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歷農,號耕甫,1918年出生于安徽,高中畢業后入伍當兵,參加過對日抗戰。1949年隨國民黨軍隊到臺灣后,長期擔任軍中要職。曾任中國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臺行政機構“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主任。晚年,他為反“獨”促統大業四處奔走,在促進兩岸和平統一的志業上再攀高峰。本文作者為許歷農的女兒許綺燕,許歷農到臺灣時,3個月大的她被留在大陸,父女二人在開放兩岸探親之后才得以團聚。
我能記事的時候,我和我的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我的熱心快腸、樂于助人的外婆是湖北武漢武昌區人民代表,一天到晚忙里忙外的,倒是外公常常靜靜地和我處在一起。童年生活的那份樂趣、那份安全感,我至今難忘。
7歲那年,母親接我回家,我開始上小學。在我自己的家里,我發現一個問題:我的爸爸和弟弟妹妹都姓張,媽媽姓王,而我姓許。這是為什么呢?我很想問問大人,但我沒敢問。在我的中心,我在這個家中好像合理又好像不合理。生活像一個謎,我好些年都解不開。早幾年,父母在武漢市工作,父親是一家造船廠干部,母親是工人。后來,遇上城市人口大下放,父母先后到了通山縣。父親到通山縣后還得到了一份看守廢舊車間的工作,母親就沒有工作了,每天四處尋找一些零碎的重體力活做。最苦的是母親,無論有傷有病,她都不敢休息。黃嘴待哺,她擔心的就是找不到活做,只要能找到活,無論怎樣臟、怎樣重、怎樣苦,她都覺得是好運氣。
母親在一個廢舊車間搭了兩個鋪,就成了我們姐弟妹幾個的寢室。我作為大姐,每天帶著弟妹們到學校去,放了學,我就趕快回家幫母親做家務,做飯洗衣收拾房子,什么都做。我努力把一切做到最好,我想做孝順的女兒,我想看到父母臉上有欣慰的笑容。可后來我越來越清楚,無論怎樣努力,我都做不到這一點。
到了20世紀80年代,臺灣來的陸羽儒先生在統戰部門的幫助下找到了母親和我。我這才知道我的親生父親還活著,并且是國民黨高級將領,官至國民黨中常委、“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主任”。
母親通過錄音機對我父親說了幾句話:“很想念你,不知你幾時能回來,我們還能見上一面。你愛吃煎餃,我給你做。”
母親原先一直不肯對我說我的身世,知道了父親的下落之后,母親主動拉我坐到她的身邊,細說了以前的故事。
原來我的生父名叫許歷農,曾是外公手下的兵,那時他們駐守在北平。外公很欣賞我父親,說此子必成大器。果然,沒幾年,父親就被提升為營長。母親由外公做主,嫁給了我的父親。
我出生在北平。呱呱落地時,父親好高興,給我取名綺燕。父親說,綺是美麗動人的意思,燕是紀念我的出生地北平(燕京)。父親的同事們打造了一份很珍貴的禮物來賀喜,那是一塊玉匾,匾上刻著4個字:名門生秀。父親很喜歡這塊匾,把它看作女兒的吉祥物。這塊玉匾后來一直由母親珍藏,直到“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人拿走。
母親還告訴我,我們許家祖籍安徽省貴池縣(今池州市貴池區)烏沙鎮。我的伯父是開明紳士,很早就把財產捐獻給了共產黨。母親說,你也算是出自名門,你父親還活著,就一定會來找你。到時候,你就把玉匾的事說給他聽,記住,匾上的字是“名門生秀”,你爸一聽就知道你準是他的女兒。我明白了母親敘說以前、敘說玉匾的用意:她是怕有一天她不在了,我的父親來找我時,我們父女無法確認。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半天回不過神來,生活處處承受艱難的我居然是名門之秀。好遙遠的名門之秀啊,那好像是別人的故事,與我無關。我們母女抱頭痛哭。
南京統戰部發來邀請函,請我到南京定居,我考慮再三,還是舍不得養育我的這塊土地,舍不得養育我的養父和生母,我謝絕了。在南京市臺辦的關照下,我給生父寫了一封信,并寄去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我父親很快就回了信,信上說:“小燕,我的女兒,我很想你,恨不得時光倒轉,重敘天倫之樂!”
隨著大陸和臺灣的往來禁錮逐漸放開,同根同祖的兩岸人民又開始有了走動,可以互相通信,互相探望了。但臺灣卻因為父親是國民黨高級將領而不允許回大陸,好在還有一條政策,大陸的直系親屬可以到臺灣探親。
第一次探親,我在臺灣的家里住了20多天。以后,每年一次赴臺省親,每年一次回家小住。每次我都被父親珍愛得不得了,都被一種深刻的親情感動得不得了。家就是家,那么安全,那么舒適,那么無憂無慮。
母親晚年無數次回憶起在火車站與父親分別的情景。當時父親說等仗一打完就回老家接我們母女。父親和母親都沒有想到,他們這一別竟成永訣,一生一世不得再見。
父親曾幾次詰問我:“你媽怎么那么早就結了婚?我是十幾年后才結婚,誰叫你媽這么早結婚?”父親好像是不能諒解母親,其實詰問包含了父親心中巨大的遺憾和深深的失落。他遺憾的是沒能和母親永續姻緣,他失落的是那情真意切的愛。那山盟海誓的愛居然很脆弱,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母親出嫁的時候,只有16歲,正是人們說的“二八芳齡”,父親大母親8歲,也是少年英俊。他們感情極好。都給對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母親說到父親就說:“你爸真好,待人誠懇,會疼人,從不發脾氣。”父親說到母親就說:“你媽很可愛,胖乎乎的,皮膚又好,性格很溫順,很聽話。”我從父母的語氣、眼神中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們深沉久遠的愛情。
以母親的本意,她是不想再嫁,她已經沒有完整的愛,再為自己談婚論嫁。可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帶著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她頂不住政治和經濟的雙重壓力,只能選擇嫁人。然而,再嫁并沒能使我母親擺脫政治和經濟壓力。父親已經成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重重地壓在母親背上,可母親從來沒有埋怨父親一句。得知父親還活著,母親好激動,父親的朋友來尋找她,統戰部的同志來看望她,她熱淚盈眶。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丈夫身邊,再也無法承受那份真愛,但只要丈夫還在人世,她就滿足了,只要丈夫過得幸福,她就幸福無邊了。
父親從不直接給母親什么,他總是給我一些錢,對我說:“你媽需要什么,你就買給她。”我陸續以自己名義用父親的錢給母親買了彩電、冰箱、住房和許多營養品。父親以一種間接的方式對母親晚年病中的生活,給予了力所能及的照顧。
近幾年,父親幾次回大陸,見到了很多親人,唯獨沒有見到母親。母親積勞成疾,臥病在床,不能走動,不能激動。我深知母親經受不起見到父親之后的大喜大悲,我真的不敢安排二老會面。我總想,下次吧,下次等母親身體養得好些,再讓她見父親。2002年,父親因公回大陸,附帶省親,這時母親已經很衰弱了,我意識到再不相見恐怕就沒有機會了。我想安排父親去一趟母親居住的通山縣。可當時武漢至通山的公路正在維修,挖得坑坑洼洼,有的地段很不安全。統戰部和臺辦考慮要對父親負責,不讓他去通山。父親也怕給政府添麻煩,就說:“下次吧,下次我來,路就修好了,我一定去看你媽。”可是沒等到下次,母親就離開人世了。
母親走后,我悲痛萬分,一夜之間瘦了好幾斤。我哭著給海峽那邊的父親打電話報喪。電話里傳來父親的聲音,頓挫嗚咽而又平靜萬分:“小燕,我已經知道了!”我一驚:“爸,隔山隔水,您怎么知道了?”父親說:“小燕,你媽昨晚來找我了。那年我們在火車站分手的時候,你媽說的一句話是‘我好怕喲。幾十年來,我都想不起來,昨天晚上一下子想起來了,你媽在我耳邊輕輕地對我說:‘我好怕喲!我一驚,就知道是你媽不行了,果然,一清早你就來了電話。我這輩子對不起你媽,請你替我在你媽墳上獻一束花!”我悲傷痛哭之余,驚嘆父母之間生死有靈的遙相感應。
時光啊,為什么不能倒流?祖國啊,何日才能統一?海峽兩岸,炎黃子孫,一衣帶水,骨肉親情,怎能夠長期分離,天各一方?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愿兩岸親人早日團聚。祖國要統一,人民要團圓,中國人民不要“一邊一國”!
(摘自九州出版社《許歷農的大是大非》? 作者:紀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