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佳寧
關鍵詞:濕婆;林伽神話;古印度宗教
中圖分類號:B93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1)01 — 0118 — 04
《嘆息真理本集》 (Nisvāsatattvasamhitā)是一份在尼泊爾發現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9世紀的貝葉手稿,目前保存在位于加德滿都的國家檔案館中。它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濕婆派坦特羅作品,因此對于進行濕婆派的文獻研究、乃至整個坦特羅系列文獻的研究,都有著極其重大的啟示作用。同時,在濕婆派系統中,坦特羅類作品被命名為“真言道”也是自《嘆息之面》而始的,因此它也可能是最古老的“真言道”作品,對于在它之后的濕婆派發展與演變的有著深刻而長遠的影響。
自1905年Sāstrī初次于著作中提及《嘆息真理本集》以來的一百余年的時間里,已陸續有Bagchi、Goudriaan、Sanderson等知名學者對它進行了相關翻譯與研究。在2015年,Dominic Goodall、Alexis Sanderson和與Harunaga Isaacson三位學者用英文合譯了其中《根本經》《至上經》和《指引經》的部分①。而同樣是在2015年, 萊頓大學的Nirajan Kafle出版了對手稿第一部分《嘆息之面》的校對與英譯版本,同時在書中附上了與《嘆息真理本集》有緊密聯系的作品Sivadharmasangraha的第5-9章作為注釋②。
(一)《嘆息之面》的內容與結構
《嘆息之面》是《嘆息真理本集》整部作品的開篇之作,大約創作于公元7世紀。因此,無論是在研究濕婆派的傳統,還是在釋讀古印度宗教作品方面,它都具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出奇的是,它是公元10世紀以前唯一一部以介紹“非坦特羅”內容的方法來引入正題的坦特羅作品的初章。這一點與它的創作目的是分不開的。在當時,濕婆派的信徒為了自己新創造的學說能夠生存,就必須使真言之“道”(mārga)與其它廣為人所知的傳統之“道”攀上關系,譬如古印度最知名的法律著作《摩奴法論》的內容、《斯坎達往世書》(Skandapurāna)等往世書和大史詩《摩訶婆羅多》的傳說等。
《嘆息真理本集》可以被分為“五重架構”,它們事實上代表著濕婆派信徒在其中提出的“五流”,在公元7世紀的印度,它們本來指代的是五種修行宗教的方式。在書中,它們按照出現順序來排列分別是:“世間道”、“吠陀的”、“內我的”、“超越道”與“真言道”。
(二)《嘆息之面》初章“世間道”的內容與結構
“世間道”部分作為《嘆息之面》的第一個章節,主要起到了引入全文的作用。故事的起因是婆羅門梨吉伽在在訥彌沙林中偶然見到了八萬八千名仙人在集會,從而心生好奇,便詢問他的老師曼丹迦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
曼丹迦向他介紹道,當時的仙人們正在熱烈討論該如何成為濕婆的信徒。眾人議論紛紛,渴望找到加入濕婆派的門路。這時作者借濕婆的侍從南迪沙之口,開始向人們介紹入教的方法以及濕婆派的觀念。《嘆息之面》的標志性概念“五流”正是在第26、27節被初次提到。
首先,作者借濕婆之口為戴維講述了“世間道”部分的內容,并指出人們按照這里的規程做事,可以達到天國、實現解脫。其次,就是“世間道”部分的主要內容:對于敬奉林伽的方法的說明。特別的一點是,作者在這一部分指出了即使是尚未進入濕婆派的人,也可以通過進行這些供奉來實現解脫。最后,就是《嘆息之面》版本的“林伽現世”的神話。
在《嘆息之面》第一個“世間道”部分的前半,大量內容都被用來講解信徒在日常生活中崇拜林伽、供奉林伽的方法,內容多以排比或列舉的方式展示出來,在作者悉心安排的濕婆與戴維、眾婆羅門仙人們的對話中有條不紊地進行。但“世間道”部分作為全書的第一章節,也并非沒有故事性的成分——它就是出現在其后半節的“林伽現世”的神話。
在故事的最開始,作者借聽過了制作和供奉林伽方法的眾婆羅門仙人之口,問出林伽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事物,才得到了濕婆那樣的注重,還鼓勵人們去崇拜它。這時,濕婆的仆從給仙人們講了這個神話,用來宣說林伽的重要性。然而,這個故事并非是《嘆息之面》初創的,早在公元五世紀的《林伽往世書》中,就已經有了同主題的神話。對于它們之間存在的同與不同之處,可以按照故事情節順序,進行如下的羅列與梳理:
(一)梵天與毗濕奴的爭論
1.《林伽往世書》:梵天:“我是創造世界者。”;毗濕奴:“我是最高的光源、至上靈魂,我是主人。”。
2.《嘆息之面》:“在這里,梵天與毗濕奴曾有過一場爭論:‘我是本因。”。
(二)林伽產生,梵天和毗濕奴分別從上邊和下邊去尋找林伽的盡頭
1.《林伽往世書》:“在這里,我們身前有了一個林伽。”毗濕奴:“我將要去這個無上的火柱的底部,您快去上邊吧。”。
2.《嘆息之面》:“在劇烈能量的中央,有了一個大拇指大小的林伽。”“毗濕奴在這里向下行動,梵天在那里向上行動。”。
(三)毗濕奴與梵天對濕婆詠唱頌歌
1.《林伽往世書》:從林伽兩端返回之后,毗濕奴與梵天對濕婆的頌歌。
2.《嘆息之面》:“重新回來之后,他們兩個用一首頌歌贊美了訶羅。”。
(四)梵天請毗濕奴說出他的愿望,毗濕奴希望梵天成為他的兒子;濕婆請梵天說出他的愿望,梵天希望濕婆成為他的兒子
1.《林伽往世書》:毗濕奴:“殲敵者啊!你成為我的兒子吧。”。
2.《嘆息之面》:梵天:“極有美德的啊!你成為兒子吧。”
《嘆息之面》對于“林伽現世”神話的敘述是:在宇宙創生之初,梵天與毗濕奴正在為誰的地位更高而爭執。結果這時,他們腳下的水中突然升騰起了一陣劇烈的能量,林伽從中逐漸生長了出來。在兩位神明驚訝的注視中,它的體積在一刻不停地增加,終于到了看起來無邊無際的程度。梵天和毗濕奴見此都上下飛行,試圖找到它的盡頭,結果直到筋疲力盡都沒能成功。他們面對這副奇景,對最高的神明濕婆唱起了贊歌。濕婆見到這副場景,十分得意,于是他降臨到兩位神之間,許諾給他們一人一個愿望,而且答應無論這個愿望是什么他都會將其實現。梵天最先許愿,希望濕婆能夠成為自己的兒子。濕婆答應了他,但是同時也規定,梵天由于許了一個不合宜的愿望,所以從此以后不會得到人們的崇拜。毗濕奴見此情景,便和濕婆說,自己的愿望是成為他忠誠的信徒。濕婆聞此大喜,賜予了毗濕奴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權利。目睹了梵天與毗濕奴因為崇拜林伽,而被實現了愿望的經歷的巨蛇、仙人們與夜叉們,從此以后也想要討得濕婆的歡心,于是便開始崇拜林伽了。
在這個故事中,三位神明的地位差異是很顯然的。然而,隨著文化的演變,古印度的神明確實逐漸分出了“三六九等”,但大不至于到《嘆息之面》里這樣從諸神明到人、獸、妖的命運皆由濕婆獨自所主導的程度,就連創造了世間萬物的梵天、被稱為“宇宙靈魂”的毗濕奴,都沒法在他面前自恃強大。況且,即使是在神明的地位分出了層次之后,梵天、濕婆、毗濕奴作為古印度的“三大主神”,在地位與能力上也應當是平等的,最多只能算是各自其職、各有高下。至于崇拜他們各自的人數多少,則是一個由廣大民眾根據自身喜好和需求所決定的問題。梵天的影響力隨著時間推移確實逐漸落后于其它二者,但也并不會有宗教作品直接指出他地位的相對“低等”,民間的崇拜傾向與神格的定義終究還是保持著距離。
而在呈現了相同神話的《林伽往世書》中,首先出現的也是毗濕奴和梵天關于誰在世間地位更高的爭論。接下來的內容亦如出一轍:林伽從海洋中升起,隔絕在二者中間,止息了他們的爭斗。毗濕奴與梵天見到這奇跡般的產物,先是分別變作野豬和天鵝去尋找盡頭,在失敗后,就向它唱起了贊歌。本來在往世書里,二位神明對林伽的贊歌占了很大的篇幅,然而在《嘆息之面》里都被刪掉了,只是簡單地換成了一句“他們兩個用一首頌歌贊美了訶羅”。
聽到贊歌的濕婆感動地現身,接下來是三位神明的相互禮敬。《林伽往世書》中的濕婆會禮貌地說梵天與毗濕奴都是出生在他之前的長輩,而且遵照古印度的神話傳統指出了梵天是創始者、毗濕奴是宇宙靈魂,他們都是十分偉大的神明。梵天與毗濕奴也稱贊林伽奇跡般的誕生,與濕婆在宇宙中的崇高性,以及他強大的創造力與破壞力。在這段描寫中,可以看出《林伽往世書》雖然通過敘述這個故事要抬高濕婆的地位,但三大主神的地位終究還是對等的,爭執過后,心情平復下來的他們互相尊敬、互相謙讓、互相稱贊,指出三者各自都有更加出色之處,但不會斷言誰是主宰一切的獨一無二的神。最后濕婆對毗濕奴與梵天說:“您們確實是與我等同的,同時您們也是我的敬奉者”。這與《嘆息之面》里見到林伽便對濕婆心服口服,甘心屈服于他的梵天與毗濕奴,還有會心安理得地接受兩位神明的崇拜,甚至擁有主宰他們命運的濕婆形象完全不同。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特別的細節,或許它也是《嘆息之面》中梵天許愿讓濕婆做自己兒子的背景故事。《林伽往世書》中也有類似的情節,但它卻發生在毗濕奴與梵天之間。認識到梵天對世間萬物誠摯的愛的毗濕奴的態度產生了動搖,他請求梵天不要誤解他,不要因為他造成的冒犯而生氣,他們之間的爭吵應該到此為止。見到了對方誠意的梵天對毗濕奴再次聲明,他確實是從自己的蓮花中所生,而后許諾給了毗濕奴一個愿望。這時毗濕奴對梵天說,希望梵天能夠成為他的兒子,如此掌管宇宙的毗濕奴會給予他七個世界的掌管權作為報答。梵天答應了毗濕奴的提議。就在這時,濕婆站到了他們中間,三位神明之間的對話才正式開始。但在《嘆息之面》中,這個情節不僅被后移了,還替換了發生的對象。梵天不再是創造世界的神和愿望的施予者,而反而要向濕婆請愿,希望后者能夠成為他的兒子。曾經態度強硬的毗濕奴,如今面對濕婆也謙卑了下來,為了避免像說了不合宜的話的梵天一樣遭受無人崇拜的痛苦,而主動要求做對方的臣仆。與此同時,《嘆息之面》中的“林伽現世”故事也不是以《林伽往世書》中三位神明的和好與互相稱贊收尾,而是以眾生單獨對濕婆的贊頌、以及濕婆最后故作慷慨地稱贊了梵天與毗濕奴來作結的。《林伽往世書》雖然也是一部極大地提高了濕婆權威的作品,但在它之中寫到的這三位神的互相許愿其實是對等條件的交換,比如以世界的掌控權交換父親的名號、每個都說自己是對方的奉獻者等等。然而,在《嘆息之面》里,整個故事的架構就變得更像是濕婆單方面地賜予幸福與苦難,而其余二者以及眾生只能單方面地接受,并虔心崇拜林伽,如此才可以令世間繁榮。
因此,可以看出,僅就“林伽現世”這一個神話故事而言,《嘆息之面》并沒有照抄婆羅門傳統中的舊內容,而是為了達成將濕婆置于最高地位的目的,刻意安排了情節的先后順序和發展走向,為此還故意去削弱了其它神明的職能。作者的目的,很明顯地是要從自己的信仰角度出發,正式地給神明們劃分出幾個階層來。因為故事開頭的高度相似,人們在閱讀《嘆息之面》里的“林伽現世”故事時,自然而然地就會聯想到《林伽往世書》中相似的片段。然而,作者巧妙地在情節發展的過程中不斷修改角色形象和相關細節,甚至修改了一個情節的發生時間以及參與人物。這樣的處理所導致的結果是,雖然作者套用了眾人皆知的底本,卻在上面搭建出了新的宇宙規則,在這個宇宙中,濕婆無可置疑地是萬事萬物的統領、來源以及歸宿,其它神明的能力和地位看似獨立,實際上卻在無形中被他操控著。如果想占他的利好,便會遭到報復性的懲罰。如此,在潛移默化之中,聽到或讀到這個故事的人的思維就會不由自主地朝著崇拜濕婆高于一切的方向發展。可見,為了達到宣傳目的,《嘆息之面》作者所做出的文字游戲和情節替換是非常成功的。
《嘆息之面》第一部分“世間道”里“林伽現世”的神話,可以視作《嘆息之面》整個文本精神基調的一個縮影。雖然起源于保守的婆羅門教,但為了適應新時期的民眾信仰需要,《嘆息之面》的作者靈活地改變了其中的舊元素,從而自然而然地傳達出自身觀點而不顯生硬。在公元后的印度,三大主神的地位比起公元前,一直在變得越來越不平等。梵天的地位逐漸下降,對于毗濕奴和濕婆的狂熱崇拜卻越來越常見。在這種風潮中應運而生的濕婆派為了推行自己的特色信仰,在有意依托《摩奴法論》、往世書、大史詩等傳統文獻的同時,從最有利于濕婆的角度進行文本改寫與故事創作,一是對人們崇拜林伽可以得到的善果進行諄諄教導,二是修改傳統神話細節,將濕婆置于宇宙的最高地位而打壓其它神明,甚至將梵天、毗濕奴等其它神明與眾生也描述為“已入濕婆派”的對象,如此傳達出了濕婆是宇宙最高存在的概念,進而正式開啟了一個會在日后深刻影響印度社會的思想潮流。
《嘆息真理本集》作為現存最早的濕婆派坦特羅,對于自其以后的濕婆崇拜、林伽崇拜,乃至于印度文化傳統都有著重大的影響。其第一個組成部分《嘆息之面》以非坦特羅內容開篇,更是呈現出了其作者愿意親近當時的傳統婆羅門教信徒,從而更加順利地推行自身信仰與觀念的態度。
《嘆息之面》的作者首先借戴維神、眾婆羅門仙人等古印度傳統中的權威形象之口表現了對于濕婆的無上崇拜,表現了較大的說服力與可信度;其次又借濕婆之口詳實地敘述出了崇拜林伽者可以進行的實踐與可以得到的福報;最后又重新從濕婆派信徒的視角講述了收錄在婆羅門教著作《林伽往世書》中的“林伽現世”的神話,秉持著濕婆作為宇宙最高存在的觀念為核心微調了原版神話中的關鍵語句和情節,營造出梵天、毗濕奴等二位婆羅門傳統主神接受濕婆的賜予,眾生盛贊濕婆恩惠的繁榮景象,這些行為不止提高了濕婆在渴望福報的普通民眾心中的地位,還能夠使得文化知識水平較高的、虔信婆羅門教的上層人士更加傾向于崇拜濕婆一方,從而達到了招攬新信眾、提高濕婆神格,以及塑造嶄新的濕婆信仰的目的。
〔參 考 文 獻〕
〔1〕Dominic Goodall, Alexis Sanderson, Harunaga Isaacson(Eds), Nirajan Kafle & Diwakar Acharya (Contrs), The Nisvasatattvasamhita: The Earliest Surviving Saiva Tantra (Volume 1: A Critical Edition and Annotated Translation of the Mulasutra, Uttarasutra and Nayasutra), (Collection Indologie 128, Early Tantra Series 1), Institut Francais De Pondicherry/Aditya Prakashan (2015), ISBN 10: 8184702051.
〔2〕Nirajan Kafle, The Nisvāsamukha, the introductory book of the Nisvāsatattvasamhitā : critical edition,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annotated translation appended by Sivadharmasangraha 5–9, Leiden Institute for Area Studies, SAS India en Tibet, Faculty of the Humanities, 2015.10.15.
〔3〕J. L. Shastri, The Linga-Purāna, Motilal Banarsidas Publishers, Delhi, 1951.
〔責任編輯:楊 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