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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焦氏[中篇]

2021-07-28 10:44:37焦沖
滿族文學 2021年4期

1

有時我會夢到我的奶奶,在夢里她一直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依然住在那座老房子里,即便晴天白日,屋內也是昏暗的,仿佛沉浸在幽冥的暮色里。我很驚訝地發現她還活著,像以前那樣坐在堂屋門口的一張木凳上,手里搖著蒲扇,身著月白短袖,黑綢褲,黑色發夾將她的灰白短發攏向腦后,露出寬大的額頭,充滿渴望的目光幽怨地盯著緊閉的大門,期待某個兒孫忽然將它推開。在夢中她很少說話,像是知道自己已經作古。事實上活著時她話多且愛管閑事兒,凡是看不順眼的總要發表意見,盡管說不出什么新鮮理論,沒人拿它當回事,她卻非要不吐不快。但在最近的一次夢中,她居然開了口,在那棟老房的東屋,時間是我結婚前夕,但我卻能感覺到自己并非那時的自己,而是如今的我。想起那座老房,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在腦子里將每個房間走上一遍,其實也才三間,不過是東屋、西屋和堂屋。我正站在靠墻的那口笨重而老舊的漆柜前收拾包袱,正對著一面破舊的靠山鏡,因年代久遠,映出的影像模糊而殘缺。奶奶坐在炕沿,兩腿耷拉著,問我婚禮事宜有沒有準備好,什么時候出發。我略微敷衍地說一切都好,不用她操心。她又問我能不能多待幾天,還有何時回娘家,我說我也不知道。她說,沒事兒,我等著。說完,我從鏡子里看見她露出了得逞般的詭異笑容。

我的奶奶,1924年生于薊縣最南端的下倉鎮,該鎮與我爺爺家所在的玉田縣接壤,以蘭泉河為界,河東屬于玉田縣,河西屬于薊縣,兩家相距大約二十多公里。那時我爺爺的父親在下倉鎮上開著賣布料的鋪子,我奶奶的父親則在對街賣中藥,我爺爺成年后到鋪子里幫忙,我奶奶的父親見我爺爺老實、厚道,且打得一手好算盤,便有意將自己的大女兒嫁給他。爺爺和奶奶直到結婚那天才算第一次見面,之前就連彼此的照片都沒看過(很可能那時當地還沒有照相館),只在各自的父親口中聽說過對方的相貌和人品?!澳銧敔旈L得標致,人是單薄了點兒,話也少,我挺滿意的,那時候都是父母之命,攤上啥樣的都得算著,哪像你們,可以自己搞對象,還能搞上好幾個?!比蘸蠡貞洉r,奶奶總會這么說,口吻里有一絲被命運眷顧的感恩和甜蜜。奶奶家姓吳,她沒上過學,因此沒有學名,在我上到小學三年級時無意中看到她的身份證,那上面寫的是“焦吳氏”,這個名字跟隨了她大半輩子,就連墓碑上刻的也是這三個字。做姑娘時她有小名,但不管誰問她都不說,有一次被我問急了,她叱責道,小丫子,沒大沒小,有問你奶小名兒的嗎?直到她死后,我才從姨奶奶(奶奶的妹妹)嘴里得知她的小名叫大枝子,寓意開枝散葉。

奶奶這輩子共生了七個孩子,生老幺時她已四十六歲,倒數第二個在四歲時由于痢疾而夭折,活下來三男三女,按長幼排序依次為我的大姑、大伯、二伯、父親、二姑和小姑。我的大伯出生后沒多久,爺爺的父親和母親相繼因病去世,爺爺因此受到打擊,加之解放后政策的改變,也因為他本就不擅長交際,導致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最后不得不關門,家道一度中落,即便如此,在劃成分時,爺爺家也被劃為了中農,實際上當時已沒有家底兒,與貧農無異。爺爺是根獨苗,從小生活在父母的庇護下,幾乎稱得上嬌生慣養,除了識文斷字之外,其他技能皆無,用我奶奶的話說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連只雞都得我殺”。生活上的變故導致他生了一場病,雖沒有丟掉命,卻更加虛弱,更不可能成為“勞力”??珊⒆訁s一個接一個地出生,張嘴要吃的。在生產隊時,一家子人只有我奶奶一個勞力,有時干到半夜才分到一根蘿卜。一進門,被筒里伸出三個小腦袋,眼巴巴地望著她,就跟窩里要食兒吃的雛燕一樣,她將蘿卜削了皮,分成三截,每人一段,蘿卜皮撒點鹽一腌,留著就粥喝。

再后來,作為家里的老大,我大姑輟了學,成了半個勞力,大伯每天也只上半天學,幫著奶奶掙工分。饒是如此,家里的糧食依然不夠吃,奶奶不得不攆著一雙小腳往返五十多里到娘家求助,大清早出門,午飯前背著半口袋白面和半口袋棒子面回來。有一年娘家也沒富余接濟他們,她只好半夜到隊上偷公糧,得手后被發現,兩三個男人圍追堵截,她嚇得一通亂跑,慌不擇路中扎進麥秸垛,在里面悶了半個多鐘頭,直到周圍再沒有腳步聲,才敢出來。我們四個兄弟姐妹聽說,便問她不怕被抓住嗎,她說,咋能不怕?到底做了虧心事,回到家心還突突跳,腳脖子還給崴了,疼了一個多月才好利落。我爺爺在炕沿上磕了一下煙袋鍋,說著風涼話,那你還去?丟人。奶奶道,我不去能咋地?難道眼瞅著孩子挨餓?人家的老爺們挖河的挖河,下地的下地,就你啥都干不了。奶奶這么說爺爺時,語氣中幾乎聽不出埋怨,似乎早因為時過境遷而不屑于計較,甚至透著一絲母性的嬌寵。爺爺去世時,她對兒女慨嘆,你爸這輩子可比我享福,好吃好喝都可著他合適,他吃剩下才給你們,剩不下你們也跟我一樣摸不著,干過最重的體力活就是給驢割草,麥子、棒子都沒沾過他的手,鎬頭、鐵鍬也沒咋碰過,那罪都讓我受了,人家都說我比個男人還能干,當我愿意?啥也別說了,興許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合該嫁給他,伺候他,還債來啦。人和人還能一樣?有些人生來就是享福的命,有些人生來就是讓別人受罪的,有些人生來就要自找罪受,我就是最后那種人。

好不容易將幾個孩子拉扯大,度過了大躍進、三年饑荒等困難時期,兒女們的生活又讓她操心不止。三個女兒的婚姻都不省心,我大姑嫁給了我堂舅,堂舅入伍之前對我大姑還好,復員后就看不上我大姑了,鬧離婚,但我大姑不同意,當時她已有了一兒一女,且正懷著老三。堂舅從部隊回來后在糧庫上班,與他同事的一個名叫秋香的老鄉好上了,大姑知道了卻不敢怎樣。奶奶得知后,不僅教訓了她的大女婿,還讓我爸騎車帶著她到鎮上找到了秋香,擺事實講道理,說了許多,具體怎么說的,沒有人知道,反正那個女人徹底離開了堂舅。堂舅雖然沒和大姑離婚,可他們的婚姻名存實亡,他不僅對大姑實行冷暴力,還為此忌恨奶奶多年,幾乎不再登丈母娘的門。我的二姑父年輕時好賭,二姑為此經常和他打架,好在二姑遺傳了奶奶的部分性格,基本能降伏得住他,兩個人動起手來都是真格的,有一次二姑用鞋底將二姑父打暈,但她并不擔心,還不忘調侃道,看你還去不去耍錢。雖如此,奶奶也還是惦記著,逢年過節二姑父過來時免不了要被奶奶“教導”一番,搞得他不年不節時幾乎不來。而讓奶奶最操心的當屬我小姑,用她的話說,命不好,屬羊,又是臘月生的。小姑終生不孕,奶奶認為這可能與自己有關,因為懷小姑時她因為生病而吃了些中藥,她覺得對小姑產生了不良影響。這其實是次要的,在我看來,性格即命運,小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如果一個人不夠安分、踏實,那么貧乏、庸碌的鄉下日子很難過下去,第一任丈夫被小姑逼瘋,第二任喝了農藥自殺,第三任在小姑看來依然是爛泥扶不上墻,可她已無力再折騰,終于認命,湊合著,一直過到如今。小姑一旦和丈夫生氣吵架就喜歡回娘家,她生活中的每一次變故都會波及娘家人,致使我二媽(二伯的老婆)在背地里稱她為掃帚星。有一次奶奶罵了小姑,將她轟了出去,說,以后吵架了別回娘家,我不想看見你哭喪著臉。小姑氣得跑了,奶奶日夜懸心,發動我爸和二伯到親戚家去找,最后在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那將小姑接了回來。直到奶奶去世前一個多月,小姑還在跟她抱怨現任老公如何懶惰、不爭氣,奶奶嘆氣道,路是自己走的。

相較于三個女兒,兒子們則要省心得多。大伯是長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一直比較“懂事”,當兵時學習汽修,轉業后去了盤錦油田落戶安家,將老婆孩子一并接了過去。我爸入伍后不久給家里來信,說他要回來,只因為想家,爺爺給他回信,其中寫道,你媽說你要是回來就別當她兒子,我爸堅持了兩年多。而后,趕上對越自衛反擊戰,我爸上前線,看到傷員和犧牲的戰士,嚇得不行,又給家里寫信要回來,這次回信中,奶奶讓爸爸趕緊回家。爸爸做回農民,當年他的那些戰友都比他混得好,我二姑怪我奶奶,您要不讓我三哥回來,現在早是高干了,我也能沾點兒光。我奶奶說,還沒準吃槍子呢,該吃哪碗飯就吃哪碗飯。我二伯又憨又直,外號二愣子,小時候常被人說“缺項電”,直到將近三十歲才說上媳婦,我二媽嫁給他的條件是住新房,不和公婆住一起。那新房在當時看來是不錯的,本來是大伯和大媽結婚后住的,他們搬去盤錦后,爺爺奶奶和小姑住著,為了給二伯娶上媳婦,爺爺奶奶又搬回了老房。二伯娶了媳婦忘了娘,用我奶奶的話來說——“上炕只認媳婦,下炕只認鞋?!眲偧捱^來那幾年,我二媽對我奶奶意見很大,覺得我奶奶偏向老兒子和閨女,不疼二兒子,因此三天兩頭尋由頭吵架,我二伯凡事只聽老婆的,有時也跟他媽對著干,讓我奶奶傷心不已。我堂哥小時候在奶奶家玩,被磚頭砸了大腳趾,指甲蓋差點砸掉。醫生包扎后,二媽抱著堂哥站在老屋的前院,隔著窗戶叱責我奶奶,你看小沖(我親哥)時連根汗毛都沒掉過,一時一刻都跟在后面,就不拿我們當回事,以后咱們誰也別搭理誰,你就當沒生這個兒子!一向剛強的奶奶氣得一句話沒有,只在背地里和我媽訴苦道,那個混賬老婆,手心手背都是肉,從來我都是一碗水端平,她咋能那樣冤枉我。我媽對我奶奶其實也有意見,但她高中畢業,性格好,有教養,盡量避免與人發生沖突,從未與奶奶紅過臉,她只得寬慰幾句,說,她就是在氣頭上,那些話您別往心里去,就算她不理您,那孩子受得了?過不了幾天就得往您那跑。我奶奶道,愛理不理,只要他們自己過得好就行,反正我又不重要。

以上所述皆非本人親眼所見,有些是我奶奶憶往昔時提起的,更多的則來自父母、姑姑等親戚的閑聊。我出生時,奶奶剛好六十歲,也就是說她已進入老年階段。我開始有年齡意識時,每當別人問我,我記得那時我說的是五歲。某一天我心血來潮,問奶奶多大時,她說她六十五。她活到八十六歲,我們倆在這世上的交集只有二十多年,除去嬰幼兒時期和離家的時間,事實上我們真正相處的日子只有十多年,且并非天天見面,也很少住在一起。可她這個人卻早已深植我的腦子里,想抹也抹不去,尤其是在她死后,并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模糊,反而歷久彌新,煥發出嶄新的意義,這可能是因為我年紀漸長,對年輕時的一些經歷有了新的認知,對以前和奶奶之間的種種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2

奶奶從不掩飾她的重男輕女,在她看來,這似乎天經地義,無可厚非。除去我大伯的一雙兒女在盤錦外,我們這一代在老家的共有兄弟姐妹四個,其中我的親哥和堂姐一般大,只是他比她早出生十天,堂哥比他們倆小三歲,而我比堂哥小兩歲。打我記事起,就知道奶奶只喜歡孫子,尤其喜歡我哥,因為他懂事,聽話,學習好。一旦別人送了她好吃的,如果東西多的話,她會讓我們四個都嘗嘗,要是很少,則只留給我哥,再多一些會分給堂哥,而堂姐和我只能靠邊站。女兒是給別人養的,疼也白疼,老了得不到濟。奶奶說,將來我死了,孫子給我打燈籠照亮,你們倆早不知成了誰家的媳婦,來不來送葬都說不準,我對你們好有啥用?每當我質疑她不喜歡女孩時,她就會搬出這套說辭,仿佛她活著時所行的事只是為了將來的葬禮做準備。這從一個側面表現出她是個老封建,腦子里裝了不少陳谷子爛芝麻的黃歷,在我看來純屬無稽之談的糟粕。比如晚上不能梳頭照鏡子;不能在屋里打傘;燒火時不能拿火棍捅灶門,那是對灶王爺不敬,會受到懲罰;吃飯時不能敲碗,食不言寢不語,嘴里有東西要說話時必須咽下去再開口;筷子掉在地上是肉皮子刺撓,找打;筷子攥得太靠上表示將來嫁得很遠;女孩要有女孩樣兒,坐著時不要岔開兩腿,不要當著外人大聲說笑,除了過年,其他時候不需要打扮得花紅柳綠,盡量穿舊衣服——我在外的堂姐和大姑家的表姐會給我們一些穿過的衣裳。這主要是為了節儉——奶奶說,孩子年年長,今年買的明年就穿不下了,浪費,你姑你爸小時候一年就一兩套衣裳,春天了把棉里子卸了,天冷了再絮上,你二姑穿剩下你小姑穿,你二大爺穿剩下你爸穿,不也都長大了。

她說她的,我做我的,女孩哪有不愛美的呢?如果我們這一代還像父親和姑姑們那樣生活,豈不被人笑掉大牙,難道時代沒有進步嗎?我媽喜歡打扮我,除了衣裳,還給我買各種頭飾,比如綢子條、蝴蝶結、紗堆的花、塑料珠子的項鏈和耳墜等。為了能戴上那些好看的頭飾,我從五歲就開始留頭發,到七八歲時,已是瀑布或者海藻般的一頭長發。奶奶尤其看不慣這頭長發,她說孩子小,頭發太長會壓著腦袋,影響身高,另外梳頭打扮要花費很多時間,耽誤學習,不如剪短,容易打理。我的頭發我做主,才不管她怎么說呢!她這是嫉妒,因為她的頭發不僅稀疏,且幾乎失去了生長速度,還夾雜著白發。可悲劇的是上學之后我被同學傳上了頭虱,這一頭濃密的長發成了它們肆意繁殖的溫床,不光有虱子,還有虱卵黏在發間。抹藥水,上藥粉,用篦子刮,媽媽使用了很多辦法卻都沒能徹底清除。奶奶道,趁早剪掉,難道想讓腦袋成虱子窩?我一開始極其抗拒,可其他人也覺得這是唯一選擇,反正頭發還能再長,也就難看一段時間。媽媽下不去手,奶奶道,我來。她手執剪刀,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咔嚓咔嚓幾下,長發飄滿地,我不爭氣地掉了眼淚。接著她又用削發器削短,再撒上藥面子,用頭巾裹得嚴嚴實實,讓我堅持一宿。等到次日揭開頭巾,拿篦子刮下許多虱子的尸體和卵,接著連續梳刮、清洗幾天,總算徹底清除。當我望著鏡子里那個看起來陌生又難看的假小子時,心底再次涌起對奶奶的恨意,盡管她除掉了虱子,可我并不感激。

衡量起男孩和女孩的行為,奶奶自有雙重標準,比如同樣做錯了事,男孩就能寬恕,女孩則必須受到訓誡;男孩淘氣、頂嘴、闖了禍是機靈、有出息,有可能得到夸獎;女孩一旦出格,任性,大大咧咧,則是不守規矩,不成體統,會遭到奶奶的訓斥和白眼。在學習上,奶奶認為男孩就該好好讀書,將來做大事,女孩則無所謂,反正將來要嫁人,她依然迂腐地秉承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德規范。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小學二年級,期末時好不容易得了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放學后興沖沖地直奔老宅,想要在爺爺奶奶(主要是奶奶)面前炫耀。因為我哥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每個學期都能得到獎狀,而我這是第一次,我想要讓奶奶意識到我并不像她說得那樣比哥笨。當我把獎狀鋪在炕上,指著我的名字讓奶奶看時,她只瞟了一眼,一聲不吭,便將目光重新落到菜板上,若無其事地切著姜蒜,并對朝我笑瞇瞇以示鼓勵的爺爺道,去后院拿根蔥。如果是我哥,她早就喜形于色,眼中含笑,用皺巴巴的手撫摸著獎狀,不住地夸獎,我大孫子真能耐。她的無視讓我無地自容,恨不得馬上鉆進地縫,我感到深深的委屈,我那時才真正意識到她是打心眼里不喜歡我,而且不拿我當回事,不管我做得多么好,都得不到她的欣賞。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非要熱臉貼冷屁股呢?可我那時過于弱小,沒有任何資本與她抗衡,只能卷起獎狀,灰溜溜地回家。不過我沒有忘記那次恥辱,一直等待著機會給予反擊,終于在大年初一那天讓她見識到了我的脾氣。

每年正月初一早飯后,我們四個都要給爺爺奶奶去拜年,其實也就一句“過年好”,并不需要任何繁文縟節,然后奶奶會象征性地給我們壓歲錢。爺爺奶奶并無收入,只靠著仨兒子供養,大伯常年在外,無法盡孝,給的錢多一些,二伯和父親則多是給糧食或其他農產品,三個女兒有時也會給他們點零花錢。所以,奶奶給的壓歲錢并不多,最初每個人只有五塊錢,后來隨著物價上漲才升至十塊。在給壓歲錢上,奶奶倒一視同仁,沒有男女之別。那年,她將一張五塊錢遞給我時,我沒有像往年那樣接下,而是縮著手道,我不要。她果然感到意外,用略微驚訝的語氣問,為啥?這讓我感到解氣,我說,我爸媽給了。奶奶道,那是他們的,這是我給的。其實我需要這五塊錢,爸媽給的壓歲錢過了初五就會收回去,奶奶給的他們則不會跟我要。但我不想為五斗米折腰,固執道,不用了,留著給你孫子吧。這時她才領會到我在跟她置氣,便道,人兒不大,心倒挺重,不要就不要,我還省了呢!說著,她將錢轉手塞給我哥,囑咐道,你們仨花了它,愛買啥就買啥,反正別給她。后來,我哥用這錢買了瓜子、糖塊等零食,分給我時我堅決不吃。

奶奶不喜歡我還因為我的性格不討喜,不是她所謂的那種“淑女”,從小就“咋咋呼呼”“掐尖搶上”“風風火火”“像個假小子”。在我稍微有了自我意識時便經常與她頂撞,甚至針尖對麥芒,故意與她對著干,她讓我往東,我偏往西。小學五年級時,我和數學老師吵了一架。那個老師偏向學習好的男生,明明是他先動手我們才打起來,她卻只讓我到外面罰站,還說我這么大的丫頭,不知羞恥。這話和我奶奶說得很像,于是氣不打一處來,不僅跟她頂了嘴,還把她的三角板扔到門外摔散了架。她下不來臺,非要叫家長來學校,之后又讓我當面和她道歉才算了事。

奶奶得知后,連連嘆息,將來怎么找婆家?什么樣的男人受得了你?我說,沒人要就不嫁。她道,就算你愿意當老姑娘,娘家人也丟不起這臉,將來有了嫂子,小姑子還在家里,叫個什么事!我知道她這是擔心我影響了我哥以后的日子,便道,放心吧,我會離家遠遠的。其實我想說的是離她遠遠的,但想想,等我長大了,也許她就該死了。她道,你學習又不好,出不去。我哼了一聲,發狠道,甭看不起人,走著瞧。我媽解圍道,您不用擔心,等她長成大姑娘興許就溫柔了,現在還小。我爸也道,那個老師也有問題,小玲做得不算過分,人善被人欺,厲害點兒好,就算混到社會上也吃得開。我奶奶不以為然,甩過一個不屑的眼神。我爸笑著對她道,我記得您年輕時也經常和村里人打架,有一次把村長逼得都跟您說好話。奶奶道,我那是沒法兒,但凡你爸扛得起來,用得著我嗎?還不是為了你們才當了潑婦。

3

我和奶奶之間雖然有點互相看不上,但并不妨礙我每天往老宅跑,尤其是不上學的日子里,當然,我很少獨自前往,都是和大哥、堂哥、堂姐等人一起去。對于小時候的我們而言,奶奶的家似乎擁有一股無形的魔力,吸引著我們,召喚著我們,即便上了學,每天也要抽空打個卯。許多年后回想起來,我覺得奶奶私藏的那些零食并非我們總往那里跑的主因,而是它不同于自己家的那種氛圍,房間窄小,聚氣,顯得親熱,充滿寬松、靜謐,溺愛和幸福,還有兩個老年人不知不覺間營造出來的家常氣息。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愿意放棄世上的一切,只為換取那樣的一刻。我這一生如果說有幸福,那就是童年,在奶奶的老宅里。我懷念那些日子。我看見那些日子長出翅膀,飛了起來,乘風而去。

奶奶是個閑不住的人,不管什么季節,她都能找到活兒干,很少見她呆著,直到她實在老得不行,眼花得紉不了針,手腳不再靈便,連走路都困難時才不情愿地做了一個她頂瞧不上的吃閑飯的人。她覺得活著就得干點什么,否則就會感到空虛、慚愧,仿佛虛度了時光。到了老年,在她的體力允許范圍之內,做飯,做家務,伺候我爺爺的日常起居是她的主要內容,偶爾也會幫兩個兒子看看家,在大秋忙月時給他們做飯、喂牲口、打掃院子等。每當玉米棒子收上來,她會幫我們兩家剝玉米,今天給我們剝,明天就去給二媽家剝,直到兩家的都剝完??匆娂Z食,她特別親,不忍浪費一粒,見我們喂狗吃剩的烙餅和饅頭,她就說我們不會過日子,看到當街掉的玉米粒或者豆粒會一粒一粒撿起。當我們說那幾顆棒子粒沒啥用時,她便說起那個講了很多遍的故事:我爸爸和二伯小時候到地里撿棒子粒,我二伯撿一粒吃一粒,我爸則放在兜里留著,回到家慢慢吃,我二伯就會央求我爸分給他幾粒吃,就像一口吞下人參果的豬八戒乞求孫悟空和沙和尚再給他嘗嘗味兒一樣。

兒時的我們特別喜歡吃奶奶做的飯菜,同樣的東西到了她手里,就比媽媽做得香。她和爺爺的牙口不好,她喜歡烙發面餅、蒸饅頭、或是粘菜餡卷子,有時爺爺從蘭泉河弄了雜魚,她會泡發黃豆,再切上半個咸菜疙瘩,熬小魚貼餅子。后院養著十來只雞,長著榆樹、桑樹、刺槐和香椿樹;前院種著菜,還有一棵梨樹。每年春天,她做榆錢炒疙瘩、香椿炒雞蛋、槐花蒸飯、薺菜餡餃子、豬肉香椿餡兒盒子。每當我們在外面跑累了,餓了,就到她這里掰開發面餅,夾上中午剩下的炒菜,狼吞虎咽。奶奶打趣道,下個月得跟你爸多要幾斤面。

只有到了冬天,當人們都躲在家里貓冬時,奶奶才會稍微閑下來。外面北風呼嘯,或是大雪紛飛,屋子里生著暖暖的爐火,爺爺歪在被垛上,懷里抱著貍花貓閉目養神,奶奶盤腿坐著納鞋底,腿邊放著一把鉗子,鞋底太厚,針抽不動時她就會借助鉗子或者中指上戴的頂針。那枚頂針在我結婚當天被扔在了路邊,因為路上遇到了好幾撥結婚的,按照當地的老黃歷,只要扔出一枚頂針,就能把對方的喜氣頂回去,不至于影響到我的運氣。屋子里暖融融的,匣子里放著單田芳的《封神演義》《童林傳》等,窗臺上的旱金蓮開得嬌艷,樹影遮窗欞,木窗在風中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評書說完,爺爺關掉匣子。奶奶往往會就故事情節評論兩句,比如《白眉大俠》里的龍云鳳被郭長達從背后一劍穿心時,她義憤填膺,這個郭長達忒小人了,背后下手算什么能耐?等著吧,肯定不得好死。爺爺附和兩聲,起身拿起煙袋,往鍋里添滿煙絲,這時堂哥就會搶著點火,爺爺深深吸上一口,笑瞇瞇地望著奶奶,將一口濃煙噴向她。她夸張地咳嗽著,身體隨之抖動,待到咳嗽結束,她對我們道,看你爺,有點老不正經,是不是?當時的我還小,卻也沒傻到以為爺爺在欺負奶奶,只覺得溫馨中有一點點曖昧,等我上了初中,驀然想起,才明白爺爺和奶奶在調情,用他們特有的方式。

大多數時候,爺爺和奶奶總是各干各的,并不怎么交談,只有在談到兒女或是其他兩人都熟悉的人時才會你來我往地聊著。我們在一邊聽著,不時打岔,問上幾句。爺爺喜歡抽煙、養貓、養花、做一些手工活,家常用的笤帚、簸箕、籠筐等都是他編織的。拉車、拉豁子的小毛驢拴在后院,每到夏天,睡醒午覺,爺爺會磨鐮刀,隨后騎上破舊的自行車到野地里給驢割草,割回來的草一部分給驢吃,剩下的曬干,鍘碎,儲于倉里,留待冬春兩季給它吃。母雞會到草倉下蛋,爺爺揀回雞蛋,放在鞋盒,每天晚上炒一個當作下酒菜。很多事他都做得井井有條,專心致志,沉浸其中。他扎的籬笆筆直緊實,調的菜畦整齊劃一,養的花同樣沒什么珍稀品種,卻生機盎然,比別人養的艷麗、壯實、碩大,仿佛活出了作為植物的尊嚴。

有時候,爺爺也會給奶奶打下手,她炒菜做飯時,他就燒火;她洗衣服時,他幫她舀水,倒水,遇到床單、被罩這些大件也會幫她擰干;她給我們家剝玉米皮時,他會把系好的玉米棒子圍著一根豎起的木頭碼放成“棒子人”,順便挑一些玉米粒很少的棒子拿回去給驢吃。兩個人協作時多半相對無言,通常一個手勢、一個眼神或是一聲“噯”,就能領會彼此的意思,這是多年在一起生活養成的默契。大多數時候,他是安靜的,平和的,很少發脾氣,但并不代表他沒有脾氣。在我的記憶中,他只對奶奶發過兩次火,有一次因為我奶奶把餃子餡兒和咸了,因為沒記清,她加了兩次鹽,爺爺氣得一口吃不下,把碗一推,筷子一摔,就像個孩子一樣,轉身下了炕。奶奶白了他的背影一眼,對我們說,慣的,都是我把他慣壞了。她對我和堂姐說,以后結了婚,起頭就不能慣著男人,先把他的威風滅了,不然受氣的是自己。我和堂姐并不太懂,但見她如此嚴肅,便點了點頭。她又道,甭理他,過會兒就好了。說著,她自己吃起餃子,卻發現確實太咸。嘆了口氣,她下炕,煮了兩碗面,隨后讓堂哥(因為爺爺最喜歡堂哥)去西屋將爺爺叫過來吃面。

還有一次,兩個人吵得很厲害,可謂劍拔弩張,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甚至為此冷戰了三五天。當時我還小,不過五六歲,不清楚也早已不記得他們吵的是什么,更無從得知因何而吵,只記得那天爺爺和奶奶去了二姑家才回來,一進門就吵得不可開交。他們的身體還不錯時,爺爺偶爾會騎車載著奶奶到我二姑或老姑家去串門,二姑和老姑家都不遠,不過六七里地,但后來隨著腿腳不便就不再去了。兩個人在后門口吵得面紅耳赤,不成樣子,當然,大門是關著的,外人看不見。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從沒見過他們如此,嚇得愣怔著,走也不是,勸也不是,只能像圍觀群眾般看熱鬧,還有點隱隱的擔心,想著要不要告訴父母去。我爺爺分辯時并沒有耽誤手上的活,他將車子靠在墻根,從籃子里往外拿二姑給他們的點心、水果以及中午的燉肉等。奶奶還在一旁喋喋不休,爺爺忽然舉起手里的空籃子,威脅道,你再說!爺爺聲色俱厲,青筋暴突,他的樣子看起來讓我們害怕。我哥以為爺爺會動手,他自然向著我奶奶,一步擋到她前面對爺爺橫眉立目道,你敢打我奶,我就打你!爺爺僵了幾秒,放下籃子,像個投了降的將軍,往屋里走去。奶奶一把摟住我哥,像是遇到了知心人般道,奶奶沒白疼你。后來,奶奶和我的父母、姑姑們多次提起此事,當然她隱去了和爺爺吵架的緣由和戰況,只夸我哥是個好孩子,不僅因為對她好,而是她覺得我哥長大后準是個對女人一心一意,懂得疼女人,拿媳婦當寶貝,不會讓媳婦傷心的好男人,不會像他的爺爺、父親、二伯等父輩那樣根本不懂得女人心。她說,將來誰嫁給他,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初中畢業后我沒再上學,而是去了鄰鎮的服裝廠打工,我堂姐已在那兒干了好幾年。在我干到第三年時的那個冬天,爺爺去世了。他得了急性白血病,從發現、確診到病逝還不到兩個月。當時他已七十八歲,要是化療效果好的話興許能多活三四年,不好的話頂多撐上一年半載。兒女們商量著要不要給他化療,一開始,爺爺是拒絕的,他說,不用啦,我都這個年紀了,何苦遭那個罪,我覺得對我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回家,好好休息,等待。爺爺給人的印象一直是獨立、自足,怕麻煩別人——這個別人指的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包括親人在內,因此他這么說并不奇怪。其實,我覺得大伯、二伯、爸爸以及三個姑姑也這么想,但又不愿承認,放棄治療在他們看來基本相當于“不孝”,且會因此而內疚,于是他們勸爺爺先化療試一試。爺爺似乎被說動了,他的求生欲占了上風,猶豫道,不然就試試?身體受不了就算了。這時奶奶道,試啥試?你知道得花多少錢嗎?孩子們賺錢那么容易?你這個當爹的給過他們啥?哪一樣不是他們自己蹦跶來的,你有啥臉要他們為你花錢,錢少倒罷了,抄起來就得幾萬、幾十萬,除了大兒子,都是土里刨食,哪有那么多錢給你糟蹋?你把錢都給造了,多活兩年有啥意思?孩子們還得過日子吶!我爸道,媽,別這么說,錢花了可以再賺。奶奶鐵著臉道,不行,你們有多大能耐我還不知道,這事我說了算。爺爺道,算了,算了,你媽說得沒錯。子女們不再說什么,只得聽天由命。

在爺爺生命的最后兩個月里,老宅比以往熱鬧得多,小姑和二姑幾乎天天過來,大姑離得遠,每周來上兩三次,業已退休的大伯和大媽干脆住了下來。大家輪流照顧他,看望他,守著他。奶奶家地方小,一般不是在我家就是在二媽家做飯。有一次我和小姑正在包餃子,奶奶搟餃子皮,小姑對奶奶道,媽,您那天的話太重了,我爸聽了心里得多難受,他本來心縫就窄。奶奶道,我說的是事實,誰不是為后人活著,他都將近八十了,活夠本了。小姑道,我記得年輕時您不這樣,每次家里做了好飯,都是先可著我爸吃,等他吃剩下才讓我們吃,他就跟您最疼愛的一個孩子似的。奶奶道,他是一家之主,身體又弱。小姑道,做了一輩子夫妻,您就舍得,眼瞅著他……奶奶手里的搟面杖停住了,眼里閃著淚花,見我看著她,便仰頭望向屋頂,硬憋回去,慢悠悠地說,正因為做了一輩子夫妻才舍得啊,知足了。

按照當地的風俗,配偶不能出現在另一方的葬禮上,在爺爺彌留之際,家人便把奶奶弄到了我家,由我和堂姐陪著。奶奶像一尊泥塑坐在炕沿,閉著眼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說,直到十一點多,她突然睜開眼說,你爺走了。堂姐來到當街,豎起耳朵,并沒有從老宅的方向聽到哭聲,回屋后道,還沒有,您睡吧。奶奶道,快了,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婦女正在生孩子。我問,那跟我爺有什么關系?她說,他就要投胎了。我和堂姐哭笑不得,心想真是個老迷信,就算真有輪回也沒那么快吧。這時,從一百多米之外的老宅方向傳來哭聲,我和堂姐來到院中,哭聲更加清晰,能聽出撕心裂肺的來自我小姑,高亢的來自我二姑——我們這里講究的是親人咽氣時后人必須慟哭,聲音越大說明后人越多,死者越受尊敬,有時這些哭聲甚至能把死者喚回陽間多停留片刻?;氐椒块g,只見奶奶已躺下,眼淚披了滿臉。

4

爺爺去世后,我和堂姐每年冬天都要陪奶奶睡覺,一是為了照顧她,二是怕她寂寞。那時候,我哥已從師范畢業,在北京工作,堂哥初中畢業后在縣城開出租。我和堂姐在鎮上的服裝廠打工,陪伴奶奶的任務自然落在了兩個孫女的身上,盡管我們并不情愿,幾乎每天都要等到臨睡前,父母催促好幾次才慢騰騰地前往老宅。我們的不情愿含著兩層意思,一層是不喜歡住在老屋,另一層是不想陪奶奶睡。隨著時間的流逝,兒時老宅對我們的那種吸引力早已消失殆盡,甚至變得令人嫌棄,憋悶,就連多呆一會兒都覺得壓抑。事實上,它和以前沒有太大改變,只是少了爺爺,少了貓和花,其他的都還在,同時也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而我們卻疾速成長,心里裝的東西越來越多,吸引我們的都在外面。而這里只有一臺黑白電視機,且收不到幾個臺,當時亦沒有智能手機、網絡等其他娛樂消遣,我和堂姐又不愛看書,因此覺得無聊至極,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時奶奶就會說,睡吧,別打把式了,明兒還要早起。實際上奶奶也睡不著,她的睡眠又短又少,似乎由一個個夢連綴而成。天還沒亮,當我們睡得正香甜時,就會被奶奶弄出的聲響吵醒。當我睜開眼,往往會看見奶奶坐在炕上,披著衣服,望著窗外發呆,仿佛在夢游狀態等著被喚醒。

自從爺爺去世,她經常呈現出這種心不在焉的狀態,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就連自身形象也不怎么在意了,有時連頭發也是亂的,胸前的衣服上十有八九會粘著飯粒子或油漬。她很少再出門,一般只在中午和晚上到我家或二媽家吃飯才出去,剩下的時間里就是一個人發呆。兒女們勸她多出去轉轉,曬曬太陽,哪怕在當街的槐樹下和老頭老太太們嘮嘮嗑也好,她總是答應著,卻很少出去??傊?,她不再關心生活,她將余下的時間視為等待進入天堂的過渡期。她愈發熱衷于談論死亡,以及她的身后事。她經常念叨的一句話是“女管男三年里,男管女整三年。”意思是說一對夫妻,女人若先死,那男人不出三年便會隨她而去;若是男人先走,那他走后第三年,女人必然隨她而去。她的腦子里裝滿了迷信,即使你讓她理屈詞窮啞口無言,她依舊冥頑不化只信自己。依靠她的那些理論,這么多年都走了過來,即使是謬論,對她來說也早已成了真理,任誰都無法動搖。

那天我們剛發了工資,正好趕上集日,于是我買了一件在當時看來風格比較前衛的皮裙,堂姐那件棉外套則相對保守,但在奶奶看來依然顯得招搖。自從我們倆住進來后,就把原來那盞25瓦的白熾燈換成了40瓦的日光燈,為此奶奶還曾抱怨過費電——夏天的晚上她和爺爺幾乎不點燈,一直在院外乘涼到困了才摸黑進入房間睡覺。晚上臨睡前,我和堂姐在燈下換上新衣服,互相欣賞、吹捧。奶奶鄙夷道,小丫子,冷天呵地的穿哪家子裙兒?我不屑與她爭論,只當沒聽見,而堂姐道,現在時興這樣穿,美麗又凍人。奶奶問,花了多少錢?堂姐道,不貴,九十多,還不到一百。奶奶道,敗家子兒。我還擊道,又沒花您的錢,我自己賺的錢樂意咋花就咋花。奶奶道,看把你厲害的,你的錢也不是大風踅來的,真不會過日子,以后有你發愁的時候。我反唇相譏,我愁我的,關你什么事,反正不管我干啥你都看不順眼,你心里只有寶貝孫子。被我搶白一番,她氣道,沒錯,你算是說對了,你哥就是比你有出息。我沒忍住,懟她道,可惜啊,到頭來還得我們這兩個沒出息的陪著你,他連你的門朝哪兒開怕是都忘了。奶奶哼了一聲道,那我也愿意,他混得越好我越高興。我道,可不是賤骨頭嗎?奶奶道,小丫子,嘴上不饒人,以后有你吃虧的時候。我懶得理她,她也不說話。

為了緩和氣氛,堂姐問,奶,你年輕時穿過旗袍嗎?奶奶道,上哪偷旗袍穿?我又不是大小姐,再說,那時候農村也沒穿的。堂姐又問,那都穿什么?裙子什么樣的?這話像是觸動了奶奶的記憶,她讓我從抽屜里拿出鑰匙,然后和堂姐到西屋,打開紅色木柜,里面有個包袱,讓我們拿過來。那口紅色柜子看起來就像棺材,以前上面經常放葷油壇子、鹽罐、醬油瓶、剩菜等物,現在還殘留著油膩的灰塵。我倆開鎖,翻開蓋子,找到了奶奶說的那個紅地黃花的包袱。她帶著敝帚自珍的目光解開包袱,里面包著一雙皮鞋(多半是革的)和一條純黑色百褶裙,樣式看起來老舊而過時,但又不像奶奶年輕時會有的東西。堂姐問,您以前穿過?奶奶摩挲著道,我哪有機會穿?再說我這雙小腳也穿不下皮鞋,這是我以前和你爺爺趕集時買的。我笑道,買來不穿,留著看?奶奶先是不語,稍頃才道,等我死了穿在里面,這輩子沒穿過裙,年輕時沒錢買,結婚以后更窮。她說得如此坦然、正經,像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我說,想穿就穿,怕啥?她道,老不正經,那么丑的腿可不敢露給別人看。

在去世之前,爺爺把他最惦記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首先是那頭毛驢,養了這么多年,他對它有了感情,告訴我二伯和我爸,好歹養著它,不到萬不得已別賣掉;其次是那只貓,他把它交給了堂姐;再有就是他的幾盆花,全部給了我哥,他知道我哥喜歡花,且養得不錯;最后他才告訴兒女要好好照顧奶奶,對她好點,說她這輩子不容易,幾乎沒享過福,他沒有盡到做丈夫的義務。我奶奶酸溜溜地說,你們看看,在他心里,我還沒有驢跟貓重要呢。那頭驢在第二年就被賣了,沒人有空給它割草,而且地里的農活逐漸機械化,再也用不著它;貓在幾個月后就跑丟了,奶奶說它也是只老貓,興許知道自己大限已到,躲到人看不見的地方等死去了;只有幾盆花活得還挺好。爺爺活著時在東窗根種了很多死不了(學名半枝蓮),每到端午節前后,各種顏色的小花配上細長的肉質葉子織就一幅鮮艷的錦緞,哩哩啦啦一直開到立秋才敗。爺爺是在冬天去世的,次年清明過后,那些死不了仍舊沒有發芽跡象,奶奶澆了很多水也沒用。就在我們覺得它們可能不再會出來時,幾場春雨過后,卻從西窗根鉆出一大片嫩芽,我心想必定是冬天的風把種子刮到了西面。奶奶在一旁給它們澆了水,嘆道,看你爺多能耐,都給挪到西邊來了。我反映幾秒才明白奶奶的意思,隨即震驚不已,看來她心里一直沒有放下爺爺,她甚至覺得這是爺爺的靈魂在跟她溝通。

這一年秋后,堂姐出嫁。婆家不遠,不過十多里地的路程,姐夫對堂姐不錯,家境雖一般,卻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家。堂姐出嫁的前幾天,奶奶把我和堂姐叫到一起,拿出一對金鐲子。她說,我的嫁妝大部分在困難時期都換錢換糧食了,只剩下這對鐲子,本想給你們二姑和小姑一人一只,但現在我改主意了,給你們倆一人一只吧,要是不喜歡,就化了重新打,打耳墜、項鏈應該都夠。這對鐲子我和堂姐以前見過,奶奶偶爾戴過,從沒想過她會給我們,都不敢接,也不知該說什么。奶奶將鐲子分別塞到我們手里說,拿著吧。見我們將鐲子收好,她露出安心的笑容,像是完成了一個任務。

婚禮當天,熱鬧非常,堂姐先是被姐夫接到男方家舉行典禮,宴席過后再次回到這邊。奶奶被安排在我和我媽以及姑姑們等女眷這一桌,姐夫和姐姐回來后首先給奶奶敬酒,奶奶喝的是茶,她臉上帶著茫然的笑,看起來心不在焉。我大概能猜到奶奶的心情,雖然兒孫滿堂,個個對她尊重、孝敬,在如此隆重的場合將她放在了第一位,可熱鬧始終是我們的,與奶奶無關,她更像個看熱鬧的人。兒孫對她再好,也無法代替爺爺,那是她的老伴兒——具有唯一性,有些話她只能和他說,她的一些心情、感受只有與他分享才有意義。

5

堂姐出嫁后,就只剩我和奶奶同住。我和她之間的關系稍微好了一點,這主要基于我逐漸長成大人,不光是奶奶,就連父母和其他親人也拿我當個大人看了,我再不是那個“小丫子”,隨便他們批評、指責,就好像一個人的小名在他長大以后自然而然不再被人提起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獲得了一種成人應該得到的尊重,尤其是有他人在跟前時,奶奶更加給足我面子,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們祖孫倆的關系非常和諧呢。事實上,我和奶奶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一是實在沒什么可說的,很少有共同語言;二來,我們之間的嫌隙依然存在,只不過沒人提起罷了。她心里最惦記的還是寶貝孫子,尤其是我大哥——至少我這么覺得。她常常會計算時間,期盼著一些節假日的到來,比如勞動節、國慶節、元旦等,因為每逢這些假日,我哥就會回老家。每次我哥來看她,給她買了好東西,她都會眼里發光,流淌著滿滿的愛意和幸?!欠N真情流露在面對我和堂姐時從來沒有過。但我哥一年也就回來四五次,只在國慶和春節時呆的時間比較久,更多的時光里,只有我和奶奶相對無言。

漫漫冬夜,實在無聊時,奶奶也會忍不住跟我閑話家常,話題依舊圍繞著我哥。她說我哥從小就孝順、善良、懂事,而且聰明,每個學期都能得到獎狀,有一次她在街上遇到我哥小學時的教師,那老師就是隔壁村的人,他把我哥幾乎夸上了天,特別給她長臉;還說我哥上師范時從縣城給她和爺爺買回炸雞排和漢堡,雖然她不怎么喜歡吃,卻覺得欣慰……等到我哥的事跡說得差不多了,偶爾她也會回憶我堂哥如何淘氣、機靈,堂姐如何溫順,如何膽小。但從不說我。有一次等她說完,我問,我呢?就沒有我的嗎?奶奶愣了一下道,你呀,能想起來的都不是好的。我說,壞的也行,我不記得自己干過些什么,讓我看看有多壞。

她笑了。說我從小比男孩子都要淘,讓大人特別不省心,有一次大雨過后,西坑里的水直漫到岸上,我們兄弟姐妹四個經過時,看見一條大魚在淺水處嬉游,我當時不過四五歲,一下子便撲進水里去抓魚,隨著我的翻騰,越漂越遠,我哥等人傻了眼,幸虧我二媽正站在當街和人聊天,她跳入水中把我救了上來。還有一次我掏雞蛋,不小心打碎了,奶奶訓了我幾句,我就和她吵起來,等到晚上她和爺爺吃飯,掰開饅頭時發現有兩個饅頭里面扎了好幾根針,第二天她找到我興師問罪,并告訴了我爸媽,氣得爸爸上來就要打,但她到底攔下了。

關于往饅頭里扎針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那并非因為我打碎了雞蛋,而是緣于姨奶奶來看我奶奶。在徐州的姨奶奶帶來了很多好吃的,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些包裹巧克力的糖紙,充滿了奢華的氣息,每次吃完我都舍不得扔。奶奶先是分給了我們幾塊,她說就這些,都分完了,然而過了很久,感覺應該有兩三個月吧,我哥又給了我兩塊,雖然他沒說誰給他的,但我也知道,我認得出。我沒有糾正奶奶的記憶,一笑置之,對于同一件事,由于當事人的立場不同,記憶也會相應出現偏差,至少她沒有把我哥或是堂哥做的壞事安在我頭上。

我忽然想起那次奶奶和爺爺吵架,便講出來,問她到底怎么回事。她佯裝不記得,有這回事嗎?我說,怎么沒有,都要動手了,怎么可能不記得。她笑笑,竟有些不好意思,接著嘆了口氣道,你爺在跟我結婚之前,有過別的女人。這話引起了我的八卦之心,本想隨便聊聊,沒承想挖到了“寶藏”。便好奇道,是誰?。课艺J識嗎?她道,你怎么可能認識?那人好幾年前就死了,和你二姑住一個村。我問,爺爺和她怎么認識的?奶奶道,她娘家就在咱們村,和你爺從小就認識,就是村西頭老王家,王國棟他爺的妹子。哦,原來如此。我邊回想邊道,那我可能見過,王國棟是我小學同學。奶奶道,興許吧,她年輕時經常回娘家,后來就不回了。我問,你什么時候知道這件事的?嫁過來之前?奶奶道,之前要知道,我就不嫁了,你老太爺死那年,我聽那些來幫忙辦喪事的人瞎聊,才知道,后來問你爺,人家倒痛痛快快地承認了,沒把我氣死,說要不是我插一杠子,他們倆沒準能走到一起。我問,為什么我爺沒跟那個人結婚。奶奶道,她比你爺大四歲,關鍵是你老太爺不喜歡她的父母,人性不好,再有,同一個村的,以后麻煩多。我問,那老太太長得怎么樣?和您比,誰好看?

奶奶認真想了想才道,差不多吧,她比我秀氣,沒我高,我估計你爺更喜歡她那個類型,他總是嫌我身胚寬大。我問,后來她就嫁到我二姑那個村了?奶奶道,嗯,其實你二姑父就是她說給你二姑的,當時我就不太同意,總覺得她憋著壞,是來報仇的,可你二姑心上,和你二姑父看對眼了,我也沒轍。我問,我爺和她那會兒到什么程度了?拉手?還是身體接觸都有了?奶奶露出少女般的惆悵,不甘心道,沒問出來啊,你爺這輩子,就這事兒捂得嚴實,誰問都不說。我說,其實也沒什么,誰還沒有個情竇初開,兩小無猜,很正常。奶奶撇嘴道,現在看是沒啥,甚至可以當成笑話,當時我可是傷心死了,我在跟你爺爺之前可從沒喜歡過別的男人,給他的都是第一次,他可倒好,心里先就有了別人,我覺得不公平,有一次跟他吵架,都說了很重的話,把我氣得夠嗆,就一個人到河邊溜達。

說到這兒,奶奶抬眼望著窗外,我實在想不通,覺得太憋屈,嫁給他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既養老的,又照顧小的,還得伺候他,這是何苦?我站在橋上,那時候蘭泉河的水比現在大得多,一下大雨水面就沒過橋板,除了冬天凍冰,那水常年嘩嘩往南流,我望著沒邊沒沿的水,就想著跳下去算了,一了百了。我插嘴道,后來我爺去找你了,跟你道歉了,你就沒跳是不是?她哼道,他要有那個心,我還不至于跟他生氣打架,后來打橋西邊來了一個婦女,牽著小孩,她看見我,對我說,“大妹子,看景呢?這有啥好看的?快家去吧?!蔽乙豢匆娔呛⒆?,就想起了你大姑、你大伯、你二伯,那時候還沒有你爸,你二姑和小姑,我想要是我死了,誰養活他們?弄個后媽可咋辦?我沖那婦女笑了笑,轉身回了家,照常過日子。

那女的還惦記著我爺?我問,那次從二姑家回來吵架也是因為她?

嗯。奶奶道,你爺一直覺得對不起她,不管啥時候,一提她,就一副心虛樣兒,他總覺得那女人嫁得不好,沒遇到好男人是因為他。

她嫁得怎么不好了?

那男的年輕時總打她,還愛喝酒,五十多歲時就死了,她沒有再走一步,好像也有五六個孩子呢,就跟著兒子們過。你爺爺以前去趕西黃集偶爾就能碰見她,每次都給她買東西,這些事之前我都被蒙在鼓里,直到那次去了你二姑家,才從你二姑的婆婆嘴里聽說,后來我質問你爺,他開始支支吾吾,不敢說,后來又說他們只是聊聊天,給她買了點兒東西,我心想人家有兒子有閨女,用你惦記著嗎?都那么大歲數了,也不嫌寒磣,就跟他吵起來。

我爺又沒撒謊,再說,都那么老了,就算有點小心思能干嘛?我寬慰她。

有心思也不行,都多少年了,還忘不了,他這不是故意給我難堪嗎?尤其是你二姑她婆婆那碎嘴,我估計整個西黃莊都知道他們那點兒破事了。奶奶道,也就是那時候,擱現在這時代,哪個女的忍得了?早跟他離了。

說的也是。我附和道,羨慕我們年輕人吧,趕上了好時候。

不羨慕。奶奶道,時代變了,人其實沒多大變化,選擇是多了,可男人嘛,很少不花心,遇到一個一輩子對你好的,已經非常不錯了,別的本事你還先就別要求了,又會賺錢,又懂得疼你,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不管哪個年代,做女人都比做男人難得多。

那您還重男輕女?我連忙話趕話。

嗯,我希望我還有你媽生的都是男孩,這樣他們就不會遭我的罪。

男人也不輕松,只要活著就不輕松。

你說得對。奶奶從未向我露出過那種欽佩的目光,她說,活著挺難,但也挺過癮的。

我沒覺得。

等你七老八十,兒孫滿堂,你就會感覺到。奶奶換了個話題道,你哥到底有對象了嗎?

我說,不知道,我爸媽都問不出來,他更不會跟我說。

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見重孫子。

見到見不到有什么兩樣?和你又有多大關系?再說,盤錦的大哥不是有兒子了嗎?還給你郵來了相片。

那不一樣。常年不在身邊,疏遠了,沒啥感覺。奶奶道,你哥打算落北京了吧?

那是肯定,就算不在北京,他也不會回老家的。

是啊,我也這么覺得。她停頓片刻,又囑咐道,那你別找太遠的婆家。

為什么?

你爸媽也老了,萬一有病有災的,你要離得近多少能照顧到他們。

我哼了一聲,心想這時候想起來靠我啦?我偏不,我非要走得遠遠的。

6

從十八九歲起便不斷有人給我說媒,這在鄉下很正常,一般而言,都在這個年紀開始張羅,挑揀,相處一兩年,以備到了法定婚齡馬上結婚,就好像那是一趟末班車,必須抓緊趕上似的。安排過幾次相親,皆不了了之,大多數時候是我看不上人家,即便對方本來對我有意,可時間一長便看出了我的冷淡,隨即讓媒人跟家長打一聲招呼——黃了。奶奶不滿道,你想找啥樣的?你當自己仙女下凡?長相上看得過去就行了,主要是性情,還有能不能過日子。我覺得我長得還算不錯,事實上也是,起碼長期在鎮子上混的那些男孩里,對我有意思的就不少,但我很少做出明確回應,我覺得我還小,并不想像堂姐等鄉下女孩那么早就結婚生娃,開始一眼看到頭的日子。那樣的生活里一點驚喜都沒有,令人提不起興趣,我喜歡來點戲劇性——可能因為我當時看了太多的偶像劇和青春小說。但我不屑于和奶奶說明真實想法,只道,總得有感覺才行吧?我得好好挑一挑,那是一輩子的事,總不能像我小姑那樣遇人不淑,離了結結了離最后選個老光棍吧。奶奶道,呸,有幾個像你小姑那么倒霉,再說,你比她安分得多,肯定比她強,但總是黃了又黃對女孩的名聲也不好,下次你看準了再同意交往,要是覺得不行就一口回絕,對誰都好,明白嗎?我點點頭,心想奶奶看錯了人,我可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至少我現在渴望的不是安定,不是婚姻,而是激情。

沒過多久,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他在縣城里的一家服裝店打工。我和伙伴們經常趁著不工作時到縣城瞎逛,在那家店里買過幾次衣服,一來二去,眉來眼去,搞到了一起。要了我的手機號之后,他單獨約我吃飯,看電影,相處沒多久我們就上了床。婚前性行為在我們那里并不算新鮮,不能說百分之百,百分之八十總有的,但那些男孩和女孩發生關系都是經過雙方父母默許或心照不宣的。大部分父母都認為孩子們的婚前性行為具有和結婚證同等的約束力,從那一刻開始,他們就要對彼此忠誠,等到法定婚齡再領證,即便中途發生意外,也有父母擔著,對孩子的影響不大。能夠感覺出來,在戀愛方面他比我有經驗,哄女孩子很有一套,其實多年之后回過頭來再看,也不過是些陳舊的老把戲,只怪當初的我涉世不深,被他弄得五迷三道,本想玩玩而已,結果陷得很深,難以自拔。發現他原來是個腳踩兩條甚至幾條船的渣男之后,我和他大吵大鬧了幾次,一開始可能想著挽回這段感情,到最后卻只是為了挽回面子。渾渾噩噩一段時日后,我終于熬到人生最初的“夢醒時分”,不再找他,同時對感情也看得淡了,對男人失去了信任,甚至開始效仿他,身邊的男人換了一個又一個,有鎮上的,也有縣里的,卻始終不談結婚——一開始我就不是朝著結婚去的,而是戀愛。新鮮勁兒一過,就和他們分手,我總是先一步抽身而退,以防自己受傷。有些男人也找過我,看他們癡情的樣子就像看到了當初的自己,覺得可笑,我像個無賴似的說,你真的愛我嗎?對方說,真的愛你。我笑道,那給我買套房吧。往往是這句話便終結了這段關系,那時候縣城的樓房其實還不算貴,均價不過兩三千一平米,但對于大多數農村人來說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主要是他們覺得沒必要——住獨門獨院的大瓦房或是二層小樓不好嗎?你在縣城又沒工作,住那里干嘛?可就在五六年后,樓房幾乎成了婚姻的必備品。我也不是非要住到縣城,但總覺得那個小村莊已然裝不下我,雖說我還住在那里,可心早就飛了出去,卻無棲息之地。

關于我的流言蜚語像燉肉的香味一樣在村里飄來飄去,鉆進閑人們的鼻孔,再從她們的嘴巴里添油加醋地吐出來。說什么的都有,比如說我是個瘋丫頭、傻丫頭,不檢點,跟了這個跟那個,或是更難聽的。父母怎么也沒想到我會成為這樣的女孩子,被鄉鄰們說三道四,他們原以為我會像堂姐那樣臣服于命運的安排,早早地嫁作他人婦,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不知不覺熬成黃臉婆。父母說了我幾次,可我發現自己的叛逆期似乎來得比較晚,可能是因為青春期時太乖巧,其癥狀延后到了如今才發作。他們的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明知道是為我好,可依然我行我素,好像和不同的男人廝混已成了習慣,剎不住了。

風言風語終于傳到了奶奶耳朵里。有天晚上,我照例回來很晚,才躺下,她就說,以后你別跟我住了。我一驚又一喜,我巴不得早點搬出去呢,隨后意識到她的語氣不對勁兒,帶著劃清界限的意味,便問,為什么?她說,我一輩子行得端坐得正,沒遭過人口舌,老了老了不能叫你帶累壞了,我還想清清白白地進棺材呢!我頓時明白了,便問,誰跟您嚼舌頭了?愛說就讓他們說去,嘴長在人家身上,我管不著,他們也管不著我。她道,你敢情天天不著家,來我這兒像住店,一句話也聽不見,我可是天天待在村里,你不知道他們說得多難聽。我哼了一聲道,那些人是嫉妒。她不解道,嫉妒啥?我說,嫉妒我年輕、長得漂亮,招男人喜歡,自古就這樣,長得好看的人總會被人說閑話,習慣就好了。她道,你快得了吧,把自己當貂蟬啦?以為男人圍著你轉是好事?我不屑道,你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還以為像你們那時候,面都沒見過就談婚論嫁,我們這是自由戀愛,自己做主,我得慢慢選,選個滿意的。

她道,選也不是那樣選,這世上的很多事你不認真對待它,它就不會給你好結果,婚姻更是如此,容不得半點兒戲,我是過來人,雖說我只結過一次婚,可我見得比你多,你這樣的人你以為我沒見過嗎?到頭來沒一個得到好的,孩子,聽奶的話,別玩了,踏實點兒。我怔住,猶豫片刻才道,你以為我不想找個人好好處嗎?可是不能夠了。她問,因為誰?賣衣服那小子嗎?我詫異道,你怎么知道?她嘆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那陣子你的魂兒都沒了,他怎么得罪你了?我沒好氣道,早過去了。她道,要真過去了,你怎么會這么想不開。難怪呢,我猜不能無緣無故就變得瘋瘋癲癲,我孫女不是那種人,指定有人傷了你。我想了想,只得說,他是個渣男,跟好幾個女的好。她咳了一聲,為那種畜生不如的東西,犯得著糟踐自己嗎?我一聲不吭,只在黑暗中重重地呼吸。奶奶接著道,以后的路長著呢,啥樣的人都可能遇見,像這種玩意能躲開就躲開,實在躲不開就一腳踢開,為了他耽誤自己不值當。

我是突然有一天才體會到奶奶的話無比正確的,當時我正在照鏡子,發現自己的臉不僅憔悴,還顯得陌生,有一股風塵氣彌漫在臉上,這時我才意識到一個人的行為會逐漸改變她的容貌和氣質。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認真對待感情,考慮婚姻和未來??稍阪傋由?,我幾乎算得上聲名狼藉了,已經很久沒有人給我介紹對象了,即便父母和奶奶等親戚托別人介紹,即便我不再放浪形骸,也再沒有媒人肯登門。奶奶道,看來只能往遠處嫁了,都怪你從會用筷子起就攥得那么靠上,果然應驗了吧。我啼笑皆非道,這都哪兒跟哪兒??!家人都著急,怕我年紀越大越找不到好的,可我并不擔心,如果非要嫁得遠也未嘗不可,我覺得一旦我離開家,離開這個鎮子,我身上的一切不妥之處都會自動消失。

半年多后,我遇上了一個各方面都比較適合我的人,重點在于他并非本地人。他家在山東某地,來我們縣城出了一個較長時間的差,剛好租了大姑家的房子,我去大姑家串門,從而結識。當他在這邊跟蹤的項目進入尾聲時,我們已經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后來每當向他人講述我們的認識經過時,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總是:我本來去出差,沒承想撿到一個老婆……盡管家里人舍不得且不放心我去那么遠的地方(縣城沒有直達車,要到北京轉車,大概三個多小時,結婚之前,我和他一同回去過兩次,見了他的父母),但他們又擔心我錯過這段姻緣很可能再也找不到合適的,因此只得放手。在離家遠嫁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沉浸在對嶄新未來的憧憬和熱烈的戀情中,竟無半點不舍之意,直到前三天的晚上——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奶奶同住,才終于意識到我這一去究竟牽動了多少親人的掛念。

當時我正坐在房間里唯一的一張舊沙發上,那是我家淘汰不要的,擺在了奶奶這兒。我低著頭給未婚夫發短信,奶奶坐在炕沿,兩條腿像木偶的腿一樣垂著。她問我之前問過我好幾次的問題,無非是關于未婚夫、婚禮和他的家庭。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著,當她忽然蹭下炕朝著門口走去時,我剛好和他說了再見,于是瞧著奶奶走向柜子,從那只裝雞蛋的鞋盒子下面掏出一沓東西。我沒看清,也沒在意,只仰臉看著她走到我跟前。她緊盯著我的臉,目光復雜,忽然把手臂送到我跟前,倒把我嚇了一跳。她攤開手掌,對我道,拿著。我看清了,是一疊鈔票,有幾張百元的,還有幾張五十的和十塊的。要是你改變了主意,她說得有些顫抖,有些急迫,仿佛瀕死之人在托孤,要是你不想結婚,你需要一點兒錢離開那里,買車票。

當她說到“改變主意”,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但當她說到“你需要一點兒錢”的時候,我意識到她是認真的。我當下目瞪口呆,望著她那只布滿老年斑的手,僵坐著不能動彈。我很少如此近距離地仔細觀察她,這時我才發現她已老得不像樣子,可那張皺巴巴的臉此刻卻帶著幾分舒展的神色。她的目光漸漸渙散,好像她對自己剛剛說過的話產生了警覺和悔意。接下來的話,她也是用一種警惕的語氣說出來的。盡管她的嘴唇開始顫抖,她仍然努力地,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了出來,結婚可能并不是你唯一的出路。她以前從未說過如此文縐縐的話,聽起來像是從小說或電視中照搬的臺詞。我搖搖頭,把她的手溫柔但堅決地推了回去,我絕不能讓她看透我的外強中干,淡淡地說,不用,我肯定能適應那邊的生活,做個好妻子。那好吧,她收回錢,背對著我道,你想好了就行,我是怕你日后后悔,沒有誰規定非要結婚,一輩子不嫁男人也沒啥,還落得自在干凈呢!

她在關心我,但這種方式令我感到些微不適,像是被人猜透了內心。作為禮尚往來,過了一會兒我對她說,等我走了,您就在我家和二媽家輪著住吧。她馬上說,不用,現在還沒到那份上,我能照顧好自己,等挪不動爬不動了再說。我說,你一個人不值當做飯,再說,到了冬天怎么取暖,爐子你一個人又生不來,而且還不安全,每年冬天都有人一氧化碳中毒。她道,到時候再說吧,我喜歡一個人住,不想給他們添麻煩,也不想看你二媽的臉色。我明白她的心思,她獨立慣了,即使跟她住了這么久,她也從來沒讓我幫她倒過尿罐兒,只是有一次她病了,起來得比我晚,我幫她倒掉,她還不好意思,嗔怪我多事。我盡量寬慰她,他們伺候您是應該的,誰都有這么一天。她道,知道啦,你不用惦記我,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7

我和那個山東人的婚姻只維持了不到一年便散了伙。

結婚之前我就知道要和他父母同住,他還有個姐姐,早已出嫁多年。和公婆同住我是不大愿意的,日子長了肯定有矛盾,但之前見過他的父母兩次,我覺得這兩位老人還不錯,不像是事兒多的人,況且當時的我被愛情沖昏了頭,總以為只要兩個人感情好,其他問題都不是問題,因此并沒多想。他家的房子很大,是之前的兩套回遷房打通了連在一起的。如果不想和公婆見面,甚至可以一天都見不到,但婆婆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一旦我不主動找她,她也會主動找我,并懷疑我嫌棄她,在刻意躲著她。

婆婆比我媽大五六歲,可看起來卻年輕七八歲似的,這主要是她的生活優渥,不需要風吹日曬干農活,不需要操心經濟來源,有錢吃得好,穿得好,心里又不裝事。隨著和她的相處,我逐漸發現她心里不裝事不是因為沒有事需要她操心,而是她活得自私,凡事只可著自己合適,把責任和擔子全推到別人身上。就說做家務和帶孩子吧,這兩樣活兒大多數女人估計都做過,可她沒做過。據老公說他和他姐都是他奶奶帶大的,婆婆對孩子沒耐心,聽見孩子哭鬧就沒好氣,有時甚至動手打,就好像不是她親生的一樣。他奶奶覺得孩子攤上這樣的媽太可憐,便主動承擔了照顧孫女和孫子的責任,一直到他們上幼兒園還是爺爺或奶奶接送。當然,婆婆可能是沒時間,她從年輕時就開始上班,而且很忙,即使不忙,家務活也都是公公在做,比如做飯、拖地、洗碗、洗衣服等,婆婆幾乎沒進過廚房。日子越過越好之后,還請了鐘點工,她更可以一切只等著享現成的。公公是個好脾氣的男人,對老婆幾乎到了唯命是從的地步,正因此,才把婆婆慣成了這副德行。后來才從老公那里得知這是事出有因,婆婆家是縣城的,公公當年是個鄉下出來的“鳳凰男”,靠著岳丈的關系才得以吃商品糧,混進機關,所以他才對婆婆百依百順。婆婆退休前曾任婦女主任,身上還殘留著濃濃的官腔,不僅對我,對她的兒子和老公亦如此,好像我們這些人是她的下屬,天生就該被她命令。

我因剛嫁過來,人生地不熟,加之這個地級市的工作機會少,所以一開始并沒有找到工作,便承擔了一些家務活,比如做飯、洗碗等。有一次,婆婆讓我打掃衛生間,我本不想干,因為每隔兩三天會有鐘點工上門打掃,但她說,你先干一回,小李今天不在。小李是她經常用的一個鐘點工。話已至此,我也不好說什么,只得打掃。沒承想這一干不要緊,后來小李就總是“不在”了,這差不多成了我的分內事,婆婆卻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什么活都不干,不是出去跳舞,就是參加各種老年藝術班,回到家還喊累得慌,讓公公或是兒子給她捶背,讓我端上她喜歡的“大紅袍”,再配上黑糖餅干和各樣堅果,把她伺候得宛如太后。

面試了幾次后,我終于得到一個工作——在一個廣場的品牌服裝店里做導購。導購這活聽上去沒什么技術含量,其實不然,不僅需要情商和腦力拉單子,還需要體力配合,一站就是十來個小時,搞得腰酸背疼腿抽筋,連腳后跟也跟著疼?;氐郊抑幌胩芍?,連飯都懶得吃,因此根本沒空也沒體力做家務,小李再次經常上門做保潔。時間一長,婆婆便有了意見。

有一天輪到我休息,公公不在家,三個人點了外賣火鍋。婆婆問我一個月賺多少錢,我怕她小看,故意多說了點,可她依舊帶著顯而易見的輕蔑道,累得連家務活都干不了,才賺那么點?還沒我退休金多呢!老公替我解圍道,慢慢來,以后有了經驗和積累肯定會漲錢。婆婆道,那工作能有什么前途,就是干上十年八年還不是一樣,不如辭了再找。老公道,不好找,你們的關系又不給她用。婆婆道,你當我們不想幫她?誰讓她學歷那么低,首先條件就不符合,就算托人走后門,真給她找個正經事兒,她干得來嗎?婆婆的話讓我終于確定她從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之前我也這么覺得,但一直忍耐著,希望靠自己的努力和溫順得到她的認可,但這顯然不太可能,我注視著水氣氤氳中的那張臉,不緊不慢地說,人走茶涼,您以前的關系怕是現在用不上了,還是靠我自己比較好,雖然賺錢不多,但至少能自食其力。婆婆道,喲,你真以為能自食其力?你們的吃穿用度還不都是我提供的,要靠你們自己,能住得這么舒服,吃得這么好?老公捏了我的大腿一把,意思是讓我別再犟嘴或是干脆說些軟話,可我不想再忍下去,便道,我們又沒白吃白喝,沒上班時家務活不都是我干的嗎?您伸過手嗎?就是上了班,每天的晚飯還不是我來做?您就是在家看電視玩手機也沒做過飯吧?甚至連菜都沒買過,當然了,肯定連菜市場在哪兒都不知道。婆婆氣得拍桌子道,你這是什么態度?敢跟長輩這么說話?干點活兒不是應該的嗎?真是沒教養。說到這兒,她頓了頓,朝她兒子道,都怪你,我早就說過別娶農村的,你就是不聽,你是成心要氣死我。我還想說什么,但被老公吼道,行了,閉嘴吧你!我臉上掛不住,一氣之下,起身回了房間。

我撲在床上,想著自己離鄉背井,千里迢迢追隨他而來,把他當成依靠,沒想到他卻因為一個如此不堪的媽對我大呼小叫,又想起自結婚以來從婆婆那里受到的種種不能言說的憋屈,忽而又開始想家,想起了媽媽、爸爸,還有奶奶,于是更覺得委屈難當,哭得更加傷心,眼淚打濕了枕頭。屋子里暖氣燒得很旺,空氣里有一股甜香,像是嬰兒房的氣味,墻上的石英鐘“嘀嗒嘀嗒”地走動,時間仿佛在這個傍晚突然靜止下來。我閉著眼睛,想象著回到了老家,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活著,想干什么干什么,心里有話就可以說出來,任何時候都不用假裝舒服。過了許久,在我對老公已不再抱有期望時,他進了房間??伤]有安慰我,而是試圖讓我認識到自己剛才的不妥之處,且讓我明天跟他媽道個歉。

我沒有理他,說什么我也不會主動給她道歉,我覺得自己沒有做錯。我和他的關系開始出現裂痕,我們之間的冷戰次數越來越多,時間也一次比一次長。在涉及到離婚之前的那一次大吵中,我們徹底說開了。我說我討厭他媽的做派,討厭她的腔調,討厭她大手大腳地花錢,享受生活是沒錯,可作為父母和長輩,怎么能如此無所顧忌,一點都不為兒女著想呢?老公道,我媽就那樣的人,你受不了也得受著。我哼了一聲道,長輩不該這個樣兒!他反問,那該什么樣兒?我的腦海里立馬浮現出奶奶的形象,這才意識到在我心目中,奶奶才是一個老人該有的樣子——隱忍、善良、節制、慈悲、任勞任怨。我說,算了,你要是不想和他們分開過,那只能咱倆分開,我受不了她。

離婚后,我沒有回老家,暫時也沒有告訴父母,而是過了半個多月才告知我哥,并讓他替我保密。他讓我去北京,并給我介紹工作,當時他正在從事和鋼材交易相關的電子商務工作,認識不少貿易商,其中還有很多同鄉,因此我成為北漂之后的第一個工作是鋼材銷售,等到有了些許資本和經驗后才開始尋找待遇更好、更加適合我的工作。漂在北京這幾年,為了謀生,我身上的某些棱角確實在不知不覺中被磨平不少,連家里人都說我脾氣變得好了。我心想,不好能行嗎?在外面混首先講究的就是“忍”,誰也不會像家里人那樣包容你,即使再委屈也只能受著,或是下班了在出租房里發發牢騷,等到一上班又得笑靨如花,裝孫子。大家還不都是這么活嗎?我沒什么可抱怨的,既然選擇獨立,就得承受壓力。離婚,我一點兒都不后悔,也沒有特別想再婚,每當環視房間,認識到一切都是我自己親手賺來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奶奶說過的話,也許婚姻真的不適合我,我有別的出路,那就是靠自己,我相信通過妥善的自我管理和努力踏實的進取,我可以得到想要的生活,能和任何人平起平坐。

8

從北京四惠長途汽車站乘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便能抵達老家縣城。饒是如此方便,我也沒有經?;丶?,只在法定長假和小長假和我哥一起回,有時他會帶上女朋友。離婚后半年多,實在無法再瞞下去,我先告訴了父母,沒過多久,親戚們差不多都知道了。奇怪的是并沒有人催我再婚或是張羅對象讓我回老家,這讓我感到納悶。后來有一次和媽媽聊天,才獲知我大姑、二姑等人都曾要給我介紹對象,卻被我奶奶攔下了,她說小玲現在過得挺好,她要想找對象早找了,在外面見的男人肯定不少,還用得著你們?再說,你們介紹的那些男人肯定配不上她,讓她自己找吧。難怪奶奶從來不問我離婚和再婚的事,就像并不知道我又恢復了單身似的。每次回家她只問我工作累不累,過得開心不開心,且非那種籠統地詢問,是真正出于關心,比如一些不懂的名詞和事物,她會讓我給她解釋清楚,并竭盡所能去理解和想象外面的世界,次數多了,她好像多少弄清楚了我的工作是怎么回事,總結道,看來還是跟人打交道,難怪嘴皮子比以前厲害多了,你覺得舒心就行,別管別人怎么說。

說這話的時節,奶奶已開始在我家和二媽家輪住,三個月換一次。她的身體逐漸出現各種問題,高血壓、高血脂,雖然吃著藥,也經常頭暈、手腳麻木,走路越來越慢,顫顫巍巍,似乎下一秒就會摔倒,后來不得不拄上拐杖。晚輩們都擔心她一個人在老宅里住會出事,便勸她在兩個兒子家輪住,可她一開始并不同意,只說到了冬天再議。那個夏天,我堂哥終于找到對象,且議定等到秋后天涼了辦婚禮,那女孩也在縣城工作,她希望堂哥在縣城買套兩居室。堂哥沒有固定工作,開出租不過是私下里拉活兒,也就是所謂的黑出租,因此無法從銀行貸到房款,只能四處借錢。二伯和二媽從各自的親戚那里東挪西湊了一部分,加上積蓄,剛剛夠。買了房就要裝修,即使不是精裝,再加上置辦家電等也需要幾萬塊,再想從親戚們那“搜刮”顯然不太可能——憑什么讓人家為了你兒子結婚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這時奶奶發了話,她同意輪住,好將老宅出掉,以便解堂哥的燃眉之急。老房子不值錢,值錢的是房基地和院子,加之位置不錯,因此很快被村里一對年過半百的夫妻買下了,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已結婚,急需一套房子安身養老。堂哥靠著這兩萬多塊錢裝修了新房,娶上了媳婦。后來我哥跟我說,奶奶曾讓他不要計較,說他比堂哥賺錢多,且不著急結婚,讓他別怨她。

奶奶不想輪住主要是不想看別人的臉色,兒子不管怎么樣都是自己的,怎么著都可以,主要是兒媳婦,更準確地說是擔心二媽不待見她,畢竟這對婆媳失和多年,早年間甚至大吵大鬧撕破了臉,后來雖然有所緩和,卻始終貌合神離。但事已至此,她只得搬了,先搬去了我家,三個月后又搬去了二媽家,就這樣輪換著住了兩年多,最終在二媽家去世。不管她住在誰家,都是一個人住著大房間,可她的氣場似乎撐不起如此寬闊的空間,她一動不動地坐在炕沿,仿佛舞臺角落里的道具,她僅有的貼身之物也放在旁邊,比如被褥衣服等,她和它們融合在一起,組成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小旮旯,她不想或是沒有能力去占據更多的空間,只在需要出去的時候才走動走動,更多的時候她只是看著房子的主人們(舞臺的主演們)在這里行動自如,說說笑笑,而她根本插不上話,這時她又從道具變成了觀眾。

晚輩們對她都不錯,把她照顧得挺好:她喜歡吃軟的就給她蒸饅頭,搟面條,用高壓鍋燉肉燉魚,連魚刺都是軟爛的,在她生日時,我哥還給她買了生日蛋糕;她怕冷,就讓她睡在熱炕頭,挨著暖氣片,不燒炕時就給她插上電褥子;她愛看戲曲節目,她房間的電視機便基本定格在央視戲曲頻道。我回家時若是趕上她剛好住在二媽家,自然會去看她,她會跟我說最近有誰來看過她,給她買了什么,若是二媽不在旁邊,她會跟我說二媽一些含沙射影的言行,她懷疑那是針對她的。我當然不能附和她,即便真是如此,我也讓她裝糊涂,她說她知道,她什么都沒說,只是跟我嘮叨嘮叨。其實,就算是我媽,她對奶奶好也只是盡一份孝道和義務,或是單純覺得奶奶是長輩,理應尊重,婆媳關系再好,也始終存有天然的隔閡,不可能如同真正的母女那般親密無間。

奶奶后來便不再抱怨,反而說起了二媽的好,那時她已行動不便,吃喝拉撒雖然還能勉強自理,但其他事基本干不了了,甚至連梳頭都因為胳膊抬不起來而做不來。二媽把她伺候得很好,不僅為她梳頭,洗頭,天氣熱了以后還給她洗澡,使得奶奶的身上不至于有汗味。奶奶生命中的最后兩個多月是在炕上度過的,我媽和二媽輪流伺候她,她雖然癱瘓,腦子卻清醒,話也說得利索,只是氣力比以前弱了許多。我媽跟我說,每當她和二媽為奶奶翻身、擦身時,奶奶的眼睛里都會充滿感激,還有一絲無奈。她對我媽說,不會麻煩你們太久了,三媳婦啊。我媽自然也知道奶奶的大限已到,但還是寬慰她,讓她不要多想。在奶奶去世之前一個多月時我回了一次家,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清醒的她,后來再次看見她時,她已被穿戴好停在了門板上,只剩一口氣遲遲未咽。那次她還能吃東西,我帶來了她愛吃的糕點,喂她,她只吃了一口就不再吃了,我讓她多吃點,她說,吃得多拉得多,又得麻煩。我說,沒事兒。她閉起嘴巴,盯著我,像是有許多話要講,又像什么都不說也沒有關系。她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她正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死亡的最終降臨,等待她的將是無盡的黑暗和虛無。她的人生已經謝幕,只剩最后一個儀式,不僅她,就連我們這些至親其實也在暗暗期待那一天早點到來,因為現在的狀況對于她和我們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半個多小時后,大巴駛出北京城區,高樓大廈和各種建筑逐漸消失,高速公路兩邊皆為田野,秋收早已完成,空曠的野地在陽光的籠罩下顯得稀薄、輕盈,泛著憂郁的光輝,周遭一派非同尋常的靜謐。接到我哥的電話時我并不感到意外,因為幾天前和家里通話時得知奶奶已米水不進,即將進入彌留狀態。我和我哥坐在一起,他閉著眼睛,也許睡著了,不知是否夢見了奶奶。到站后,堂哥已在那里等著,于是直奔老家。親人們都在二媽家,奶奶整個人被套在壽衣中,顯得干癟、無助,假牙已被摘去,嘴角塌陷,嘴唇幾乎消失不見,兩只眼睛尚睜著,暗淡無光,猶如剝了皮之后放置許久的葡萄粒,無法逆轉的結局籠罩著她的臉。我們幾個在她耳邊大聲喊了兩句,她的嘴唇動了動。我們到家時大概是下午四點多,直到了晚上九點奶奶才停止呼吸。她在這世上活了八十六年,按照習俗,天一歲,地一歲,因此命紙(類似訃告)上寫的是八十八歲,爺爺走了之后,她又活了七年。

次日夜里守靈,我和我哥、堂哥、堂姐四個被安排在上半夜。吃過晚飯,我們便來到靈棚里坐著,不時燒紙添油。不一會兒,堂姐才過兩周歲的兒子被姐夫抱了過來,這是老二,老大是女兒,六歲了,在家和她奶奶呆著,這個小的離不開媽,就把他帶來了。姐夫將孩子放到堂姐腿上說,你哄吧,一個勁兒鬧,非要找你。堂姐拍了兒子的屁股兩下,嚇唬道,你想干啥?你再鬧,大馬猴抓走你。孩子沒有被嚇到,但噤了聲,扎進他媽懷里撒嬌。我哥對我說,小娟剛才那表情,那口吻,就連那句話都跟小時候奶奶嚇唬你差不多。堂姐笑道,那時候咱們賴著不走,奶奶還愛嚇唬咱們,說日頭沒紅眼過,讓咱們家去。我哥說,上次公司組織出去玩,晚上分組生火烤羊腿,我很快就把火點著生旺了,其他組一直冒煙,有個同事問我怎么弄,我就叫他支起柴禾,留有空隙,隨口說,火心要空人心要公,話一出口我才想起那還是小時候我幫奶奶燒火,她告訴我的。堂姐道,到現在我熬粥都要放堿面,干活戴套袖,都是受奶奶的影響。堂哥道,還說呢,有一次我拉活,見一個老太太摔倒了,本不想扶的,怕她訛上我,后來還是扶了,就因為她長得和奶奶有幾分像。我哥說,奶奶雖然死了,可她活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堂姐道,呸,這話說的,就好像奶奶的鬼魂要附身了。

我們幾個便笑,我明白我哥的意思,他是說奶奶的一些習慣早已注入了我們的日常,某些不經意的瞬間,她就會被記起。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比如我的那次婚姻,我覺得換一個城里長大的女孩也許就能和我的前夫過到一塊,能夠忍受甚至推崇他媽的做派,因為她所崇尚的“生活要有儀式感,要為自己而活”正是目前大多數人所追求和信奉的,他們一方面要盡量滿足私欲,一方面要活得體面、光鮮,這是給外人看的;他們既要金錢和物質,又要虛榮和面子。可我奶奶那一代人不是這樣的,那個時代的人們不會刻意追求財富,并不以金錢為標準來衡量生活,在他們看來,人應該將貧窮置之度外,靠自身的天賦和努力而活著,對那些不勞而獲、以享樂為人生目標的人表示深深的鄙視和淡淡的羨慕;要自尊自愛,不要靠恭維和諂媚他人而生存,他們為此感到羞恥。在他們看來,人生就是生老病死,就是天氣、食物、情感和生命,一代又一代……當生命走到盡頭,會有一種收獲和豐饒感。

經過一系列程序之后,終于到了出殯的吉時。墓地在村北的二道渠旁邊,我爺爺也埋在那里,隊伍猶如一條白色巨蟒,緩緩前進。墓穴上午已由挖掘機挖好,到達后,吊車再次提起棺材,徐徐落進方方正正的坑中。眾人行禮,奶奶的三個兒子各填了一鐵鍬土后,便由他人代勞。一座新墳很快落成,花圈蓋住墳頭。人們脫掉孝服,按照風俗,翻過來,疊好。其他人紛紛回去,只剩我們這些至親還站在那兒。這時,我爸指著墓碑道,名字怎么刻錯了,二哥,你找的哪個人?我們上前查看,只見墓碑右邊有一行新刻上去的銘文,本來應該是“焦吳氏”結果刻成了“吳焦氏”。我二伯說,我找的就是上次給咱爸刻字的那人啊,我都讓小川(我堂哥)把要刻的字發到他手機上了,怎么還弄錯了?我爸說,他準是讓他兒子來的,趕緊打電話問問。二伯讓堂哥打電話,這時我哥阻止道,算了。我爸道,不能算。我哥道,這要改的話,肯定把墓碑弄得很亂,我奶奶本來就姓吳,跟著我爺姓了這么多年焦,臨了就讓她回歸本姓也沒什么。我爸道,可她到底是老焦家的人,讓人看見像什么話。我二姑道,誰吃飽了撐的來瞅這個?我哥道,沒有我奶,就沒有咱們,是她養活了一大家子人,我看咱們都跟著姓吳也不過分。我爸道,胡說八道。我大伯道,算了,反正都是那仨字,順序差了而已。大伯發了話,我爸不再言語,算是默認。一陣秋風吹來,黃葉紛紛落下,當我們轉身,眼前是一片才露頭不久的秋麥,半黃半綠,柔嫩中透著堅韌,在夕照中呈現出蓬勃的生機。

【責任編輯】大 風

焦沖,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開始在《當代》《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山花》《長城》等期刊發表作品,另出版長篇小說《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中短篇小說集《沒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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