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寅
2018年6月27日晚,出去租房回來的途中,在縣城荷花灘橋頭,我無意中的一瞥,看見了空中的那輪圓月,那溫柔的光,遙遠而不失希望。是的,我又看見了圓月,已經多久沒有看見圓月,我記不清了。多少次,渴望著能沐浴在這樣的月光里,心里帶著種種不同的感情,似曾相識的景物歷歷在目。當我滑動輪椅來到路邊僻靜一點的位置默默仰望她,她就一次又一次地掛在我記憶中的碧云上。
帶著寒氣甚至是殺氣的那縷微光,她第一次在我知覺系統(tǒng)里留下的記憶是永難磨滅的痛。2005年11月20日晚,我靜靜地躺在龍游縣郊外的馬路邊,四周漆黑,沒有聲音,只有我的心跳與痛徹心扉的呻吟聲。漸漸地,我感覺到那昏黃的路燈照在我扭曲的臉上,她那一點點微弱的淺金光兒映襯著我的淚,借著手機的微弱光線我用僅有的力氣撥通了家里和急救的電話,再次醒來已在醫(yī)院的無影燈下。
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身在冥界,因為我看不見影子,而他們都說在冥界的人是沒有影子的。可是當一群醫(yī)生圍在病床邊向我和父母通報病情的時候,好像又將我拉進了現實。右肩胛骨骨折、鎖骨粉碎性骨折,胸椎第十一、十二處骨折致脊髓橫斷,五根肋骨骨折,頭部有挫裂傷,醫(yī)生一口氣宣布著。
“胸椎十一、十二脊髓橫斷造成的后果很有可能就是高位截癱,肚臍以下就沒有知覺了,你們要有心理準備”一個醫(yī)生說道。
“你的病情比較危重,我們會請杭州邵逸夫醫(yī)院的專家過來一起手術,因此費用可能就要高一些。”另一個醫(yī)生補充著。
聽著這些聞所未聞的醫(yī)學術語,那一刻我父母的神情是凝重的,或許他們比我更清楚情況有多糟糕,而我只能目光呆滯頭腦空白地一動不動躺著,雖然四周光亮,卻仿佛置身于無邊的黑暗中,難以自拔。
父母親后來告訴我,肩部和背部的手術以及頭部的縫合前后持續(xù)了9個多小時,換了兩批醫(yī)護人員,我在麻藥的作用下沒有太多的記憶片段,無法想象在手術室門口他們是怎么熬過那漫長的等待時光的。
渾身插滿管子在重癥監(jiān)護室躺了兩天后我轉到了普通病房,醫(yī)藥費單子上的數字一串串,越來越長,對于我這個脫離了原單位、還沒有掛靠新單位的“三無”人員來說,它們就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上氣來。總感覺脖子處有只無形的手在掐著我,吸入的空氣似乎都是二氧化碳,進入不了我的肺。慢慢地,慢慢地,這種呼吸的蒼白感轉換成了隱隱的痛,我的胸腔好像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洶涌著被什么給填滿了。我渾身不自在,我難受,我喊護士,我叫醫(yī)生,他們和藹可親地告訴我,經歷了那么大的手術后總是有點疼的,男子漢要忍一忍,于是我就乖乖地忍著。
有些疼,有些苦是可以忍的,也應該忍,而有些難受又是你永遠都無法忍受的,如果你能夠忍住,那只有一種可能,除非你是死人,這種感受叫窒息。我一邊跟母親訴說著難受,一邊不停搖晃腦袋以作“輾轉反側”狀,因為我移動不了我的身子。母親一邊撫摸我的頭,一邊詢問我會不會好受點,我如實回答她沒有。漸漸地,我的嘴唇發(fā)紫,視線也開始模糊……恍惚之間我似乎感覺到了醫(yī)生們的忙碌與緊張,有測血壓心跳的,有拉機器的,有不斷和我說著話的。膈疝!又一個新鮮的醫(yī)學名詞在我耳畔回蕩,隱隱約約聽見醫(yī)生在給父母親解釋,膈疝就是人體胸腹腔之間那層白白的薄膜破裂了,導致胃與脾臟進入肺部壓迫呼吸,需要馬上手術!望著頭頂上那幾盞白熾燈,我又從同一個過道進入了同一個手術室,麻藥再次讓我昏睡過去。
我又躺在了重癥監(jiān)護室之前的那張床上,偌大的一個空間,除了偶有護士進出,就只剩下醫(yī)療監(jiān)控的機器發(fā)出一些聲響,用死一樣的沉寂來形容一點都不過。死亡與我是那么近,前一秒還躺在隔壁病床上剛二十出頭的病友,下一秒就在無聲無息中離去,生命真是讓人難以琢磨,頑強的時候幾乎可以撬動地球,一旦它脆弱起來,卻厚不過一張薄紙。
在重癥監(jiān)護室可以看見親人,是件讓人驚喜與寬慰的事,為了防止輸入性細菌感染,醫(yī)生原則上是不允許病人家屬探視的,所以當舅媽和嬸嬸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還是欣喜了一下。當我想伸出手去對她們表示問候的時候,才發(fā)現自己的雙手被緊緊綁在床頭的護欄上,動彈不得,原來是好心的醫(yī)生怕我麻藥過后醒來受不了疼痛會扯壞身上的十幾根管子。正想說話,可我還是開不了口,原來嘴巴里正被呼吸機的管子給占領著,有種說不出的無奈。在舅媽與嬸嬸的再三懇求下,護士小姐才同意解開我的一只手讓我通過紙筆與兩位長輩交流。
在這個間隙,我終于看清了自己身上的手術傷口,從肚臍處開始一直延伸到左腋下有35厘米多長,加上之前兩處的總長度在70厘米以上。醫(yī)生說開這么大口子的主要原因是為了便于雙手進入體內去歸位那些離位的臟器,所以在縫合傷口的時候加了保險,里層用金屬釘子,外層又縫了一道線。
傷口一天天愈合,釘子和線逐漸拆除,身上的管子也一天天少去,我的意識也從混沌中慢慢清醒過來。對于事態(tài)的嚴重性,對于我的身體,對于將來,我懵懵懂懂,盡管那兩個字沒有顫抖,卻總在我耳畔久久回蕩,幾天之前我還不認識它,它也不屬于我,從此以后它或將與我形影相伴,直至終老。如果有人問我愿不愿意,我的眼神會告訴你,那里盡是憂郁,對于癱瘓我是十萬個不樂意。
彼時,從窗外照進來的那一點點光,那一點點寒氣,那一陣陣的痛,老在我心中,比什么都亮,都冰涼。我的心跟隨記憶的腳步,在野外的小風里漫無目的地游蕩著,徘徊著,惆悵著,傷感著。
陸續(xù)地有一些親朋好友來醫(yī)院看望我,帶給我很多安慰與鼓勵,但是我發(fā)現,很多時候他們在我面前說的話并不多,卻或多或少地離我遠遠地在和我父母說著什么,這在無形中又加劇了我的焦慮與不安。
一個多星期后,我的身上只剩下了吸氧管、胃管、導尿管以及留置針了。每天,盡管我的身體里掛進了各種不同的鹽水,還有那雷打不動的代替一天飲食的3升脂肪乳劑,我仍然很渴,我無比想喝水,但是護士小姐就是不允許我喝水,偶爾心慈手軟的時候,象征性地在我龜裂的嘴唇上用棉簽涂抹幾下,以表示給我喝過水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更加佩服起能夠在烈焰灼燒下抵抗住水的誘惑的邱少云來,英雄就是英雄,有著我等凡人所不具備的鋼鐵意志。
十幾天以后,醫(yī)生開始每天拿個小卡片在我肚子上一劃一劃的,并問我這里有知覺嗎,這里呢,這里呢。一次,在護士為我更換被套的檔口,我吃驚地發(fā)現,原本強壯的雙腿竟然萎縮到只剩皮包骨了,心中的悲傷瞬間就被“怎么會”給代替了,接著腦海中便一直重復著“不可能”三個字。
無論我有多么不情愿,我的雙腿就是這樣靜靜安放著,沒有任何反應,沒有任何的力氣,除了時不時不由控制地顫抖,那是中樞神經受損的典型后遺癥。此后的很多日子,我夢見了自己在籃球場上飛奔,可當我想高高躍起的時候,就好像踩在棉花上,有種力不從心的蒼白感、失落、無奈,在心中不斷彌漫。
終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向主管醫(yī)師詢問了我的病情,就像那些犯了錯的人等待宣判一樣,有期許,有擔心,有幻想,有忐忑,更有焦躁。
“小周呀,你這個情況呢,比較特殊和嚴重,你也知道,畢竟脊髓是人體中樞神經,一旦受傷就是不可逆的,所以呀,你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就目前的醫(yī)療技術來說,今后想重新站起來走路的希望就不大了。”那位教授級的主任醫(yī)師對我說。
“如果情況好的話,坐輪椅應該是可以的。”
“小周呀,你要想開點,你看你的腦袋沒有受傷,人還是清醒的,雙手還是靈活的,還算是幸運的。”
“我當醫(yī)生這么多年,見到比你情況嚴重和糟糕的也大有人在,有些當場就沒用了,有些都下不了手術臺,你要樂觀點,至少咱們還活著嘛,活著就有希望,說不定今后醫(yī)學發(fā)達了,就可以醫(yī)好你的病了。”他的助手接著說。
“要說起來,你真的應該感到幸運,像你上次膈疝這樣的情況,如果你人在家里那就真的很難說了,說不定都來不及手術就完全窒息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自己,希望,死在我心里,像霜打的春天。
因為我的體內還留有兩個永久性(不再手術取出)固定鋼板,在接下來的近一個月里,我不斷接受各種檢查,以確認手術的最終效果,期間還出現了幾次藥物過敏和感染的狀況。2006年的元旦來臨了,窗外燈火輝煌,煙花燦爛,一片節(jié)日的祥和氣氛,而環(huán)繞在我周圍的那種陰郁,卻在時時煎熬著我,讓我看見了自己呼出的氣都是灰色的。僅有因為手術后長時間保持平躺姿勢而落下的大面積褥瘡,在一點點地縮小,其他的,依舊紋絲不動。
借著節(jié)日的燈火,我也望一望天上,尋找那一縷微光。我心中的苦處假如可以用某個形狀來比喻,我想她應該是個錐子或者匕首,透著鋒利的寒光,是戰(zhàn)斗的利器,同時一不小心就傷了自己。在醫(yī)院病床上一天24小時靜靜躺著,足不出戶的那種壓抑,那種渴望改變而不得的不甘心,讓我的心忽冷忽熱,像冬天的風,休息一會,便刮得更猛烈,我靜候著我的怒氣沖來,無法止住。
只要護士稍有疏忽或者不順我心,我就沖她們大聲嚷嚷,甚至都罵過她們。多年以后,我經常回想起這段對他人吹毛求疵無端指責的荒唐經歷,心中無比懊惱也羞愧不已。我是當老師出身的,對醫(yī)護人員應該更有同理心,因為醫(yī)護人員與老師的服務對象都是人,一個是醫(yī)治人的身體,一個是塑造人的靈魂,而人又是最復雜的,彼此之間有一點磕磕碰碰是再正常不過的。
距離2006年的春節(jié)還有10天,我出院了,終于從煉獄般的醫(yī)院出來了。很奇怪,我沒有絲毫的喜悅與輕松,或許是在醫(yī)院里經歷的那些恐懼已深深刻在我心里,所以我根本不想與醫(yī)院道別,盡管是他們救了我的命,再見,最好是今生再也不見。我只是單純覺得回家就好,卻從不敢想回家以后等待我的是什么。
是的,我只顧目前,不想未來,也不去深想,或許我根本就沒有未來。躺在從龍游縣回金竹老家的救護車上,我偶爾也看看窗外的景色與天空,那一絲微光猶如一枚小小的螢火蟲,無依無靠地掛在灰藍的天上,一閃一閃,光兒微小,一會便消失于黑暗中。2006年的春節(jié)就在這樣的黑暗中度過了,沒有期盼,沒有快樂。
2006年的春天是個暗淡的春天,微風時常把那點微光吹到我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那時的我雖算不上玉樹臨風,至少可以行走如風;沒有花前月下,卻可靜賞花開花謝潮起潮落,越多念起過往,就越會加重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像月光下的蝙蝠,雖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他們都說黑的東西,即使會飛,也是沒有希望的。
一天,我接到了法律援助中心律師的電話。
“小周呀,告訴你個好消息,法院已經受理了你的案件,也認同我們主張的70萬元賠償,你就再耐心等待一段時間吧”
我終于在無盡的煎熬中等來了第二個電話。
“小周呀,肇事方和連帶責任方說根本沒有賠償70萬的能力,他們向法院申請與我們調解,現在征求你的意見,我是覺得1000的空頭支票還不如500的現錢,你覺得呢?”
兩個星期后,我包了一輛車千辛萬苦來到了法院,原告被告雙方坐在了同一張桌子上開始談判。善良的人總是會先替對方著想,也更會讓步,從70萬一直降到12萬,12萬對于一個普通家庭來說或許不是個小數目,但是分攤到肇事方與連帶方兩個家庭也就是各自兩年的收入,而我卻是要付出一輩子的健康。
“你好,我是法院的,我們非常遺憾地通知你,你的案件賠償方未能如期履行責任,而且現在我們也找不到他們……”
之后法院執(zhí)行庭的人聯系過我一次,大概的意思就是去了被執(zhí)行人可能藏身的地方,但是沒有找到,還說他們每出動一次要不少費用,比如說油費、過路費、餐飲住宿費以及警力,希望我們以后有了準確的信息再聯系他們,他們再出動去執(zhí)行。此后經年,被執(zhí)行人的音信杳杳,如石沉大海。
又過了沒多久,我收到了另一家法院的電話,只不過這一次我從原告變成了被告。緣起兩年前,我受原告請求,出面向銀行借款兩萬元,原告是我的擔保人,那筆錢還沒有出銀行的門我就轉交給了他。自我出了重大的意外后,已無力償還借款,擔保人只得“替”我先還了款。本來事情到此也算是圓滿的結局,各自履行責任,互不吃虧。
可很多時候,真實生活中的情節(jié)往往比小說里還要有戲劇性。銀行為了降低自己的風險,讓每個貸款人在貸款的同時給自己購買了與貸款數目等額的人身意外傷害保險。所以,按理在擔保人歸還銀行欠款后,保險公司應該對我進行賠償。
讓我萬萬想不到的是,聰明的擔保人想到了利用法院來從我手中“要”回那兩萬元。因為當年我把錢給他的時候沒有留下字據,而他有替我還款的銀行憑證!俗話說得好,在戰(zhàn)場得不到的利益,你根本不要奢望從談判桌上得到,誰叫我沒證據,誰讓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呢,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呀。
簽字,畫押,我就這樣在法官面前眼睜睜地看著那兩萬塊錢從我的口袋“光明正大”地裝進了他的口袋。這些經歷讓我認識了“人”與“錢”,有時候錢比人還要更厲害一點,人是老虎,而錢是老虎的膽子!
我無奈,我憋屈,可是我不哭,我只是常常皺著眉。在我心里,或許覺得今后將沒有人會愛我,誰都可以欺負我,所以我只有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頃刻間我仿佛又成了另一人似的。
這個世界不像你想得那么美,但是也不像你想得那么糟糕。
自我出院回老家休養(yǎng)以來,絕大多數的村民都來看望過我,他們幾十幾百地向我伸出援手,給我以莫大鼓勵,很多昔日的同事、朋友、同學以及學生也給我以無私的關懷與幫助,讓我倍感溫暖,給我以繼續(xù)前進的力量。
高中的班長來看望我時,看見我只能側躺在床上吃飯,很是不便,或許曾經患過重病的他更能夠體會我的難處,于是從醫(yī)院給我買來一張二手病床,讓我可以搖起來坐著相對舒適地吃飯洗臉等。他還經常在電話里關心我的生活與病情。
“立寅,你的身體有什么變化沒有,雙腿有知覺嗎?”
“還是老樣子,泰山一樣穩(wěn)定。”
“我托在香港讀博士的陳同學在香港的大醫(yī)院替你問過了,醫(yī)生說好像目前世界上的醫(yī)學技術還是無能為力,你的這個病怎么就沒有辦法呢?”在聽筒里我似乎聽出了他的無奈。
再后來以及后來的后來,又有很多來看望我的好心人問過前面那些類似的問題,而我的回答從香港轉到北京的海軍總醫(yī)院,再到后來的上海同濟醫(yī)院,不斷重復著,因為我的病歷以及CT片子都曾寄往這些醫(yī)院。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真是沒辦法。”
“是呀,沒辦法的事太多了,人還是太渺小了。”
“不過,看你的精神狀態(tài)還是很不錯的,我們也就放心了,你要想開點,說不定哪一天科技突然就很發(fā)達了,可以治好你的病,我們還要一起打球呢。”
一天黃昏時分,遠嫁他鄉(xiāng)的兒時玩伴回娘家順帶著女兒來看我。小女孩天真無邪,對我家那幾只剛剛出生的小狗崽產生了濃厚興趣,玩得興起,竟然忘了回外婆家的時間,天色暗了又沒有月光,母親只好用手電照她們母女回家。母親回來后對我說,這個小女孩真懂事,給她壓歲紅包她不要,當母親將她們送到家要回來的時候,她哭喊著,非要她的媽媽照著手電又送我母親回家。
孩子是最真實清澈的,他們不會掩藏和修飾。5歲的侄子上次打電話來,問我起床了沒有,我說沒有。接著,他就說我懶,我只好無奈地說我腳疼起不來,他反問我說你的腳疼已經好長時間了,怎么還沒有好呢,應該早好了呀。
感動,是一種十分美好的感覺;感動,是溫暖是寧靜;感動是存于心間永遠的懷念,是在黑暗中照亮無力者前行的明燈。如今翻看十多年前寫的這些日記,仍舊溫暖如春。
2016年,當年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因為一次意外,被火燒得面目全非,可謂九死一生,讓人揪心。我能夠做的就是通過微信給她捐幾百塊錢,她的舅舅說我自己都挺艱苦的不能收我的錢。我告訴他,他的外甥女多年前給予我的那份感動與鼓勵,是任何金錢都不能比擬的,正是她,讓當年終日形影相吊煢煢孑立的我,看見了人性的美,從此少了很多的自怨自艾。正如前幾天我在微信朋友圈評論高中同寢室同學為了尋找二十年前在火車上給他買盒飯的那位大姐的文章一樣:20年前的一份盒飯,對于贈予者來說或許微不足道,對于在某個階段身處困境的受讓者來說,又是無比珍貴,因為那是鼓勵、希望與善良,是滴水之恩沒齒不忘的赤誠之心。
2006年,由于之前住院兩個月米粒未進,我的胃已嚴重萎縮,整整一年我一日三餐喝的都是粥,身體十分不適,這是記憶猶新的一年,正如葛優(yōu)在電影《甲方乙方》里說的那樣,2006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
轉眼,2007年來了。2007的春天對我來說依舊是個沒有多少色彩的春天。這個春天我第一次在自己家以外吃了一次飯,是叔叔和堂弟架著我去的。
在叔叔家吃完午飯后,我特意讓他們順著村里的康莊路,推我到村口自家的田邊坐著曬了會太陽。我看見紫云英的花兒開了,盡管它們和最近兩年成為網紅的那片紫云英一樣鮮艷,甚至更加地旺盛,我卻看不出它們的美與可愛來。葉兒綠了,我的臉上卻覺不到多少暖氣,紅的花只是紅的花,綠的葉也只是綠的葉,這些顏色沒有任何生機與意義。春在我心中是個涼得要死的東西。我不肯哭,可是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
“老師,你在曬太陽呀,出來透透氣挺好的。”一個以前學生的家長路過我身邊。
“老師,你怎么這么想不開的,怎么就跳樓呀,他們說你是從四樓跳下來的?”
再后來,我又聽到了有關自己不同版本的“傳說”,有說我是因為賭博輸了借高利貸被逼跳樓的,也有說我因為失戀而經不起打擊的……我早知道,我沒有希望,一個眼神,幾句流言蜚語便可將敏感的我擊倒,我的將來是黑暗的,不確定的,重新燃起的那點希望就像初月的光,一會兒就消失了。
天陰得很沉,空氣濕漉漉的,好像要下大雨了。
夾雜著大風的傾盆大雨在夜間如約而至,山洪沖垮了灌溉的引水渠,漫過村里唯一的水庫大壩,洶涌著從門口的那片稻田飛奔而過,倒下的樹木壓斷了電線,四周墨一樣的黑。
2007年那個春夏之交的雨夜,讓我永生不忘。
那一夜,大風刮走了我家屋頂的很多瓦片。
雨水沿著椽子傾瀉而下,透過木樓板的縫隙,嘩嘩地落在我床上。
無奈的母親,用一張大塑料紙蓋在我的床上,然后又放上幾個臉盆來接水。
那一夜,父親不在家,家里四處都是水,驚魂未定的母親和我一直不敢睡覺,我們不停地說著話,互相鼓勵著,直到天微微亮。
在晨曦中給我鋪床的母親背微駝了,白發(fā)越來越多,臉上皺紋散開,發(fā)出道道白光。
“你這個長不大的孩子,何時才能讓我省心喲,其他的孩子不管有多難帶,總會一天天長大,不出兩年就會走,慢慢會自己吃飯穿衣,以后我老了你可怎么辦呀。”
“你說咱娘倆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呀,這何時是個頭呀,昨天那場雨咋就不下得再大些,索性把咱倆一并沖走,沖到烏溪江里喂魚去,那倒是個解脫,一了百了。”
“是哦,死了倒落得清靜,我就不會成為大家的累贅,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即使你往地上扔一百萬的鈔票,我都撿不起來用,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呀。”
我才不去死呢,雖然想到過,不,我要活著。我曾經帥氣,現在也才不過30歲,我還沒活夠,我要等到科技足夠發(fā)達的那一天,我還要重新站起來,帶著母親去游歷名山大川,吃盡天下美食,去談一次屬于我的戀愛。我要活著,意外與殘疾不是我造出來的,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2008年的春天,我又在自己家以外吃了兩次飯,一次是鄰居建平家,一次是舅舅家。
在舅舅家吃飯回來的路上,我滑動輪椅繞村子四周走了走,順便還在村集散中心聽了聽村民們的嘮嗑。我終于敢在村子里行走了,雖然是坐在輪椅上。我見到了很多村民,他們平淡地對我打招呼,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的變化,目光與之前的比好像也并無什么變化,不是鄙夷也不含憐憫,我想他們還不至于會鄙夷我這個村里曾經屈指可數的考上大學還會干農活的娃子。也許這種平淡和平等的目光,正是我所期望的,它不就是蕓蕓眾生一直渴望的那種“富不驕,窮不諂”的境界嗎,在他們眼里皇帝老子和乞丐或許壓根兒就沒有太多區(qū)別。
所羅門的智慧之王曾經說過,你以為你是最幸福的,其實不是;你以為你是最不幸的,其實也不是。2008年的汶川地震震驚了我,但帶給我更多的是觸動與感動。近十萬人的生命在一瞬間就那么悄無聲息地離去了,多少破碎的家庭,幾多殘缺的身體,無數閃光的心靈,這都在告訴我:你要好好活著,你要知足常樂,因為人總是處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境地。
自發(fā)生變故到2008年的這兩年多時間,我沒有使用手機和網絡,只靠固定電話和書信與外界保持聯系。這一年我大學畢業(yè)后最早任教的那批學生即將大學畢業(yè)走上工作崗位,他們當中的幾個有心人共同湊錢為我買來了一臺筆記本電腦,縣殘聯為我免費拉上網線還送了我好幾張充值卡,從此讓我有了更多接觸外界的機會,沐浴在信息時代的光芒里。
一天鄰家的大哥對我說,他的女兒即將小學畢業(yè),已經被縣二中提早錄取了,但是英語成績不夠理想,擔心升入初中以后面對基礎更加扎實的城里學生會沒有競爭力,問我是否可以利用電腦網絡給他女兒補補課。人有時候,尤其是在困頓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往外看而忘了審視自己,就像我爺爺當年說的那樣“嘴里叼著煙斗卻在拼命找煙斗”。于是我就在床頭放了一張小方桌,用學生送我的電腦當黑板,側身躺著給三四個學生輔導起功課來,我又快樂地當上老師了。
不久之后,縣電視臺的樓記者去我老家所在的金竹鎮(zhèn)采訪,無意中從在小學當校長的表弟口中聽說了我輔導學生的事,于是我第一次在《遂昌新聞》上見到了自己的影像。隨后,市電視臺的《小東說事》和《紀事》等欄目陸續(xù)來采訪我,我也成了《錢甌遂昌》以及《處州晚報》一篇報道里的主人公。那之后,我接到了幾位陌生朋友的電話,他們或是遭遇變故后重新振作開啟新生活的,或是希望我可以輔導他們孩子的,給予了我很多鼓勵、安慰與信心。
“周老師,你要敢于走出去,到縣城去,那里需要輔導英語的學生更多,街道更平坦,上醫(yī)院和超市又近,你的生活會更方便。”
“周老師,你一定要樂觀,要相信自己、相信未來,雖然阿姨會一年年老去,說不定以后就有哪個善良的姑娘愿意照顧你哦。”
這是當年一個鎮(zhèn)干部對我說的話,言猶在耳。盡管后來他的人生也發(fā)生了重大轉折,我未能像他當年安慰鼓勵我一樣去開導他,但是我仍然很感激他,感激像他一樣,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時候給我以希望與光明的朋友,感激那幾個信任我的學生,他們堅持不斷地努力在成就自己璀璨未來的同時,也為我打開了一扇窗。如今,他們一個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做醫(yī)生,一個在寧波工商銀行上班,另一個考上了碩士研究生,我很欣慰。
2009年的春天來了,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前幾天委托樓記者和表弟他們幫我在縣城租房子的事終于有著落了。樓記者家隔壁的蘇老師正好有一套一樓的房子出租,表弟看過之后,通過網絡把房子照片傳給我確認后并為我交了押金,萬事俱備,就等我確定搬家的日子了。
2009年的元宵節(jié),還有三天就要搬家去縣城開始我人生的一段新旅程了,內心在忐忑中又帶點興奮與期待,我想去看看月亮。那一晚,圓月在天空掛著,我似乎看出了她的美。天空中的云很少,那玉盤把一些清亮的光輕輕送到柳梢頭,迎面有點小風,帶著泥土的芬芳。我一邊行走,一邊在心里唱著《陽光總在風雨后》,此刻光不強,影不重,風微微地吹,一切都是那么溫柔,而又恰到好處。
2009年2月12日農歷正月十八,陽光普照,一片春意盎然。我坐在表姐夫拖拉機的副駕駛位置上,父母親和鄰居們在忙著往車上搬行李。隨著拖拉機馬達聲轟轟響起,懷揣著各位親朋好友贊助給我的8000元錢,載著一車的家當,帶著眾鄉(xiāng)親的祝福,我開始向人生的又一個莽原進發(fā)。
駛過湖山大橋,爬上三歸嶺,來到了九墅嶺上,我囑咐表姐夫停了停車,站在這個家鄉(xiāng)與外界的分水嶺上,回望一眼家的方向,天無邊,地無垠,卻牽掛她的四季炊煙。眺望一下即將奔向的前程,道不明,唯自勉,縱是千里迢迢,不動搖。但愿此后,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買手機,拉網線,添炊具,交房租,裝好上課用的電視,舅舅和表弟從一所學校用很低的價格給我買來了一些舊課桌,昔日的同事何老師從學校淘汰下來的破舊凳子中修理出十幾張送給我,新家和教室就這樣安頓和布置好了,此時我才發(fā)現口袋里就只剩下1000元錢了。
幸好在大家的幫助下慢慢地有學生找我補課了,有小學生,有初中生,有高中生,甚至還有學校畢業(yè)已經走上社會的。寒暑假最忙的時候,每天我要上九節(jié)課,差不多相當于以前在學校當老師時一星期的工作量,經常累到嗓子冒煙根本說不出話來。如果學生人數多,我就坐著給他們上課,人數少的時候,我則側躺在床上,他們就坐在我床前聆聽我的“諄諄教誨”,有朋友戲稱我是真正的“躺著掙錢”。
由于我長時間地坐著和側躺著不動,本已肌肉萎縮血液循環(huán)緩慢的髖部、尾骶部以及臀部形成了嚴重的壓瘡,每次結束兩個多小時的課后,創(chuàng)口處已是血淋淋一片,為了生存,我是真真正正地付出了血的代價。不過,這個世界總的來說還是公平的,只要你付出了就會有相應的回報,2009年的除夕,我終于可以用結余的錢給侄子以及父母親包一個壓歲紅包了,我可以養(yǎng)活自己和母親了,我由衷地高興,舉杯敬自己,并期待來年會更好。
2010年的春天來了。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后,我正在小區(qū)入口處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一切似乎都有點睡意,四周很寂靜,正前方妙高山上的松樹郁郁蔥蔥,楓樹突后面那些莽莽的遠山上空掛著一輪并不那么圓滿的月亮,她好像仙女的眼,明亮而清澈,顯出意料之外的純凈來。這日月同輝的場景此后無數次在我腦海中浮現,出現在我的夢境中,讓我一次次欣然望向窗外,尋找那一縷迷人的微光。
“蘇老師這個房子真是風水寶地呀。”母親說道。
“是呀,多虧當年他收留了我們,沒有擔心我們付不起房租而拒絕我們,蘇老師一家都是好人。”
我和母親同蘇老師、廖姐他們一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整整十年,他們一直沒有加過房租,還給予了我們其他諸多的幫助。
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一日三餐吃著粗茶淡飯,為生計而忙活著。天有陰晴,月有圓缺,我的胸口有酸痛,息肉一點點增大,痛感一天天清晰,這種痛感總會在每個陰晴變化時如約來問候。自從有了手機鬧鈴以后,我很少需要母親夜里每隔兩小時醒來為我翻身了,但還是時常需要她夜里起來為我蓋被子。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當年那些夜里每兩小時就準點來為我翻身的護士有多辛苦,我真應該對她們說聲謝謝,雖然有些遲到。
之后的幾年,我的身體狀況起起伏伏,抵抗力一年不如一年,尿路感染的頻率越來越高,在2011年和2014年我住過兩次院,還做了一次膀胱造瘺手術。很多時候,在人前我盡可能地多笑,把最燦爛的一面呈現,而在無數夜深人靜尤其是身體狀況糟糕、情緒低落的時候,又偷偷流過淚。
我深深地知道我的痛苦并不是落幾滴淚就可以減除的,或許我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是沒有什么可留戀的,為此它并不可惜,可到底它又是個生命,我不愿撒手。死假如可怕,那一定是因為活著是可愛的。我絕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早已勝過了死。所以,我要活著,而且要更有意義地活著,去追求更充實的生活,讓自己收獲更豐盈的人生。于是,幾年前我開始著手去實現小時候一直想實現卻未能如愿的書法夢,并嘗試著學習寫作。
2017年的年底,在幾年前住院期間僅有一面之緣的遂昌縣人民醫(yī)院的袁菊明護士長,通過同是人民醫(yī)院優(yōu)秀護士的昔日學生李梅芳聯系了我。袁護士長工作幾十年,病人一個個來,又一個個回,來去匆匆,而我籍籍無名的一個,踽踽于一隅,卻能夠被她記住,或許只能用緣分來解釋。此后,以袁護士長為代表的一大批遂昌縣人民醫(yī)院的熱心志愿者們給予了我無限關懷與幫助,他們?yōu)槲腋鼡Q了新的病床和更加舒適先進的防褥瘡床墊,何雨琴護士連續(xù)近一年時間每三天一次來為我換藥包扎褥瘡傷口……
在每個夜深人靜時候,回首這十幾年來的風風雨雨,眼前總會飛揚著那一個個鮮活的面容和熟悉的名字,猶如那一縷縷的善意之光,滌蕩了我內心的陰霾,廓清了生活的陰暗。或許,在我今后的生活中還會有波折,還會遇見更多的艱難險阻,但是我想就像陰郁遮不住燦爛的微笑一樣,就算生活給我無盡的苦痛折磨,我還是會覺得幸福更多。
2020年,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春天似乎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但陰霾終究遮不住太陽,因為它有光。你看,附近的茶山又綠了,蒼古清秀,鄰居家的望春花開了,蠟梅枝頭春意鬧,幽香淡雅。曾幾何時,赤橙黃紫紅綠藍,這身邊的色彩,我很少青睞,一切好像都是那么司空見慣。
你說的白是什么白,他們說的藍又是什么藍,在庚子年之前,白色是初雪,黑色是夜晚,紅色是火焰,藍色是我觸摸不到的天。庚子年之初,白色是醫(yī)者逆行的迷彩,還有無數勞累而清晰的臉,藍色是寒夜中卡口里的帳篷,紅色是帳篷內永不熄滅的篝火和無數窗口亮著的燈,這是平凡而堅毅的光。
那一天,惠風和暢,天朗氣清,老房東蘇老師和廖姐以及朋友一起陪著我,去了城市更新的三溪口區(qū)塊看了看,后來我還去吳樂畈的花海賞過花。那一刻,春風沉醉了,吹破了重重烏云,天空中露出新月與幾對春星,河岸邊的翠竹輕輕搖擺,春筍正蓄勢待發(fā)為沖破頭頂的泥土而努力著,水田里的青蛙歡快地唱著戀歌,紫云英的芬芳散在春晚的暖氣里,一切是那樣和諧自然,仿佛瞬間我就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
聽著那潺潺的流水聲,我是多想給紫云英一些生力呀,為春筍揭開最后一層紗,正如當年我需要家人與朋友們的關愛與鼓勵一樣。新生的小蒲公英正灌著白漿,桃花正開得熱鬧,接著,油菜花的花蕊頂破了花瓣。我忘記了我自己,淹沒在四周的花花草草里,融化在和煦的春風和月的微光中。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