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我們首先從一個故事講起。
得到App的創始人羅振宇老師曾經在央視擔任《經濟與法》節目的制片人。談起這段經歷,羅老師說做內容類的節目永遠都缺好的選題。那么,羅老師是如何遴選好的社會議題,并將之確定為選題的呢?
他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去法院查閱判決書,從中發現那些判決理由或者判決結果反常識的案子——由此而來的選題,自然是既有深度也有熱度。不得不說,作為一個非法律人士,羅老師抓到了趣解法律體系的一把重要鑰匙——判決書。
實際上,判決書是司法系統處理案件最終輸出的結果。需要注意的是,該判決不僅是給當事人的交代,也是給全社會的一個交代。因此,法院的判決書原則上都是要公開的。換句話說,判決書是整個“法律工廠”向全社會輸出的“產品”。判決書必須明確告訴全體社會成員:一個案子的事實是什么,判決結果是什么,為什么作出這樣的判決,法律上的理由是什么,法官的推理過程是什么。
此外,判決書還具有塑造社會預期的功能,即在提示全社會,以后類似的事情法院大體上會怎么處理。判決書在法律程序里自然是終點,但對于全社會來說,它只是一個起點。
事實認定部分的邏輯缺環
一份標準的判決書有嚴格的格式要求,一般分為標題、正文和落款3個部分。標題包括法院名稱、文書名稱和案號。正文包括首部(訴訟參與人及其基本情況)、事實、理由、裁判依據、裁判主文(法院的處理決定)、尾部(包括訴訟費用承擔和告知事項,如上訴途徑和期限)。此外,落款部分是法官、書記員的署名和日期。
當然,判決書中最為重要的就是正文,特別是陳述案情和判決理由的部分。實際上,無論一份判決書有多長,讀者只需抓住最核心的兩個關鍵詞,就能掌握整個判決書的結構。
第一個關鍵詞是“經審理查明”。當人們在一份判決書里看到這5個字的時候,后面的內容一般來說就是案件事實。換言之,就是在法官眼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另一個關鍵詞是“本院認為”。當這4個字出現的時候,接下來一般就是法院給出的法律理由。也就是說,當法官認定了案件事實之后,依據何種法律規則對事件作出評判和處理。
總結一下,“經審理查明”5個字之后所述內容屬于“事實認定”,“本院認為”4個字之后所述內容屬于“法律推理”。一份判決書由此濃縮了以下基本要點:事實的發現、規則的運用、推理的過程。法律最基本的思維模塑全部體現在其中了。
但是,如果人們看得足夠仔細的話,會發現判決書的正文里有一個邏輯缺環:在事實認定部分,判決書基本上是“不太說理”的。換言之,法官并沒有告訴人們,他/她認定案件事實的思維過程。實際上,我國絕大部分判決書都是如此操作,只有很少的例外情況。
或許有人會說,法官一般都會在判決書里列出認定事實的相關證據。但即便如此,法官并沒有表明他/她是怎么從羅列的證據出發來得到整個案件事實的。反之,他/她直接下了判斷——事情就是這樣的。要知道,在一個案件當中,雙方當事人及其律師經常圍繞案件事實提出不同的說法,而且面對同樣的證據,不同的法官也可能會得出不同的判斷。但是,最終宣判的法官卻不會在判決書中明確表示他/她究竟是如何從現有證據中得出自己對于案件事實的判斷的。
值得強調的是,這里只是說判決書在事實認定部分不太說理,但在適用法律、法律推理、得出判決的部分,是必須也必定充分說理的。
給出判斷,不說理由
實際上,我國司法系統已經通過各種措施加強裁判文書在事實認定部分的說理。最高人民法院曾經明文要求,法官應該說明裁判所認定的案件事實的根據和理由;2017年新修改的《民事訴訟法》第152條也規定,判決書應當寫明判決理由,包括“判決認定的事實和理由”。然而在現實中,法官在判決書中的事實認定部分仍然不愿過多著墨。
原因何在?或許有人會說,這當然是因為沉默是金、言多必失的實踐智慧。其實更為深層的原因在于,法律中認定事實的理由本身很難說清楚,在法律里發現事實極其困難,過去的事件很難完整還原。
此外,為了保證司法公正,避免產生先入為主甚至偏私裁判的可能,司法系統還要求裁判者必須事先對案情一無所知。
法官事先對案情一無所知,還必須認定事實,這簡直是難上加難。正義女神一旦被蒙上雙眼,她自然更加公正,但也更加“盲目”。更何況,雙方當事人及其律師考慮自身利益,還會通過各種方式隱瞞事實,甚至通過各種技巧塑造和影響裁判者的認知。即便法官能力再強,也無法保證一定能夠還原事實真相,并且給出無懈可擊的理由,因為這遠遠超出了人類的一般認知能力。法官只能根據雙方當事人提交的證據和各自的陳述,在有限的時間內作出判斷。尤其是在疑難案件中,此種判斷至多只能無限接近真相,而無法真正還原真相。然而,對于社會公眾來說,司法機關在每一個案件中發現真相,是一種普遍的期待。如何讓法官的事實判斷獲得更強的說服力,就構成了一個難題。
于是,為了讓裁判者的事實認定有一錘定音的效果,各國法律制度采取了各式各樣的辦法。但是萬變不離其宗,這些辦法的核心秘訣就是“無招勝有招”。按照北京大學法學院蘇力教授的總結,就是不說理、不論證、直接靠判斷來認定事實。
英美法系的陪審團制度就是如此。英美法系的審判一般分為兩個部分:事實審(負責發現案件事實)和法律審(負責適用相關法律)。其中,事實審部分經常動用陪審團的力量,而非職業法官,即選擇12名普通人,讓他們負責發現事實,聽審案,檢看證據,最后經過內部審議,就事實問題得出最終判斷,比如被告是不是兇手,有沒有罪,等等。陪審團的審議過程絕對秘密進行,給出的結論也完全不附加理由,之后陪審團成員就消失在茫茫人海,無跡可尋。所以有人戲稱,如果是陪審團定你的罪,你只能怪上帝。
內地法系雖然沒有采用陪審團制度,但在認定事實方面的做法也非常類似。內地法系的法官依靠一種叫作“自由心證”的制度來認定事實。簡單來說,法律并不預先設置硬性規則要求法官如何認定事實;法官聽完雙方陳述和辯論、檢看證據之后,根據自己的內心確信來判斷事實——認定什么樣,就是什么樣。
舉例而言,《法國刑事訴訟法》第427條規定:“除法律另有規定的以外,犯罪可以任何證據形式認定,并且法官依其內心確信作出決定。”那么,法官究竟如何形成內心確信?
法官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正如上述這部法律第353條的規定:“法律不要求法官們說明通過何種方式達到自我確信,法律也沒有規定法官們確認證據完備與充分應特別遵循的規則。法律規定了法官們在沉默和靜心中獨立思考,用他們良心的真誠去探究所有指控被告人的證據和被告人的辯護理由給自己理智頭腦留下的印象。法律只向法官們提出限定其職責全部范圍的唯一問題:‘你們已經形成內心確信了嗎?”
再比如,德國法院的刑事判決書一般會在事實認定部分徑直描述一個故事,將案件事實完整呈現,甚至連證據都不列(我國的判決書通常需要列舉證據),通過敘事本身的力量達到令人深信不疑的效果。至于法官究竟為何在內心中確信,為何確定這個故事就是案件事實,判決書中只字不提。
總而言之,在認定事實的問題上,現代法律體制采用了一種“此處無聲勝有聲”的策略。無論是陪審團的秘密審議,還是法官的自由心證,都是由裁判者根據自己的內心確信直接認定事實。當然,這并不是說陪審團和法官隨心所欲——畢竟,在大多數簡單案件中,裁判者自然是以證據為判斷依據,只是在一些極端困難的復雜案件中,裁判者必須訴諸自己的內心確信來作出決斷。
飽受爭議的彭宇案
或許有人會進一步追問:如果裁判者就是要在判決書中展現認定事實的思維過程、理由和根據,又會發生什么狀況?
有時會引起極大的爭議,引發嚴重的后果。2006年,震動全國的彭宇案判決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彭宇案的基本案情是:2006年11月20日,老人徐某在公交站等待公交車的時候倒在地上。剛下車的青年彭宇攙扶了她一把,結果發現老人受傷了,于是彭宇聯系老人的兒子,一起把她送到醫院,還給了她200多元作為醫藥費。
經過醫院檢查,老人已經骨折,治療費用很高。于是,老人和她兒子就與彭宇發生爭執,認為彭宇撞倒了老人。在去派出所未能達成和解之后,老人就把彭宇狀告至法院,一口咬定是彭宇撞的她,索賠136419.3元。彭宇則表示自己無辜,而且是見義勇為,主動幫助老人。隨后,法院一審宣判,彭宇的確撞倒了老人,因此需要賠償對方45876.36元。
彭宇案在當時的社會影響極大。彭宇到底是撞了人而不承認,還是見義勇為反被冤枉,引起了廣泛的爭議,甚至引發了人們對于社會公德的大討論。
然而,從法律的角度來講,彭宇案之所以引起巨大爭議,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法官在判決書里特地撰寫了認定事實的理由,并由此遭受了無窮的質疑。
彭宇案的法官在判決書的事實認定部分做了較為細致的推理。首先,法官指出,常理告訴我們,第一個下車的人,與車旁邊的人相撞的可能性比較大。彭宇承認自己是第一個下車的,因此他撞人的可能性很大。
其次,法官指出,一般來說,做好事的人在對方家人到來之后,完全可以言明事實經過,讓其家人負責隨后送往醫院的事務,自己即可離開。然而,彭宇不但沒有離開,還親自把老人送到醫院,顯然不合情理。
再次,彭宇支付的200多元在原、被告之間存在爭議。原告認為是被告墊付的賠償款,被告主張是借款。法官認為,根據常理推斷,正常人一般不會貿然借錢給陌生人,即便借出了錢,也肯定會找旁邊沒有利害關系的人加以證明,或者讓對方打個借條。然而,彭宇并沒有按常理出牌,給了老人200多元錢,也一直未要求歸還。這種情況大多是當時撞了人,先行墊付費用。
相信細心的讀者已經發現,彭宇案中的法官就是按照經典的三段論進行事實推理的。大前提是社會情理或者生活經驗,小前提是彭宇的種種行為,最終的結論是彭宇撞了老人。
然而問題在于,在認定一件事究竟有沒有發生的時候,人們是不能從一般推導特殊的。根據一般常理或者社會經驗,我們最多只能說有99%的概率是這樣。至于事情究竟有沒有發生,卻不能用概率進行計算。打個比方,即便一個人一年之中的出勤率是99%也不能證明他/她在某日就一定在上班。同樣的道理,即使100個類似案子里有99個是如此,你也不能說手頭的案件就一定是這樣。
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對于法律內行來說,“事實真相無法百分之百還原”是個常識,但是廣大社會公眾仍然對司法機關抱有徹底追究真相的期待。僅靠蓋然性的推論顯然無法滿足社會公眾的期待,還容易招致巨大的壓力。正因為如此,彭宇案中圍繞事實認定部分的推理和說理引起了軒然大波。法官最后也因為巨大的社會壓力被調離了。
彭宇案的社會反響告訴我們,在事實認定的環節,法官進行充分說理未必是好事。而其背后的深層邏輯就在于,在事實認定的問題上,論證未必比信念更有力。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就曾經指出,在事實問題上,論證并不比認定能獲得更強有力的結論。而所謂“認定”本身就是不太能說明理由的:我認定此刻眼前的交通信號燈是紅色的,而不是綠色的,但我無法說明理由。
更為重要的是,凡是論證都存在反駁空間,別人可以挑出論證過程中的邏輯漏洞進行反駁。但是,如果認定結果且不給理由,則是無法駁斥的。比如,我認定眼前的交通信號燈是紅色的,沒有理由。別人至多只能糾正,而無法反駁。因此,英國著名法官曼斯菲爾德曾經給一個新法官提過一則廣為流傳的忠告:“你的決定可能是正確的,但你的理由肯定是錯的。”
總而言之,判決書是整個司法程序提供給全社會的“產品”,其中展現了很多內容,但也有三緘其口的地方:在事實認定環節,基本只給決定,不太表明理由。這看起來沒什么道理,但卻是法律人為了使事實認定更有說服力而找到的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
(摘自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想點大事:法律是種思維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