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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腳貓

2021-08-02 10:53:59馮驥才
北京文學 2021年7期

馮驥才

今天一醒來就覺得不對勁,我竟然感覺到我無所不能。這感覺并非虛妄,還有點自我的神奇感,分明就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我忽然有了何種特異的能力。我現在還躺在床上沒做任何事情呢!沒有一點具體的事實可以證明我這個感覺并非虛妄——我憑什么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我是不是哪兒出了毛病?我神經出問題了嗎?

我坐起身來。從里屋走到外屋。我覺得身體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我好像駕馭著一陣風瞬間到了我的外屋,我好像不是“走”到外屋的。我對面是兩個放著許多書和一些藝術品的柜子,還有一張堆滿稿紙與文案的書桌。迎面墻上掛著一幅我的書法,上邊寫的是我自己的一句格言:棄物存神。此言何意,我后邊再說。反正我從來不書寫古人或名人的詩文,我瞧不上那些只會抄錄別人名言名句的寫字匠們。那些人舞筆弄墨,卻不通詩文,只會按照古人的碑帖照貓畫虎寫幾筆字——還不是“寫字匠”?

我天天早晨起來,到了外屋,都會面對著這面墻。不知為什么,今天這面墻卻似乎有點異樣,好像可以穿越過去。我居然覺得自己可以像嶗山道士那樣一下穿過墻去。不想便罷,這么一想,我身上那種無所不能的奇特的感覺便突然變得“真實”起來。我開始有點害怕,我怕我身上發生了什么可怕的變異。外星人在我身上附體了嗎?

未知總是難以拒絕的誘惑。我不由自主地向對面的墻走去,這時已分明感到自己身體無比輕盈,好似神仙一般飄然而至墻前。我的墻那一邊是一戶人家。但我住的是連體的公寓房,和隔壁的人家不走一個樓門,完全不知墻那邊的住戶是誰。我伸出手,隔著書桌去觸摸墻壁,我想試一試墻壁是不是一個實體,證實一下自己腦袋里的“穿墻而過”是不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荒唐的臆想?但是,極其神奇又可怕的事出現了。當我的手指一觸到墻壁時,好像進入一個虛無的空間里,好似什么也沒碰到,同時卻驚奇地看到我的手指居然毫無感覺地進入墻中,我再往前一伸,我的手連同胳膊竟然也伸進去,進而我的身體也完全沒有任何阻礙地穿過書柜;在驟然而至的驚慌中,我完全失去重心,身子向前一跌,一瞬間我闖進一個黑乎乎、無依無靠的空間里。我差點一頭栽倒,慌忙平衡住自己。這時,我聞到一種沉悶的、溫暖的、混著一種很濃的香水味兒的空氣,漸漸我發現一間拉著厚厚窗簾而十分幽暗的房間,一點點在我眼前呈現出來。我已經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里——我鄰居的家里。我驚訝,我奇異,我恐慌,不管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真的“穿墻而過”了!這是怎么回事?一種童話和魔幻故事里才有的奇跡,竟然在我身上發生了?

我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這時,我發現這鄰居家的屋內只有一人,這人還在熟睡。我穿墻過來時竟然沒有發出聲音把這人吵醒,我是在夢游吧,還是死了?難道我現在是一個游魂野鬼?

突然,我發現熟睡這人是個女子。她趴在床上睡。一頭黑黑的卷發,頭發下邊一段粉頸,一條雪白的胳膊連帶著光溜溜的肩膀從被窩里伸出來。我是一個還沒有找到老婆的男人,頭一次看到在床上裸睡的女人,也有一點心曠神怡。我忽然想到——她是不是那個在電視臺做主持的極其著名的女人——藍影吧!我只知道她不久前剛搬進我這個高檔小區玫瑰園,沒想到她就住在我的隔壁!她非常漂亮,真像天仙一樣。她名氣很大,但她十分傲慢,我只在小區門口碰到過她一次。她走路時從額前垂下的頭發擋住了上半張臉,使人無法看清楚她的面孔。她走路時哪兒也不看,明顯誰都不想搭理。漂亮的女人全都傲慢。可是現在她卻赤裸裸躺在我面前——雖然下半身裹著一條薄被。我心魂蕩漾起來。我想,反正我現在沒什么可怕的了,即便有了麻煩,轉身一步還可以再穿過墻壁跑回自己的屋去。這想法居然使我“色膽包天”!我居然過去哧溜一下沒有任何障礙就鉆進她的被窩。她的被窩里一股濃濃的暖烘烘的肉體的香味,弄得我有點瘋狂。可就在這時,我忽然發現眼前一對很亮的亮點,金黃色,像燈珠。這是什么?被窩里怎么會有這種怪東西?這對燈珠好似緊緊直對著我,同時我還聽到一種呼哧呼哧的聲音,好似動物在發怒,忽然這東西猛地一躥把被子揭開。我一慌跳下床,扭頭再看時,這女子只穿一條內褲、光著身子趴在那里,旁邊一團碩大的黑乎乎的東西,原來是只非常肥大的黑貓——她的寵物!剛才那對金黃色的亮點,原來是黑貓的眼睛。黑貓正對我怒目相視。我看傻了,呆呆立在屋子中央。

就在我不知所措時,藍影忽然翻身坐起來,我馬上會被她發現,跟著她會驚叫和呼救。我的麻煩降臨!可是,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沒有看到我。只見她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對著床上的黑貓說:“你又把我鬧醒了,我下午還得錄節目呢!”說著她一邊揉著眼,一邊下了床朝我走來。

她馬上要與我撞個滿懷!這時,她揉眼的手已經放了下來,而且離我只有一步之遙。我正轉身要跑,可是這一瞬間我驚奇地發現,她那雙帶著睡意的眼睛竟然沒有看到我——我就站在她面前,她怎么沒有看見我?她是一個盲人?我好像神經錯亂了。

接下去發生的情況,更叫人驚奇。當她光溜溜的翹著乳房的身子挨到我時,我也沒有任何感覺,她居然穿過我的身子,一無所礙地走到我的身后,徑直去到衛生間。此時我已經知道,現在的我已不是一個實體,不再是一個實有的人!而且我與那個英國作家威爾斯寫的“隱身人”不一樣,威爾斯的隱身人只是別人看不見他,他卻是一實體,別人可以摸到他。我不同,我不再是一個生命實體,我只是一團空氣那樣,我是虛無的。我看得見一切,別人卻看不見我。我雖然可以聞到氣味,聽得見聲音,但我對任何東西沒有“觸覺”,所以當我與任何物體相碰時都不會發出聲音。我忽然焦急和恐慌起來,因為我與這世界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我對于別人來說已經是不存在的嗎?我說話別人聽不見;我看得見所有東西,卻摸不到任何東西,更挪動不了任何東西。我還是一個生命嗎?我還有人的什么需求嗎?我還會餓嗎?還會感受到冷熱嗎?還需要睡覺嗎?還用去衛生間嗎?我除去能隨便進入任何空間,還有什么更特異的“本領”?我是不是突然死了,現在只是一個人間傳說中的那種無處可歸的游魂?難道人死之后就像現在我與藍影這樣——陰陽相隔?盡管人間的事我全能看到卻絲毫奈何不得;哪怕你活著時能主宰一切,頤指氣使,到頭來卻照樣一無所能?當我想到我無法再與任何人說話、交談,我認識的人全可以看見,他們卻看不見我,我便感到了一種極大的恐怖。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種絕對的無邊孤獨中。這種“死亡的孤獨”可跟活著的人的孤獨完全不一樣了。

藍影從衛生間走出來。

當我再次看到她赤裸的身子時,已與剛才的感覺完全不同了。我對她已沒有剛才那種感覺。她穿上一件很薄、光溜溜、淺紫色的睡衣回到床上,沒有再睡,而是抓起手機,開始一通忙。查看微信,寫回信,只有一次用語音回復時說了一句話:“你這爛話還是說給‘91去聽吧!”完全不知道她這話是說給誰的,“91”是什么意思?只見她說完話把手機調到靜音扔在一邊,身子一歪,撲在床上接著呼呼大睡。

我還是不甘心自己已經“離開人間”,想再試一試自己是否真的不再是一個“人”了。當我用手去摸她的肌膚時,我的手指竟然魔幻般伸進她的身體,沒有觸覺,好像伸進一片虛空里。我想游戲般再做一點荒唐的事,但我不能。那只蹲在床上的又黑又壯的肥貓似乎對我充滿警惕。它面對著我嗷嗷叫,想要咬我,可是它撲上來時,卻像在咬一團空氣,原來它也奈何不到我!這樣一來,我就有了安全感。于是,我、藍影、黑貓不可思議地擾成一團,彼此不能產生任何關系,這情景真是奇妙之極!我卻已經明白,我和現實的世界已經陰陽兩界,彼此無關。可能這黑貓身上有某種靈異,對我這個“游魂”有一點特殊的敏感。古埃及人不是說貓有九條命嗎?但我不必擔心它,它絲毫不能傷害我。它在陽界,我在陰界,我們陰陽相隔。它在真實的物質的世界里,我在詭異的虛幻的世界里。我本身就是一種虛幻。

現在,我已經確信,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不再是一個知名的作家,我連筆都拿不了。人間的一切從此與我沒有關系。那么我現在該干什么?不知道。我已經沒有任何欲望與需求了。眼前只有這女人叫我發生了興趣,并不是因為她是一個非常著名和美麗的女人,而是她與我原先對她的印象有某些脫節。

首先,我發現原來藍影并不那么漂亮!她體型還算標致,當然這也離不開緊身衣和特制的胸罩的幫襯。至于面孔,那就需要在化妝臺前下一番苦功夫了。每個女人都是最會打扮自己的,她們知道用什么妙法高招為自己遮掩天生的瑕疵與缺欠。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她卸妝后的面容,真不會想到她原本竟然如此這般平淡無奇。雖然不丑,但離著屏幕上那個美若天仙、令人傾倒的藍影卻判若兩人。

由此,我更加相信一款流行的化妝品的廣告用語:女人的美麗是打扮出來的。這是女人的真理。

我不懂得女人的那些名牌化妝品,不識“女人香”,更不懂得使用眼影、眼線、描眉、香粉、唇膏、唇線、胭脂、香水那些訣竅,所以我寫作時一碰到女人這些東西時就捉襟見肘,不知怎么下筆。現在,我開了眼,驚訝地看到她用化妝臺上這一大堆東西,怎樣一點點把自己“裝修”得如同一朵嬌艷的花兒。她居然還有一個碗兒形狀的假發!她這么年輕就謝頂了嗎?可是當她把這假發往頭頂上一扣,就更加漂亮、精神、年輕,至少年輕八歲以上。

在她著裝時,我領略到這女人品位的不凡。她身上每件東西都不華麗,也不夸張;一條干干凈凈、冼得發白發舊的牛仔褲,一件淡淡的土紅色的圓領衫,外邊一件松松的白色的麻布褂子,讓她一下子從房間的背景中脫穎而出。她這些衣服看似普通,細瞧質地都很考究。我相信她的衣服不一定都是名牌,名牌只是為了向人炫耀,美的氣質才真正表達個人的修養。她不戴任何首飾,挎包只是一個由一塊土布裁制成的簡簡單單的袋子。但這一切都諧調一體,正好幽雅地襯托她那張楚楚動人的臉。

她走出屋前,將一碟子貓食和一小盆水放在屋角。那只一直守在我附近的黑貓跑了過去。這時,我發現這貓左前腿竟然有殘,好像短了一截,哦,是一只跛腳貓!它跑起來一瘸一拐很難看。她這樣一位名女人,住在這講究的公寓里,應該養一只雪白、蓬松、藍眼睛的波斯貓才是,為什么要養這樣一只又大又蠢又瘸又丑又兇的黑貓?

她出去,關門鎖門,但鎖不住我。我一伸腿就神奇地穿過屋門,緊跟在她后邊。她走進電梯,我也穿過電梯門,站在電梯里。電梯上只有我和她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我看得見她,她卻絲毫看不見我,這感覺異常奇妙。這使我不再覺得陰陽相隔多么可怕,因為我能夠去到我任何想去的地方,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我變得神通廣大了!世界原先給我看到的更多是它的正面和表面,但出于作家的本質,更要看它的里面和背面,因為事物的正面常常不是它的真相。

我跟著她出了電梯,穿過走廊,走出樓門穿過小區到了街上。一到街上,她那神氣陡然變得十分高傲,誰也不看,好像別人都在看她。前邊不遠停著一輛很漂亮的黑色的奔馳車。她過去一拉車門就鉆進去,好像是她的專車,開車的人并沒下車迎她。她鉆進汽車順手把門帶上,車子就發動了。我不能被撇下,趕緊跑上去一拉車門,我忘了我的手根本抓不了車門的把手,可是我的手卻伸進車子。我馬上意識到我現在所擁有的神力,身體向前一躍,整個人飛進已經開動起來的車子,正好坐在她身邊。我朝她笑笑,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掏出手機來看,一邊對著前邊開車的人說:“你車上的香奈兒的味兒是誰的?”

前邊開車的人說:“你詐我。我車上只有你的香味兒。我身上也只有你的香味兒。”說著回頭一笑。我看到一張中年男子清俊瀟灑的臉,不過他那帶著笑的神氣可有點像狐貍。這張臉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藍影說:“我從來不用香奈兒,你不用糊弄我,我也不管你的那些爛事。我只想知道,你給我選的車到底是哪個牌子?我不能總坐你的車。叫狗仔隊發現了,放在網上,你不怕你那黃臉婆叫你罰跪?”

開車那人說:“你總得叫我先把這房子貸款繳上。到了年底就沒問題了。你自管放心。”

藍影:“你說話這口氣我可不愛聽,好像我是債主。”

開車那人笑道:“我是在還我的情債還不行?誰叫我是個情種呢。”跟著他換一種柔和的口氣說,“即便將來你有了自己的車,我還是心甘情愿來接你,只想和你待這么一會兒。我這點心思你怎么就是不懂?”

藍影居然被這人幾句話改變了心態。她忽然笑了,紅唇中露出雪白的牙齒,她向前欠著身子說:“你不是說要帶我去黃港一家農家樂去吃海鮮?哎,你怎么不說話呀,滑頭?”說話的口氣變得和藹可親。

開車這人在藍影的嘴里叫滑頭。這大概是她對他專用的一個外號。

滑頭說:“我哪兒都想帶你去,可哪兒也不敢去。你那張臉誰不認得?”

“這么說我的臉有罪?”藍影裝作生氣。

“臉有什么罪,我是說你的臉太漂亮了,誰看了一眼就忘不了!”

滑頭真是太會說話了。一句話又把藍影說高興了。其實滑頭就是滑舌。

藍影說:“那咱們就約好了,還去慕尼黑吧。我總懷念阿爾卑斯山上那小木屋,就咱兩個人,再趕上那天外邊下著大雨,多好。”藍影說得很有興致,但滑頭沒有接過她的話,她忽而轉口又說,“不說那個了,你早不再是那時那個‘白馬王子了,哼!”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氣哼哼的現實里。藍影這人的心理和情緒原來這么不穩定。

滑頭說:“這些事咱們回頭商量,你也不是能夠說走就走。現在你馬上就到電視臺了。先問你,今晚你幾點回家,我去看你好嗎?”

藍影說:“今天不行,我今天要接連錄兩個節目。哎,你還是把車子停在我們臺的樓后邊吧。”

滑頭說:“遵命,小姐。晚上我可是有寶貝叫你開眼——開心。”

藍影眼睛登時一亮,她說:“騙我,你只是借口想見我!告我什么寶貝?”

滑頭說:“這么輕易地說出來還是什么寶貝。集團這兩天正忙著改制,不停地開會。我今天晚上散會也早不了,不過我完事保證把寶貝送去,交給你就走,決不會——性騷擾。”他向后偏過臉,又露出狐貍那樣的神氣。

藍影媚氣地一笑:“好,晚上見,手機定時間。咱有約在先,只準你那破寶貝進屋,人不能進來。”說完推開車門下車。

我也跟著穿越過車門來到街上。

在穿過街道時,藍影好像心不在焉,不遠一輛轎車飛馳而來。我看她有危險,趕緊上去抓她,想把她拉住。但我只是本能地去抓,忘了自己什么也抓不到。藍影被對方車子緊急的喇叭的尖叫聲驚醒,機警地往后一退躲過了車子,我卻栽出去,正被飛馳的車子撞上,我心想完了,但是我忘了,人間的一切驚險災難已經都與我無關。我像一團透明的空氣那樣,眼瞧著飛來的車子從我身上穿過,唰地飛馳而去,任何感覺也沒有。我被自己的神奇驚呆。

于是,我開始享受自己擁有的這種無比的神奇,我勇敢地站在大街中央,任由往來疾馳的車子在我身上馳過;我狂喜于一輛輛車子迎面奔來時,好似它們故意要撞死我,結果卻從我身上流光一般一閃而過。還有一只挺大的飛鳥眼看撞在我的臉上,卻也毫無感覺地在我的臉上消失了,回頭一看那鳥,那感覺好似一架飛機疾速地穿過一團白云。我最后干脆躺在街上,任由各種車子在我身上碾來碾去。當一輛重型吊車軋過我的身體時,我感覺我已是街面的一部分。這種感覺讓我狂喜異常。

這時,我忽然想起藍影,起身一看,藍影早不見了。

我去到電視臺找她,她肯定已經到了臺里。這個重要的新聞單位向來守衛得很嚴。由于各種在社會轟動的電視節目與響當當的人物都在這里誕生,這樣一幢方方正正、乏味呆板的大樓反而讓人覺得高深莫測。當初,我的那部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沒有翅膀的天使》一炮打響時,電視臺曾把我請到這里做過直播訪談,我那次的經歷和感受卻不美好。第一次面對攝像機的鏡頭說話,強烈的鎂光燈又把我照得頭昏目眩。當我想到千千萬萬的人正在電視機前聽我說話,我生怕話說得不好叫人低看了我,更怕同行恥笑,原本想好的一些精彩的話竟然全忘了,腦袋里一片空白,你知道這“一片空白”是什么感覺嗎?腦袋死機了,我像一個白癡,那種感覺非常恐怖。自從那次,我發誓再也不上電視。作家用筆說話,本來就不該靠一張嘴巴。

但是我今天來電視臺,當然不是為了上電視,而是這位大名鼎鼎的女主持人把我吸引來的。我可不是盲目的追星族,我也說不好她身上的什么東西在引起我的好奇。

電視臺大門嚴緊的守衛對我形同虛設。我大搖大擺地徑直穿門而入,守衛們全然不知。我真像好萊塢大片里的超人了。

電視大樓一分為二,兩邊各有一個門。一邊進去是行政區,一邊是制作區。藍影肯定在制作區這邊,我上次被采訪也是在這邊。這邊的人多,但與我無干,我直沖沖向里走,迎面而來的很多很雜的人全都一無所礙從我身上流水般地穿過,就像時間從我身上穿過。

這大樓的首層很高,中間一條又長又寬的大走廊,橫著擺了一排排椅子,亂哄哄坐著不少人,都是被請來做演播現場的觀眾。這些人等在那里不大耐煩了,有的說話,有的在吃東西,有的打瞌睡。走廊的另一邊有許多門,門上邊用挺大挺醒目的阿拉伯數字標著號碼,門里邊都是演播廳。我上次做直播訪談在第6號。我不知藍影會在哪個演播廳里錄節目,只能從第1號依次找下去。第1號演播廳正在錄戲曲,第2號播送新聞,第3號沒有工作,沒有燈火通明,只有幾個人在修機器……我隨心所欲穿墻越壁。在穿過新聞演播廳后臺一個小屋時,撞見了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正擠在門后邊緊緊擁抱著一個嬌小的女子狂吻。我嚇一跳,跟著我明白對于他們我是不存在的。于是我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那男子原本是戴眼鏡的,此刻眼鏡礙事,他手里拿著摘下來的眼鏡,只顧貪婪地親吻。他狂撕瘋咬般的吻姿真像一只饑餓的動物。我是小說家,對人性的方方面面都不缺乏想象,可是一旦與這樣的現實面對面,還是不免驚訝。這不是一個一本正經面對公眾的工作場所嗎,不是夜總會啊。他們的一本正經全是裝出來的嗎?這女子是誰,她是主播嗎?這位手拿眼鏡、發瘋一般的胖子又是誰?

我沒心思關心他們,我要找藍影,我穿墻回到演播廳外邊的大走廊。這時,大走廊前邊好像出現了什么情況,亂哄哄擠著許多人,有人大聲呼喝,我奔過去擠進人群。現在我擠進人群中是毫不費力的,因為我不占有空間。我突然看到被圍堵和夾峙在人群中間的是一個奪目的女人,正是藍影!她左右都有一兩個身體結實、留平頭的男人為她排難解紛,這些人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保鏢了。她好像已經很習慣這種場面,絲毫不緊張,很從容。臉上的神情中混合著兩種對立的東西,一是親近的微笑,一是淡漠的疏離,我不知她是怎么把這兩種彼此相反的東西混在一起的。反正此刻的她需要這兩種東西。作為公眾人物的形象她要表現出一種親和;在過分熱情的粉絲面前她又要拉開距離。這時一個人大聲詢問她:

“你和曹友東還有聯系嗎?今年情人節他送你什么禮物了?”

曹友東是誰?不知道。我只知道這種問題一定來自一個娛樂媒體。跟著一個女子尖聲問她:

“聽說你搬家了,你是搬到‘清溪畔別墅里去了嗎?誰幫你買的房子?”

這答案我知道。當然,不是清溪畔。我和她住的那個小區叫作玫瑰園,是個高檔公寓。顯然這個小編還都是捕風捉影,沒有摸清她的底細。

這時,她一扭頭正好面對我,她朝我看了一眼,我一怔,她怎么會看到我了,難道我還陽了?很快我明白了——我回過頭去,只見我身后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原來她是透過我,看一眼我身后這男人。我還發現,這人就是剛剛在新聞演播廳那個狂吻小女子的戴眼鏡的胖男人。

她只看這人一眼,掉頭就拐進8號門,8號演播廳外有幾間房子,她推門走進一間,是一個化妝間。里邊設施很簡單,左右是化妝用的長桌,幾把椅子,兩面墻全是鏡子。鏡子相互映照,屋子顯得挺大。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鏡子里沒有我,我跑到鏡子前使勁看,還是空空如也,沒有自己。現在我沒有任何恐慌了,有沒有都無所謂了,反正我自己還能夠感覺到自己。

我從人群中出來,站到了屋角。其實我站在屋子中間也不礙任何人的事。我選擇屋角,只是出于一種想要好好旁觀一下的心理。

藍影坐在那里派頭挺足,看她的舉止和神氣,她似乎很享受自己這種派頭。她不時面對鏡子看一看自己,好像她挺欣賞自己。有人給她斟茶倒水,還有人來給她按摩肩背和頸椎;她不叫閑人進來,也不和人說話,不準任何人打擾她。當然,在登場演播之前她有理由需要平靜。只是過了一會兒,一個絡腮胡子、長得很結實的人拿著一卷紙跑進來,與她研究節目一些關鍵的細節怎么處理。我從他們的交談中,聽到她今天主持的是一個競猜節目,內容與文學有關,這叫我分外感興趣。但是我有一點懷疑——這樣一個花瓶式的女人有足夠的修養能撐起這個文學節目嗎?

隨后就進來一位化妝師給她上妝。這位化妝師看上去很時髦,頭發染成棕紅色,腦袋后邊梳成一個馬尾,耳朵上戴著奶白色的聽音樂的耳麥,這使他一邊走一邊隨著耳朵里的音樂晃肩扭腰。他臉上皮膚粗得像牛皮,穿一件文化衫,手里提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化妝箱。別看他外表花里胡哨,化妝技術卻超高明。在極短的時間里一通忙活,便叫藍影加倍放出光彩。照在鏡子里的藍影露出滿意的笑容。這化妝師說:“其實你的雙手也很美。哪天你做一檔靠手說話的節目,你叫攝制組多架一臺攝像機,專拍你手的特寫,我給你的兩只手好好捯飭一下,保證出彩。”

藍影笑道:“看來我得跟著劉謙表演變魔術了。”

化妝師說:“我教你一手魔術。”說著居然把手從藍影胸前的領口伸進去。這人膽子竟如此之大!

可是藍影并沒有發怒,只一打他的手說:“你不怕人看見!”

化妝師笑嘻嘻說:“我不怕,你怕。”說完把手抽出來,提起化妝箱又說一句,“節目完了早卸妝,你臉上的色斑可見多了。”說完便走了。

原來電視后邊,遠比電視上的節目叫人驚奇得多。

化妝室只剩下藍影一人。雖然還有我,但我是不存在的。

化妝后的她依舊坐在那里,在等待節目開始嗎?這當兒,她忽然顯得很疲憊,垂下頭來,似乎在想什么。再抬起頭來面對鏡子時,她的眼睛神情特別。我跑過去,與她面對面,反正我不存在,我可以近在咫尺地瞧她。我驚訝地發現她眼睛好似秋天的曠野一片空茫,荒蕪、冷漠。我從沒看過這種眼神。這眼神與她外表的光鮮和高傲可不一樣。我想到了我寫過的一句話:

眼神的深處一直通著靈魂。

當藍影穿著她標志性的藍色長裙從幕后信步走到強光通徹的舞臺上,真是太美、太動人、太奪目,優雅從容,儀態萬方。美的自信使她更美。她的魅力帶著壓倒一切的氣勢。盡管演播廳的觀眾席最多不過二百人,但瞬間爆發出的歡叫與驚呼聲有如排山倒海,藍影站在舞臺中央,面含微笑、落落大方地接受人們對她忘我的喜愛。只有真正的大明星才有這種氣質。這種氣質是既叫你感到親切,她又高高在上,與你拉開距離,叫你覺得她高不可攀。

她這條藍色的長裙做工考究,材質柔中有韌,光澤撩人,然而這裙子上卻幾乎沒有一點裝飾,它一定來自一位頂級的崇尚簡約的服裝師之手,把一切高深的功力都用在剪裁上。這剪裁是一種造型,剛好把她體型優美的線條勾勒出來,高貴之中還含著隱隱的性感。其余便只有一條天青色的薄紗,繞過她挺直的后背,再穿過她雙臂的臂彎,長長又縹緲地垂下來。這就足夠了。不應該再用什么華麗的飾品出來炫耀,打擾人們去關注她那張美艷絕倫的臉。

同時,我還領略到剛才那位帶點流氣的化妝師技術的高超。我在藍影的家里看過她素顏時本來的面目,也看過她化妝后如何煥然一新。剛剛在化妝室里,那位化妝師只是給她再做一點提升而已,可是不知那個化妝師用了什么絕妙的手段或材料,使她這張臉給舞臺的強光一照,加倍地煥發光彩,透明、純凈、明媚,卻不失含蓄和內在。她似乎告訴你,真正女人的美不是向外夸張,而是向內蘊含。此刻她這張臉,便分明是那位化妝師的“作品”了。他提升甚至再創造了她的形象。她當然知道他的必不可少,所以才忍受他的鄙俗與狎邪。難道這都是她必須付出的一種代價嗎?也是一個大明星必須付出的成本嗎?

忽然,我發現自己現在竟然站在舞臺上。我這樣一個與節目完全無關的人,竟然礙手礙腳地站在主持人身前,怎么沒有人感到奇怪,沒有電視臺的工作人員拉我下去?跟著,我又笑自己,怎么又忘記自己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了。這時,我已經注意到舞臺的燈光打在我身上,竟然沒有任何光亮;我還發現——自己沒有影子!我試著在舞臺上又跑又跳,胡跑亂跳,都不會與任何東西相撞,也沒有聲響。于是我便大模大樣地在舞臺中央盤腿一坐,嘿,誰也不可能像我這樣看錄制節目!從一早起來,我沒吃早餐,折騰到現在,居然不渴也不餓,我是一個活人嗎?我還是一個活人嗎?這樣活著有什么不好?

我來不及往下想,她的節目把我吸引過去。

藍影問一個競答的年輕人:“你能說出三個被唐詩中描寫過的著名的古建筑嗎?你聽好了。回答我這個問題還有兩個附加條件。一是你必須說出這首唐詩的作者,背誦出其中的一兩句詩;二是你所說的這座古建筑必須今天還在,不能是已經損毀和消失的。明白了嗎?好,現在回答——”

她說得流暢又清晰。顯然她上臺前做足了功課。

競答的年輕人雖然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胖頭胖腦傻乎乎的,卻挺厲害,開口便說:“一是黃鶴樓,作者李白,‘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二是滕王閣,作者王勃,‘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這是一首七言律詩,我就不全背了。”

藍影笑了,對這年輕人說:“王勃這首詩是他寫在文章《滕王閣序》結尾的詩,不大好背誦,你能背出這兩句就很不錯了。”

這年輕人竟然說:“《滕王閣序》全文我都能背。”他說得挺認真,又十分單純。

演播廳里一片笑聲,藍影大笑,笑得很親切,她表現出對這年輕人的喜愛,她說:“你真棒!但今天你先別背,你留一手,下次我們有古文競猜競答節目時一定請你來。你別忘了,你現在只答出黃鶴樓和滕王閣兩個,還差一個與唐詩相關的古建筑沒回答呢。”

這年輕人下邊的回答好像一直在嘴里,他張開嘴就出來了:“寒山寺,作者張繼,詩名《楓橋夜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觀眾席一片掌聲。

藍影露出驚訝,叫道:“你這么有學問,我都快成你的粉絲了。你在大學讀博嗎?”

年輕人說:“我初中二年級。”

藍影說:“現在真是后生可畏,這么年輕就滿腹詩文了!”她的主持真有魅力,親和、自然、詼諧、放松,聲音還分外好聽,而且她掌控場面的能力極強,想放就放,想收就收。這使得現場生動活潑,很有氣場。她忽問這年輕人,“你這么喜愛古典文學,也喜愛讀當代的文學嗎?”

這年輕人聽了,有點發怔。遲疑地說:“讀過一些。”

藍影說:“我們城市近幾年冒出一位名作家,現在很紅,他有一本《沒有翅膀的天使》你讀過吧。”

我像當頭給敲了一棒,震驚!完全沒料到她會突然說到我,我完全蒙了。我居然這么知名嗎?我很驚奇,我和這位名主持人毫無關系,她怎么會如此響亮地把我的作品說出來?難道她知道我在現場,不不!我剛才在她屋里她都不知道,現在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里?這是怎么回事?我一慌,躥起身子,掉頭便跑,我感覺有人喊我、有人攔我、有人抓我,其實沒人,只是我的錯覺而已。我穿過物體穿過人穿過墻,穿出演播廳,穿出電視大廈,一直跑到街對面一棵大樹下邊一個水泥墩子上坐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使自己一點點平靜下來。

這時再去想,反而更糊涂。我對藍影更加不解,這個流光溢彩的娛樂名人居然喜歡讀書?而且是讀我的書。我這本書可是一本純文學啊。在文化娛樂的時代,純文學快要孤芳自賞了。只有深愛文學的人才會讀純文學。于是我對她產生了一種好感。這好感當然首先緣自她是我的讀者。作家總是對自己的讀者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自己真正的讀者不就是自己的知音嗎?藍影真會是癡迷于自己精神上的知音?這使我不由得對這位非同一般的讀者產生了進一步的關切。

等到我穿墻入壁再次進入電視大廈,進入演播廳,里邊已經空無一人。只有舞臺上的空氣里還有一點藍影留下的香水的氣味兒。我轉身穿墻入壁,里里外外找來找去,我將大小十個演播廳全都找過也沒見到她。我茫然若失。她會去哪兒?我對她究竟了解極少,她去哪兒都有可能,我唯一可以尋找的只有她家——她工作結束之后總會回家吧。

我不能乘坐電梯,因為我的手指無法觸動開關鍵,我不能啟動電梯,但爬樓梯卻很容易,我身輕如燕,幾乎是幾步就躥到了樓上。

她家的防盜門對我毫無用處,我輕而易舉地穿過金屬的門板,進了她的房間。我一入房間便覺得空屋里有一種特殊靜謐的氣味,似乎房里沒人。空屋里的氣氛總是異樣的。我里里外外到處看看果然沒人。她沒有回來。這使我有機會把她的房間細細觀察一看。我雖然沒有窺私欲,但我想了解她。

可是對于現在的我,想再進一步了解她,根本沒有可能。因為我只能用眼睛去看擺在屋里表面的物件,無法用手去打開柜子、拉開抽屜、挪動和掀開任何東西,人間的一切無法奈何于我,我對人間的一切也全都奈何不得。我好奇她桌上一大摞做節目的文案。我很想知道剛才她提到我的小說——這到底是節目編輯組給她設定的內容,還是她自己真的看過我的書?這答案應該可以從節目的文案中找到。可是我無法掀動這些紙張。我想從桌上的筆筒里拿出一把小裁紙刀來掀這些稿紙,可是我怎么可能捏起裁紙刀來?我的手指好像是透明的,非物質的,我只是一團虛無的空氣!

我在她房間好似飄來飄去那樣走來走去。感覺不到鞋底在地板上摩擦,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有重量。我現在最關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她。反正她不在,我便得以從容地細心察看這位名人個人的世界。看一看“名”后邊的“人”。當然,我最想知道的,還是她是否真的關切過我那本小說。

她的房間和隔壁我的房間的房型完全一樣,只是方向相反。我家下了電梯從左邊進單元門,她家從右邊進單元門。進門一個方形的衣帽間。她的裝修比我講究,整個衣帽間都用西班牙米黃大理石作為飾材。迎面擺著一個現代風格線條流暢的黑色條案,中間一個朱紅釉色的陶罐,插了一束藍鈴草。這花的藍色與她在舞臺上那藍裙子是一個顏色。藍色是她的標志色嗎?藍鈴花是假花;但最好的假花像真花,正像最好的真花像假花。花上邊是一幅抒寫秋天的風景畫。這樣的布置叫人一進門就會感到放松,就想到去享受一下生活。她挺有品位。衣帽間的一邊是鞋柜和衣架。我發現衣架上掛著一件男人的外衣,她有丈夫?不不,她的房間分明是一個單身女人的住所。

她室內的格局也和我的一樣。房間一大一小,一個設施齊全的衛生間,一間寬綽的兼可用餐的開放式的廚房,廚房外還有一個不算小的陽臺。這房子是去年房價正低的時候開盤的。我憑著自己兩三本暢銷書相當可觀的稿費,加上從銀行拿到的貸款,買下我那套房子。我喜歡這公寓式房子房間的結構,大間很寬敞,朝向好,又安靜。我需要安靜,這房子朝南面對一個老公園,樹非常茂密,早晨可以聽到清亮的鳥叫。

我把大間作為書房兼客廳,小間當作臥室,小間的間量也不小,除去床和衣柜,我也放了一個書桌,有時夜里忽來了靈感,便起來寫一陣子。

她這房間的使用與我不同,大間是臥室。雖然只她一人,卻擺一張很大的雙人床;屋里雖還整齊,但床上被子不疊,亂作一團。她是不是每天起床都不疊被,晚上倒下便睡?她還有一個更亂的地方是化妝臺,臺上各種瓶瓶罐罐、梳子、刷子、剪子、鑷子,以及不知名的稀奇古怪的器具,亂堆亂放,混亂不堪,好像一個修理工的工作臺。

她房間里的家具多半都是新的,她喜歡現在流行的簡約式樣的造型,顏色多為藍白黑灰,連沙發靠墊、桌布和窗簾也是深淺不同藍色的。她為什么這么喜歡藍色?包括她那條從不改變的舞臺服——無比光鮮的藍長裙。我忽然想這是不是與她的名字“藍影”有關,肯定是!她太自戀了吧!還是受了符號化、標志性以及“Logo”等商業形象思維的影響——為了加強自己給公眾的印象?或許她沒有想得這么深,只是因為她是一個流行于娛樂圈里的人物,很自然地會受這種商業文化的影響罷了。

我沒有在她的大房間里看到叫我特別關注的東西。我便去到她的小房間,那里好像是一個儲藏室,堆滿雜物,大概她剛搬來不久,許多東西還沒來得及整理。靠東墻一邊堆著很多搬家用的規格一致的牛皮紙箱,有些箱子還貼著封條沒有打開,箱子外邊用馬克筆標著號碼或寫著里邊的東西。有“生活雜物”“食物”“資料”“鞋”“工具”等等,還有幾箱是“書”。她看什么書?文學書?她喜歡看哪類文學書?我一回頭,看到一摞紙箱上有一本書,像是隨手撂在那兒的,封面非常熟悉,啊!竟然就是我的《沒有翅膀的天使》——我這本當下正紅得發紫的小說!我禁不住驚喜地發出聲來,她真的看過我的書,而且是我的粉絲!我這么肯定,是因為我看出這本書已經被翻了許多遍,封皮都卷了。我還發現里邊有兩三處被折頁。我仿佛不存在的手指無法打開書,不知她關注的是哪頁?

她一定和我海量的粉絲一樣,被我的女主人公曲明珠的命運打動了。我那個主人公是個淮北的農家女,懷著一團發光的夢走出世世代代的先人們擾拌著窮困的農耕生活,到深圳打工。在底層的煎熬中一點點掙扎出來。每一步都脫一層皮。她拋掉一個真純卻貧窮的男友,一次次出賣自己,付出的代價匪夷所思,最終如愿以償地站在萬貫家財之上,成為一個企業家中大名鼎鼎的女強人,但在世人的視野之外她卻是一個心靈上荒涼寂寥的孤家寡人。我把一個費解的答案留給讀者自己去思考。在金錢至上的市場時代,你最終選擇有真愛的人生,還是一個被庸人們膜拜、披金戴銀的偶像?不是說二者不可兼得,二者兼得者鳳毛麟角。如果不能兼得,你想做一個割掉翅膀的天使嗎?

我在小說中說了一句話:沒有愛的人生才是一個失敗的人生。

我的這個人物觸動過許多人心靈的隱秘。

在我從小房間走回到大房間時,我發現藍影床前地上有張紙條,我走過去蹲下來看,是一張寫了字的紙條,但是有字的一面在下邊。我伸手過去想翻過來看,自然是徒勞無益。忽然,右前邊很近的地方有個東西嚇我一跳。一看,原來是那只大黑貓。它一直靜悄悄蹲在那里嗎?它瞪著一對亮晶晶的黃眼睛虎視眈眈地面對著我。我仍然不明白,它到底是能看見我,還只是憑著某種動物的靈異?

忽然,我腦袋里蹦出一個很聰明的想法,能不能叫它幫忙把地上的紙條翻過來?

于是我朝它大叫,揮舞雙手,作搏斗狀。黑貓好像看到了我,又像沒看到我,卻朝著我發出呼哧呼哧憤怒的聲音,然后揮爪撲打。但我們誰也碰不到誰,我們分明是在陰陽兩界,我們只是隔空相搏。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一邊和它“打斗”,一邊把它引到地上的這張紙條旁。它和紙條都是現實世界的。在它身體的翻滾中,尾巴一甩,真的把那紙條掀了過來,朝上的一面有一行字,我探著身子去看。不管黑貓怎么對我撲打,反正絲毫傷不到我。我卻看到紙上有一行小字:

“今天完事后漁人碼頭見!”

這漁人碼頭肯定是指西城門外那個海鮮店。“今天完事”四個字肯定是指節目錄完之后。關鍵是這短短的十個字中有一種命令的口氣。這人是誰?不像是上午開車接她來的那個“滑頭”,滑頭不是今晚要給她送禮物來嗎?這人與滑頭絕不是一個人。這另一個人是誰?

我想,我應該到漁人碼頭去看看。

我很快起身真的像游魂一樣飄然走到她的屋外。

我走出小區來到了街上便陷入困頓。漁人碼頭很遠,快到海邊了,我怎么去?我只知道那個消閑酒店的店名,沒有去過。我既不能打出租車,也不知怎么乘坐公共汽車,又無法找人問路。我想了各種辦法,最終是沒有辦法。我回到小區內,在樹叢里一張長椅上坐下。

我坐下來,并不是因為累。自從清晨我穿墻而入藍影房中,一天來,我還是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成了幽靈。我幾次想穿墻回到自己家中弄個明白,但是我不敢回去,我怕自己真的死了,怕回去看到躺在床上早已氣絕身亡的自己。我知道只要靈魂一旦離開肉身再不會重新返回。到了那個時候肉體只是人間的垃圾等待處理,靈魂卻四處漂泊,在茫茫宇宙中浮塵一般找不著歸宿,就像我現在這樣。我不知道我將面臨什么。

我一直沒有饑餓感,不需要吃東西喝水,不需要睡覺和休息。原來離開了現實和實在的生活,就沒有任何目的了。沒有人間的種種煩惱,也用不著去看《佛經》。可是——沒有任何事情等著我做,又沒有任何事情想去做、需要做、等著做,這是一種什么感覺。一切一切,包括“我”都變得沒有意義。沒有意義、沒有價值、沒有向往、沒有目的、沒有內涵、沒有限定,就一定不再是人間的生活了。這是超越生命的一種狀態嗎?這就是人所追求的一種純粹的自由與永恒嗎?自由一定是在不自由中才有魅力,永恒一定要在“人生苦短”中才令人神往。可是,這些都是人間的道理和生命的道理,一旦死了,也都沒有意義。

正為此,我不想回家,不想證明自己真的死掉。我怕自己死掉。我多么希望現在發生的事只是一個噩夢,醒來后我將感到無比慶幸。我會說:“哦,可怕的東西全過去了,一切一切,原來只是一個恐怖的夢魘!”

可是,現在我又無法證明這是一個噩夢。我真切感受到的——我是一個無法與人間的一切發生任何關系的虛無的游魂。

可能由于我剛剛來到這“另一個世界”,身上還殘存著不少人間的記憶和人間的感覺,比如時間感。我知道這些記憶與感覺早晚會從我身上消失。可是我現在還有時間感,我感到我等藍影等了太久。天已經黑了下來,還不見她回來,我便走出小區,到外邊看看。剛走出小區,只見東邊走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盡管那女子額前垂下的頭發擋住半張臉,我還是一眼就看出是藍影——她的體型太出眾。另外那個男人,我也馬上認出來是在電視臺見過的那個圓頭圓腦、戴眼鏡的胖子。我本能地向后縮身躲避,當然我根本無須躲避。叫我奇怪的是他們到了玫瑰園小區門口,并沒有走進去。尤其是藍影,好像這小區與她無關。為什么?她故意裝的?她不想叫戴眼鏡的胖子知道她住在這里嗎?顯然,胖子不清楚她具體住在哪個小區。

他倆繼續往前走,待他們至少走出去長長的三個路口,來到另一個名為“天上人間”的小區前。藍影站住,對這個胖男人說:

“好了,我到了,你回去吧。”

胖男人說:“噢,你搬到這么高檔的地方。我送你進去。”他說話的口氣好像下命令。

藍影一笑,對他說:

“主任,你不怕人看到你。我剛才告訴你了,一會兒有朋友來串門。再說,我妹妹住在我家,我妹妹可在臺里見過你。”

這胖男人原來是她的一位上司。他問藍影:

“什么人這么晚還來串門?”

藍影冷笑一聲說:

“當然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都是女的,你的朋友也都是女的,而且愈來愈年輕化。”

“少說。”胖男人說,“這不能怪我。都是她們往前湊,我都不愛搭理她們。”

“你以為你是靚男啊,誰會湊你。”藍影依然冷笑地說。

胖男人被傷了自尊心,反唇相譏道:“你!你忘了自己是怎么上來的嗎?當初你那些心思——嘿,臺里的人心里都有數。你給我惹的麻煩還少?”

“滾!”藍影被惹火了,突然吼一聲,扭身進了小區,看樣子真像回家去了。

我是作家,從他們這簡短的幾句對話,無須猜想,已經很清楚他們之間是怎么回事。

這么一來,胖男人自然不會再跟她進去,招呼一輛出租車,坐上車走了。等到我扭頭再看,藍影早已走進小區,不知去到哪里,正想該不該進去找她,忽聽一陣篤篤的腳步聲從里邊清晰地傳來,一看正是藍影。她走出小區看看左右沒人——那個胖主任已經離去,便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她鉆進車,我趕緊過去穿車而入,坐進車里,很快隨她一同回到了玫瑰園。

藍影真有辦法,她就這樣甩掉了她的上司。

她開門進屋,那只跛腳的黑貓迎了上來。她和它打個招呼,把外衣和手包往椅子上一扔,轉身一撲趴在床上。一只鞋掉在地上,另一只鞋還在腳上,她已經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顯然她已經精疲力竭,散了架,看樣子更像一盆水潑在床上。那只黑貓跟過去跳上床,不再打擾她,而是依順地倚在她身旁,靜靜地蜷曲地臥著。似乎每天她回到家來都是這樣。但現在這黑貓始終保持清醒,主人閉眼睡著,它睜眼相守,那對黃眼睛一直警惕地朝著我的方向。在它匪夷所思的靈異中,肯定有我的存在。

我倒退幾步,坐在床前的沙發上。這細羊皮沙發看上去很講究,不過我感受不到沙發的舒適,我的身子好像陷在沙發中間。我在這里靜靜地等候,因為知道那位給藍影購房的“滑頭”還要來送禮物呢。

等到房間完全黑下來。忽然有人按鈴敲門。藍影被敲醒了,應聲回答。她起來、穿鞋、開燈、抓起床頭柜上的一杯水喝了,然后一邊用手整理頭發和衣服,一邊走到門前把門打開。進來的果然是滑頭。滑頭有備而來,著裝休閑卻又考究,頭發噴了膠,皮鞋擦了油,上下全是又黑又亮。他滿臉微笑,目光爍爍,顯得興致勃勃。應該承認,滑頭的外表相當清俊瀟灑,真有點像電影明星。

藍影帶著一點睡意地說:“人家正睡得香呢,你硬把我鬧起來。”只是不知她這睡意是不是裝出來的一種誘惑。

滑頭說:“咱是說好晚上見的。我可是來送禮的,官兒還不打送禮的呢。你要是不要我馬上就走。”他說著,一邊舉起一個很漂亮的小紙袋在她眼前晃。

藍影一看,改了口氣。“什么破東西,又來蒙我不懂。”藍影說。

說話間,滑頭已經從紙袋內掏出一個包裝高雅、深紅色、系著金色細緞帶的小盒遞到藍影手中。他叫她自己打開。

藍影一邊打包裝一邊說:“潘多拉的盒子吧——”可是當她打開包裝紙,掀開一個真皮上燙著金字的小首飾盒的蓋子一瞅,不禁“哦”了一聲。

“你拿出來瞧瞧。”滑頭說,“世界上最不會騙人的就是我。”

藍影兩只手從盒子里各捏著一串東西提了出來。這東西小巧玲瓏,晶瑩璀璨,是一雙相當華美的水晶耳墜!

滑頭說:“你戴上去看看。”又說,“這可是最新款的奧地利水晶。施華洛世奇!鉆石都沒法比!”

藍影不再譏諷他了,乖乖地走到化妝臺前去試戴這水晶耳墜。這期間,那只黑貓一直圍著滑頭轉,顯出他們很熟識。滑頭對黑貓笑嘻嘻地說:“別急,也有你的,只要你不打擾我們就行。”說著他從隨身公事包里抻出一袋貓食。走到屋角,撕開袋子,把一袋子貓食全倒碟子里,邊對黑貓說:“這是加拿大進口的貓糧,你說我待你好不好?”

不知他這話是對黑貓還是對藍影說的。

藍影在化妝臺那邊接過話說:“你當然得對它好了。當年它在街上差點叫車軋死,是我把它抱回來的。我倆相依為命,它就是我妹妹。”

藍影這話卻叫我得知這只瘸貓的來歷。使我對藍影的認知也就更加深了一層。

這時,藍影從化妝臺前站起身來,這對耳墜確實太華麗了,兩束水晶,都是由幾百顆細小的水晶組成,而顆顆水晶全都切面精繁,隨著藍影一走,頭兒得意地一搖,肩兒一晃,腰兒一擺,耳下的水晶閃耀出亮晶迷人、細密又奪目的光彩來。這一來,使藍影的臉更加嬌艷,整個人更加高貴。滑頭很有眼光。

藍影笑吟吟走到滑頭面前,面對面。滑頭問她:“怎么感謝我?攆我走嗎?”

她揚起花一樣動人和芬芳的小嘴要吻他。滑頭伸手推住她迎上來的身體,說:

“不不,我還是要你著盛裝。”

什么叫盛裝?我不明白。

此時藍影似乎很依從他。只見她轉身從衣柜里拿出一件藍色的長裙和一條淺藍色的長紗,去到衛生間里,關上門。這藍裙不是和她在電視節目中那套標志性的演出服完全一樣嗎,為什么家里也有一套?難道在家里也需要演出嗎?不一會兒,衛生間的門一打開,她走了出來。一瞬間我覺得她一如在電視臺演播廳登臺時那樣光彩照人,尤其戴上了這對水晶耳墜兒,更加華美奪目!令人驚奇的是,此時她的神氣、姿態,一舉手一投足,乃至整個氣氛,都與她在演播廳臺上的“范兒”完全一樣。不同的是,現在只有一個觀眾,就是滑頭。

滑頭起勁地拍起巴掌。在他的興奮中似乎還有一種叫人莫名其妙的滿足感。下邊出現的一幕叫我驚訝不解了。他的眼盯著她,目光里冒出一種極度的迷醉與貪婪,他走過去,居然動手將她的長裙一點點脫掉,他的動作很慢,似乎在玩味著自己的行為,藍影則一動不動任由他的放縱。隨后,他忽然把她擁到床上。那動作像是一頭豹子撲向一只羚羊。我不想再去說我看到了什么了。

我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這只是一種偷情和婚外戀嗎?這是一種兩情相許、另類的情愛嗎?不不,我看不是。他為什么非要她穿上一位明星標志性的服裝再去占有她。難道這樣才顯示只有他能夠擁有眾人眼羨、高不可攀的偶像,才是一個男人在財富上獲取成功的體現?其實,這些已經不該是我想的了,我與實際的人間生活無關,自然也與現實的問題無關。

于是,我既無悲哀、也無憤懣,一切一切,與我無關,我現在是極度的自由。我想起雨果在巴爾扎克墓前的那句話:“死亡是偉大的自由。”

滑頭干完事,帶著滿足走了。鐘表上的時針不到十二時。整個后半夜,她似乎都在一片不安與繚亂中。本來她該好好睡一大覺。但是她好像翻來覆去一直不能入睡。特別是她接過一個手機電話后就更加煩躁。我聽不到電話,不知道內容。黑貓確是她的妹妹,偎在她身邊,用又厚又軟的舌頭舔她的手臂與肩膀,這是貓安慰對方的方式。她兩次起來吃藥。吃的是鎮定劑嗎?但她吃的藥非但不能安慰她,反而使她變得更加焦躁。她跳下床,赤著腳跑到小房間居然把我那本小說拿出來,本來我以為她想用我的小說做伴,我的小說能給她以安慰嗎?誰料她忽然將我的小說從中扯開,一通發狠地撕扯,撕碎的書頁遍地都是。難道我的書惹起她的煩惱?哪些內容叫她如此憤恨?

大約四點多鐘,也就是夜最深的時候,她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夜風吹起她的頭發,她需要清醒?不,她登上窗子。她要跳樓嗎?沒有,她只是面朝外坐在窗臺上,兩只赤腳卻垂在窗外。這樣做是十分危險的。她的情緒不穩定,一陣陣流淚。我不了解她,只能猜測她。究竟她一天里給我太多的意想不到,盡管我對她的了解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有些細節、人物、人名、行為還都是謎,但我已深切感受到她的社會光鮮的背后竟有那么多窮山惡水。她忽然自言自語的一句話令我吃驚:“小山,咱們那邊見吧。”這小山又是誰?這很像我小說中被女主人公曲明珠拋棄的那個曾經的青梅竹馬,一個因自己負心而殉情的昔日情侶?不會吧。此刻我擔心的,還是她一時難以擺脫的內心的困頓而跳下樓去。我沒有辦法攔住她。現在只有靠那只黑貓了。但黑貓也上了窗臺,并死死地臥在她的懷里。難道這靈異的黑貓已有了某種不祥之感?

可是最終誰也攔不住她,她忽然抱著黑貓一起跳了下去!她為什么抱著黑貓一同墜樓?她一定知道,一只跛腳的丑貓是很難在人間生存下去的。

我撲上去,一把去抓她,我以為自己抓住了她的胳膊,實際上什么也沒有抓到。一把抓空,眼見著她墜入黑洞洞深淵一般的樓下。

我嚇得失魂落魄,不知往哪兒跑才是,慌亂中也不知穿越了哪些地方。突然,我覺得自己在一個熱烘烘、十分柔軟的洞里。我用手摸摸周圍,的確很柔軟。我不是一個游魂,已經沒有任何物質性的觸覺了嗎?怎么會感覺到一種柔軟的物體?這時我聽到一陣鈴聲就在耳邊。我努力用兩臂支撐,猛一使勁,竟然從一個裹纏著我的被窩里掙脫出來。我原來在我的家,在我床上,在我屋里。鈴響是我的手機的來電呼叫。

我忙接聽手機,一個人在話筒里叫著說:“一天給你打七個電話,你怎么不接?”話筒里的聲音又大又急。

誰的聲音怎么這么熟悉?在一團混混沌沌中間忽然明白過來。噢,是出版社我的小說編輯黃森。這個人怎么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什么事?”我說。

“提醒你別忘了星期天下午三時的讀者見面會。報名的人都爆棚了。多帶支筆啊,肯定要一通簽名。”黃森說。

“知道了……”我回答。

他說的話都像是隔世的事,我自己也像隔世的人。

我費了很大勁才弄清,我沒有死,我捏一捏自己身體各個部位,感覺正常,居然不再有那種神奇的虛無和“不存在感”。我跑到外屋對面墻壁前,大著膽子試試能否再次穿墻進入藍影的房間,但每一次都是手指戳在堅硬的墻壁上。再使勁一戳,居然很疼。但此后幾小時里,我由于曾經身為游魂,習慣使然,總在屋里撞東撞西,我的腦袋還在門框上撞了一個大包,被桌腿絆個跟頭,還把一個暖瓶踢翻,摔得粉碎。于是,我不停地在屋里做各種事情,不停地拿東西放東西,穿襪子脫襪子,用電腦寫東西,發微信,打電話,才使自己慢慢恢復了一個活人在現實世界全部真實的知覺。那么此前我的經歷只是一種幻覺,一種夢游,一種因用腦過度而走火入魔,還是真的死了一陣子又神奇地還陽了?如是這般,藍影一定已經死了。因為她縱入一片可怕又漆黑的樓下那一幕,我歷歷在目。

傍晚,我出門想買點吃的。剛下樓,在小區的走道上,我忽見迎面一個人匆匆走來,竟然是美麗的藍影!她沒有死,還是一個曾經和我一樣死后的游魂?我腦袋里有點混亂。她分明活著,她身上香味四溢。她和我擦身而過時瞥了我一眼。只看一眼,沒搭理我。昨天的一天里,我對她已經很熟了,她對我卻依然陌生,她不是看過我的小說嗎?我也是在媒體上常常出現的名人,她若真看過我的小說,應向我點個頭,看樣子她根本不知道我。那么,昨天種種的事就純屬一種虛幻。

可是,更不可思議的事是當天晚上我在家看電視,電視里正好有她的節目。她依然穿著那條光鮮而修長的藍裙子,一張美如天仙的面孔,好似發光一樣明亮的聲音。忽然我“呀”的一聲叫起來,把手里的一杯咖啡扔了。因為我發現她耳朵下閃閃爍爍,五光十色,垂著那對滑頭贈送給她的奧地利水晶耳墜兒,誰能向我解釋這是怎么回事?

庚子大年初三

辛丑燈節定稿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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