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恩
身強體健的人們突然被劇烈的高燒襲擊,眼睛發紅仿佛噴射出火焰,喉嚨或舌頭開始充血并散發出不自然的惡臭,伴隨嘔吐和腹瀉而來的是可怕的干渴,這時患病者的身體疼痛發炎并轉成潰瘍,無法入睡或忍受床榻的觸碰,有些病人裸著身體在街上游蕩,尋找水喝直到倒地而死。甚至狗也死于此病,吃了躺得到處都是的人尸的烏鴉和大雕也死了,存活下來的人不是沒了指頭、腳趾、眼睛,就是喪失了記憶。
古希臘史學家修昔底德記錄下了一場發生在公元前430年到公元前427年的瘟疫,是人類歷史中詳細記載的最早的一場鼠疫,這場大災殺死了雅典1/2的人民,雅典差點因此滅亡。而文字記載最早的瘟疫可能是發生在《圣經》里的埃及,距今已有4000年歷史。
放眼寰宇,古往今來,瘟疫造成的混亂和死亡,摧毀了一個個帝國與文明。鼠疫、天花、白喉、瘧疾、霍亂、梅毒、流感,一直到后來從非洲大陸一路擴張勢力地盤的埃博拉病毒,每一種瘟疫的背后,你都能看到死神的陰森笑臉,而瘟疫是他最趁手的那把鐮刀。
毫不夸張地說,人類在長達7000年的文明史中,大致有2/3的時間,是在等待上述一種或是幾種瘟疫來終結自己的生命。
明末大瘟毀了一個王朝
當生逢明清易代的宋起鳳回憶自己的前半生時,最令他感到恐懼的,并非亡國戰亂的恨事,而是發生在明亡前一年的那場令人不寒而栗的“疙瘩瘟”。這場“古今方書所無”的怪異瘟疫在這一年遍傳北京城內外,患者會忽然在身體肢節間突生一個“小瘰”,接著“飲食不進,目眩作熱”,還會嘔吐出“如西瓜敗肉”的東西。
一人感染,全家都會傳染,甚至有的“闔門皆歿”。親戚更是不敢上門慰問吊唁,因為只要一進病家門口,必會感染,等到他回去時,又把瘟疫帶回了自己家中。瘟疫帶來的死亡如此之巨,以至于帝都的九座城門“日出萬棺”。但這還不是這場瘟疫最恐怖之處。
死亡在一瞬間發生,甚至來不及診斷和治療,這才是這種瘟疫最可怕的地方。一個化名為“花村看行侍者”的明朝遺民是這場1643年京師大瘟疫的親歷者,在他的回憶錄《花村談往》中,他一口氣舉出了很多聳人聽聞的突然死亡的個案——一名官員前一刻還和同僚喝茶,后一刻就“不起而殞”了;兩個人一前一后騎馬聊天,后面的人剛敘話幾句問前面那個人,卻發現這人已經“殞于馬鞍,手猶揚鞭奮起”。
“街坊間小兒為之絕影,有棺、無棺,九門計數已二十余萬”。北京在1643年的8月到12月間,保守估計死亡人數已高達全城人口的1/5。所以當次年的4月,李自成攻進大明帝國的都城北京時,他面對的是一座“人鬼錯雜,日暮人不敢行”的死城。
我們現在知道明末暴發的這場“疙瘩瘟”,就是鼠疫。因為從發病到死亡既烈且急,所以有時也被稱為“電擊性鼠疫”。鼠疫主要可分為“腺鼠疫”和“肺鼠疫”兩種,前者死亡率達50%~90%,而后者死亡率幾乎高達100%。
非常不幸的是,1643年的這場京師大瘟疫,很可能是這兩種鼠疫同時肆虐的結果,所以死亡率才如此之高。較之關內闖獻起義,關外清兵南下,這場鼠疫大暴發才是名副其實從內部斷送明朝國祚的“大明劫”,就連電影里醫技神乎其神的吳又可,在現實中面臨這場瘟疫也是束手無策。
268年后,鼠疫再度降臨中國大地,這次恰恰趕上了取代明朝的清王朝的末日,就連鼠疫的暴發地都是在清朝的發源地東北。所謂“現代化”,給清王朝帶來的沖擊不只是南方的“種族革命”,就連現代化的代表物鐵路火車也大幫倒忙,為東北鼠疫的南下提供交通工具。
當1911年的年關到來時,帝都北京又一次出現了瘟疫大恐慌,盡管這一次在現代醫學的幫助下,清廷成功平息了東北的鼠疫,但自己卻在革命這場“帝制瘟疫”中斷送了性命。
瘟疫影響世界格局
在西方,鼠疫以“黑死病”的恐怖綽號著稱于世,相關的恐怖記憶已經深深根植于西方人腦海里。作為困擾人類最深的瘟疫之一,鼠疫在人類歷史上的3次大流行已經成為人類文明史的界標。
鼠疫的第一次大流行是公元541年在拜占庭暴發的大瘟疫,此時的拜占庭正處于被后世尊為羅馬法奠基者的查士丁尼大帝統治時期,拜占庭帝國臻于極盛,當時的查士丁尼大帝一心想恢復羅馬帝國舊有的光輝。
但恰在此時,鼠疫不期而至。根據宮廷史家普羅柯匹的記述,每天因鼠疫死亡的人數高達1萬人。就像一千多年后在中國北京暴發的那場瘟疫一樣,拜占庭人常常在做生意數錢的時候就染病倒地身亡。
就連查士丁尼本人也感染了瘟疫,在經過漫長的垂死掙扎后才挺了過來,但他的帝國卻損失慘重——僅在君士坦丁堡,就有40%的城市居民死亡。而這場鼠疫在整個地中海世界和歐洲的蔓延,被認為導致1億人口的損失。
這場瘟疫終止了查士丁尼的雄心,但瘟疫本身就是帝國對外擴張的產物——它發源于中非地區,在進入北非小憩時,恰恰與查士丁尼遠征北非的軍隊不期而遇,于是,它就隨著帝國軍隊南征北戰一路開疆拓土,最終反過來攻陷整個拜占庭帝國。
正當拜占庭帝國遭受瘟疫重創一蹶不振之時,恰恰是新興的伊斯蘭帝國早期擴張時期,這場瘟疫使得兩大帝國力量發生逆轉。在之后的300年中,拜占庭帝國被伊斯蘭帝國一路蠶食鯨吞,最終導致今天東地中海及北非地區成為阿拉伯世界的格局。
鼠疫在歐洲的第二次浪潮
在鼠疫毀滅了拜占庭帝國的野心后,居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歐洲文獻記載的最后一次鼠疫是公元767年,之后,它在西方隱匿了近600年。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這段時間歐洲就免于瘟疫困擾,因為瘟疫有多種類型,大規模的殺戮演化成小股的侵擾。
歐洲的人口在這段時間內一直循序漸進地增長,公元1000年時達到3800萬,公元1100年達到4800萬,差不多以每一個世紀1000萬的數字增長,到1340年已經達到7500萬人口。但就在7年后,第二次鼠疫浪潮洶涌襲來。
關于這次鼠疫浪潮,現在學者認為應該是西征的蒙古人帶來的。僅僅經過5年時間,這場瘟疫就使歐洲人口下降到5000萬,足足倒退了兩個半世紀。
現代的文明史家很愿意將這場瘟疫作為東西文明交流中的典型個案,從瘟疫蔓延的路線可以看出人類文明交流的過程。
之后,瘟疫一直在歐洲徘徊蔓延,連續300年間不斷侵擾歐洲大陸。在15世紀末佛羅倫薩的大瘟疫中,3個月就死亡10萬人;1656年那不勒斯大瘟疫,5個月死亡30萬人;1665年倫敦大瘟疫,在丹尼爾·笛福的筆下,成為人類歷史上最著名的大瘟疫之一,這場瘟疫僅在倫敦就造成68596人死亡,只有靠次年那場著名的倫敦大火,才將病菌付之一炬。
人類征服瘟疫,還是瘟疫征服人類?
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是瘟疫最后一次以如此迅猛的方式影響人類文明,而這場瘟疫的大暴發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場人禍——最初發現疫情的美國軍營,因為正處戰中,為了不讓疫情影響士氣,官方采取種種手段隱瞞疫情。這一切都使這場瘟疫掙脫束縛,擴散到全世界,最終導致4000萬人死亡。
在此之后,再也沒有哪場瘟疫給人類文明帶來如此重大的影響。曾經滅絕歐洲大量人口的鼠疫,已經在人類的窮追猛打之下躲進深山老林,只有在最偏僻的地方才會聽到它的名字。而天花則在1979年被人類消滅,只留下樣本保存在美、俄兩國的實驗室內,受到嚴密看守。在過去的100年里,人類面對瘟疫打了一場又一場大勝仗。
新世紀也有困擾,比如埃博拉病毒突然從非洲剛果的一種稀有病毒成了人們談之色變的恐怖瘟疫,大有重振昔日鼠疫雄風的態勢。
也許那句話真是對的,雖然有些殘酷:“人類在和瘟疫跑一場跑不贏的比賽,只不過是在徹底輸光之前多跑一會兒罷了。”
(摘自岳麓書社《顯微鏡下的古人生活》? 編著:《新周刊》雜志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