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王梁宇


【摘 要】 數字交互藝術是一種隨著數字技術和交互技術發展而出現的新興藝術形式。由于借用了數字交互、人工智能等新的技術手段、表現媒介及思維模式,數字交互藝術實現了創作者、作品、觀眾之間的多維互動,打開了傳統藝術的封閉疆界,突破了線性敘事固有的表達邏輯,讓創作、作品、表現、欣賞等整個藝術活動鏈條呈現為開放的互動狀態,模糊了創作者與觀眾之間的界線,給藝術帶來無窮的想象空間和無限的審美可能。
【關鍵詞】 數字交互藝術;多維交互;開放性;數字技術
藝術憑借其與生俱來的先鋒性、超越性,往往能夠很好地把握時代發展的脈搏,走在精神追尋的前沿。藝術的這種先鋒性使它總能在第一時間將人類技術進步的最新成果應用到藝術創作中,使藝術呈現出新的表現形式,并通過這種新的藝術形式展開對人類精神世界新的探索與藝術表現。藝術不斷地適應變化的環境,在新的時代、新的技術條件下,形成新的形式。[1]數字交互藝術就是藝術家們將數字技術和交互技術引入藝術創作而出現的一種新興藝術形式。數字交互藝術由藝術家設定框架和原則,通過人工智能技術和數字交互技術將交互程序嵌入藝術裝置作品中,并通過新奇的外在形式吸引和鼓勵觀眾參與交互,在交互過程中實現參與者與作品、創作者之間的多維交互,完成情感的溝通和交流,實現其審美價值。雖然人工智能和數字交互技術都是數字交互藝術最主要的技術憑借,但是數字交互藝術與通常所說的人工智能藝術并不相同。人工智能藝術更多地指由人工智能作為主體的“身體”所創作的完整的藝術實體;[2]而在數字交互藝術中,人工智能技術和數字交互技術僅僅作為藝術家創作的輔助技術手段出現,其創作主體仍然是活生生的人。可以說,數字交互藝術是在充分保證和凸顯藝術家創作主體地位的前提下,對數字交互、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最大限度的應用。由于交互理念和交互技術的引入,多維交互性使數字交互藝術從創作到欣賞都呈現出“去中心化”傾向,改變了一直以來藝術家在藝術中的中心主導地位,提高了欣賞者的話語權和參與度,這是對藝術的一次革新。
一、數字交互藝術的多維交互性
交互藝術不是近年來才有的新概念。早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錄像技術、機械技術、裝置技術的興起,藝術家們就已經開始了交互藝術的創作實踐,只不過那時的交互藝術還略顯粗糙,更多地表現為技術上的嘗試和探索。[1]國內情況也大致如此,例如我國較早關注交互藝術的文章《1996交互藝術賞析》[2],文中所謂“交互藝術”是指當時較為先進的互動網頁和多媒體光盤,很顯然更多地偏重于技術而不是藝術。近年來,人工智能、虛擬現實、混合現實、虛擬成像、體感交互、表情識別等數字技術以及其他各類新型傳感技術的出現和快速發展,讓交互藝術有了更為多樣化和便捷的技術選擇,不再受限于技術的約束,開始不斷深入探索與新興數字技術、人工智能等融合的可能形式,數字交互藝術應運而生。數字交互技術帶來的技術便利,使數字交互藝術能夠更加專注于對藝術本身的探求。數字交互藝術通過新型和多樣化的數字交互手段,實現了藝術創作者、藝術作品與欣賞者之間多維度的深度交互,讓藝術創作過程和藝術作品真正成為一個開放的系統,最終實現與觀眾更深層次的情感互動和精神交融,這些讓數字交互藝術成為“有意味的形式”。
當然,藝術作品與觀眾之間的互動并不是交互藝術所獨有的,只是交互藝術將交互性作為其立身之本。其實,藝術欣賞本身就包含交流的程序,列夫 · 托爾斯泰認為藝術是“一個人用某種外在的標志有意識地把自己體驗過的感情傳達給別人,而別人能被這些感情所感染,也體驗到這些感情”[3]。藝術家將個人心志與情感寄托于所創作的藝術作品,欣賞者通過藝術欣賞,從中感悟藝術家的良苦用心,并獲得情感反饋,這本身也有溝通交互的意味,只不過是一種沒有回饋機制的單向、斷裂的交流罷了。所以有研究者認為,“任何藝術都包含了一定的交互性,非交互藝術僅僅代表了低水平或零水平的交互”[4]。傳統藝術其實也是有交互性和交互邏輯的,只是其交互性很低,不足以影響和改變藝術活動的固有形式。總體來說,在傳統藝術中,從藝術家到藝術作品再到欣賞者,是一條單向的線性邏輯(圖1),藝術作品一旦完成,就與藝術家脫離關系而成為獨立的存在,并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組合狀態下接受欣賞者的審美欣賞。這里的交互主要呈單向線性走向,藝術家和藝術作品將情感和時間、空間元素信息最終交給欣賞者,仿佛水之歸下一般,欣賞者成為整個藝術審美活動的終點。在這樣一種單向的線性藝術審美框架內,欣賞者的情感體驗與審美活動往往游離于藝術作品場域之外。因為別人很難知道欣賞者從該藝術作品中是否獲得或者獲得何種以及多少情感和精神體驗,甚至很多時候可能連欣賞者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讀懂了藝術作品中的情感表達。傳統藝術低水平的交互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拒絕了部分欣賞者期望獲得情感交互的訴求,卻很好地保留了藝術的蘊藉含蓄和值得涵泳的特質,留存了讓人內省和沉思的精神空間。數字交互藝術顯然并不滿足于這種低水平或零水平的交互,它似乎并不在意藝術的含蓄和蘊藉,也不著意于給予觀眾沉思的精神空間的營造,而是力圖追尋多方位的開放和多維度的交互,構筑更廣泛意義上的情感交互空間,達到與欣賞者更大限度的情感交融。
數字交互藝術借助當代先進多樣的數字交互技術,改變了藝術固有的生成和表現范式,讓原先封閉的藝術表達邏輯變得開放,使交互在藝術生成的各個環節都能得到雙向甚至多向展開。這種交互性,首先體現在藝術生產過程中,也就是把欣賞者的參與視為藝術生產環節,讓欣賞者真正參與其中,通過欣賞者的參與完成數字交互藝術作品的最終呈現。在這個過程中,欣賞者成為數字交互藝術創作者的同路人或協作者,他們共同創作了一件交互藝術作品,這件作品中既包含藝術家的情感元素,也被傾注了欣賞者的愿望訴求。既然欣賞者參與了作品的創作,那么在該作品的生成過程中,欣賞者便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與數字交互藝術場景中藝術家、藝術裝置以及自己內在情感的互動。其次,數字交互藝術的交互性還體現在作品呈現上,也就是把欣賞者參與的整個交互過程看成是藝術作品本身,而不再專注于最終靜態成果的呈現,這有點行為藝術的感覺。當不同的欣賞者參與到數字交互藝術中時,一種以交互場景聚攏各種審美意義的生產環節和要素的“場景化”生產就生成了[1],欣賞者在此過程中完成與數字交互藝術所提供和展示的多種元素以及時空框架的交互融合,這種開放互動的“場景化”藝術生產本身,就已構成獨立完整的藝術呈現,成為一件數字交互藝術作品,至于交互最終呈現的物質實體如何,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在交互過程中,藝術家的情感意愿已得到表達,作品的意義已得到生成和傳達,藝術傳情達意的使命已經完成,欣賞者的情緒也已得到宣泄。數字交互藝術的一個藝術周期至此完成,并等待即將開啟的下一個周期。
數字交互藝術實現了藝術家、藝術作品、欣賞者、時間、空間之間以及欣賞者與自己內心、欣賞者與欣賞者之間的廣泛多維交互(圖2)。數字交互藝術的這種交互,不僅是創作者通過數字交互藝術作品與觀眾之間的溝通,還是觀眾間人際交互、藝術家間遠程協作的橋梁。[2]同時,時空元素也成為數字交互藝術的交互媒介。通過開放藝術生產的多個環節,讓欣賞者真正參與作品呈現,成為數字交互藝術中一個重要的組成元素。在數字交互藝術中,交互的主體是藝術家和欣賞者。因此,數字交互藝術希望借助交互手段,通過藝術化的形式,實現藝術家與欣賞者之間、欣賞者與欣賞者之間以及欣賞者與自己內心情感的交互。數字交互藝術中的物理實體乃至時空元素等,都只是為實現交互而采用的媒介手段,它們本身并不是交互的對象。因為它們不是情感主體,不具備情感生成和表達的能力,只是作為情感傳達的媒介而在場。因此,也有研究者把數字交互藝術稱為新媒體或新媒介交互藝術。
二、數字交互藝術的主要形態特征
由于人工智能技術、數字交互技術以及交互邏輯的引入,相較于傳統藝術,數字交互藝術呈現出以下主要形態特征:靜態藝術活態化、單維藝術多維化、藝術欣賞通感化。
(一)靜態藝術活態化
在傳統的藝術分類中,繪畫、雕塑、建筑等被視為靜態藝術,而音樂、舞蹈、影視、戲劇等被視為動態藝術。毫無疑問,動態藝術的表現力要高于靜態藝術,因為靜態藝術往往只對視覺器官產生藝術效果,只能通過色彩、線條、形狀的組合無聲地傳達其背后的深意,可以說是一種較為沉默、被動的藝術表現形態。處于靜態的繪畫、雕塑等藝術形式顯然很難激發欣賞者的交互熱情,更不能對欣賞者的欣賞活動作出直接回饋。除了藝術工作者和藝術修養較高的人之外,大多數人在觀賞繪畫和雕塑的時候,很難真正讀懂其中的深意并被其所感染,更多的是游于畫外,只能做一個看客。數字交互藝術看到了靜態藝術的這種不足,將數字交互技術引入靜態藝術中,通過技術方法,讓靜態藝術動起來、“活”起來、亮起來,擺脫“無言地訴說”模式,實現靜態藝術活態化。同樣的,平面類藝術也在進行數字交互性變革,藝術家們讓平面藝術“立體”起來,不斷開掘平面藝術更富想象力的藝術場景。藝術作品要實現交互,首先得讓作品本身具有“活”的形態。靜態的、平面的藝術形態,并不能對欣賞者的反饋作出反饋,欣賞者很難從中獲得情感回應,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直接拒絕了欣賞者的交互請求。數字交互藝術所要做的,就是通過數字技術手段改變靜態藝術或平面藝術作品原有的形態,通過作品形態的轉變讓以往被動的作品欣賞形式轉變為主動的藝術參與過程,凸顯交互藝術的聯結性與互動性[1],進而把靜態藝術或平面藝術中的交互環節打通、增強,確保交互具有可能性和可行性。
當前的人工智能、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混合現實、3D成像等技術為靜態藝術的活態化、平面藝術的立體化提供了強大的技術支持。例如將數字技術引入繪畫這種靜態的平面藝術,通過數字化處理,借助三維動畫、虛擬成像等技術,讓《清明上河圖》“活”起來[2]。實現畫中景物的活化、動態化、立體化,讓人物在畫中穿梭游走,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畫中場景生動逼真,欣賞者甚至可以與畫中人物進行對話,猶如身在畫中,這種擬真的身臨其境式的欣賞體驗是傳統繪畫藝術所沒有的。類似的交互性藝術情景營造,通過搭建情景化沉浸式的體驗環境,讓欣賞者置身其中,實現了心靈情感的深度交互。
(二)單維藝術多維化
數字交互藝術要實現靜態藝術活態化、平面藝術立體化,就必然要變藝術原來的單維形態為多維形態。也就是說,在數字交互藝術中,藝術的類別界限變得異常模糊,各類藝術呈現融合趨勢。數字交互藝術作品不再局限于單一藝術類別的表現形態,而是廣泛借用和融合各藝術門類的多種表現模式和手法。例如數字交互技術的引入,讓繪畫不再以平面的、靜態的形式呈現,而是融入聲光電效果,擺脫了畫框、畫布和油彩的局限,從由色彩、形狀、構圖等元素構建的審美對象,變為由光線、聲音、動態圖像、數字交互技術等多維元素構建的更具張力和吸引力的審美對象,大大擴展了繪畫的表現空間和表現力。
數字交互藝術往往糅合多種藝術表現手段,將雕塑、音樂、動畫、圖像、工藝美術、工業設計、多媒體等多維元素整合在一起,通過數字交互技術將其呈現為全新的藝術樣態。例如在2019年上海第二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暨中華老字號”展區,一件由同濟大學設計創意學院和上海大學數碼藝術學院共同設計的作品—聲生皮影《大圣駕到》,就很好地體現了數字交互藝術的多維表現形態。作品利用“人—機”多感官物聯技術,讓觀眾參與演繹皮影版《大圣駕到》,參與者通過鼓聲選擇皮影戲中的角色,用擊鼓的節奏控制皮影人物的打斗招數,實現皮影戲的實時生成。[1]這就是將皮影藝術、表演藝術、音樂、動畫、數字技術等進行融合,突破了皮影戲原來的單一表現形態,實現了對皮影戲這項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多維立體活態展示。
(三)藝術欣賞通感化
由于數字交互藝術表現形式具有多維融合特征,因而它能夠調動觀眾的多感官參與。數字交互藝術通過交互性沉浸式審美場景的搭建,讓觀眾全方位參與其中,促成觀眾多感官機能的融通,給觀眾帶來多感官沉浸式的審美體驗,使觀眾在欣賞過程中進入聯覺通感狀態,實現藝術家所希望達到的交互效果—讓觀眾進入深度參與、身心合一、情景交融、物我一體的審美境界,真正領會數字交互藝術作品的審美內涵,完成情感的傾注與交互。在數字交互藝術中,這種通感化主要體現為視覺藝術的聽覺化、觸覺化,聽覺藝術的視覺化、觸覺化,有些交互藝術作品還可以通過技術實現欣賞者的嗅覺通感。
人對于客觀世界的認識和構建都是建立在感官感知之上,藝術審美也依賴于感官的體認。我們欣賞一幅畫時,畫中靈動的線條、詩意的構圖、精妙的著色等都只能通過視覺為我們所感知;同樣的,天籟般的音樂也只能通過聽覺才能被我們所欣賞。但這并不意味著藝術形式就只能局限于單一的感官通道。通過藝術化處理,單一的藝術形式也可以調動多感官體驗。如舒伯特《鱒魚》的節奏旋律如游魚跳躍,仿佛讓人看到活潑歡快的魚群;里姆斯基-科薩科夫《野蜂飛舞》的音符似蜜蜂飛舞,讓人感覺置身繁花盛開、蜜蜂飛舞的花叢中。藝術的這種通感性在數字交互藝術中體現得更為明顯,甚至可以說,通感體驗的營造正是數字交互藝術實現深度交互目的的有效手段之一。通過先進的技術手段,數字交互藝術將不同的藝術形式和表現手段進行多維融合,在作品構思中預留了多感官體驗通道,讓欣賞者的視聽觸嗅意等感官都能在其中找到作用的對象,都能被調動起來積極參與到藝術欣賞中。當多感官共同發揮作用時,感官之間的界限逐漸消融,進入感官融通狀態。在感官融通狀態下,我們看到精美的繪畫會產生如同聽到動聽樂曲的感覺,聽到優美的樂曲也會有如同美妙觸感般的體會。數字交互藝術正是通過調動多感官參與其中,實現感官融通,帶來沉浸式體驗,最終達到全場景、深層次交互的情景交融、主客合一的審美狀態。
三、數字交互藝術
對藝術創作及欣賞范式的突破
數字交互藝術對傳統藝術活動的突破,并不僅僅在于數字技術的加持,更在于交互理念的引入改變了傳統藝術的固有生成范式。數字交互技術只不過是實現藝術交互目的的技術手段,而交互理念才是數字交互藝術最根本的特質。我們正處在尼古拉·尼葛洛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所說的“數字化生存”時代,“數字化生存”帶給我們更多的是新理念、新觀念的沖擊,對藝術而言亦是如此。“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藝術表現方式得以更生動和更具參與性的新時代,我們將有機會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來傳播和體驗豐富的感官信號。”[2]數字化時代的強參與性和強交互性正成為當前數字交互藝術的內在精神和探索方向。數字交互藝術從交互理念出發,借助數字交互技術的支持,消融了各藝術門類的固有界限,并融合了它們原有的不同表現手法,同時也將藝術的創作、欣賞等既有模式和程序打破,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藝術新形式。
(一)是創作者也是觀眾:數字交互藝術家
在數字交互藝術中,藝術家到底是在創作藝術作品,還是在創作觀眾與作品之間的交互,抑或其設計的交互程序或激發的交互過程本身就是藝術作品,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對這個問題的不同理解,可能會導致對于數字交互藝術家在交互藝術中的地位產生不同的理解。在數字交互藝術中,設計師不僅僅是設計師,還可以成為觀眾。[1]如果我們只將數字交互藝術作品的物理實體呈現看作是交互藝術作品的話,那么數字交互藝術家就只是作為設計者和創作者而存在,他們把自己的藝術構思和情感訴求賦予所設計的作品,并通過數字交互技術,搭建交互程序,預設與觀眾的交互流程。從這個層面來說,數字交互藝術更像是一種裝置藝術,藝術家通過人工智能、數字媒介、數字技術、機械裝置以及各種藝術元素的搭配完成作品的創作,使其最終以物理形態示人。在此過程中,數字交互藝術家是作為作品的設計師和創作者而出現,交互藝術的物理形態和交互程序一旦設計制作完成,就如羅蘭 · 巴爾特(Roland Barthes)所說的“作者死亡,寫作開始”[2],設計者和創作者也就沒有在場的必要,會自動退位,這與傳統藝術的生產模式類似。
但如果將數字交互藝術中所設計的交互程序以及觀眾由此參與的交互過程看成是交互藝術作品的話,情況就不同了。為了實現交互,數字交互藝術家讓渡了創作者的控制權,而且控制權出讓得越多,交互特色就越鮮明。[3]由此,數字交互藝術的價值其實更多地生成于交互藝術家所預留的開放度和交互空間。在傳統藝術中,藝術家的所有創作活動最終都將凝結為作品的靜態共時物理形態。也就是說,觀眾看到的只是作品最終的樣子,至于藝術家的構思活動或者作品的生成過程,觀眾不必知道。但是在數字交互藝術中,由于藝術觀念的轉變和“交互”的存在,藝術作品不再局限于物理形態,而變成一個歷時的交互過程和共時的交互場景。在交互場景中,創作者不會離場,而是作為與觀眾進行情感交互的主體時時在場,當然這個主體是觀眾在交互過程中按照創作者的設計意愿所建構起來的虛擬情感主體。如果從數字交互藝術創作者的角度來看,他一定是從上帝視角對整個交互場景和過程進行觀看和把控。因為數字交互藝術雖然是開放的,卻是在創作者所設計的框架內有限地開放,參與者的一切交互活動其實都在創作者的框定和監控之內,創作者正是通過交互藝術作品掌控著參與者的交互過程和情感反饋。從這個層面來看,數字交互藝術家不再僅僅是交互藝術作品的設計師和創作者,還成為自己所設計創作的交互藝術作品的交互主體和觀眾之一。
(二)是開放也是封閉:數字交互藝術作品
在相當長的歷史階段中,藝術主要是精英階層的審美活動,普通民眾難以真正參與其中;而技術的進步卻在客觀上降低了藝術的門檻,使藝術“飛入尋常百姓家”,進入大眾日常生活,正所謂“日常生活審美化”。技術對藝術的影響是深刻且多層面的,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技術的發展促進了藝術的民主化進程,使普通民眾擁有了充分、全面介入藝術的權利和能力。[4]在交互技術和交互理念的影響下,交互藝術開啟了藝術民主化探索之路。“交互藝術是當代的一個藝術形式,觀眾被邀請參與到藝術作品的創作中,影響到作品的外觀、結果和意義。通過基于觀眾參與的權利,作品脫離了傳統意義上完全由藝術家掌控的格局。”[5]交互藝術創作者樂于交出對藝術的控制權,藝術創作從藝術家延伸至觀眾,藝術家不僅創作具體內容,而且設計空間環境、互動方式,讓觀眾真正參與其中。[6]觀眾的參與是交互藝術的核心,交互藝術尤其強調參與性和交互性。[1]正是從這個層面出發,許多研究者認為交互藝術是對藝術的開放。數字交互藝術由于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混合現實、虛擬成像、體感交互等先進數字技術的引入,令基于交互性和參與性的開放性變得更強。對數字交互藝術而言,其審美價值并不僅僅在于其外在的物理實體形態,而更多在于與觀眾的交互過程之中。只有觀眾參與并實現交互,數字交互藝術才算完成創作,才具有藝術價值。否則,它就只是一堆看起來酷炫的技術裝備而已。可以說,數字交互藝術的藝術價值正來源于由其開放性所吸引的觀眾參與和交互,以及通過交互實現的與觀眾心理和情感上的溝通交融。開放性是數字交互藝術的交互性得以實現的前提,沒有開放便沒有交互。
數字交互藝術的開放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數字交互藝術的交互平臺是開放的。數字交互藝術創作者通過物理載體、數字技術手段以及交互程序設計等,組合打造出來的是一個格式化的交互平臺,該平臺面向所有觀眾開放,觀眾可以根據交互藝術所設計的交互程序參與其中,實現交互。這種開放性體現在觀眾參與的廣泛性上,即“人人皆可參與”。二是數字交互藝術的交互過程和結果是開放的。尼葛洛龐帝說:“數字化使我們得以傳達藝術形成的過程,而不只是展現最后的成品。”[2]由于“人人皆可參與”,人的個體差異性使數字交互藝術必然允許交互過程的個性化,不同參與者可以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當時的情感狀況以及對藝術的不同理解而進入交互場景,通過交互實現情感宣泄和心靈慰藉。這意味著,數字交互藝術的交互結果天然具有多樣性和未定性。從這個層面看,開放與自由的確是數字交互藝術新的美學價值。
但數字交互藝術作品其實并不是全然的開放,藝術也不可能實現全然開放。哪怕給我們一張白紙,任由我們在白紙上隨意作畫,我們所擁有的也仍然是被限定在白紙上的有限的“自由”。數字交互藝術歸根到底還是由交互藝術家設計制作的,藝術家的“身體”和觀念始終存在于數字交互藝術作品的深層結構之中,藝術家把控著觀眾的交互行為和交互過程。首先,數字交互藝術的開放是在創作者所框定架構之內的有限開放,觀眾的任何交互行為都不可能脫離數字交互藝術的設計范圍,不可能越過內在的交互程序。其次,數字交互藝術中物理實體媒介的存在,必然限制和束縛觀眾的交互行為。總之,觀眾在數字交互藝術中的交互都是創作者想讓觀眾實現的交互,即觀眾能看見的只是別人想讓他看見的而已。此外,為了確保數字交互藝術中交互流程的正常運轉,其后臺的交互程序一般也不會對外開放。由此,雖然數字交互藝術是以開放的交互性自居,但其實只是在框定的范圍內開放,是封閉之內的開放和開放之上的封閉。
(三)是欣賞者也是創作者:數字交互藝術觀眾
數字交互藝術以開放的交互性為主要特征,觀眾的參與和交互的過程是其藝術價值所在。數字交互藝術將觀眾定位為交互藝術創作的參與者和同路人,只有在觀眾參與并獲得交互反饋的條件下,數字交互藝術才算是實至名歸。[3]在傳統藝術中,由于藝術家創作活動具有私人性和封閉性,藝術作品創作完成也就宣告其藝術價值的生成,欣賞者只需立足于自己所處時代的審美觀念,從第三者視角對其進行審美闡釋,不斷開掘其在不同時代的審美價值。因此,傳統的藝術欣賞更多地是來自欣賞者的主觀闡釋,而且這種闡釋往往因人、因時而異。傳統藝術活動中,創作者對觀眾進行單向審美輸出,觀眾是作為創作者和藝術作品的對立客體而存在的,觀眾始終居于被動的欣賞者地位。而在數字交互藝術中,欣賞活動需要觀眾的參與、投入甚至全身心的情感注入和身體書寫,觀眾通過親身參與交互的形式完成對數字交互藝術的欣賞,這種欣賞活動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的、參與式的。“交互藝術更強調把觀眾包括到系統中,讓觀眾和環境信息可以影響系統的參數和演化過程,觀眾因而同時成為了作者,在主體與客體、內與外的交互循環中,涌現的可能性更加不可限量。”[1]觀眾作為數字交互藝術欣賞者的同時,更以自己的交互行為參與到數字交互藝術的創作之中。因此,數字交互藝術的觀眾既是欣賞者,同時也因參與交互而成了創作者。由于觀眾的參與性和交互性第一次被視作藝術創作活動,并被提升到決定數字交互藝術的藝術價值的高度,觀眾地位得到極大提高,成為與創作者居于平等地位的對話者和協同者。
數字交互藝術中觀眾地位的提高,是由于他們以參與者的身份通過交互的形式與創作者協作完成交互藝術創作,“參與者也成為作品的創作者之一,參與到了作品的創作過程當中”[2]。數字交互藝術作品的鑒賞過程可以用刺激→操作→反饋→強化來表示,其中操作與反饋是關鍵性環節[3],而操作和反饋環節又主要因為觀眾的參與得以實現。這種參與絕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欣賞和被動的參與,而是觀眾主動進入交互環節,融入數字交互藝術所搭建的交互場景,在設計者的引導和程序的設定之下完成情感交互。在數字交互藝術中,藝術作品并不是靜態的物理實態,而是由于觀眾的主動參與呈現出的歷時的交互過程,以及交互后觀眾在心理和情感上獲得的慰藉和感悟。數字交互藝術不再對觀眾進行單向輸出,而將主動權交給觀眾,不同的參與者會產生不同的藝術效果,這解構了傳統藝術理論中的認知與審美方式,建構出一種全新的審美體驗。[4]可以說,由于不同觀眾通過交互參與數字交互藝術創作,使得交互藝術作品都是個性化且非固定性的,每一個交互場景、每一次交互體驗都是一件與眾不同的交互藝術作品,每一個觀眾都成為屬于自己的那件數字交互藝術作品的創作者。
結語
在人工智能、互聯網、多媒體等技術支持下,數字交互藝術實現了藝術家、欣賞者、作品、時空等之間的多維交互,使藝術活動呈現為開放的狀態。欣賞活動不再是游離于藝術作品之外的被動欣賞,而是欣賞者通過交互融入作品之中,去欣賞、體驗以及參與作品創作的過程。交互過程和交互體驗成為數字交互藝術的藝術價值所在,這讓數字交互藝術有了說不完的話題、開掘不盡的藝術價值,演繹著藝術的無限可能。但是在數字交互藝術的發展和探索中,需要避免技術主義傾向,注意平衡藝術與技術之間的關系,不能一味地為了展現酷炫的技術而淡化藝術的追求。當數字交互藝術僅僅給人以新鮮刺激、好玩有趣的感覺而不是心靈的震撼、情感的體悟時,就意味著數字交互藝術可能已經落入技術崇拜和炫技的俗套。同時,如果數字交互藝術僅僅停留于物理和技術層面的交互,而沒能在內在情感、審美體驗上實現真正的交互,那顯然也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數字交互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