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我的遭遇緣自一次在海外不幸的車禍。那天,從早晨一上車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不祥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心里邊撲撲騰騰,總好像要出點事。事后,叫我最后悔的是通過一位巴黎當地的華人,請來一個導游兼司機小宋先生。據說他曾在非洲一國的領館做過二等秘書,精通法語,是位跑遍法蘭西的“法國通”,可是那天一上路我就覺得不對,他竟然連公路上的路牌都看不明白。那些年還沒有GPS,他看地圖的架勢有點像看天書。不過,我這次車禍誰也不怪,完全是我自己找的。我在巴黎開過了會,還有幾天時間沒什么事兒,忽然想用兩天時間往巴黎的西邊跑一跑,我最想去的是兩個地方,一個是位于諾曼底勒阿弗爾吉維尼的莫奈故居;另一個更遠一點,是世界遺產圣米歇爾山。我在一張圖片上看過這個圣米歇爾山,一個從海中聳起的小山峰,上邊全是古老的建筑;峰頂是一座尖頂教堂,簡直就是神話中的景象!我非要去看看不可!然而,由于這個冒牌的法國通幾次迷路,我們的車在田野和丘陵中來來回回兜了許多圈子,到了吉維尼,莫奈故居已經關門,只有扒著門縫才看到在莫奈畫中常常出現的那座輕盈的彩虹一般的日本橋了。小宋安慰我說,從圣米歇爾山回來途經這里時,還可以再來看。于是我們在村子里找到一家土耳其飯店,吃一頓歐式的“肉夾饃”,然后接著趕路,可這時天已經黑了。小宋似乎根本沒有去過諾曼底這邊。他總走錯道,錯了就得繞回來重走,我的心開始發毛,他的心幾乎亂了。我說:“是否找個旅店住下來,走夜路不安全。”
就在我說這句話時,他忽然說:“不對,我又走過了,應該拐出去。”他說這話時,聲音有些慌亂。
我坐在小宋旁邊副駕駛的位置。我發現,車子右邊有一個出口。車子開得正快,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出口。小宋擔心錯過這個出口,猛地向右一拐。這種行車在高速路上是絕對違規的,沒等我制止,只覺得身后邊一個巨大的黑影疾飛而至,跟著一片炸開似的刺目的光亮和一聲毀滅性的巨響,我感覺我像飛了出去——不知是我從車子里飛了出去,還是我的靈魂從我的軀體中飛了出去,同時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清醒過來時,身體已經被固定在一張床上躺著。我的意識有點奇怪。一方面我很清醒,聽得清周圍的一切聲音,看得清周圍各種醫療器具,還有幾位身穿白大褂、戴著口罩的外國醫生與護士。我還知道自己因為車禍受傷躺在這里。我對車禍時死神降臨那可怕的一瞬極其強烈。可是另一方面我的所知卻好像微乎其微,無論我去想什么,腦袋里都像是空的,想不起任何一個與自己有關的人來,也想不起任何事情來。比如車禍,我對車禍的感覺記得雖然極其清晰,但因何車禍,就一點兒也不知道了。我好像不會想了,難道我失去了記憶?
一個藍眼睛、中年、男性的醫生走到我的病床前,問我是誰,叫什么?他用的是英語。我本能地用中國話回答他:
“我想不起來了。”
他表情為難,聽不懂我的話,轉而用英語問我:
“你會說英語嗎?”
我竟然用英語回答他:“是的,我會。”我使用的英語還很熟練。
藍眼睛的醫生笑了,他說:
“好。我是你的醫生拉方丹。請問你的姓名?”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回答是:“我叫杰森。”我用英語回答。可是我為什么說自己叫“杰森”?我曾經有過這個英文名字嗎?誰給我起的這個名字,我完全沒有記憶。
比這個還構成麻煩的是,當我用英語告訴拉方丹我是中國人時,他很驚異。他接著問我一串問題,比如我的姓名,我是中國什么地方人,我的手機號或郵箱地址,我認識的人,我到法國干什么來的,我認識哪些法國人——哪怕一位也行,我都一無所知。拉方丹找來一位中國面孔的人與我交談,我們之間除去語言上毫不費力,但我什么信息也不能給他。我像一位外星來客。
經過許多努力,拉方丹告訴我必須面對一個可怕的現實。我是在法國西部高速公路上一次慘烈的車禍的受害者。我幸免于死,肢體健全,但面部已毀,必須接受整容。但警方在現場找不到我任何的身份證明。我自己精神雖屬健全,但頭部在撞擊中出現了失憶,而且我的失憶很徹底,一片空白。現在很難說能否恢復。
他還說我同車的伙伴在車禍中被撞得血肉模糊,警方也找不到他的身份證明,而我們所坐的汽車的車牌竟是假的。拉方丹說:“我們找不到你任何朋友與家人,我們只能認定你是‘杰森,鑒于你受傷的嚴重,我們必須給你馬上動手術,同時給你整容。如果你同意,你的手腕骨折,無法簽字,我們需要你用錄音來認可。”他說,“你只要說‘我同意對我進行外科手術和整容,我叫杰森就可以了。”
我同意了,用英語把他要我說的話說一遍,最后說:
“我叫杰森。”
此后,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的事。只知道自己在麻醉劑里昏昏沉沉睡了很長時間,這時間沒法說清,醒來后面部和手腕依然密密實實纏著繃帶,身體不準翻動。拉方丹每天都來看我,探問我的感受,我身上每一種痛苦與不適的消失,都換來他的一種很熨帖的微笑。他還領來一位鼻子尖尖、瘦瘦,戴著金絲邊眼鏡的醫生看我。他說他叫馬克,是我的整容醫生,他蹺著大拇指說:“馬克是我們醫院最出色的整容師。”于是,我開始對我的面孔有了期待。我最關心的不是我被整得是否漂亮,關鍵是否像我。可是我的記憶現在仍是一片空白,我憑什么斷定馬克是否“重現”了我?
過了一些天,揭曉的日子終于來到,拉方丹、馬克,還有這些天護理我的醫生護士圍著我,眼瞧著馬克像魔術師那樣帶點神秘感地揭開蒙在我臉上最后一層紗布,跟著引起一片驚呼、歡喜和掌聲。他們向馬克祝賀,也向我祝賀。一位護士拿著鏡子豎在我的面前,我朝鏡子里一看,天啊,我感到從此我和原先的自己告別了。雖然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本來的模樣,但鏡子里是一張純粹的地道的外國人的臉。隆起的眉骨下一雙深陷而略帶憂郁的眼睛,高高鼻子下厚厚的嘴唇。一位年輕的護士說我很像巴爾扎克筆下的拉斯蒂涅。是呵,我的整容師是法國人,他想象出來的臉一定是法國人的臉。如果你叫一個法國畫家隨便畫一個人物,他畫的人物一定是法國模樣,決不會是中國人的模樣——這是必然的!我完蛋了。
當我抬起頭來時,我發現馬克、拉方丹等滿屋子的人,都望著我,等待著我的感受。不知為什么,我竟然非常肯定地說道:
“我是杰森。”
于是,快樂充滿了大家的心。
我說我是杰森,那么杰森是誰?我不知道。無論我怎么想,對杰森這個名字由何而來,都毫無印象。“杰森”這兩個字,在我記憶的荒地上只是一個不知由來的碎片。它是不是我上學學習英語時給自己起的名字,或者我曾經是一個混血兒,原本就有這個英文名字,不然我的英語怎么說得這么好。真正的語言屬于一種“本能”,不屬于記憶。正因為我的中國話更是這樣一種本能,所以我確認自己是一個中國人。可是——僅此而已,現在我連自己的中國名字都不記得了!否則,我會順著這名字倒回我的記憶鏈。
失憶意味著什么?現在我才知道,一個人只有自己的經歷才是自己的,因為你經歷中的一切都真切地保存在你的記憶里,不會保存在別人的記憶里。如果失去了這個記憶,你還有什么?只剩下一個肉體,一個軀殼,一個沒有內容的生命。雖然記憶不是實在的東西,一旦你失去了它,生命就變成空的!
我現在就是空的。我失去的決不僅僅是自己過去的一切,更失去了一切活著的意義、目標、欲望。這比死亡還可怕。死亡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結束,失憶是一種活著的死亡。我幾次感覺把握不住自己了,我要瘋,要發狂,我想跳樓。
我之所以能活下來,完全由于巴黎一個純民間的人道主義救援組織的幫助。這組織中有三位天使:一位名叫賽琳娜的婦女和兩個中年男子——毛磊與雨果。他們都是有工作的人。賽琳娜是在政府機構工作的職員,毛磊是一家四星級旅店的清潔工,雨果是一位西裝裁縫。他們對我做的事純屬公益。他們對我的遭遇非常同情。他們對我的幫助既有物質上的,更有心理上的。應該說,我一度難以擺脫的失憶之痛把他們擾得終日不得安生,但他們個個都是我的最具耐性的心理醫生。可是,誰會對別人的精神和心理這么當回事?他們天天與我聊天,一直聊得我眉頭舒展才放下心來。我被他們的人道救援組織安排住在拉丁區一座古老的教堂后邊一間狹小的平房里居住。天天至少會有一個人來陪我。幫助我料理生活,并與我一同在我受損的大腦的縫隙里尋找殘存的記憶。一天黃昏我和他們在塞納河邊散步,我忽然說:“好像在我的家鄉也有這樣一條從城中穿過的河。我好像有一點感覺了。我的城市很大。”這是一年多來,我第一次有了“記憶歸來”的感覺。這一瞬間,我的感覺很神奇。
他們三人一下子把我擁抱起來。賽琳娜還感動得哭了。好像這是她自己的事情。
雖然,這個感覺只是在恍惚之間,瞬息冒出來,又瞬息消失,卻給了我活下去的信心。我第一次抓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我這三位朋友認為最好的找回記憶的辦法,是我回到中國去,回到自己的城市里。只有在自己曾經生活的環境里,才會碰到各種朝夕相處過的生活細節,甚至碰上熟人與朋友,從而喚回我失卻的昨天。他們三人都沒去過中國,便扎在圖書館里翻了許多地圖。經過再三研究,他們認為中國的兩個城市——上海和天津最可能是我的家鄉。雖然中國的大城市多緣于一條河,可是看上去更接近“穿城而過”的巴黎塞納河的,還是上海的黃浦江或天津的海河。可是我若去中國,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護照,我的護照可能毀于那場車禍。怎么去辦?辦理護照需要各種身份資料,我都沒有。我只是由于遭遇一次慘烈的災難、失去記憶而滯留在異國他鄉的一個可憐人。
我的幾位朋友費了很大勁,千方百計給我弄來一本護照。當然,其中的奧妙我不能說。
當護照拿到手里時,我翻開一看,既欣喜,也悲哀。上邊的照片分明不是我,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外國人,但這正是我現在的模樣。護照上的姓名——杰森倒是與照片十分般配。杰森就應該是這張面孔。何況護照的首頁還寫著我的出生地是盧昂,出生日期是1966年8月8日。我感覺這個日子像是一個不祥的日子,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這一天歷史上發生過什么了。
我和我的三位朋友在太子街一家小飯店里密謀了我即將出行的計劃。我將以一個名叫杰森的法國人去往中國旅行。主要目標是兩個城市:上海和天津。每個城市一周,全部行程為期半個月。上海入境,天津出境。真正的目的是找到我的家鄉,找回我的記憶,最后找到我自己。我的三位法國朋友通過他們的人道救援組織給我提供一些經費,并上網訂好來回的機票和我將要去往的那兩個中國城市的旅店。他們各自從家里拿來一些衣物,給我湊足一個旅行者必備的行裝。他們很細心很盡力,連遇到感冒流行時必用的口罩都給我準備好了。雨果把他一直沒舍得使用的新款的阿迪達斯的雙肩包也送給我了。在戴高樂機場與他們分手時,賽琳娜對我說:“無論你找到還是找不到過去,你和我們都共同擁有未來。”這話叫我原本不安的心一下子踏實下來,我的眼睛也潮濕了。
我一坐上飛機就變得十分敏感,我好像打開身上所有神經的開關,留心各種意外觸動自己記憶的各種可能的跡象。于是,我發現我對飛機沒有陌生感,我以前肯定經常坐飛機,登機、下機、進關等等,因此這一切我全都輕車熟路。只是在排隊過安檢時,一位機場的值班人員過來對我用英語說:“先生,請您到‘外國人通道那邊排隊接受安檢入境。”他很客氣。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不是中國人,是“外國人”。我謝謝他,去到那邊排隊安檢。在過安檢時,一位值班的年輕的女工作人員用流暢的英語問我是否第一次來上海。我說:“是。”并說,“我是杰森。”她笑一下,說:“上海歡迎你,杰森先生!”跟著“叭”地在我護照上蓋圖章,我就這樣輕易地“回國”了。原先我一直擔心這本不知從哪里搞來的護照會給我找麻煩。如果有了麻煩,我會一切都無法說清楚,而且誰都無法說清楚。我會在整個地球上都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一個麻煩。
我出了機場立刻找一輛出租車去旅店,我發現我做這些事時竟然也十分熟練。后來一位醫生對我說,人失憶的癥狀千奇百怪,有時只是失去某一部分記憶,其他記憶卻完整地保存著。這位醫生說,他見過一位頭部受到撞擊的女病人,傷好了之后,留下的后遺癥是失憶癥,但奇怪的是她失去的只是對“文字”的記憶,竟然再也看不懂任何報紙、書籍和一切東西上的文字。現在看來,我的失憶也是一部分。我對語言、文字、生活技能和行為方式的記憶都沒問題。我失憶的只是對“我”的記憶——當然,這是最要命的記憶。你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這樣,你天天活著將從哪里開始?去向哪里?
開出租車的司機是一個瘦子,他很愛說話,但他的英語很差勁,愈說我愈聽不明白,我便用漢語說:“你跟我說漢語沒問題,我能聽懂。”
這瘦司機聽了大叫起來:“呀呀,你的中國話說得這么棒!如果我不看你的模樣,只用耳朵聽你說話。你就是我們中國人嘛!你在哪兒學的中國話?”他一興奮,漢語里邊便開始冒出一些嘰嘰咕咕的上海地方話,我聽不懂上海話。他卻一直不停地說、不停地向我發問、不停地叫我回答。這叫我很難堪,幸好旅店并不遠,車子一停,我幾乎是從出租車里逃進旅店的。
沒想到的麻煩來了。從到了上海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應該從哪里開始。我手里沒有任何線索,從哪兒去找到自己?人們都是憑借記憶尋找自己的過去與過去的自己,我要找的恰恰相反——我要尋找的是失卻的記憶。記憶怎么尋找?到哪里去找?
頭一天,我在街頭失魂落魄地走了三小時,走得兩條腿疲軟了,正好遇到一處街頭咖啡店便坐下來,要了一杯紅茶,一邊喝,一邊掏出旅游地圖來察看,想從上邊的地名上找出一點似曾相識的東西,忽然對面響起一個很清脆好聽的英語聲:
“你想找一些好玩的地方嗎?”
我抬頭看,一個女孩坐在我對面。她帶著東方女人幽雅和細致的風韻,同時還有一些年輕人流行的氣質,很漂亮;她柔和白皙的皮膚與烏黑光亮的長發搭配得很美。我剛要說話,她卻搶先問我:“你是來旅游的嗎?個人自由行嗎?你是哪國人?”她說完微微一笑,等著我回答,更像迫使我回答。
我說:“我是法國人,第一次來上海。”我想說我不是來旅游的,可能如果她再追問下去,我就無法說清楚。所以我沒再多說。
她說:“我可以給你做導游。”她說得很爽快,“上海好玩的地方非常多。我們邊去玩,我邊向你介紹。”她的英語很好。
噢,她是做導游的,我想。我笑了笑說:“我還是自己去轉吧,一個人更自由些。”我婉拒了她。
“你頭次來,一個人會跑丟。上海很大。我陪著你,不是你陪著我,你會很自由的。”她熱情地說,只是熱情得有點過分。
“我付不起導游費。很抱歉。”我堅持不要她做伴。
誰想她神秘地一笑,說:
“如果我免費導游呢?”
我很奇怪,她為什么要免費為我導游?
這時,一個矮個子、穿黃綢衫的女子走到這女子身邊,她們相互用英語打招呼,似乎很熟。這黃衫女子看看我,隨即改用中文說:“你要為這老外做導游嗎?”噢,顯然這黃衫女認為我不懂中文,才說中國話。
坐在我對面這女子也改用了中國話,她說:“還沒說成,他說他沒錢。”說完她一笑。
黃衫女說:“那你搭理這窮老外干嗎?”
坐在我對面這女子說:“我不信他沒錢。他是想討價還價吧。你看他的雙肩包,阿迪達斯最新款的!”
我很不喜歡她們討論我有沒有錢,便用中文對她們說:
“二位小姐想喝咖啡嗎?”
她兩人聽到我口吐中文,一怔,并知道我已經聽懂她們的交談了,很尷尬,匆匆起身走了。
雖然這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但因為它發生在我旅程開始的第一天,弄得我挺不舒服。
接下來我在這座城市里轉了三天,愈轉愈覺得我與這城市毫不相干。盡管并沒有那種異域他鄉的陌生感,卻也沒有親和感。我說的親和感,是那種唯有家鄉才會給你的那種感覺。我忽然想起,我此次選擇到這座城市來,不是因為這里有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嗎?我應該到這城市的河邊看一看,說不定能找到家鄉的感覺。于是,我打聽到這個城市“穿城而過”的黃浦江,跑到江邊著名的外灘上站了一個多小時,可是我站的時間愈長,愈沒有感覺。家鄉的河是從你生命里流過的,你不會對它無動于衷吧。
我進而又想,如果這座城市是生我養我之地,怎么連這城市的人們說的話一半聽不懂?我和它的隔膜不正是來自這城市的方言?地方話是一個城市最深切的鄉音。如果你長期在外,一旦返回,一準要被它獨有的腔調一下子感動起來才是。
于是我斷定這里不是我的城市。
在我離開上海的前一天,雨果從巴黎打電話給我。他說:
“怎么樣老弟,有什么叫你高興的發現嗎?”
“沒有,現在還沒有,老兄。”我說,“我像一個找不到媽媽的孩子,我聞不到媽媽的味道。可能是我的記憶無法挽救了。如果我下一站到了天津還是這樣,我決定放棄我的過去了。”
“不要剛剛開始就說放棄,你要像考古學家那樣,找到寶貝才是你的目標。”他使勁地給我的身體里打氣。
事情發生變化了。來到天津的第一天就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從我心里冒出來。我在網上預訂的旅店是在天津河北區原奧地利租界,由一所老房子改裝的。房前就是海河,一看到流淌的河水緩慢而柔軟,我就感到一種久違的溫馨。小旅店的職工告訴我,這里原來還有一大片很漂亮的奧式建筑,都是上世紀建的,可是這些建筑十多年前全拆除了,騰出的土地都賣給開發商蓋商品房了,不然這兒真有維也納的感覺呢。我聽了,心里忽地浮現出一片奧式風情的幻影。怎么,我怎么會有奧地利的印象?因為我曾經去過維也納,還是我曾經在天津生活過,見到過這里的街區?
奇怪的是,從旅店出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告知與點撥,信步過橋,來到一片古老的城區,我馬上有一種熱乎乎、被擁抱起來的感覺。我面對著一座寺廟發怔了半天,舉起相機剛要拍一張照片,只聽旁邊一個中年男子對我說:“我給您捏一張吧。”這男子以為我不懂中文,邊說邊用手比畫,表示想幫助我拍一張旅游紀念照。
可是他為什么不說“拍一張”,而是說“捏一張”?這是這里的地方話。但他這“捏一張”我聽了竟感到一種熟悉,他說話的音調更使我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甚至感動。這跟我在上海時的感覺完全不同。這就是我的鄉音、我的家鄉嗎?
這男子熱心為我拍照。他一邊校正我站立的位置和姿態,一邊說:“這地方是我們天津人的最愛。”他只管說,也不管我這個“外國人”是否能聽懂。
我便用中文對他說:
“我知道,天后宮。”
這男子聽了,一怔。顯然他不明白我的中文怎么會說得這么好,或是不明白我怎么會知道天后宮。他給我拍過照片后,把相機還給我,說了一句:“你這老外還真有學問,居然還知道天后宮?”說完樂呵呵擺擺手走了。
我也不明白,自己從哪兒知道的“天后宮”。當時,我并沒有瞧見廟前匾上邊的字啊,難道我“未卜先知”,還是我前世到過這里?
于是我去到廟里廟外轉一轉,真好似童年時來過這里。
我在這城市里整整轉了三天,我覺得就像在夢里轉悠,或者夢在我腦袋里轉悠,常常感到似曾相識。我漸漸感覺這里就是我的家鄉。可是,似乎還有一層紙蒙在這一切一切的東西的上邊,我捅不開這層紙,我走不進去,我離它似乎是差一步。我好像無法一下子從一個渾渾噩噩的夢里醒來,無法回到現實,這感覺難受極了。這是一種記憶開始恢復的跡象或征兆嗎?但這比完全失去記憶還要難受。后來,我明白了,現在似乎只是一種家鄉神奇的魅力感染了我,但我還是沒從中找到“我”,還是沒把失憶中的自己找回來。我仍在失憶里。我怎樣才能穿過這一道無形的反人性的銅墻鐵壁?
一天,我走進一個街區,感覺非常奇特。這里的樹木、街景、建筑、色彩我都熟悉之極,我好像曾經生活在這里。我看看街牌,上邊寫著光明路,這路名好像一下子敲響我的心。我很激動。我好像一努力就從這里回到自己的過去了。這幾天,從沒有感覺到距離我自己這么近!我怎么辦?我似乎還差一步,只差哪里伸過一只手來一下子把我拉了過去。
我忽然想,我如果生活或工作在這里,這里就會有我的熟人。如果我一直站在這兒,早晚就會有認識我的人發現我。我失憶了,認不出他們,但他們會認得我,叫出我的名字。我一旦聽到我的名字,會不會瞬間就回來了?
于是我站在街頭,四處張望,想方設法叫人注意我,盡力與來往的每個人打照面,巴望著有一個人認出我,叫出我的名字。可是我傻傻地站了兩個多小時,直到腰酸腿軟,希望漸漸渺茫。正打算撤退時,忽然一個矮個子的人對我“呀”地一叫。這人穿著西裝,拿著公事包,像個在辦公房干活的白領。我對他說:
“你認得我?”
這人用英語說:
“是啊,你不是那個、那個、那個……”
他好像一時想不起我的名字,樣子很著急,但我比他還急。我的名字就在他嘴里。我太需要知道自己的中國名字了!我等著他,他忽然笑了,看樣子他想起我來了,他朝我叫著說:
“你不是法朗士嗎?”
“我是法朗士?”我說,我有點糊涂,我怎么會是法朗士。哪來的法朗士?
這人指著我笑道:“我記起你來了,你曾經在我們國泰大樓三樓那個電腦公司上班。人家都說你是非常棒的工程師。聽說你大前年回國了。現在你又回來了?你還在那家公司工作嗎?我是大樓財務總監,姓楊,名純。”他說著說著,表情忽然變了,顯然他看到我滿臉狐疑。他問我,“我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已經十分失望。我用英語說:
“是的,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法朗士,我叫杰森。”
等這人走后,我才明白,我今天其實是白白地在大街上站了兩個多小時。我的臉經過整容已經完全改變。即使曾經認識我的人,現在也不可能再認出我來!此時我已經變成一個高鼻深目的外國人,所以這位楊純先生才把我誤認作法郎士。我已經永遠不是原先的我了。即使我真的找到自己的過去,回去——回家,誰會相信我是曾經那個我?
一個人永遠不會知道明天自己會作出什么樣的決定。因為,人很難知道明天會遇上什么事。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后天就該回巴黎了。我的旅行期限快到了,手里的錢也不多了。我想再作最后一點努力。一扇怎么也打不開的門,常常會在最后一刻忽然打開。我總覺得我的記憶一定卡在什么地方,就像電腦死機。對于不懂電腦的人,會以為電腦壞了,扔了算了,不知道問題往往就卡在某一個小小的程序性的錯誤上,如果碰巧弄對了,說不定就會“天下大吉”。所以我又跑到光明路那邊,那里好像有我可以回到昨天的時光隧道。
在我穿過一條窄街時,看到一位老人坐在道邊喘氣,喘得急促,似乎很難受。我過去用中文問他:
“你不好受嗎?”
老人見我模樣是一個外國人,怔了一下,還是對我說了:
“我的心慌得厲害,胸口憋得難受。”
我認為他犯了心臟病,趕緊招呼出租車,送他去醫院。我扶著他,用手指按他手腕上的脈搏。他的脈跳得急促得可怕。到了醫院,趕緊招呼醫院的救護人員。我付了車費,跑到急救室,一位醫生對我說:“你是病人的什么人?趕緊去掛號。”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我不知這老人的姓名,沒辦法去掛號。沒想到老人的神志還清醒,他聽到了,有氣無力地對醫生說:“別找他,人家和我沒關系。找我兒子,手機12566337878,趙大路。”
我趕快與趙大路聯系上,但我對老人放心不下,一直等他兒子趙大路來到才告辭離去。趙大路對我千恩萬謝,晚間我回到旅店,看到趙大路正在旅店的大堂里等我。他說他父親是急性心肌梗塞,幸虧我出手相救,搶救及時,已脫離危險。他稱我是他家的恩人,晚間非要請我吃飯。他的真情難以謝絕。晚間吃飯時,他稱贊我的中文與口語之好,是他先前從未見過的。他甚至不相信我自稱是在法國學習的中文。他說我“除非有中國的血緣”。使他感到驚奇的是,我說的中國話居然還有一點天津本地口音。這就使我更加確信天津與我的關系非同尋常。我無法對他實話實說。我的故事太離奇,甚至有點荒誕,一個模樣確鑿無疑的外國人怎么可能是中國人?我只好編了謊,說我母親是中國人,早已離世。趙大路說:“怪不得!一個人從小使用慣了一種方言或口音,只要超過十五歲,就很難改變。”他還笑道,“你除去長相是法國人,很多地方——比如動作、手勢等等也都像中國人。”
他這話說到我的疼處。趙大路這人很敏感,他看到我表情有些變化,問我:“怎么,你不舒服嗎?”
我說:“沒有,我只是想起自己的過去。”隨后又加上一句,“想起我的母親。”
趙大路聽了,沉一下,說:“是,我的母親也沒了,因此對我年老的父親更在乎。”
趙大路對于我如此深愛這座城市感到興趣。他問我是否去過法租界,告訴我天津是一座兼有中國本土氣質與西洋風的城市,愈看會知道的東西愈多,知道的東西愈多就會愈有興趣。他說旅游者從來只是個匆匆過客,淺嘗輒止。他給我出個好主意。他說憑我的中文和英文,完全可以在這城市里勝任英文家教或者在一座私立學校做英文教師的工作。只要有機會在這城市里生活一段時間,便會真正深入到這城市的文化中。他說他在一座中學里做教務工作,在這方面有許多資源。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出面幫助,介紹一份工作給我。他熱心又真心。
他這些話,好像要為我圓一個夢。
我帶著這團美夢般的幻想問他,這件事能夠實現嗎?
趙大路聽了,眼睛一亮,他說:“我想起來,一個朋友不久前托到我說,請我幫他兄弟請一位英語家教,時間在兩個月后的暑期,你應該是最棒的人選。這人的家庭條件非常好,可以給你安排住處。你的收入也不會低。”跟著說,“我馬上可以與他聯系。你是明天下午的飛機,上午還有時間,你們正好可以先見上一面。”這位趙大路幫助人時還是個急性子。
這叫我心花怒放。
轉天上午,趙大路到旅店來,帶來兩個人,一個成年人,很壯實,滿面油亮,看穿戴就知道闊綽富有;一個是少年男孩,十多歲吧,長得白細略瘦。頭一眼看上去就不像父子。這成年人叫羅金頂,男孩叫小偉。不知為什么,一聽這“小偉”二字,我的心一動。羅金頂和我握手后,正好手機響了,他走到一邊接聽手機時,趙大路小聲對我說,羅金頂是這孩子小偉的繼父。他不認識這家人,只知道小偉的父親前兩三年出國時失蹤了。不知怎么回事,這個信息一下子把我與這孩子聯系起來。可是我在記憶里已經沒有我的家庭、孩子、妻子、父母、親人以及自己的一切。我憑什么說這個失去父親的小偉會與我有關?
可是當我的目光碰到小偉那雙并不明亮的深灰色的眼睛時,我的心又一動。我仿佛一下找到那個時光隧道的洞口。我想一下子扎進去,卻聽見一個渾厚的聲音:“你喜歡我們的小偉,是吧。”說話這人原來是羅金頂,他說,“小偉這孩子很聰明,只是沒有碰到一位好的英語老師。”
趙大路笑道:“這位杰森先生在北大教書都沒問題。”
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我的英文很快就使羅金頂興奮不已了。他問小偉:“你喜歡這位老師嗎?他的中文可比我說得還好。”
誰料小偉說了這么一句話:“我媽媽說,她不喜歡法國來的老師教我英文。”
這叫我們大家一怔。羅金頂和趙大路完全不明白這句話是怎么回事,我似乎恍恍惚惚感到其中的一絲什么深意。
雖然,小偉的媽媽根本不知我是誰。我也完全沒有“妻子”的記憶。不知為什么,卻感到這其中有一個老天爺才知道的秘密。生活本身真的這么殘酷嗎?如果我繼續在這神秘未知的世界里追根求源,恐怕就要陷入一種真正的現實的痛楚和無奈中。我絕對改變不了現實。更深的痛楚還要找上自己。看來無論任何人到頭來還是只能順從命運了。
我在胡思亂想,腦袋亂無頭緒。趙大路說的一句話:“你們先說好了,別說死了。臨近再定,好吧。”這才把我拉回到現實。
于是我和羅金頂客氣地作了一個務虛的約定,謝過趙大路,下午登機返回巴黎。
在戴高樂機場出口,我一眼就看到我的三位朋友在欄桿外朝我揮手。賽琳娜舉著一把雜色的野花向我使勁地擺著,他們迎上來的第一句話:“怎么樣,你找到自己了嗎?”
我笑容滿面地說:“是的,我是杰森。”
他們只是怔了一會兒,跟著一擁而上,把我緊緊擁在他們中央。
一年后我在波爾圖一個學院謀到一個華語教學的工作。我很稱職,干得快活又起勁。波爾圖有世界上最好的葡萄酒。每到夏天假期我都向巴黎的三位朋友發出邀請。我與他們在波爾圖燦爛的陽光里一起享受大自然的瓊汁玉液與人間的蜂蜜。這期間,還有一個喜歡中國宋詞的法國女孩喜歡上我。她叫薩皮娜,個子不高,笑起來很美,嘿,我活得很滿足。
一天,在整整下了一天瓢潑的夏雨里,我睡在床上,奇跡不請自來,我忽然感到一個遙遠的記憶一點點鮮活地出現了。你知道失憶性的恢復是一種什么感覺嗎?像神仙顯靈嗎?
對我可不是!
曾經在我苦苦尋求它時,它避而不見,毫無悲憫。現在,當我丟下了它,它卻來找我,戲弄我嗎?不,我決心再不去碰它。我決心拒絕回憶。我更需要的是保護好自己當下真實的生活。我跳下床來,開門跑出去,站在大雨中,任憑又疾又涼的雨水肆意淋澆,把我清醒地澆回到實實在在的現實中。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