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騫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北京人,出身一個貧寒的旗人之家。其服役皇城護軍的父親,死于庚子事變八國聯軍的炮火,從此一家人靠寡母給人洗衣縫補為生。童年老舍得到慈善家接濟,入學校讀書。生活貧困艱難,身處社會底層,老舍從小滋生平民意識,靠勤奮與自勵開辟生活之路。為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他偷偷考上師范學校,19歲畢業,先后任過小學校長和中學教員。
五四運動爆發,給“醉心新文藝”的老舍“一個新的心靈”,從此,他走上了文學之新路。寫過短篇小說《小鈴兒》之后,他于1924年去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中文,客居異鄉寂寞之時,追憶過往生活,以文學形式表達,就有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小說以北洋軍閥統治下的北京為背景,反映古城動蕩不安的社會生活,惡棍為非作歹,拆散兩個相愛的年輕人,逼迫其或逃或死,演出一出悲劇。接著,他又創作了長篇小說《趙子曰》和《二馬》。在《小說月報》發表之后,其嬉笑怒罵的筆墨后的正義感和溫暖的心,以及對于祖國的摯愛,受到讀者的喜歡和文壇的關注。
1930年,老舍回國途中,在新加坡逗留半年,創作童話《小坡的生日》,表達對殖民地被壓迫民族的同情。回國后,他先后在濟南、青島大學教書,撰寫《文學概論講義》,頗具學術價值。不久,他創作了以日本在濟南挑起“五三慘案”為背景的《大明湖》,以及影射國民黨統治下的黑暗中國的《貓城記》,后者為我國最早的科幻小說。
1934年,老舍又創作了《離婚》,作品通過一群政府官員灰色無聊的生活圖景,寫出官僚機構的腐敗。
老舍在寫長篇的同時,還寫了大量優秀的短篇小說,于1936年前結集出版了《趕集》《櫻海集》和《蛤藻集》3個集子。《月牙兒》更是被視為優秀作品,寫善良的母女被社會逼迫為娼的悲劇,特別是天真無邪的女兒的沉淪毀滅,更具悲劇意味。
《駱駝祥子》寫于1936年,描繪故都北平一個人力車夫的悲劇命運,有力地揭露了舊社會把人變成鬼的罪行。車夫祥子成為現代文學史上最具光彩的典型之一。
1937年,老舍拋家舍業,到武漢參加抗日救國活動,次年被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實際負責人,組織文藝家積極抗戰,到前線慰勞抗戰將士,到延安參觀抗日民主根據地,開闊政治視野。同時,老舍為宣傳抗戰,“對文藝的各種形式都愿試一試”,創作鼓詞、舊劇、民歌、話劇、新詩等,鼓舞軍民斗志,宣傳民族抗戰,對新文藝民族化、群眾化起到積極作用。
1946年,老舍應邀去美講學,在那里完成《四世同堂》的第三部《饑荒》,還寫了一部長篇《鼓書藝人》。
1949年,老舍自舊金山起程,回到上海,再赴北京。他以熱烈的情感、旺盛的精力,寫出話劇《龍須溝》《茶館》等優秀作品,獲“人民藝術家”榮譽。
1949年11月28日,老舍在香港登上一艘英國郵輪,于12月1日抵達天津港時,已是萬家燈火。在船上,老舍與老朋友葉君健相遇,他們早在1938年便于武漢相識,當時葉君健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做對外宣傳工作,其頂頭上司是郭沫若。老舍此時已任全國文協實際領導人,因工作關系,老舍與葉君健成為朋友,后葉君健去了英國發展。下船前,老舍望著舷外的蒼茫夜色,有些心神不寧。葉君健告訴老舍,在起程前他已與新的人民政府聯系過,天津交際處會派人到碼頭迎接他,老舍可搭順風車。
果然,他們剛要下舷梯,便有一位身著軍裝的年輕人來接葉君健。聽過葉君健的介紹,知曉老舍大名的年輕人十分驚喜。他們一行人乘專車到交際處,那里已有一屋人在迎候葉君健。熱騰騰的飯菜已擺好,葉君健、老舍被請上桌。
老舍意外出現,交際處立刻向北京做了匯報,北京方面安排老舍第二天乘火車赴京。不久,天津報紙刊登了一則消息,“著名作家老舍和葉君健從海外回國,他們將參加祖國的建設事業,受到天津市政府的熱烈歡迎”。
當夜,老舍與葉君健交談時,交際處的那位年輕人,又將在天津工作的葉君健夫人苑茵送到其夫婿面前。老舍目睹離別經年的夫妻意外重逢那種悲喜交加的一幕,勾起了對自己家人的深深思念(苑茵《往事重溫》)。
據葉君健講,老舍抵達前門老火車站時,是當時的政務院總理周恩來親自接站的。但是,至今沒有證據,老舍本人也從未講過。據陽翰笙在《我所認識的老舍》一文中說:“他(老舍)到達北京的第二天,就由我陪著會見了周恩來同志,老朋友相見,暢談了很久。”這足以證明,周恩來根本就沒去前門車站接過老舍。如若接過,何須第二天由陽翰笙“陪著”?又為什么有“老朋友相見”之語?
究竟是誰邀請老舍從美國回到新中國的,說法也多有矛盾。
第一種說法,曹禺在《懷念老舍先生》一文中說:“周總理對我說,你寫信請老舍回來吧,新中國有許多新事可以寫。我遵照總理的指示寫了信,老舍立即整裝返回祖國。”
第二種說法,曹禺寫的這封給老舍的信,不是以他個人名義發表的,“事實表明,有包括郭沫若、周揚、茅盾、丁玲、陽翰笙這些中國文藝界的重量級人物在內的三十多位作家簽名,代表的是共產黨大陸的整個文藝界”(《嚴文井談老舍〈訪談〉》)。
第三種說法,胡絜青《巨人的風格》中說:“1949年6月開第一次文代會時,總理面對解放區和國統區兩股文藝大軍在北京(平)會合的大好形勢,提出‘現在就差老舍了,請他快回來吧。根據他的意思,由郭沫若、茅盾……三十多人簽名寫了一封邀請信。經過秘密渠道遞到了遠在紐約的舍予(老舍)手中。”
第四種說法,臧克家在《老舍永在》一文中陳述,周恩來總理在第一次文代會中說:“打倒了國民黨反動統治,鏟除了障礙,今天我們南北兩路文藝隊伍,大會師了。就是缺少了我們的老朋友老舍,已經打電報邀他回來了。”
前4種說法皆無證據。事實是老舍經由香港轉至天津碼頭,并無北京派人專程來接老舍,這是《老舍評傳》和與老舍同舟歸國的葉君健之《歸途中遇老舍》提供的完全一致的佐證。
老舍之歸國,日本作家石垣綾子寫的《老舍——在美國生活的時期》一文,或間接提供了真相。1949年4月,老舍住進了紐約的巴瑟埃斯樂醫院,接受外科手術,“(老舍)斜躺在病床上,斷斷續續地叨述著他生病的痛苦,對中國的未來的不安、戰爭中的體驗以及對現在中國的狀態的憂慮等等。病臥異鄉,憂念祖國,他的苦澀之情連我們也為之心動”。
對故國、親人魂牽夢繞,年過五十的老舍,到美國原本就是游學,并無移民之愿,如今倦鳥戀起舊巢,他要落葉歸根了。還是石垣綾子所敘述,在老舍宴請其一家吃中國飯菜時,平時沉默寡言的老舍說:“‘中國不久將獲得新生,‘上海這個城市過去是一個集犯罪、間諜、通貨膨脹等毒瘤于一身的地方,如今上海解放了,病巢正被一掃而空。就由此可知,共產黨完全可以掌控好、治理好全中國。”而且,新聞業發達的美國已披露,1948年深秋,經周恩來的安排,中國文藝界之精英、社會界之賢達,包括剛從美回國的曹禺,皆集結于香港,然后分批次乘外輪,送到東北解放區。
1949年初,老舍在給友人的信中,曾訴說客居美國“對我,并不舒服”的苦惱。他說:“《四世同堂》已草完,正在譯。這就是為什么還未回國的原因……若不等《四世(同堂)》譯完,我早說回國了”(《作家書簡》,載香港《華商報》副刊《茶亭》)。
應該說,老舍之歸國,完全是一個愛國知識分子的自覺選擇。
(摘自現代出版社《啟幕:中國當代文學與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