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超生游擊隊”到“黑心小作坊”

圖大爺，河南淮濱人，生于20世紀40年代初。大兒子來北京十余年，一家人隨后陸續來京，包括二兒子一家、三兒子一家、女兒一家，現在在北京四世同堂。前幾年開始，他和老婆一起在冷水村經營半撿半收的廢品生意。

在我們的城市，像圖大爺這樣的角色和形象，你不會陌生——身披破舊變色的軍大衣，頭發和胡子花白，身材佝僂，發黑的臉上滿是皺紋，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蒼老，外地口音，駝背彎腰，到處搜尋，在橋洞下、街角里捆扎撿到的廢品。他就是那個收破爛兒的河南老大爺，然而你不會知道這個老大爺的故事：他從哪兒來？為什么來？住在哪兒？有什么樣的家庭？

熱情好客的老人家

和圖大爺最初的接觸是在冬天，我們直接闖進他的家里。他租住在冷水村的一個小院，和老婆、3個兒子、兒媳，以及孫子、孫女，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女兒和女婿也住在同一個村子。這個小院對于他們一大家人來說，正好合適。一進門左邊是一排小屋，每個小家庭一間，右邊有一個小棚子，當作簡易的廚房，還有一個小院子，堆放著大爺積攢的廢品，為了遮風擋雨，也搭了一小片棚子。第一次看見他們壯觀的布鞋山，都會嘆為觀止，一雙雙灰白色的布鞋，有的很破，有的還挺新的，從地上排開往上堆約寬3米、高2米的面積，起碼有幾百雙鞋，應該能賣出不少錢，走的時候他甚至還熱情地問我們，鞋子要不要挑一雙帶上。

以后每次見圖大爺，他都熱情地邀我們進他的屋子里去坐。他的房間和這個村子里其他的屋子差不多，十一二平方米，里面黑乎乎的，有簡單的柜子和一臺電視。還有兩張床，空著一張，圖大爺說是為有時候過來看望他的親戚準備的。比起這個村子里常見的出租屋，他這間好像更黑、更冷、更雜亂。在光線好的時候，我才看清楚，原來房間被各式各樣的舊貨堆滿了，甚至還有一大堆舊玩具，大都是從廢品中撿回來，打算再利用的。電視機也是從廢品里撿的。一到他家，他就叫我們坐在床上，然后打開電視。可是電視壞了，僅有的3個臺都特別模糊，還有刺刺啦啦的噪音。他問我們會不會修，還把遙控器遞過來請我們調一調。我們注意到這個滿是污垢的舊遙控器和電視不配套，一問才知道，遙控器也是從其他地方弄到的舊貨。

在冷水村，收廢品或者撿垃圾的人，把廢品中可以用的東西收回來自己用的情況并不普遍。有的人是堅決不用，有的人偶然見到確實還不錯的東西，才會撿回來再利用。通常來說，他們可能會回收利用的東西主要是衣物，尤其是鞋子，還有給小孩子的玩具。像圖大爺這樣，大量地從廢品中揀出東西來自己用，還是很少見的，當時就讓我們覺得這位從河南農村跑來北京撿破爛兒的老人特別可憐。

現實當然沒有我們想象得那么簡單。確實，圖大爺樣子老邁，穿得破爛，用的盡是些廢品。他彎腰挑揀廢品、弓著背拉車的樣子，看起來不免有些讓人心酸。不過，越是了解圖大爺的故事，就越是覺得這個家庭不簡單，他們的故事令人意想不到，積極的底層生存策略令人驚嘆和佩服。

圖大爺為人熱情淳樸、不設防備，說起“姓圖的老爺子”，村子里的人無論本地的外地的，很多都認識他。你跟他搭話他就跟你聊;你上門，他就請你進家里坐;你要走了，他還三番兩次地留你吃飯。最讓我們感動的是，有次去他家找他聊，離開的時候，他問：“包湯圓會嗎？”我們奇怪他為什么這樣問，回答說：“會一點。”他說：“好，晚上在這兒吃飯吧，包湯圓。”我們連忙推辭，起身打算離開，聽見他喃喃地說：“你們可憐。”我們不解，問：“什么？”他說：“學生不容易！學生最可憐了。”

圖大爺的故事，還是讓我們從頭說起。初次見面，他問：“你們跟我說說，你們是來干什么的？”我們解釋說是學社會學的學生，這是在做社會調查。聊過才發現，雖然圖大爺人很好說話，也愛交朋友，但在所有的訪談對象中，他是最難交流和理解的。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濃重口音，還因為他的表述和用詞令人費解。所以很多時候，雖然聊得很熱絡，但其實是我們問問題，他自說自話。總覺得圖大爺想跟我們說很多話，但大概我們只能聽懂很小一部分。有時候，在圖大爺家聊天，感覺像穿越時空，到了一個比黑白電視的年代更久遠的昏暗時空，音像模糊不清，兩邊的人在對話，但大部分時候卻牛頭不對馬嘴。

另辟蹊徑的求生之道

圖大爺這年不到70歲，來自河南淮濱，這是他在北京的第四個年頭。實際上，圖大爺不是標準的農民。年輕時，也就是1958年，大煉鋼鐵，他曾經被招到武漢鋼鐵廠做工人。圖大爺還是個8級電焊技工，現在說起來，他還是相當自豪，說自己當年懂技術、掙工資，別人也都瞧得上，“以前在家，我是先生哩”。實際上圖大爺相當心靈手巧，到現在都是剪紙高手。1966年，他又應征入伍，進部隊當了4年兵。當時，他有一個老母親在家，他們那兒又有種說法：“7級工，8級工，趕不上社員一溝蔥。”經不住別人勸說，當兵結束后，他回老家了。雖然戶口在廠里，但是又在老家重新分了地。幾年后回廠里，廠里說已經把他的戶口銷了。一來二去，又變成了農民，廠里的福利也沒下落。

說到為什么來北京，得到的答案又是出人意料的。他直言不諱，說是為了躲避家鄉的計劃生育。這個“超生游擊隊”最后落地北京尋求機會，一家人干各種各樣的活計，分工合作，充分發揮各自所長，以求在京城邊緣的這樣一個村子里生存。大兒子給人打工，有時候又靠給人送菜賺錢。二兒子和三兒子來京以后，除了打散工，還做過不少小生意，從煎餅到饅頭都賣過，曾經干過的事很雜，但是以我們估量，還是積累了一些本錢。如今三兒子開了一家小飯館，服務著同樣是外來打工者的顧客，還有輛價值五六萬的二手小貨車。雖然車窗被村里調皮的孩子給砸了，但可以看出來，圖大爺看著這輛車還是有些驕傲的神色。女兒、女婿也有車，靠給人送液化氣賺錢。

老兩口兒從前幫忙帶孫子，后來開始撿破爛兒，本來想是補貼家庭收入，現在孫子已經長大上學去了，沒想到專業撿賣廢品利潤還不錯，倒成了家里一大經濟來源。圖奶奶跟我們說，這些年過去，老家的計生辦已經不會跟他們計較了，但是他們已經無意回老家了，因為二老認為在老家地里勞動，不但要賠錢（澆水、肥料、種子成本高漲），而且勞動力的付出與收獲完全不成比例，倒不如一家子留在北京。圖奶奶的說法是：“在北京撿破爛兒一天起碼能賺幾塊錢，在老家一天都在愁從哪里能弄一個錢。”

在冷水村，廢品行業有一個不成文、但大家都知道的地域分工。河南人或走街串巷，或開辦站點，廢品是拿錢收購的。而四川人是靠撿，如果交錢，也是為了承包一個小區或者一片地方的垃圾。在這一點上，圖大爺和那些開廢品收購點的河南人不大相同，他的廢品來源更豐富，有收的也有撿的，還有名義上是收，但實際上別人并不向他要錢的，而且他很聰明地開拓了一個別的同行都沒有涉足的疆域——村子后面的山里。山上有些單位，本來不允許外人進去，但是那些人看老兩口兒年紀這么大，卻無論嚴寒酷暑、刮風下雨都彎著腰在那里撿垃圾，很是可憐，于是干脆每天把飯盒、瓶子和其他的廢品收好，定期交給他們。這些單位還不時有一些小建筑項目——不用說，廢品全部留給二老。就這樣，圖大爺利用自己是老人的身份，又會為人，建立起這種長期的關系，加上半收半撿的策略，貨源充足，其實在冷水村干得還不錯，收入不菲。從堆積的布鞋山和每天用車拉進拉出的貨就能看出來，他的生意甚至比其他年紀輕的人做得還好。圖大爺兩口子以自己的智慧和策略，在這個即便是非正式經濟領域，競爭也異常激烈的市場上，慢慢摸索出一條生存之道，絕不簡單。

說回圖大爺開餐館的三兒子，我們問起餐館在哪里，本來想要去看一下，把二老說不明白的事問清楚，但沒有想到圖大爺竟然說，兒子最近被抓進監獄里去了！去年端午進去的，已經關了8個月，還差一個月就要出來了。問為什么，圖大爺滿腔氣憤，說是“包粽子”被抓了。后來才搞明白，原來每年端午節，三兒子都會制作一批粽子賣。去年正在晾曬清洗完的粽子葉，被執法人員看見，“執法人說是太臟，就被抓起來了”。我們估計，除了衛生條件問題，恐怕他們也沒有什么營業執照，實際上在冷水村范圍內，大部分小生意小作坊之所以能生存，就是因為他們都沒有按照規則申請執照，而如果他們必須辦理經營許可證、衛生執照之類的行政手續，恐怕很多人就不會干了。首先，他們并不了解這一系列申請審批的手續;就算了解，對他們而言辦手續成本也太高，根本無法小本經營。

“黑作坊”的經營者在新聞媒體上常見，對于我們而言，這是第一次聽到那些“來源不明的黑心小吃”制作者的敘事。從圖大爺的角度，兒子被抓很不公正;從執法人員或者主流媒體的角度，取締這些無牌照經營的黑心老板勢在必行。

但從我們希望了解他們的生存狀態的角度，又看出事實的另一部分：在有大量外省農民工為了服務城市化需求而居留北京的這種邊緣地區，一天要解決三餐，他們無力在市區消費，也沒有自己做飯的條件（住在沒有廚房的宿舍、自己做飯成本太高等），而有食品安全保障的大型連鎖食品店也不愿意在那里開店，到底這三餐如何解決？可能就得依靠像圖大爺兒子這樣持點小本金，有點廚藝，肯冒風險，肯一年不放假，以低成本進貨、售賣便宜熟食，并以好味道、低價格、分量足，滿足這一群體的吃飯問題。我們無意為圖大爺的兒子或者“黑作坊”辯護，只是在冷水村范圍里，可能所有的餐飲服務者都像圖大爺兒子一樣，根據時節和市場的需求變化，制作食品營生，默默地方便著附近大批的農民工，他們很難有什么執照。

可能在部分主流媒體報道里，圖大爺的兒子是專門欺騙人、毫無道德的黑心小販，但另一部分的事實是，他們是大部分城鄉接合部熟食小作坊主的縮影，他們以各種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千方百計地在城市的邊緣尋求著生存機會，供應著一個主流話語體系之外、主流市場不感興趣但人數巨大的低端消費群體的生活必需品。而龐大的“外來人口”的“低端”市場需求，雖然易為大企業忽視，卻給同樣是進城謀生的農民提供了一點點機遇。

回頭再看圖大爺的家庭歷史，簡直可以編成電視劇：普通的農民家庭，為了逃避計劃生育，翻山越嶺，從偏遠的山區跑到北京的角落，另謀生機，重新做人，終于稍微安頓，老兩口兒靠的是不怕臟、不怕苦加上巧妙的經營策略;兒子們靠的則是小本生意，勇于冒險，看準了市場需求隨機應變，在非正式經濟中尋找微薄的利潤空間，一家人分工合作，在北京圖的不過是溫飽和平安。但是，他們以前是“超生游擊隊”的逃兵，現在變成“黑心作坊”老板。縱然落地北京近20年，那些歧視農村人的刻板印象，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實際上在北京這種到處是門檻的大都市，他們也只能在這些刻板印象的框架里努力創造空間，聰明、豐富但委屈地繼續生存。

而城市產生的垃圾，就像磁石一樣，緊貼著這些住在城市邊緣的底層移民，很多時候與他們的工作居住點為鄰，成為他們城市生活的一部分——一時是他們的救生圈，為他們提供最低溫飽策略，一時卻又是執法部門控訴他們違反公共衛生標準的理由。對于圖大爺而言，垃圾這種時敵時友的物質，已經跟他移居北京十幾年的經驗緊扣在一起，不可分割了。這種物質性甚至穿透經驗，刻畫進了他的身體外貌。這就是為什么你在北京街頭，總會看到這樣一個穿著破爛軍大衣、身材佝僂、臉色發黑的撿破爛兒的老大爺。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廢品生活：垃圾場的經濟、社群與空間》? 作者：胡嘉明? 張劼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