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發自洛陽、鞏義、鄭州

洪水過后,永昌陵的石像依然站立。地上是殘留的水蝕痕跡。 南方周末記者 ? 王華震 ? 攝

2021年7月20日,河南省洛陽市遭遇暴雨天氣,龍門石窟景區暫時閉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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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漸漸成了孤島。館員們和從天空傾瀉而下的水柱賽跑,用沙包將通往博物館的路團團堵住,水高一尺,就再多加一層沙包。這家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是一座五千年前的房基,一米多高的古墻壁在中國絕無僅有。
河南省文物局局長哭了。2021年7月23日晚上,河南省文物局局長田凱發了一條朋友圈:“作為文物工作者,文物的安全比我們的生命重要,我淚流滿面……”在鄭州暴雨的海量信息中,這條朋友圈登上熱搜榜。
特大暴雨在河南省中北部盤踞多日。從7月19日20時到20日20時,鄭州的單日降雨量達到了552.5毫米,突破了歷史極值,甚至接近了鄭州往年的年均降水量600毫米。
洪流之下的豫中地區是文物薈萃之地,環繞著嵩山,是一條文物古跡密集連綴的“文物帶”,鄭州全市擁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83處89項(八大古都中僅次于北京)、省級文保單位123處,各種不可移動文物近萬處。據鄭州市文物局統計,容易受到暴雨損害的古建筑類和古遺址類不可移動文物占總數的約57%。
暴雨中,文物工作者要保證暴露在室外的不可移動文物的安全,晝夜冒雨守護成為他們這幾天的工作日常。7月21日,國家文物局印發《關于加強汛期文物安全工作的緊急通知》,要求“全國各級文物行政部門和各文物博物館單位密切關注汛期,及時預警預報;加強巡查排險,完善應急措施;強化防汛救災措施,全力防災減災;加強值守備勤,妥善處置險情”。
7月24日,田凱出席了河南省文物局召開的文物防汛救災電話會議,在會議上,他一改前一天晚上的抒情感性,給下一階段的汛期文物安全工作作出了指示:“重點關注文物建筑、古遺址、考古工地、文物保護工程工地及博物館汛期安全,防止災害擴大以及次生災害的發生。”
絕大多數的河南文物挺過了這次暴雨,不是因為暴雨仁慈,而是因為很多真心保護著它們的人。
一座孤島,三天兩夜
“現在想想,最感到后怕的是高壓線。”大河村遺址博物館館長胡繼忠想起那幾個不眠不休的日夜,心有余悸。特大暴雨中,他們全館幾十號人被困在館里長達三天,陪伴他們的,只有五千年前仰韶文化留下的文物。
大河村遺址博物館位于鄭州北部,北靠連霍高速,西靠中州大道,地勢低平,再往北幾公里,就是此次洪災中泛濫的賈魯河。博物館是正在建設中的大河村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的一小部分。除了博物館,附近還有大河村遺址考古工地和遺址公園。
7月20日一早,胡繼忠在巡視中發現了高壓線的安全隱患。那是一條專門給高鐵供電的高壓線,電線桿已經在過去幾天的雨水中受到浸泡,變得不穩,“如果今天還是暴雨,那就危險了”,胡繼忠立刻上報文物局,電力救援人員前來加固了電線桿。當天下午,特大暴雨就來了。
下午一點多,胡繼忠本打算開車去市里開會,開出去沒多久,車就堵在了中州大道上。雨大到連車牌也被沖走了,他心里發毛。“長這么大沒見過。”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把車撂在洪流里,跳下車,冒雨步行,搭車回到了博物館。
博物館漸漸成了孤島。館員們和從天空傾瀉而下的水柱賽跑,用沙包將通往博物館的路團團堵住,水高一尺,就再多加一層沙包。這家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是一座五千年前的房基,殘存一米多高的墻體在中國絕無僅有。館員們在館內的房基周圍再圍了一圈沙包。
路面上的水已經漲到了一米多深。胡繼忠開始統計館里的人員:館里的職工、考古工地的民工、物業的安保人員,一共有五十多人。他們出不去,鄭州的救援力量一時半會也難以到達,吃飯成了問題。
手機信號微弱下去,他們與外界失聯了。萬幸的是館里有發電機和少量的大米。不知道要困多久,胡繼忠做出了“戰時”規劃:成立救援小組,負責定時巡查庫房、展廳、遺址廳,發現并消除安全隱患;也有后勤小組,糧食和開水實行統一分配管控,所有人只能喝燒開的水,定量喝,喝過的要在表格上打鉤;寶貴的大米只能用來熬粥,稀粥,優先供應老弱;沒有自來水,每個人上完廁所后要自己出去打水沖洗干凈,絕對不能滋生細菌;沒有任務的人員盡量躺平以保存體力……
所有能接水的盆盆罐罐都被找了出來,到了晚上,伴著叮叮咚咚的漏水聲和肚子的咕嚕聲,有的人躺凳子上,有的人輪流巡邏,有的人徹夜未眠……
房頂在不停地漏水,外面是一片汪洋,三天兩夜,五十多人圍著五千年前一座房子的廢墟,喝粥、低語,偶有嘆息。
7月22日夜里,大水悄悄退去,像走出諾亞方舟的人類一樣,大河村遺址博物館里的人們走了出來。“門口的淤泥有50厘米厚。”胡繼忠比劃著說。
外面的世界變得不一樣了。7月23日,救援力量抵達博物館,館里的人與外界完全恢復了聯系。看到三天里的新聞報道,胡繼忠慶幸7月20日下午沒有放館員們走,“館里的年輕人下班回家,大多是要坐地鐵5號線的。那天下班的時候,看雨這么大,我就沒有讓他們回去”。
水漫“文物帶”
“方主改塘主了……”7月21日,洛陽的雨勢小了很多,劉斌在朋友圈曬了一張滿是泥濘的圖,膠鞋上沾滿了淤泥。劉斌是洛陽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副研究員,7月20日暴雨,他最關心的是考古工地是不是積水了。7月21日,他到達邙山某漢代墓葬的考古工地,發現很多探方里果然積滿了水。劉斌戲稱自己從“方主”變成了“塘主”。接下去的主要工作,是抽水、清淤,整理探方。
洛陽的雨不如鄭州大,整體地勢也比較高,盡管洛陽的文物也受到洪水的威脅,但總體上有驚無險。偃師博物館和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甚至在7月20日當天均正常開放。網友最關心的龍門石窟,洛河河水漫入景區路面,但并未對文物本體造成影響,石窟造像等均安然無恙。河水退去后,路面留存了一層淤泥。7月21日凌晨起,近千名工作人員和志愿者,開始了保潔清淤和設施維修行動。龍門石窟于7月26日恢復景區白天游覽。
在露天的考古工地,每當暴雨來臨前,都要采取一系列防洪措施,劉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一般需要準備的是擋水土、排水溝、塑料布、支護、水泵等。7月27日,邙山墓葬考古工地的水已經完全排干了。探方中的文物“能清理的都在暴雨之前清理了”,沒有文物被水浸泡。
洛陽往東,雨量逐漸增大。洛陽與鄭州之間的鞏義,坐落著鞏義石窟寺、宋陵等多處重要的“國保”。7月21日,鞏義北宋皇陵管理處只留了一名值班人員,其他工作人員和領導全部去了一線抗洪。當天,某媒體在報道中提到宋陵“受損嚴重”。
7月25日,水已經退去,南方周末記者在宋陵多方走訪,宋陵內的石像并沒有看到“受損嚴重”的痕跡。永昌陵的護陵人老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水最大的那天晚上,陵上的水漫到了腳踝以上,“但神道上的石像沒有受損”。永泰陵的護陵人巡邏手冊上,也可以見到7月20和21日兩天的巡邏記錄,每一個小時,手冊上都寫有“正常”二字。
鞏義石窟受到的威脅更大。鞏義石窟沿著山體的根部鑿刻,地勢較低,窟內容易進水。“石窟景區被洪水淹過,現在要清淤、消殺。”鞏義市文旅局行政執法大隊的一名工作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7月26日才接收到救助物資,正在緊張工作。”截至南方周末記者發稿時,鞏義石窟還無法確定何時對外正常開放。
對于包括石窟在內的鞏義的眾多不可移動文物是否安然度過暴雨,鞏義市文旅局局長朱星理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雖然景區受了損傷,但文物和人都沒有問題。我們之前做了充分的準備。”
“再怎么說生命更重要”
鄭州商城遺址的覆土層在暴雨中坍塌了。商城遺址位于鄭州市中心,高大的商城城墻橫亙熱鬧街市的中央,附近市民們每天抬頭都可以看到。“那天下雨,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這個城墻,不知道它有沒有事。”一位鄭州市民在網上說。
7月26日,大水退去多日,商城遺址的城墻部分依然能看出坍塌的痕跡,旁邊的考古工地還是灌滿了水,一臺抽水機在奮力抽水。“倒塌的部分是我們后來加的夯土,文物本體沒受影響,”鄭州市文物局辦公室主任李生剛對南方周末記者說,“7月25日我們已經組織專家進行了評估,下一步就是組織修復了。”
商城城墻遺址附近的商都遺址博物院,是正在建設中的省重點項目。暴雨中,項目負一層的辦公區開始積水,直逼負一層的機械設備和配電設施。當時留守的職工和施工人員率先搶救配電設施,將庫房、機械設備和配電房周圍的積水清除出去。
除了地下室進水,漏水的文博單位也不少。據南方周末記者不完全統計,河南博物院、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鄭州博物館新館、大河村遺址博物館、古滎漢代冶鐵遺址博物館等都出現了漏水的情況。
鄭州博物館新館2021年4月30日才正式建成試運營。7月20日,展館頂層的水開始灌入下層展廳。館員們使用各種設備連續排水超過10個小時,直到鄭州市防汛指揮部突然下達通知,鄭州博物館新館所在區域要作為泄洪區,需要緊急撤離。幾十名員工此時已經疲憊不堪,但是為了文物的安全,還是拖著虛脫的身體,及時將文物轉移到了安全的展館。
事實上,田凱的那條朋友圈也是為這件事而發的。“當時很多人催他們馬上離開,你們不要命了? 鄭州博物館館長說,‘文物比我們的命還重要,”田凱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聽了非常感動,很有感觸。”有網友在熱搜微博的評論區安慰他:“人是活的,文物是沒有生命的,再怎么說生命更重要。”
人救文物,文物也救人。紀公廟位于鄭州西北部郊區的紀公廟村,是全村地勢最低的地方。大水來的時候,全村都被淹了,但是紀公廟因為有防洪沙包擋住窄窄的廟門,廟里并沒有進水。村里的水位漸漸上漲,情況變得緊急,“畢竟還是村民的財產生命安全更加重要,我們就決定把紀公廟作為泄洪的地方,主動拆掉沙包墻。”古滎漢代冶鐵遺址博物館(紀公廟的管理單位)的館長閻書廣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洪水從北面的廟門決口處傾瀉而入,廟內水位迅速上漲,很快漫過了大殿的臺階和地勢較低的廂房,最高時水線到達了膝蓋的位置。
廂房里,暴雨來臨前正在舉辦一個展覽——《漢風——金石傳拓作品展》,展品包括一百多幅金石拓本。廂房屋頂在暴雨中漏水,水流順著墻壁沖刷而下,掛在墻上的展品被水浸濕。目前所有展品都已經移到了其它房間,“這些拓本都是當代的拓本,從文物價值來講,損失并不嚴重。”閻書廣說。南方周末記者7月27日趕到紀公廟時,整個展廳已經被搬空,幾位保潔阿姨正在用消毒液進行消殺,洪水留下的水線還清晰地留在墻壁上。
紀公廟供奉的神,與鄭州城隍廟里的一樣,都是鄭州的保護神紀信。洪水退去,已經有信眾帶著香燭前來。“愿鄭州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一位阿姨跪在這座城市的保護神前禱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