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斯·提臧 余莉

普利策獲獎記者、《洛杉磯時報》西雅圖分社社長、俄勒岡大學教授阿列克斯·提臧自我撕裂式地檢視,作為亞裔試圖融入美國社會時內心的復雜、恥辱和小勝利。
29歲那年,我為了緬懷一場戰役去往菲律賓的宿務島。
我仿佛來到一塊新大陸,被新奇的事物湮沒了。但我并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因為我就出生于群島中的一座。我的血液中混合了些許馬來人、西班牙人和中國人的血,它和路上這些行人的血同出一脈。在我4歲時,父母就帶我去了美國。在那里,人們對卑躬屈膝的人并不友好。什么是卑躬屈膝呢?就比如,一句話里面會出現3次“先生”。成為美國人就意味著必須討厭這種卑躬屈膝的氣質,并將它逐出自己的靈魂。成為美國人是一件很難的事,我覺得自己只成功了一大半。
是的,我還不算“徹頭徹尾的美國人”,而且我可能永遠也成不了。反正,提起美國人,大多數人不會想到我這個樣子,就連我自己都不會。當然,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外人”意識就像一塊隱藏的刀片嵌入了我的大腦。對此,很多人都有意無意地出了力,其中有我的朋友,也有陌生人。
麥克坦島的麥哲倫紀念碑像個孤獨的哨兵,站在遠處。空氣中有海水退潮的氣味,還有一股木炭味。遠方的車馬聲沒入嗖嗖的潮汐聲中,一并靜靜回蕩在這些島嶼上。這就是我要來看的東西。鍛鐵大門的后面矗立著一座40英尺高的石建筑。它一共3層,最上層是一個細長的尖頂,就像古代教堂的頂端。野草從高低不平的石縫里冒出頭來。我站在門邊上,看了看那尖頂,又環顧了空曠的沙灘,只覺得有些失望。
大約500年前,這里發生過一場戰斗。在我半輩子的時間里,它都占據著我想象的朦朧一角。一直以來,我都希望能站在這里,想象一下當年的場景。一邊是長著胡子的白人,他們手握鐵劍和長矛;另一邊的人,樣子和我差不多,他們矮小而結實,有烏黑的頭發和銅色的皮膚,他們只有用竹子和石頭制成的武器。那時候,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站在這里,去感受他們曾經站過的沙灘。500年前那場戰斗的勝利方,是一群長得和我相像的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別的原因。
我曾以為,像我這樣的人是贏不了其他人的。像我這樣的亞洲人后裔,永遠敵不過西方人。那些白皮膚的“神靈”,快步行進在歷史長路上,一路征服。亞洲人弱小,易被征服。他們十戰九輸。他們讓自己的祖國被征服、占領,讓自己的女人被欺辱、蹂躪。亞洲男人別無選擇,他們在西方人面前嚇得腿軟。
他們帶著這種軟弱漂洋過海,到了新的定居地。在我長大的地方——美國,亞洲男人是最低等的男性,在政治、商務和運動場上,他們總是被無視。而在電視和電影里,他們的境遇比被無視還慘:難堪。我們很難堪。電影里的亞洲男人通常都很沒用,需要逃跑場景的時候,亞洲人就派上用場了,在美國人眼中,這正是他們擅長的。當然,他們肯定當不了男主角,因為他們是亞洲人,既不高大也不性感。他們甚至和性感沾不上邊:他們毛發少,缺乏激情,還傻里傻氣的。他們是小奴才,是仆人。
這一絲絲、一縷縷,造就了一種錯誤的觀念。這樣的觀念,因為無法與他人言說,所以影響力更大。不過,它也無須言說。然而,長久以來,我并沒有把它當作一種錯誤觀念,而是親身體驗了一系列懷疑如何被日常生活所證實。我怨不得任何人,因我所了解到的看起來都無所依存。在學校,有太多東西學不到。亞洲人幾乎不會出現在歷史課上,即便出現,要么是受害者(菲律賓人、朝鮮人、越南人),要么是注定會失敗的、狡猾的敵人(中國人、菲律賓人、日本人),要么是雖勉強取勝卻損失慘重的敵人(朝鮮人、越南人)。亞洲就像一個舞臺,精力充沛的西方人在這個舞臺上表演自己的戲劇和幻想,而亞洲人只是“閑雜人等”。我高中畢業時甚至叫不出一個東亞偉人的名字。
誠然,我的學習成績很不穩定,有些學年成績很差,這可能和我們家的流浪生活有關。但我每到一處所遇到的人中,教育程度比我高的,對東亞的了解卻還不如我。我在各個國家旅游時遇到的亞洲人大多是園丁、裁縫、洗衣工或門衛。他們都干著臟活累活,而且總是恭順地埋著頭,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說著“先生”。
這個關于亞洲男人的誤解如此根深蒂固。然而,我也知道那不是真的。我打內心深處知道那個觀念是錯的,這種意識就像藏在表層下的一個血細胞。多少次悄然獨處時,我感覺自己內心有一種堅韌,而且我在父親和兄弟們的身上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它發著微光,指引著我。回顧往昔,我發現自己需要更多證據來證明這一點,以供養我秘密的希望。
重讀了關于那場戰斗的敘述,想象過500年前那個早上的畫面之后,我繞著麥哲倫紀念碑走動,從不同的角度研究它。它矗立在沙灘上,在麥哲倫總司令倒下的地方。
我站在入口處,等著人群到來,悼念這位舉世聞名的探險家。可是,根本沒有人來。后來,別人告訴我,這里很少有人聚集。它必定是世上最孤獨的墳墓。此時我思緒不斷:他慘死異地;他本想征服那些原住民,卻受此大辱;他最終在西班牙名譽掃地;就連他的紀念碑都設在如此荒涼的地方。
但拉普·拉普的勝利也并未讓我感受到想象中的狂喜與慰藉。我意識到,自己竟臣服于一種關乎種族的忌妒,我在試圖減輕自己的自卑感。也許,這份自卑無關“亞洲男人”,只是“我自己”的事罷了。
(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何以為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