須,他的頭發則以一種奇怪而難看的方式梳向一邊。現在望向鏡子的時候,A.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穿的是一件棕色的軍裝。“親愛的A.,你的名字是阿道夫,”古德曼說,“你的主人隨時會來。”
白板
那個大胡子老先生仔細察看著A.。
“不得不承認,他看上去真的很像他。”老先生顫聲嘀咕。
“他不只是看上去像,”古德曼糾正道,“他就是他。百分百的阿道夫·希特勒。不僅是身體,還有思維:同樣的知識結構,同樣的性情,同樣的天賦。我要給你看點兒東西。”古德曼從他的皮包中拿出一塊小小的平板電腦,放到老先生面前。A.看不到屏幕,但能聽到電腦里傳來自己的聲音。他聽到自己對著古德曼聲嘶力竭地大吼,說他恨他,希望他去死。
“看到了嗎?”古德曼自豪地說,“看到他手的動作嗎?再看看這個。”A.突然聽到他的聲音正說著他從沒講過的內容,一場關于“強大的德國人不會向任何人屈服”的演講。古德曼暫停影片。“看到沒?”他對老先生說,“他們一模一樣。我們把他的意識抹掉,一片白板,再把所有東西灌進去。從他誕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一直在為今天作準備。”
古德曼從他的包里拿出一支槍和一把刀,都遞給老先生。“我不知道你更喜歡用哪一種,”他聳聳肩,說,“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對付他,我保證時刻守在外面。”
最終解決方案
老先生用槍指著A.的額頭。“這個時刻我等了一輩子,”他說,“早在集中營里,失去父母和兄弟的時候,我就發誓要活下來,向謀殺我全家的人復仇。”
“開槍吧。”A.慫恿他,“做個了結吧。反正這世上我沒什么留戀的了。”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老先生生氣地說,“你現在應該哭著求我放過你。”
“我還應該是一個要對數百萬人的死負責的男人,而不是一個在實驗室里被創造出來、從未傷害過任何生命的克隆體。”A.回答,扭曲地笑著,“我很遺憾,但一個執意要在事件發生80年后向死人復仇的人,不得不作出一些妥協。”
老先生的手開始顫抖。“你是希特勒,”他吼道,“你是個狡猾的惡魔,即使現在,窮途末路了,你還在耍花樣……”
“我是安托萬。”A.低聲道,閉上眼睛。他想象自己和納迪亞站在綠草如茵的山上,站在兩個配套的畫架前,各自描繪血紅的落日。手槍扣動的金屬聲此刻聽來如此遙遠。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銀河系邊緣的小失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