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年齡問題

2021-08-02 11:21:41丁邦文
北京文學 2021年7期

丁邦文

放下電話,柳衛東蒙了。

蒙了的柳衛東,嘴大張,臉緊繃,眼圓瞪,一口氣憋在胸腔吸不回去吐不出來,近乎窒息,難受至極。

打電話的人是老張,江北縣政法委常務副書記。電話里的老張,聲音低沉,語調凝重,只為通報一件事,一件大事:

“老柳,柳主任,你的年齡出了問題!大問題!具體情況,我讓小黃和你說。”

江北縣政法委與綜治辦,兩塊牌子一套班子,同屬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老鄭領導,日常工作由老張主持,人事、行政、后勤歸攏在一只鍋里攪勺。分工上,老張偏重政法委,柳衛東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辦公室主任。

聽得出,老張打來這通電話時,是在移動的汽車上。

早晨剛上班,也就是一個半小時前,柳衛東同老張在走廊上碰過面。老張說:“我去縣委大院一趟,為你的好事跑腿哩。”

跟在老張旁邊的,是政法委組織委員小黃,人稱黃組委。

老張說的好事,柳衛東當然清楚。

前不久,縣里騰出兩個副處級非領導職位。瞄準這幾個位置,等著頂替上位的人,隊伍排到郊外十里坊。隊伍里,自然都是江北縣資歷深、道行高、能力強的正科職老屁眼兒,人人皆非等閑貨色。明著大家不動聲色,暗地里其實早就刀槍劍戟齊上了。這也難怪,一個縣,除了四套班子之外,統共就那么幾個副處位置,那么多部委辦局院行社的正職官員,外加十個鄉鎮的黨委書記,哪個不是紅眼睛綠鼻子地緊盯著?經過嚴格的民主推薦、測評、考察、打分等程序,縣委又考慮到柳衛東當年上過前線打過仗,在戰場上負過傷立過功;轉業回來后在公安系統苦干二十年,從普通刑警一直做到副局長,立了一堆二、三等功,評過省勞模;調來綜治辦十年,副主任五年,正主任五年,工作成績很突出……基于此,柳衛東列入擬提副處級之列。

對柳衛東來說,這當然是件好事。饒是農村出身貧寒本色,經歷過戰爭與生死,看淡了官位職級,可畢竟再有兩年就退休了,這時弄個副處級,是對自己的某種肯定與褒獎,退休后的待遇也不一樣。為此,柳衛東內心喜悅加感激,周圍同事也替他高興。

最近這幾天,張副書記和黃組委為這事沒少往縣委大院跑,事成之后一頓好酒篤定沒跑。可是,在這節骨眼上,竟然出現了什么年齡問題,而且是大問題。

老張選擇在車上打電話,說明事情緊急且重大,或者表示事情棘手且尷尬,電話里講比當面說容易開口。

那邊,老張說完開場白,接著將電話交給了黃組委。

事情的原委,黃組委很快便說清楚了。

按照規定,凡是需要提拔的干部,縣里要重新審核檔案,包括歷年個人事項登記等重要歷史資料。

這一審核,問題來了。

在柳衛東的檔案里,有一份入團志愿書,出生日期一欄里,赫然填著1960年9月,整整比實際年齡早了一歲。

“柳主任,我和張書記剛才都看過那張入團志愿書,從字跡上判斷,應該是您上高中時親筆書寫。”黃組委說。

“是啊,入團志愿書當然得自己填啦。這有什么問題嗎?”柳衛東不解。

“問題就出在您自己填寫的那個1960年9月上,與您檔案里后來所有的材料都不一致。從當兵開始,您的出生日期就變成了1961年9月。”黃組委說。

“什么變成?我本來就是1961年9月出生的嘛。那個1960年9月肯定是錯的!當時要么是筆誤,要么是記憶或推算上的差異,這對于一個16歲的少年,不應該是什么大錯誤呀!再說,后來所有材料都是1961年,正好說明那個1960年是錯的。否則,當兵政審那么嚴格,不會查不出來。還有,居民身份證、戶口簿、公安機關戶籍冊都能證明,也都是法定依據嘛。這么簡單的事情,還能弄不明白?”柳衛東不以為然。

“可是,可是,這些情況我們都幫你說了,他們也都清楚。關鍵是,您填的那份團表很要命哩,柳主任,這個事情弄大咧!”黃組委欲言又止,說話吞吞吐吐。

那邊的老張,似乎有點不耐煩,罵了一句什么粗話,將電話接了過去。

“老柳,現在的事情是這樣。據說縣里根據上頭的一個什么通知,前兩年出臺了個規定,對于干部年齡,凡是檔案上記載不一致的,一律以最早記錄的那次為準,任何人不得例外。據說,這是紀律,鐵的紀律。唉!”老張嘆了一口氣,道:“你的情況,別人不了解,我還能不了解?我費了好多口舌幫你據理力爭,他們才松了一點縫隙,說是只要能找到最原始出生記錄,比如準生證、出生證、防疫記錄之類,包括出生時的戶口原始底冊,都可以作為參考。可我知道,什么準生證、出生證、防疫記錄都是胡扯。我們這些六十年代出生在農村的人,哪有這些名堂?還有,聽他們的口氣,應該是查過戶口底冊了,好像沒查到。照著這個意思,事情還真有點麻煩。”

說到戶口底冊,柳衛東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他當兵期間,老家丁家塘公社的戶籍庫遭遇過一場火災,里面的東西全部付之一炬,所有戶籍資料都是后來補齊。這事,他原本不知道,轉業到公安局工作后,老家經常有人找他幫助查這找那的,也就知情了。沒查到,興許因此。

“老張,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這件事基本上就沒有余地了?也不容申辯了?”柳衛東有點生氣,卻盡量緩和語調。

“唉!”張副書記還是嘆息。

“我的出生年齡,只能按照那張入團志愿書上的時間認定,也就是說,我憑空多了一歲。而這多出來的一歲,不僅使這次提拔泡湯,還將決定我的退休時間提前一年。說不定,根據這個情況,還可認定我弄虛作假、欺騙組織。老張,是這個意思嗎?”柳衛東有點激動。

“事情當然沒有你說的這么嚴重,作假、欺騙什么的純屬胡扯。可是,提拔和退休應該是這么個意思。你也知道,這次提副處競爭很激烈,如果你這個年齡問題被認定,提拔估計有困難,退休也得提早一年。”老張實話實說。

接下來,老張似乎還想安慰柳衛東幾句,可是他這邊先掛了電話。

柳衛東絲毫沒有責怪老張和黃組委的意思。他們都是好意,不能把氣撒在他們身上。

柳衛東走出辦公室,來到辦公室室外的平臺上。

他不吸煙,但這時實在想抽一支,用劇烈咳嗽來掩蓋內心的不平。

初秋時節,風光正好。放眼遠望,四周一片蔥郁與繽紛,各種顏色的鮮花或含苞或怒放。滿眼好景,在柳面前卻什么也不是。

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柳衛東需要認真冷靜地清一清理一理。

是的,本人柳衛東,出生在本縣西部那個叫作丁家塘公社梁柳甸大隊的地方。大概五歲時,開始有了記憶,最早是關于祖父生病、去世,然后進小學讀書,之后就什么都記得了。小時候,關于自己的生命信息,似乎是從回答別人“你幾歲啦”開始的,三歲、五歲、十歲,報的全是虛齡,很久都不知道還有實足年齡、周歲這個說法。生日當然記得,農歷八月初一。屬相也清楚,屬牛。出生時間是三姐告訴的,晚上七點左右,用她的話說是“散烏”的時候。柳衛東后來考證過,“散烏”是對天色將暗未暗狀態的形容,是夜色初籠、薄靄輕繞的晝夜交替時分。

當兵之前的十八年間,柳衛東幾乎從不在意自己的出生時間,好像也不需要在意。當兵開始,考軍校、入黨、提干、立功受獎、轉業等等,有了政審的說法,需要不斷填寫各種表格,自此,出生時間成為每表必填的固定項目。這時,柳衛東不再是一個自由散漫的農民,不能只記得自己的虛齡,而是要將虛齡、屬相對應到具體公歷年份,這便有了確鑿無疑的1961年。至于生日,那時查不到萬年歷,只能模糊,在農歷上橫加一個月,八月初一變成了公歷9月1號。很多年之后,柳衛東查過萬年歷,才知道自己的公歷生日其實是9月10日。可以肯定的是,對于出生時間這樣重要的信息,當兵政審時一定由武裝部與公安部門聯合核查過,派出所有現成的戶籍底冊——那時還沒有發生火災,確認起來很方便。從1979年入伍后的40年間,1961年9月1日的記載應該從未變過,具有法定功能的居民身份證也可佐證。

“可是,那份入團志愿書上的時間又是怎么回事呢?”

柳衛東完全記不得那張表格了。當年,在什么情況下、由什么人介紹入團,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他只能想象,42年前的那個柳衛東,16周歲,瘦弱矮小,其貌不揚,對于入團除了激動、興奮,應該還未及仔細思考更多。至于那份表格,是鉛印、打印,還是油墨推印,上邊的文字是用圓珠筆還是鋼筆填寫,更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

然而,恰恰是這樣一份陳年表格,突然跳將出來惹是生非,成為攔住柳衛東再進一步的障礙,或許也將決定他突然多了一歲,必須提前一年退休。換句話說,如果年齡問題一旦被認定,他便不再是原本的柳衛東,自己突然就迷失掉了。

想到這個結局,他有點不寒而栗。

柳衛東發了火,而且是大火。

他罵了粗話,拍了桌子,甚至差點摔掉一只茶杯。

他發火、震怒時,面對的是張副書記、黃組委,可心里真實的潛在的對象卻又不是他倆。對此,不光柳衛東清楚,老張、小黃也明白。

發火的場合,是在柳衛東辦公室。老張、小黃坐在沙發上,柳衛東先是坐在辦公桌后的皮椅上,后來干脆站了起來,再之后就像一頭被激怒的牯牛一樣來回繞圈子,大喘粗氣。

張副書記帶黃組委過來,其實只是解釋,也是希望商量一個解決辦法。

開始時,張副書記主講,黃組委補充,兩人還原、模擬出那天在縣委大院的情景。

“接待我們的是洪科長,還有一位許同志。洪科長主管這方面的工作,許同志負責檔案審查。”張副書記說。

“可是,在柳主任年齡問題上,真正的主角是許同志。”黃組委補充。

“洪科長有一本保密筆記本,上邊記錄了很多案例,都與年齡問題有關。說是江北縣與全國許多地方一樣,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干部在檔案方面的毛病實在太多了。其中,年齡問題是重中之重,弄虛作假的情況相當普遍。有的干部,因為早期招工、升學、當兵、入黨、提干等等,年齡不符合要求,將年齡改了,有的改到相差三四歲。更加離奇的是,有的干部先是將年齡改過一遍,等到工作多年之后,面臨升遷、婚戀、退休等等,又要求將年齡改回來。這就出現同一人檔案里,有好幾個不同年齡,前后矛盾,相當混亂。”張副書記對著本子,盡可能講得準確全面。

“問題最突出的是體育、文藝領域的干部,年齡問題普遍,而且相當懸殊。”黃組委適時插話。

“許同志雖然一直沒怎么講話,可他手里有一份什么通知,說是上頭有規定,凡是干部檔案年齡不一致的,一律按照最早的記載為準,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對領導干部尤其嚴格。事后,我打聽過,那個許同志其實是關鍵人物。他專門負責干部檔案審核,洪科長對他相當信任,也很倚重。柳主任的年齡問題,就是他發現的。而且,據說他這個人原則性很強,只要他發現的問題,對應到文件規定,那就絲毫也沒有通融的余地,根本不聽任何解釋,什么人打招呼都不讓步。”張副書記說。

“哦,對了,關于戶口底冊的事,我已請公安局查過,丁家塘公社的戶籍庫1985年時被一把火燒掉了,現有的戶籍檔案是后來重做的。這個情況,我也請示過了,洪科長和許同志他們不認可。”黃組委介紹。

聽到這里,柳衛東基本弄明白了,心中的火氣也慢慢在積攢。不過,他還是強壓火頭,連續提出幾個疑問:

“如果說我弄虛作假,有意把年齡改小一歲,總得有個理由吧?按照我們政法上辦案判案的習慣說法,總得有個合理的作案動機吧?假如判定我是有意改年齡,那么,改的動機是什么?18歲當兵與19歲當兵,有區別嗎?難道,我當兵時就預見到自己日后會提干,會面臨提職、退休,早早就把自己年齡改小一歲?我腦子有病,我瘋了吧?

“當兵是要政審的,政審是非常嚴格的,入伍登記表上那個1961年是經過組織認定的。這40年來,我的檔案不知經過多少人手,受到過多少次審查,難道那份團表不是一直在里面?怎么會現在才發覺那是個問題?又怎么會一說有問題,就直接認定錯的是后邊這40年,而不是那份團表?

“不錯,我們干部隊伍中是有些人弄虛作假,是有人為了自己的一時一己之利改了年齡,難道僅僅因此,就對所有檔案里出現誤差的干部一棍子打死嗎?對于不同類型的情況,就不能有基本的甄別與判斷嗎?哦,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不問青紅皂白統統死啦死啦,這不是變相搞株連嗎?符合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嗎?

“還有,你們說的那個什么許同志,就他那樣,一手舉著死規定卡干部,一手拿著放大鏡挑毛病,聽不進任何解釋,不懂得實事求是區別對待,那也是堅持原則?那個洪科長對他聽之任之,也是正常的信任與倚重?”

面對柳衛東的這些問題,張副書記和黃組委自然無以應答,保持了沉默,而且,沉默時還面帶微笑,甚至微微點了點頭。

柳衛東明白他們沉默、微笑、點頭的意思。確實,他心里清楚,自己這幾個問題的提出,貌似義正詞嚴,實質幼稚可笑,因為答案早就明擺在那里——洪科長、許同志的話還不夠明確嗎?

正是連續幾個疑問的提出,柳衛東將自己一步步激怒,導致了一時不能自制,這才拍了桌子罵了粗話,茶杯舉在半空幸而停了下來。

他知道,面前坐著的是張副書記和黃組委,兩個希望幫助自己的同事,而不是那個自己不認識的科長和許同志。當然,他也知道,即使面前真坐的是洪科長和許同志,他也不能動怒,因為他們代表的不是個人,而是組織。回顧過往40年,自從當兵入伍穿上軍裝,柳衛東從一個嘴上沒毛的農村青年,成長為堂堂科級領導干部,對于組織一直有著特別深厚的感情,也有著特別牢固的信任。這個組織,當兵時是班、排、連,上軍校時是區隊、中隊、大隊,當教員時是教學組、教研室,轉業到公安后是警隊、局黨組、政法委。而具體代表這些組織的,則是像張副書記、鄭書記這樣一些人,自然也包括洪科長、許同志。你一個黨員、一個領導干部,對組織動怒,像話嗎?

情況交換過,火也發過,還是要商量出一個解決的辦法。

“這事我已經向鄭書記電話匯報過,他表示會親自過問這件事。等他從省里開會回來,我一個,小黃一個,還有柳主任你一個,我們三個再當面向他作個匯報。他是縣委常委,又是我們的書記,興許他打個招呼會有用,或者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張副書記提議。

柳衛東本想擺手拒絕,這事他不希望借助強權。可是,既然鄭書記已經知道,又應允過問,自己也不便多說。再說,張副書記能夠做到這樣,真是很夠意思了。不過,他隱隱覺得,遇到這樣敏感的事情,鄭書記未必能幫上忙。

面對一盤死棋,三個人陷入沉默。

柳衛東見狀,笑道:“嗨,不就是提拔個副處嘛,沒什么大不了,別搞這么嚴肅,該怎樣還怎樣,死活鳥朝天!”

“要不,我再到下邊派出所跑一趟,看能不能找到別的什么原始資料,興許能在洪科長和許同志那兒通融通融。”黃組委建議。

“也好。”張副書記臨出門時,又回頭叮囑了一句:“衛東主任,我們這里做工作的同時,你自己也別閑著,盡量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證據。我覺得,雖然有洪科長說的那些復雜背景,還有許同志手里掌握的那個規定,以及他查到的那份團表,可如果我們能夠出示足夠有力有效的證據,而這些證據又能形成一個完整鏈條,或許會有回旋的余地。無論怎么說,他們總得講理吧。”

“好的好的,謝謝二位。”柳衛東雙手抱拳,作了個夸張的揖。

柳衛東做刑警多年,辦過無數案子,當然懂得證據的重要。

他知道張副書記話里的善意,也明白大家都在為自己著急。雖然,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找到足夠有力有效的證據,也不能確定即使找到證據,洪科長、許同志們是否認可,但他還是決定按照張副書記的叮囑,積極尋找能夠證明自己年齡的證據。

辦案講證據,是常識,更是鐵律。從證據角度講,無非包括兩個方面:人證,物證。

柳衛東出生的1961年,正是三年困難最盛時期。那時的江北縣西鄉農村,出生一個孩子,并不比生養一只豬羊來得金貴。什么醫院產房、助產士,什么準生證、出生證、系統防疫等等,聽都沒聽說過。至于照片、錄音、視頻之類,更是免談。唯一的物證,就是他這個人,出生時五六斤,眼下一百四十多斤重的一堆活肉。

至于人證,那倒不缺。

父親母親是最有力的證人,可惜,他們早就去世了。

負責給柳衛東接生的人,農村叫催生婆,是大隊婦女主任,村里人當面稱她紀主任,背后叫她紀產婆。是她,親手將柳衛東從母親體內接出來,她能夠佐證。

不錯,那個老太婆沒有什么文化,長相粗鄙,說話高門大嗓,經她親手接受的新生兒數以百計,未必能夠記得所有嬰兒的出生時間。可是,對于柳家這個最小的孩子,她的印象極其深刻。直至多年之后,柳衛東已經在公安局做到刑警隊長,每次回鄉時在村里遇見,老太照例會用銅鑼般的粗大嗓門回憶往事:“生你那年,你媽41歲了,真不容易。還有,你這頭牛前頭剛落地,村里那頭老水牛后頭就沒了,到現在都不曉得哪兒去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老太的話,村里很多人聽到過。這段話里,傳遞出兩個重要信息,可以佐證柳衛東1961年出生的事實——

其一,柳衛東出生時,他媽媽已經41歲了。這個歲數,即使在當時多子的農村,也屬于絕對的高齡。媽媽的41歲,是虛齡,將母子兩個年齡一對照,自然就知道柳衛東的出生年份。

其二,柳衛東出生當晚,梁柳甸丟失了一頭水牛。那時,水牛是生產隊里最大宗、最重要的耕作工具,也稱生產資料。莫名其妙丟失一頭水牛,肯定是要報案的。案件通過大隊治保主任、公社公安特員、區派出所層層上報,直接驚動了縣局刑警隊。可惜,那頭牛一直沒找到。為此,村里曾一度流傳,是柳衛東這頭黃牛,沖撞了那頭水牛。轉業到縣公安局刑警隊后,柳衛東在歷年未破的積案里,無意中看到過這份卷宗。只可惜,檔案里只有水牛失蹤的記錄,卻無柳衛東出生的半個文字。

負責接生的紀產婆或者紀主任,患了多年老年癡呆后,已經作古多年。柳衛東想,假如老太依然健在,腦子也還好使,可以充當有效證人嗎?

他不知道。或許,知道的只有那個洪科長和許同志。

眼下,在世的直接知情者里,最有資格證明柳衛東出生時間的人,是三姐。

柳衛東有三個姐姐。大姐、二姐與他年齡差距很大。他出生時,年長22歲的大姐已出嫁,年長19歲的二姐正在遠處讀書,這個小弟出生時都不在場。只有三姐,恰好比他年長一輪、屬相相同,是活生生的見證人。

三姐很聰明,記憶力超強,上學時成績也好。因為家里窮,既要保證二姐讀書,又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弟弟,讀到初中畢業她就停了學業。

三姐對柳衛東很好,呵護備至到不像一位姐姐,而像一位母親。柳衛東10歲那年母親去世,三姐從此更是包攬了他的所有生活雜事。正是從那時起,三姐開始熱心于幫他算命,而且經常算,換著瞎子算,幾乎窮盡了方圓幾十里內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瞎子、半瞎子、真瞎子、假瞎子,包括江北縣城里被吹得上了天的那個細瞎子。柳衛東攔過一陣,后來眼看攔不住,干脆就不再攔了。三姐很得意自己的這個舉動,因為她找人幫弟弟算命,所有的說辭、結論都具有高度一致性——此人命主富貴,一生吃穿不愁,最后大富大貴。

三姐頻繁找人算命,并不追求標新立異,而是不怕雷同。她似乎要用一個又一個的雷同,來反復證明、固化弟弟的成功與出息。又似乎,弟弟的成功與出息,就是由她找各種瞎子算命算出來的。

找人算命,自然需要提供一個最重要的參數——出生時辰。這個時辰,不光是年月日,還要具體到落地的那個鐘點,或者直接對應到具體的子丑寅卯。

三姐與柳衛東同屬牛,相差12歲。算得多了,她不僅對弟弟的生辰爛熟于心,而且從瞎子們的算術經中總結出一套規律:弟弟柳衛東之所以命好,是因為屬相與出生時辰對頭。柳衛東屬牛,生于農歷八月,落地時天將黑,也就是俗稱“散烏”之時。八月秋收,不愁吃喝;天黑時落地,無須耕種勞作,因此,這頭牛便是飽牛、歇牛、福牛。相反,三姐對照自己,農歷六月出生,夏種大忙時節,田里可收獲的莊稼很少,嘴里吃食匱乏;中午時分降生,正在毒日頭底下耕田勞作,這命相自然苦之又苦。

讓三姐出來作證的事,柳衛東想都沒想。作為一個老公安老政法,他自然知道證人身份回避。讓自己的姐姐為親弟弟作證,腦子有病吧?再說,柳衛東也不敢讓三姐知道自己年齡的問題,連半點風聲都不能透露。

三姐生性耿直,愛憎分明,疾惡如仇,最看不慣人間冤枉之事,聽個有關竇娥蒙冤的古書都能淚飛如雨,甚至拍案而起。現在,要是有人說她弟弟不是屬牛而是屬鼠,那她一定會急得跺腳跳罵,或者干脆隨手抄起一件什么器物砸將過去,拼命都有可能。試想,自己最寵愛的弟弟,明明是一只秋天晚上出生的飽牛、歇牛、福牛,突然變成了一只該死的老鼠,而且是一只晚上出生的饑餓鼠、覓食鼠,甚至是一只偷油鼠,猥瑣且可憐,可惡又可悲,能有什么出息呢?又怎么可能呢?

柳衛東不肯告訴三姐,除了不敢,也有點不忍心。

前年,三姐生了一場重病,雖然后來基本治愈,可是,病后明顯衰老了。年輕的時候,三姐雨天摔過一跤,腰部嚴重受傷,落下后遺癥。現在,經過一場重病,三姐的腰彎得很厲害,有時看她艱難行走的樣子,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倒。

眼下,熱心的三姐正在張羅為柳衛東賀壽。三姐早就同各路親戚打過招呼,衛東今年59歲,按照“賀九不賀十”的鄉俗,是得好好慶賀慶賀了。

事情果然如柳衛東所料,鄭書記出面沒起作用。

據說,鄭書記電話直接打給洪科長,對方很客氣,說是一定以最快速度當面向書記匯報。

電話上午剛打,洪科長下午就來了。

洪科長來時,柳衛東不在辦公室,張副書記和黃組委都參加了。

洪科長與許同志,帶著柳衛東的人事檔案,捧了一堆文件、通知、規定,等等。

在政法委接待室,鄭書記表現出慣常的平易近人,洪科長也體現出異乎尋常的謙卑與拘謹。簡單客套之后,直入主題。洪科長隆重介紹許同志,說:“這是我們全縣公認的干部檔案審核方面的專家、權威,他對政策規定吃得透,發現問題穩準實,而且原則性非常強。這幾年,上頭對干部檔案問題抓得緊,要求嚴,出了紕漏采取黨委主要領導負責制,這就牽扯到縣委嚴書記。我們江北縣,幸虧有許同志這樣認真負責的把關人,就連省、市領導機關都夸他是干部問題檔案的防火墻、鐵絲網。有關鄭書記您關心的事情,也就是柳衛東主任檔案中出現的年齡問題,請許同志具體匯報。”

剛剛洪科長一番話,讓鄭書記越聽臉色越凝重。特別是提到縣委嚴書記時,面部肌肉更是輕輕抖了幾下。

許同志的匯報,沒有虛頭巴腦的過門花式。他先是出示了柳衛東16歲時的那張入團志愿書,出生時間一欄里,白紙黑字,1960年9月的字樣赫然。接著,許同志攤開一堆蓋有各種大印的紅頭文件,省市縣,從上到下,各級都有。關于某某的通知,關于落實某某通知的通知,關于落實某某通知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一級傳一級,一環扣一環,嚴絲合縫,毫無疏漏,其中心內容與先前口述完全一致:事關干部年齡問題,一律如何如何,堅決怎樣怎樣。

話說到這個份上,場面自然就冷了下來,乃至漸漸趨向于僵局。

“假如,或者說假如啊,假如真像柳衛東同志所說,這個入團志愿書填寫的時候弄錯了。難道,這個問題就沒有一個解決辦法了?”鄭書記顯然不想讓場面僵冷到難堪的程度,也不希望事情就這樣草草了之。畢竟,柳衛東是他鞍前馬后的干將,關鍵時刻能幫一把,還是要努力幫幫。

洪科長聽了,與許同志交換一下眼神,似乎下了很大決心,表態說:“既然鄭書記這樣說了,也不是一點回旋余地都沒有。我個人覺得,還要是找出柳衛東主任出生時權威部門的原始記載,比如派出所啦、醫院啦,等等。”

話說到這兒,鄭書記適時向黃組委使個眼色。后者會意,馬上掏出一樣東西,恭恭敬敬呈到洪科長面前。

黃組委呈上來的,是一張便條。

可別小看這張便條,得來極不容易。

兩天前,黃組委拉著公安局政治處主任、戶籍大隊教導員,親自跑了丁家塘派出所,又是翻戶籍資料庫,又是詢問熟悉情況的人,硬是沒有找到一點有用信息。1985年的那場夜半火災,幾乎燒掉半個公社大院,包括存放戶籍檔案的庫房。關于火災原因,民間議論是公安特派員老馮前晚喝醉酒,半夜抽煙引起,而最后官方結論則是電線老化所致。

“現在我們能夠提供的戶籍資料,都不是最原始底冊,而是1985年之后重新補做的。”派出所長介紹。

“1985年后的檔案,比柳主任入團志愿書晚了整整7年,肯定不行!”黃組委很著急。

“再找找,再找找。”

后來,實在沒有辦法,也是黃組委不肯死心,就又追到60公里外的原丁家塘公社特派員老馮家,想從他嘴里掏出點什么。

老馮退休很多年了,已然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

偏僻鄉村,路不好走。找到的時候,老馮正在鄰居家摸長牌,四個老人面前都有一堆零碎毛票。看到來人,并不慌張,也不遮掩。

老馮聽了黃組委來意,很是不以為然:“嘁,我以為什么大事哩。這事,放在從前就是太稀松平常哦。一個人的年齡,有國家頒發的居民身份證、戶口簿,有公安機關的人口信息檔案記載,還有他本人前后40年的各種履歷表,怎么就不能證明他年齡的真實性?這個柳衛東我記得,他當兵時我參加過政審,當時不光要翻戶口底冊,還要向大隊、生產隊反復核實,這個我可以黨籍和人格擔保。”

但是,黃組委知道,這事絕不是老馮說得這么簡單,他的人格與黨籍未必能擔保得了什么。眼前,既然老馮這么說了,黃組委還是決定死馬當作活馬醫,希望老馮能做個證明。不巧的是,幾個人的包都放在一公里外的汽車上,找了半天居然沒找到一張像樣的紙,老馮便隨手撕開面前一包香煙,在展開的煙殼上寫下了幾句話,證明這個事實。

洪科長舉著香煙殼看了半天,問:“就這?”

黃組委點頭:“嗯,就這。”

“不行。”洪科長搖頭的同時,將煙殼遞給許同志。

許同志用兩根手指拈起煙殼,笑了一下,表明態度。

鄭書記狠狠瞪了黃組委一眼,轉而笑問洪科長:“是這張紙不行,而是這個人不行?”

洪科長回答:“紙倒在其次,是人。一個退休的公安特派員出面,比不出面強不了多少;弄不好,證明比不證明還糟糕。”

話至此,大家都聽明白了,再無須多說什么。

鄭書記起身送客,而且一直送到電梯口。

回到辦公室,黃組委正欲自我檢討,被鄭書記抬手打斷,問:“有沒有一個什么人,有點身份,在縣里說得上話,他能確切證明柳衛東的出生時間。記得當年我在縣委辦當秘書時,縣委那個馬副書記,參加革命時間卡在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之間,這就涉及是否老八路身份的問題。事情折騰好幾年,一直沒法下結論。后來,馬副書記到北京請一個老將軍證明,那個老將軍給省里打了個電話,縣里根據省里轉來的電話記錄,事情就圓滿解決了。”

這一說,張副書記也想起一件事:“政法委的毛老書記,就是十年前腦溢血死在菜場里的那老人家,因為離休退休的時間,前后相差幾個月說不清,手續卡著拖了整整三年,后來好不容易從西北蘭州找到一位省級領導,也是給這邊寫了證明材料,最后才被認定離休。”

“我馬上按照兩位書記的指示,找一下柳主任,讓他看看能不能找一個有分量的證人,想想辦法再爭取一下。”黃組委很興奮。

提到分量,柳衛東果然馬上想起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梁向陽,外號梁大嘴。

說到梁大嘴,柳衛東面前馬上浮現出一副極其熟悉的形象:臉狹長,嘴奇大,咧開來起碼能塞進一只大饅頭,笑起來不光露出后槽牙,還露出紅通通肉乎乎的牙齦。

這個梁大嘴,哦不,梁向陽,老家與柳衛東同一生產隊,兩家中間隔一方池塘,梁家塘南柳家塘北,喊一聲就能聽得見,有時炒個油膩或腥味兒重些的菜,若是遇上稍強些的南北風,彼此都能聞見。兩個人同年同月出生,一個農歷八月初一,一個八月十三,柳衛東早12天。他們從小一起玩耍嬉戲,同一天進村小讀書,自小學一年級至高中畢業坐一間教室,熟到彼此知曉對方身上的痣點、痦子、胎記之類。

柳衛東老家所在的梁柳甸,顧名思義,是由梁、柳兩姓為主組成的一個自然村。幾百年間,梁柳兩大姓,在村子里共存共生,相處總體和睦,卻也有很多枝節上的矛盾糾葛。其中,最大的問題是相互攀比競爭,忌妒不服。大到比田地、財產、房屋,比子孫發達,小至比圈養的雞鴨豬羊。這種比,有時不是一家一戶一人的單比,而是整個家族、姓氏的群比。

柳衛東與梁向陽,兩個生日相距只有12天的男孩兒,自打出生那天就陷入了這種比較、競賽。落地時,柳家號稱六斤,梁家便說是六斤半,可是,接生婆紀老太悄悄報出的數字卻都是五斤六兩。時辰上,柳衛東天黑,梁向陽是凌晨。天黑是飽牛、歇牛、福牛,凌晨的牛難道就不是?之后,比誰先出牙,誰先走路,誰先開口說話。再之后上學,比誰先戴上紅小兵袖章,誰得的獎狀多,誰先入了團。等到高中畢業,兩個人都參加了高考,而且都是連考幾次。每次考試成績公布前,半個梁柳甸都跟著緊張,愿望只有一個:落榜的是他姓孩子,中榜的是本族中人。或者至少,要中大家中,要落大家都落。

1979年底,柳衛東入伍,一年半后考取軍校,又三年后提了干。就在柳衛東考取的當年,梁向陽經過四年復讀,也進入地區農校讀中專,兩年后分到公社農技站當技術員。如此,兩人算是打了個平手。

不過,梁柳兩姓比歸比,卻不影響柳衛東與梁向陽兩人的友誼。因為兩個孩子的關系,兩戶人家之間也相當友好。

大概從六七歲的時候開始,兩個小伙伴開始關注自己的生日。那時,全梁柳甸都找不到一本年歷,只有小學校長室里有一本臺歷,用來安排大事、記載要事。每年元旦之后不幾天,柳衛東總會瞄準一個空當,潛入校長室,從那本嶄新臺歷上撕下兩張,分別是農歷八月初一和八月十三,是他和梁向陽兩個人的生日。照例,梁向陽會在校長室外負責望風。那時,農村孩子的生日過得很簡單,早晨一只煮雞蛋,中午一碗手搟面。八月初一那天,柳家會多煮一只雞蛋、多盛一碗面送到梁家;十二天之后,梁家同樣會原物回送柳家。

從性格上看,柳衛東外向好動,調皮搗蛋大多沖在前頭。梁向陽偏內向,蔫兒壞,鬼點子不少。有關兩個人一起上樹捉鳥、下河摸魚、偷桃摘杏的奇聞趣事,真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當然,按照性格決定命運的說法,性格外向的柳衛東,免不了心直口快且時有沖動,比之性格內向的梁向陽,命運上并不占優勢。別看梁向陽嘴大,說話急了還有點結巴,可嘴大話不多惹禍少。而且,因為結巴,說話時有意放慢語速,反而成就了一大優點:穩重。

因為這個穩重,梁向陽的仕途便一帆風順,快馬加鞭,甚至有點兩岸猿聲啼不住的意思。

哦,對了,說了半天,忘記交代梁向陽的身份了。如今這個梁向陽,也就當年的梁大嘴,從鄉農技站技術員起步,經歷過農技站長、副鄉長、鄉長、鄉黨委書記、縣農業局長、副縣長、常務副縣長、縣委副書記,一路做到如今的江東縣縣長。據說,退休前弄個副廳已無任何懸念。

梁縣長的仕途中,縣委副書記之前的任職一直在江北縣,轉任江東縣長是三年前的事。因此,憑借其在江北縣的任職軌跡與人脈、威望,分量應該稱得上個重字,至少不能算輕。請他出面證明,既合情理與事實,也完全具備可能性。

憑借這么多年的交往交情,柳衛東猜想,只要提出這個求助,梁向陽一定會毫不猶豫滿口答應。

記得剛從部隊轉業回來那幾年,梁向陽還在鄉下任職,每次進城開會或辦事,只要得空,總會找柳衛東這個發小見見面,吃飯、喝酒、聊天,也時常有事相求。用梁向陽的話講,是鄉下人拜見城里人,農民兄弟求助人民警察。那時,只要是梁向陽求辦的事,能辦不能辦的都得想法辦了,張口時無須說個請字,辦完之后更不必半個謝字。逢年過節,柳衛東也會帶著刑警隊一幫同事,浩浩蕩蕩開進梁向陽任職的地盤,狂吃海喝一通,還要帶足各式各樣土特產,美其名曰:農村支援城市,人民群眾回饋人民警察。

最近這些年,梁向陽官至縣級,成了柳衛東的頂頭上司,兩人都有些忙,見面喝酒聊天的機會少了,可感覺上并不疏遠。彼此見到對方的來電,不管多忙,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接聽。或者,即使有重要會議重要講話重要接待之類,確實不能馬上接聽,也會先發個微信說明一下,緊接著會在空時回撥過去。

因此,柳衛東決定動用梁向陽這個有分量的人證。

晚上回到家,吃飯、洗澡、看電視,挨到10點差一刻,猜想這時梁縣長應該公干結束回府,柳衛東給他打電話。

想都不必想,手機號爛熟于心。可是,11位數字摁完,就差那個綠色接聽鍵了,柳衛東突然一個激靈,想起一件事,指頭在距手機屏幕一微米處戛然而止,接著便果斷收了電話。

柳衛東想到的事情,是梁縣長的出生年齡,應該早就不是1961年9月了,而是1962年12月。

是的,不錯,是這個時間。

柳衛東打開手機上的搜索引擎,一查,迅速跳出一個界面:微笑著的梁向陽,戴一副無框眼鏡,頭發一絲不亂,大嘴微閉,笑不露齒。文字介紹如下:梁向陽,男,江東縣人民政府黨組書記、縣長,1962年12月出生……

對著這個頁面,柳衛東不禁笑了:這個梁大嘴,真有你的!

柳衛東隱約記得,梁向陽出生日期的變化,應該是在十幾年前。為這事,他還同梁向陽開過玩笑。那是梁向陽第一次參選副縣長。那時,柳衛東也是縣人大代表。人代會前,各個候選人的資料會在選舉前一天發給代表醞釀。晚上,在人大代表集中居住的賓館走廊上,柳衛東剛剛看到梁向陽的資料,當時就笑出了聲。梁向陽,1962年12月出生?錯了,肯定錯了。正笑著,恰巧碰到在各個代表團房間串門的梁向陽,柳衛東把他拉到一邊,小聲問:“你小子,什么時候由大黃牛變大老虎了?官大就有虎威?”梁向陽聞之臉色突變,趕緊將柳衛東拉到更遠更偏處,正色道:“你小子,組織認定的事,千萬別亂說。”

那之后一段時間,梁向陽對柳衛東的態度有點變化,很長時間總是躲著他。直到在副縣長位置上坐得穩當了,幾年后又晉升常務副縣長,這才慢慢恢復到以前的狀態。

梁縣長的年齡,現在是1962年12月,往后拖了整整1年零4個月。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請他出面幫助證明你的出生時間嗎?

柳衛東被自己剛才的沖動驚出一身冷汗。他倒不是害怕什么,而是覺得那樣太不地道。就好像,他在有意揭梁縣長一個瘡疤,惡毒而陰險地提示對方些什么;又好像,他是在威脅梁縣長,你一定要幫我做什么,否則便怎樣怎樣,這同綁架、敲詐勒索有什么區別呢?其結果,傷害的不光是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誼,還出賣、玷污了自己的人格與尊嚴。

不能,萬萬不能,絕對不能!

除了梁向陽,梁縣長,柳衛東再也想不出別的有分量的人了。

柳衛東沒有參加縣里的聯席會議。

這個會議,一周前就通知了,點名要他這個綜治辦一把手參加。

會議主題是關于二號地塊拆遷。

二號地塊位于縣城東南郊,屬于信息產業園區,五年前被一家國內知名的房產大鱷拿下,準備開發高檔商品房。這個項目,是縣里財政的重要來源,也是拉動產業園升級的有力推手。開發商來頭很大,縣里也相當重視,兩相結合下來,便是拆遷補償不如人意,特別是不如廣大拆遷戶的意,形成了若干不肯讓步的釘子戶。

本來,房屋拆遷是開發商的事,或者是開發商聘請的專業拆遷公司的事。可是,因為矛盾很大,也因為開發商來頭很大,還因為項目對縣里重要性很大,拆遷便成了政府的事,而且是一段時期以來的頭等大事。

但凡是有關政府層面的大決策大項目,如果涉及一些矛盾集中的啰唆事麻煩事,利益相關的個體便要鬧事,有的甚至層層上訪告狀。處理這類事情,往往離不開兩個部門:信訪局,綜治辦。其中,信訪局負責接待,是第一道關口,相當于一道阻攔壩、過濾網。經過信訪局這道關口阻攔不住的,或者過濾不掉的,便會分解到相關部門、基層單位。很多事情,不是某個單位、部門能夠解決,或者涉及多個職能部門和單位撕扯不清,又或者部門、單位解決得不令當事人滿意,這時就需要一個綜合部門來統管、協調。還有,像江北縣這樣偌大一個地方,革命歷史近百年,執政歷史超過70年,各個歷史時期總有大量遺留問題,或涉及干部人事,或事關政策執行,或牽扯案件處置。這些遺留問題的受害者,或者是當事人,對某個環節、結果不滿意,一直在申訴、上訪、鬧事。事實上,當時處理此事的部門早已不復存在,或者改換了牌子;又或者,參與此事決斷的人,要么調離,要么病亡,要么退休,要么進了某個不該去的地方,總之,事情已經定案或弄成爛尾、死局。可是,這種話不能說給受害者或當事人,便需要一個部門來接待、安撫、周旋。柳衛東所在的綜治辦,就是這樣一個部門。

多少年來,綜治辦內部流傳一句話:綜治是只筐,什么都能裝。

這話不合規矩,上不了臺面,卻道出了實情。

10年前,柳衛東擔任公安局副局長,主管刑偵。當時,縣委決定調他來政法委,擔任綜治辦主持工作的副主任。縣委主要領導找他談話,擺出調動他的幾大理由:

首先,綜治辦地位非常重要,是黨委政府的核心部門之一,需要政治堅定、思想過硬、作風優良、能力超群的干部來主政。

其次,你柳衛東同志當過兵,打過仗,受過傷,立過功。在公安局這些年,從普通刑警干起,一直做到主管副局長,從上到下,大家對你的品德、素養、能力一致公認。

再次,公安上正科職數有限,目前很難騰出空位。而綜治辦現在沒有正職,調你來先以副職主持全面,也是考慮到未來的發展。

柳衛東聽了,二話沒說,當即表態服從。事實上,即使領導不講這幾個具體理由,只要是組織一聲令下,他都不會有二話。當兵那么多年,別的沒學會,相信組織,服從命令聽指揮,已經滲透到每一顆毛孔,每一根毛細血管。

真是不做不知道,一做嚇一跳。接手了綜治辦,柳衛東才知道其中有多辛苦有多難。綜治辦這10年,他為主或參與處理的麻煩事,沒有上萬也有好幾千。一個綜治辦,說是正科級,掛靠政法委合署辦公,理論上可以借用公安、檢察、司法的力量,也能直接指揮有關部委辦局院行社及鄉鎮,可真正碰到具體事情,卻是有職無權,有權無力,整天求你告他,時常被人當球——有時是排球推來推去,有時是足球踢來踢去,也有極少數時候是籃球搶來奪去。這些年來,碰到最大的麻煩事,便是像二號地塊這樣的拆遷矛盾。房地產開發持續大熱,賣地容易拆遷難,政府盯著土地財政,開發商要快建多賣大賺,老百姓則在拆遷費上寸步不讓。夾縫里,就得有人擋在中間做風箱里的老鼠。柳衛東領導的這個綜治辦,便是如此角色。

柳衛東缺席聯席會議,屬于臨時起意,理由很簡單:有信訪接待,重要的信訪接待。缺席的真正原因,倒也不是因為年齡的事鬧情緒,可說到底,卻又與年齡問題有些關系。

這些天,這個年齡問題,已然搞得他心煩意亂,甚至有點筋疲力盡。從有記憶起,特別是入伍走向社會之后,柳衛東遇到的溝溝坎坎不算少,受到的委屈、誤解甚至冤枉不止一兩樁。其中多數事情,借助個人努力、組織幫助、友朋援手,基本都能找到解決辦法。即使很難解決的事情,經不住時間的沖洗,不久也便漸漸淡化而至煙消云散。可是,這個年齡問題,卻像一根刺戳在心頭,拔不掉,忘不了,無法解決,無可訴說,真的是既酸且疼,難以言表。在這過程中,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過往,無論是在公安時辦理刑案,還是來綜治辦處理麻煩棘手事,因為自己身份、地位的關系,無論思考問題的角度,還是說出的話、采取的方式方法,很可能與當事方截然不同,有時難免會出現誤解、偏差。這些,過去他從不在意,也不會在意。可是現在,此時,他忽然想起一句熟悉的話,不知是歌詞還是網絡流行語:昨天的他,今天的你,也許就是明天的我。

這句話,恰好戳中了柳衛東的軟肋,幾乎差點就觸發了他的淚點。

擦了眼淚,收拾好公文包,柳衛東打算赴縣委大院參加聯席會議。走到電梯口,迎面碰到一個人,促使他當即決定不參加聯席會議,而是請另一個副主任老徐代會。

從電梯里走出的這個人,是聞名江北縣的上訪釘子戶王躍進。

今年63歲的王躍進,原是國稅局下屬一個基層稅務所長,部隊轉業干部。25年前,此人被江北縣公安局以嫖娼名義拘留10天。拘留后,有關部門給予其開除黨籍與公職的處分。

這25年間,王躍進一直在上訪,從縣到市到省,一直到北京。上訪的唯一理由,是他不承認自己與賣淫女發生過性關系,也沒給過對方錢。

“那天我喝醉了,就跟女孩進了包間,可是我沒和她有任何形式的性接觸,我也沒給她一分錢。沒有性接觸,沒有給錢,怎么能說是嫖娼呢?沒嫖娼,怎么能雙開呢?”王躍進態度很堅決。

可是,態度再堅決,也架不住25年的奔波,更架不住從37歲到62歲的跨越。眼前的王躍進,經歷過妻離子散、滿身疾病,一點也看不出當年陸軍偵察連長的風采,更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農。

對于王躍進的申訴,從上到下已經有太多太多部門、領導關注過,調閱卷宗,詢問辦案人,實地探訪,提審涉案人,等等等等。正是因為時間長了,過問的部門、領導多了,這件事便成了公認的鐵案與死局,沒人再相信王躍進千篇一律、老生常談的申訴。

柳衛東也是。至少此前一直都是。而今天,他有點動搖了。

關于王躍進嫖娼的案卷,他早已爛熟。可是,今天他忽然有點懷疑那份案卷,有點相信王躍進的話了。

是呀,賣淫女被抓進去初期,一直說沒和王躍進發生關系,說:“那個男人喝多了,怎么都叫不醒。下邊的東西也硬不起來,怎么盤弄都挺不起。”

賣淫女的有效供詞,是兩天后才有的,說得很具體很生動,有點不堪入目。唯其不堪入目,卻又感覺真實可信。

因為嫖娼同時被抓的,還有一個老板,屬于王躍進管轄下的納稅戶。那個老板的證言,證實了王躍進嫖娼事實的客觀存在,而且同樣生動具體、言之鑿鑿。

“可是,一個人嫖娼時,除了男女雙方,會讓另外一個人看到嗎?這個證言你們也相信?”這是王躍進申訴的第二個理由。

以前,柳衛東與很多關心此案的領導一樣,重視的是公安機關制作的卷宗,包括卷宗里摁了手印的證人證言,以及蓋了大紅公章的裁定書、裁決書,并不真正關注當事人王躍進的辯護詞。可今天,具體說是眼下、現在,他開始關注后者了,也似乎有點相信了。

柳衛東越來越堅信,錯誤和冤屈,有時是不分對象的。

破天荒地,柳衛東不光給王躍進茶杯里續了兩次水,而且還從辦公桌抽屜里掏出兩包軟中華煙甩給他。起身相送的時候,他主動握住王躍進的手,真誠地說:“你放心,這事我會盡快約公安的同志碰個頭,再次走訪當事人,爭取盡最大努力還原出事實真相。”

王躍進準備下跪,被他攔住了。

眼下,他經不起這一跪。他也無法保證,是否能找到王躍進希望的公正。但是,他知道蒙受冤屈、無法申辯的滋味,他要給王躍進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送走王躍進,他馬上與公安局治安大隊長通了話,約定好碰頭時間。他很清楚,假如自己的年齡問題無法得到證實,對于王躍進的事,很可能會是個半拉子工程。眼下,他只能先趕緊做起來,死馬當作活馬醫,能做多少是多少。

星期天,晚,江北縣城西郊馬大嫂農家樂。

中午,柳衛東接到何小東的電話,說:“師爹,師傅說好長時間沒見到您老人家了,很想您,約了朱凱一起晚上見個面。”

何小東是公安局刑警大隊教導員。他說的師傅,是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陸志標,朱凱則是刑警大隊長。按照順序,柳衛東擔任刑警大隊長時,陸志標是中隊長,朱凱與何小東是剛入行的新警。刑警不像別的警種,技術性強,講究師承關系。陸志標一直稱柳衛東師傅,而朱、何二人又稱陸師傅,如此算來,柳在朱、何面前自然就是師爹級的了。

柳衛東趕到時,何小東與朱凱雙雙等在門口。見了面,沒有握手,也沒有擁抱,只有嘻嘻哈哈沒大沒小。

三個人正欲轉身,陸志標的破鑼嗓子在背后響起,不是說話,而是咳嗽,往死里咳的聲音。常年抽煙、熬夜,沒一個老刑警的身體沒毛病。

四個人在包間坐下,桌上酒菜已經擺好。私人聚會,酒是普通江北特,58塊錢一瓶。菜是紅燒雞魚之類家常菜,四冷六熱估計300塊上下。本來,這種常態化私人聚會早就定了規矩,輩分、年齡、職級由高到低分攤費用,可大多數時候,朱凱、何小東爭著買了單,卻又不肯再算賬。

三代刑警,轉瞬十幾年,柳衛東頭發幾乎全白,50歲的陸志標半白,朱凱和何小東才40歲不到,竟也夾雜了不少灰白。

“你們喝你們的,我最近不舒服,只能隨意喝點,聊天為主。”

柳衛東手捂酒杯,真誠告饒。

在場幾個人,都是曾經相攜相帶過的師徒,一起奮斗過的老同事,喝酒方面自然不會勉強。何況,大家都知道柳衛東最近遇上的事,隨意就隨意。

照例,盡著冷菜下箸,先將空肚子填個半飽,然后開喝。

兩杯下肚,朱凱第一個忍不住,張口開罵:“媽的,什么東東,明明1961年出生,現在非不認賬,偏偏要弄出個1960年來,這是哪家的混賬道理!”

何小東連連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如果真是故意改過倒還罷了。明明真是1961年出生,只是一張團表不慎寫錯,就要從根兒上徹底否定,這明擺著就是不講理嘛。咱們刑警要是按照這個邏輯辦案,天下哪還有難破不破的案子!”

陸志標舉手示意,制止兩個年輕人繼續牢騷,說:“罵大街沒用,關鍵看如何破這個局。你們兩個,前兩天不是做過分工嗎?把具體情況向老領導匯報匯報,大家再一起湊湊唄。”

柳衛東聽了,知道面前幾個兄弟暗中在幫忙,心頭一熱,舉起杯一飲而盡,全然不管什么舒服不舒服了。

“唉,別提了!”朱凱一聲長嘆,顯然情況不妙。

原來,他與那個洪科長是鄰村老鄉,家里似乎還有點八竿子勉強夠得著的親戚關系。知道柳衛東年齡出了問題,在與陸志標、何小東商量后,他趕緊設法找到洪科長,還以親戚名義送了點小東西。可是,洪科長回過來的話表面客氣,實質卻是關了門。

“洪科長說,現在干部檔案審查是大事,年齡問題很敏感,沒有人敢觸碰這條高壓線。否則,一旦追究起來,凡是與之涉及的人一個也跑不掉。媽的,洪科長不光不松口幫忙,還假惺惺勸我也不要多事,說是沒必要為了江湖義氣搭上自己的政治前途。哼,我朱凱這是多事嗎?這是江湖義氣?放屁!”朱凱憤憤難平。

“嗯,這個我也打聽過了,據說現在大家都怕染指這方面的事。為了避嫌,說是干脆一股腦兒推給一個姓許的,所有的事由他充當擋事的門神。”陸志標顯然也沒閑著。

“唉,提到那個姓許的,更有意思。”何小東一聲嘆息,一臉苦笑,說:“按照分工,我不是負責盯那個許同志嗎?這兩天通過很多線人,分別找到與此人熟悉的一些關聯對象,包括他的同學、同事、親戚、朋友、鄰居,最后總結出對他的感覺和印象,如果用一個字概括,那就是軸,兩個字就是太軸,多幾個字就是他媽的奇葩級軸!”

說著,何小東掏出一張紙,攤在大家面前,上邊列了些許同志的基本情況,包括家庭出身、個人簡歷、婚姻狀況、子女情況,等等,完全是辦案的一套。

根據何小東掌握的情況,這個許同志今年57歲,省農大獸醫學專業畢業,分配到縣農業局從事家禽家畜疾病預防方面的工作。據說,其父親是農村里走村串戶的劁豬匠,許同志從小便諳熟并熱愛此道。在農業局,需要經常下鄉指導農戶,這個許同志竟然總是隨身帶著劁豬工具,遇到需要處置的牲畜往往技癢難耐,有時甚至不由主家同意便手起刀落。久而久之,在江北廣大農村,很多農民都知道縣上有個大人物,劁起豬來一刀準。不過,因為這個原因,農業局領導沒少批評他,說這是不務正業。許同志無奈,只好收起劁刀。

收起劁刀之后,許同志又迷上另一樣行當:挑差錯。這個許同志,不光讀過大學,平常還喜歡讀書,而且讀起來必求甚解,手邊總是不離新華字典、康熙字典、大百科全書。與此相呼應,他便迷上了挑差錯,主要是報紙、雜志上的錯別字,還有就是電臺、電視上的讀音錯誤,當然也包括領導講話、報告里的差錯。許同志一旦發現差錯,從不輕易放過,而是會很認真地通過寫信、打電話、遞紙條等方式指出來,而且一般是立即、馬上。對他這個舉動,報紙、電臺、電視臺當然持熱烈歡迎態度,通常會采取一定方式回復表示感謝,有時甚至在報紙夾縫里刊登“讀者回音”并付上幾塊錢稿費。領導卻不然。試想,一個領導在臺上講話,注重的是講話內容,在意的是掌聲熱烈。誰知,臺下聽眾里竟然坐著一位啄木鳥式的人物,專門挑毛病找差錯,而且時常冷不丁當面指出來。這種狀況,誰受得了!于是,在農業局,竟然沒有一個部門愿意收留許同志,理由簡單且相同——這樣水平高的人,本廟供不下。幸好,多年來各種各樣的活動層出不窮,縣里經常需要從各局抽調人員參加,名曰搞中心。前兩年,縣里借人審核干部檔案,農業局又主動推出許同志。幾個回合下來,許同志竟然找到一個最能展示專長的位置,縣里有關部門也發現了一個寶貴人才。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堅持別人所不敢堅持,所謂各得其所,美美其美。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人就是這么個人。”何小東總結。

“天哪,原來如此。難怪難怪。”朱凱連聲嘆息。

“你說的這個情況,我還是將信將疑。我倒是在想,這個許同志如此認死理,會不會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他認識咱師傅,因為某件事對咱師傅有意見?還有,在這件事上,有沒有什么人背后插手,特別是這次競爭副處的對手?”陸志標職業特點就是多疑。

“這個我也查了,可能性很小,或者可以說等于零。”何小東語氣很肯定,道:“此人不抽不賭不嫖,沒有不良嗜好,也沒有什么軟肋,奉公守法沒話說。查了他的三親六眷,都沒有刑事或治安上的案底。好多人證實,這個許同志道德品行沒缺陷,只是過于固執。他對一件事只要著了迷,就像獵犬發現了獵物,除了專注只有興奮,完全屬于自我享受型,根本不受外界任何干擾。據說,自從迷上從檔案里找毛病,他連老婆開的小賣店都關了,直接將她趕回老家養雞去了。”

“媽的,遇到這種油鹽不進的貨,倒真難辦。他要是有點什么軟肋或嗜好什么的,反而倒好下手。”朱凱恨恨道。

“難怪上邊拿他做擋箭牌。檔案上的事,牽扯的人多,時間跨度長,各種各樣真真假假的東西相互摻雜,需要過細核實、反復甄別,這本來是件費時費力的工作。可是現在倒好,用了許同志這種認死理的人,一手拿著文件規定,一手舉著雞蛋里挑出來的骨頭,不問緣由,不容申辯,死理認到不講理的程度,倒也省事。文件是死的,老許挑出的問題也是死的,任何活人說破天也沒用。你能說文件錯了?你能說白紙上的黑字錯了?你能說他堅持原則錯了?笑話!錯的只能是你自己!”陸志標說在要害處,滿臉無奈與氣憤。

柳衛東靜靜聽著,沒有憤憤不平,只有一股暖流在心底回旋激蕩。

柳衛東病了。

先是發燒,心律不齊,頭昏,進而牽連到戰場上受傷的那個部位,錐鉆般隱隱作痛。那個部位,以前是陰天下雨才痛,現在明明艷陽高照,卻疼痛難忍。

柳衛東知道,自己病得不輕。可是,他不能請病假,也不能表現出病態,否則,人家會說你是因為年齡問題生氣,被氣病、嚇病了,甚至干脆說是畏過裝病,心里有鬼。

從某種意義上講,柳衛東的生病,確實與生氣有關。而生氣的原因,當然是年齡問題。

事實上,柳衛東在意的并不是什么副處級。對這個,他能夠看得開,也早就想開了。自己從農村出來,因為當兵才有機會考軍校,因為讀了軍校才能提干,因為提干才能轉業到縣城,因為是城里吃國家糧的干部才可以退休終身有保障,這一路走下來,充滿了偶然與機緣巧合。而且,自己上過戰場,打過仗,受過傷,身邊有很多戰友永遠倒下了,與他們相比起來,區區一個副處算得了什么呢?最近一段時間,面對那個解不開的年齡困局,他甚至好幾次想選擇退出。可是,現在僅僅是當不當那個副處級的問題嗎?不是,現在的這個年齡問題,事關是否弄虛作假、對組織是否忠誠老實的問題,是重大政治問題了。

硬撐著上了兩天班,吃了點中藥,晚上堅持跑步出汗,然后回家泡個熱水澡,竟也漸漸好轉了。

連續幾天,柳衛東專注于王躍進的事情。公安那邊,分管法制的副局長答應,將王躍進的案子調出來再捋一捋,看看能否找到一個重啟調查的突破口。做到這一步,王躍進已經很滿足很感激了。可是,對于柳衛東來說,如果王躍進真被冤枉,這才是萬里長征邁開的第一步。后邊的路,將是關山重重,艱難曲折,能否走到底,他沒有把握。

幾天時間過去,柳衛東的年齡問題始終懸著,縣里提拔副處級干部的事一時也沒有消息。

也許是感覺事情很棘手,也許是看到柳衛東滿面病容,鄭書記專門找柳衛東打了一次牌,張副書記和黃組委參加。

打牌當然是在晚上,大家都下班了,就在政法委活動室。

摜蛋,柳衛東與張副書記對門,鄭書記與黃組委對門。

鄭書記牌技一般,又喜歡責怪對門。黃組委是政法大樓上公認的摜蛋高手,帶得住水平稍欠的對門,同時也有接受批評的足夠雅量。

打牌只是幌子,真正的用意在牌外。

四個人叫了快餐,15塊錢一份,說好誰輸誰請客。

打牌,除了談牌,自然也會閑聊些別的。天南海北,家長里短。牌桌上無大小,也無尊卑,興致上來時吹牛、訛詐、諷刺、挖苦、罵街,甚至從對手手上奪牌,樣樣來得。

聊著聊著,又說到柳衛東的年齡問題。

張副書記滿肚子牢騷,說:“橫豎不能一刀切一棒箍,發現做賊的就人人是賊。有錯糾錯,有假打假,實事求是,區別對待,這才是正確的思想路線與組織路線嘛。”

“是呀是呀。最近因為柳主任這件事,咱們政法上很多干部有顧慮,有人甚至纏著我幫忙看看檔案,如果里面遇到類似情況,可以提前找證據固定或糾正,免得到關鍵時刻說不清。”黃組委表示同感。

柳衛東專心于牌,不便表態。

鄭書記好久沒抓到好牌,一直沒有講話。這時,忽然抓到一手王炸,還有兩個同花順,三下五除二便打掉所有牌,輕松做了上游。

做了上游的鄭書記,心情大好,忽然問:“衛東同志,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就是你先承認那個團表上的年齡,大家也知道那是個筆誤,是個冤枉,至少沒有作假的明顯主觀故意。然后,我們在縣里努力爭取一下,看看能不能先保住這個副處。也許在副處問題解決的過程中,你也找到了有力有效的證據,證明了團表上的年齡是錯的。你覺得,有沒有這種可能呢?”

“如果自己認賬年齡有問題,別人會抓住說是作假,還有解決副處的可能嗎?”張副書記提出質疑。

“就你聰明!沒有可能的事,我能隨便說?”鄭書記白了一眼張副書記。

這時,包括柳衛東在內,大家心里都有數,鄭書記這話估計有來頭。于是,旁邊三個人的目光齊齊盯向柳衛東。

柳衛東心里早就沒有了翻江倒海,而是出奇的平靜。

其實,答案早就有了,而且很明確。

對于那個副處,如果讓他以承認年齡有問題作前提,那他篤定會放棄。自己屬牛,1961年出生,這是鐵一般的歷史事實,是父母給予老天決定的。為了某個眼前利益,或者屈服于某種壓力,輕易放棄乃至否認這個歷史事實,是對父母的不敬,對蒼天的不恭,也是對自己生命的輕侮與褻瀆。回顧這大半生,自己不是沒說過假話,不是沒有過隱瞞。那年在戰場上,第一個沖上去拔掉那個火力點的人是自己這個代理排長,是自己用一枚40火箭彈解決問題,可是為了身邊倒下的小四川,為了他能在犧牲后穩穩獲得那個寶貴的一等功,他向組織說了假話。還有,在縣公安局刑警隊擔任中隊長時,那次遠赴新疆押解逃犯,臨近退休的刑警老彭同去,可就在老彭夜間值班的時候,逃犯脫銬跳車逃跑。一路上,老彭痛哭流涕,說他一生清白,沒想到退休前惹此大禍,生怕因此會有牢獄之災。歸隊后,柳衛東主動承攬了責任,與老彭分擔處分,并于兩個月后重返新疆抓回了逃犯。

如今想來,柳衛東無法以對錯來界定上述行為,但他堅持認為,彼時彼地,他別無選擇,無關高尚與卑劣,事關自己的良心。可現在讓他在這件事上作選擇,他不會半點勉強自己,也絕不說半個字的假話。

當然,他也明白,鄭書記是好意,張副書記與黃組委也是。

見柳衛東沒吱聲,鄭書記又問:“假如真是提前一年退了,由政法委出面,幫你聯系一家企業,肯定是規模很大、效益很好的大企業,擔任安保負責人。或者,由企業聘用,人還借在綜治辦工作,經濟上有所補償。這個方案,你愿意嗎?”

柳衛東笑了笑,說:“謝謝鄭書記,這事容我考慮好后再向您匯報。哦,輪到您出牌了。”

接下來,柳衛東有意出了幾把臭牌,讓對手輕松贏了,草草結束了牌局。

?九

下午,睡了個長長的午覺起來,柳衛東將備好的物品塞進汽車后備廂,坐進駕駛室,一腳油門直奔老家。

7天國慶長假,妻子去上海陪女兒。柳衛東不想出遠門,又不愿關在城里鴿籠一般的樓房里,就獨自回老家梁柳甸,準備住上兩三天。

出了縣城西行,沒有了樓群、人流,離開了擁塞的城市街道,路兩邊多了綠化,視野漸漸變得開闊舒展,嗅得到秋天莊稼成熟的甜香,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暢快。

15公里路程,20分鐘就到。

老宅里沒人住了。五間房子,十年前翻修過。紅色磚墻,綠色琉璃瓦,雙層落地窗,彩色吊頂,里面的家具、電器、爐灶一應俱全。院子很大,最多時可停八輛轎車。院內地面鋪了預制磚塊,四周種了些花草和景觀木,一年四季郁郁蔥蔥花香不斷。

房子是兄弟兩個共建共有。哥哥柳衛民夫婦一直住在北京,幫助帶孫子孫女。平時,隔壁堂兄夫婦幫忙照應,三天兩頭過來打掃清潔,收拾得清清爽爽。

堂哥堂嫂提前得到通知,早早守候在門前。

照例,柳衛東回來帶足了酒菜,葷素生熟,紅綠青白,包括水果、酒水、茶葉一樣不缺。

停了車,放下東西,堂哥堂嫂收拾車上物品,忙碌飯菜。

柳衛東一個人,先在祖父和父母遺像前點上蠟燭,敬上香,唱個喏,鞠了躬。

柳衛東的人生記憶,是從祖父最后一次生病開始。那年,他虛齡5歲。最原始的記憶,是祖父臨死前大概一個月,或者半個月,一位走鄉串村的畫匠,被叫來家中幫祖父描了這張像。因為祖父病得厲害,臉瘦得走形,家里人都說畫得不太像,其實,應該畫得挺逼真的。從這件事開始,到后來祖父去世、出殯,柳衛東便有了完整的記憶。

父母的像,是照片。母親的照片,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張。那時,二姐剛從無錫輕工業學院大學畢業,留在學校參加政治運動等待分配,母親獨自一人坐著汽車到江南,與女兒相挽著在惠山腳下拍了這張照片。探望女兒后的第二年,母親不慎掉落門前池塘溺亡,剪下這張照片放大做遺像,旁邊還隱約看到二姐半只胳膊。父親在世的最后那些年,柳衛東與哥哥生怕留下遺憾,每年都要為父親照很多相,留下許多精彩的瞬間。父親的這張遺像,笑得很開心,也很自然。

站在父母的遺像前,柳衛東想起很多往事。小時候家里貧窮,父母上要贍養年邁的祖父,下要撫育五個兒女,還堅持供三個女兒中的一個讀完大學、一個讀了初中,兩個兒子都讀到高中,付出的艱辛非常人所能承受。如今,兒女孫輩及至重孫輩都已成長、出息,多數在城市生活,卻未能報答養育恩情之萬一。

想到此,柳衛東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繼而,竟如開了閘一般擋也擋不住。

流了眼淚,內心感覺輕松許多。

步出院子,出了大門,太陽正緩緩西行。天上無風無云,一片碧藍,四周安靜得出奇。

在這出奇的安靜中,柳衛東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他一時不知究竟,干脆停下腳步,細心觀察。

這一觀察,竟發現一個奇異現象——村道上,田野里,除了飛鳥、雞鴨、狗貓這些動物,幾乎很少有人。即使偶爾有人,也大多是佝僂腰背、步履蹣跚的老人,或者是少不更事的孩童,絕少見到同齡人及年輕人。這樣的景象,無疑使本該生機勃勃的鄉村充滿了一股衰敗、頹唐、孤獨之氣,也與記憶中的故鄉完全不吻合。他當然知道,在老人與孩童之間,那些生龍活虎的中年人與青年人,早已紛紛離開土地,遠走他鄉甚至異國,或者至少也是在縣城、省城、上海打工掙錢。苦苦拼搏,為的是子孫后代永遠離開這片熟悉的故土。

故鄉的村莊老了。老的不是房子,也不是路,更不是景致。相反,放眼四周,全是清一色的新房子,兩層三層或四層的樓房。水泥路,中間居然劃了黃色分隔線,兩邊擺了綠色垃圾桶。樹比以前多了,各家房前屋后,土地不再金貴,糧食蔬菜不缺,最關鍵的是不缺錢,什么都能買到,便有了賞花看草的閑情逸致。可是,房子建了,路修了,樹也密了,卻少了住房、走路、看樹的人。人跡稀疏的村莊,沒有了當年的擠擠挨挨、吵吵鬧鬧,清冷得可怕。

抬頭間,柳衛東又發現一個怪異之處。老宅門前的這大片土地,足足有好幾百畝之多,從前一年四季長滿莊稼。像眼下這種時節,本該滿眼沉甸甸黃燦燦的稻穗,只等開鐮收獲。可現在一片荒涼,除稀稀拉拉的雜草,竟然沒有任何莊稼。不用問他也知道,這里前幾年由村里集中流轉,承包給了外邊來的一個商人,種了外國品種的西瓜。那西瓜又大又甜,收獲時每天田邊停滿裝貨的汽車,專門發往大城市里的高檔酒店商場。可是兩年之后,商人跑了,田地撂下了,村民再想耕種卻幾乎顆粒無收。據說,當時種西瓜時,無良商人用了什么化學肥料,加上什么禁用的除草劑,將田地里的肥力提早抽光,土壤結構被破壞了。為這事,村里找過柳衛東,綜治辦也協調過相關部門,最終只能不了了之。沒想到,被糟蹋了的土地,竟是眼前這般景象。

這些奇異現象,柳衛東似乎是頭一次發現,又似乎是早就應該發現,而是因了每次來去匆匆,沒有在意,忽略了。

晚上,柳衛東讓堂哥堂嫂多準備了些飯菜,同時擺好水果、茶水、香煙、點心,準備招待左鄰右舍的鄉親。

然而,晚飯后很久,沒有等到期望中濟濟一堂的鄉親,只來了溝北的五爺爺一個。

五爺爺,是村中年紀最長者,85歲了。解放戰爭時當過兒童團,解放后做過貧協主席、大隊支書。大躍進的時候,讓他虛報產量,不肯,被撤了職。三年困難,糾正浮夸風,又恢復了他的職務。到“文革”,村上的許大麻子造反奪權,五爺爺死死攥著大隊黨支部的公章不放,牙齒被打落三顆,肋骨折了兩根,一邊呻吟一邊說:“我這個支書是全體黨員選舉,公社黨委任命,不能讓。這顆公章,是黨交給我保管的,不能交。”

“文革”結束,平反,又做了十幾年支書。在整個梁柳甸,他說話一直管用。

柳衛東當兵,就在五爺爺手上。每次回鄉,五爺爺也總來找他說話,東拉西扯,從家國天下到柴米油鹽,隨意。

眼前的五爺爺,老態龍鐘,耳聾眼花,離不開一根拐杖。老人喜歡講陳年舊事,年輕人不喜歡聽,連家里人都聽煩了。但是,只要柳衛東回村,他總要趕來,老說重復話。多數時候,柳衛東時間很緊,沒什么空聽。但今天,他有空,五爺爺卻不講了。

五爺爺進門坐穩,喘息平定,突然大聲問:

“東子啊,你這次回來住下不走,有事,肯定有事。什么事,能說說嗎?”

柳衛東心里一驚,卻也一熱。于是,便把年齡的事扼要說了。

“嗨,東子啊,你怎么這么笨呀,這事有什么說不清楚的呢?說得清,完全能夠說得清楚。那個查你檔案、說你年齡有問題的人,他自己認為代表組織,你也認為他是代表組織,可萬一他只是代表他個人,并不真的代表組織呢?有事找組織,只能信組織。‘文化大革命那時候,村里的許大麻子造反奪權,做了那么多壞事。他每次做壞事的時候,哪次不是以組織的名義?哪次不是先拿著紅頭文件、報紙假模假樣念一通?在村里千人批斗會上,他還代表過毛主席代表過黨中央哩。可是,運動一結束,他還不是照樣被趕下臺,還差點被判刑送進監獄哩。你這事,我看不復雜,你要相信組織,相信公理公道公平!你是咱梁柳甸出去的人,多大的冤屈承受不起呢?退一萬步說,就是你在外頭暫時受了冤屈,不是還有咱梁柳甸,還有你五爺爺嘛。他們不認你這頭牛,咱認!”

五爺爺說完,長長舒出一口氣,似乎也完成了此行的任務,拄著拐棍,走了。

柳衛東起身送到門口,五爺爺不讓再送。

看著五爺爺消失在暗夜里,柳衛東忽有所悟。一個決定,瞬間萌發。

這一夜,他睡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覺。踏實、無夢、安穩。

柳衛東決定,申請提前退休。

報告遞上去的同時,他申請了休年假。

自從轉業到縣公安局以來,他這是第一次休年假,當然是最后一次,肯定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估計,不等年假休完,提前退休的報告就會批下來。因為之前,他同張副書記、黃組委打過招呼,也向鄭書記匯報過。

那個副處級,他決定放棄。關于年齡問題,也不想在正式退休時再啰唆。說白了,他既不想與組織或代表組織的什么人對抗,也不想讓自己為難。

他把移交的東西準備好,已結事項,未了事宜,重點若干,疑難些許,羅列得清清楚楚。其中,一項重點工作便是王躍進的嫖娼案。他把自己的疑問、調查思路寫在一張紙上,等到離開時交給接任者。

這些天來,他的眼前老是晃動著王躍進那張蒼老的臉,以及無助的眼神。

退休后,他不會接受任何形式的聘用、留用之類,也不會急著四處游山玩水、探親訪友,更不會整天陷于棋牌桌。他的目的地只有一個——老家梁柳甸。

為了老宅前那片荒蕪的土地,為了村道上那些孤單落寞的身影,也許,他能做點什么。

他從那里來,還要回到那里去。

可是,誰也沒想到,柳衛東的退休申請,卻在縣里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或者,說得確切一點,是給兩個極其重要的機關,出了一道天大的難題。這兩個機關,一個是洪科長、許同志所在的檔案審核機關,一個是負責干部退休的批準機關。

按常規,對于柳衛東的提前退休申請,負責干部退休的審批單位,除了走一個簡單的流程,只需在規定時限內審批同意,根本不存在任何障礙。審批的依據也很直接明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第九十三條:

“公務員符合下列條件之一的,本人自愿提出申請,經任免機關批準,可以提前退休:(一)工作年限滿三十年的;(二)距國家規定的退休年齡不足五年,且工作年限滿二十年的;(三)符合國家規定的可以提前退休的其他情形的。”

近年來,省、市、縣各級一直都鼓勵公務員提前退休,意在加速人才流動、優化干部結構,同時也希望盡量多地空出職位,讓年富力強者頂上來。

柳衛東是縣里的正局級干部,其提前退休申請需拿到一個規格不低的聯席會議上“走”一下,俗稱“上會”或“過會”。本來,這只是個形式,而且是簡單得無法再簡單的形式。試想,一個堂堂正局級干部提前退休,讓出的位置馬上就能解決一個副局轉正,副局之后又能解決一個正股提升,正股之后是副股,副股之后便是增加一個招公指標。總之,退出一個柳衛東,隨之解決一串人的問題,一串人的背后連帶著的又是一串家庭,傻瓜才會出來阻礙呢?

誰知,阻礙還是出現了,而且相當強烈、相當堅決。阻攔者不是別人,正是洪科長與許同志,或者說是他們所代表的檔案審核機關。此機關,也是聯席會議的重要參與方之一。

“柳衛東的年齡問題還沒有解決,怎么能草率批準退休呢?批準他退休,那他的出生年齡是認定為1960年呢,還是1961年呢?”洪科長提出質疑,同時通知許同志速來會場助陣。

許同志趕來會場時,氣喘吁吁,滿頭大汗,通臉潮紅,情緒明顯很激動,態度也很強硬。他將一大堆檔案、通知以及通知的通知的通知等等攤開,義正詞嚴道:“一個干部的年齡問題,絕對不是小事!如果因為一個提前退休,就讓這個問題滑過去,那就是對革命事業的極大不負責任!”

退休審批機關的負責人,根本沒耐心聽洪科長、許同志把話說完,甚至看都沒看那些通知的通知,而是將一本薄薄的《公務員法》推到他們面前,緩緩道:“按照法律規定,干部提前退休,只要是在實際退休年齡之前,符合三項條件之一,我們就可以而且應當批準。至于柳衛東同志是1960還是1961年出生,與本法律精神毫無沖突,我們依法批準怎么能說是草率呢?對革命事業有什么影響呢?笑話!”

“哄”的一聲,原本沉悶的會場,頓時活躍起來。

本來,像今天這樣的聯席會議,議題多而寡淡,缺少趣味。眼前,又是秋天午后,人人連困帶乏,提不起精神。這時,忽然來了這么個話題,大家便興趣陡增,紛紛坐直了腰、瞪大了眼等著看熱鬧,有的甚至摩拳擦掌踴躍插嘴。這一來,會場上馬上圍繞柳衛東的年齡與退休問題展開熱議并形成激烈爭論。很快,爭論分成兩大營壘:挺審派、挺批派。

挺審派以洪科長、許同志為中堅,人數雖明顯處于劣勢,卻并不甘示弱。相反,他們情緒高昂,態度堅決,語氣強硬,完全一副坐擁正義、原則、真理,且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架勢。

按計劃,聯席會議需要討論的議題很多,而且除了柳衛東退休,其余議題都很重要。可是,眼看窗外太陽漸漸西斜,預定下午半天的會期行將過半,有關柳衛東年齡與退休問題的爭論還在繼續,而且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沒有半點結束的意思。

這情景,令人似乎看到不大的會場上空,正有一只滾圓而無形的皮球飄浮著,一會兒是被爭搶的籃球,一會兒是遭推擋的排球,一會兒是搶來踢去的足球……

責任編輯 師力斌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在线啪| 毛片在线播放网址| 国产流白浆视频| 国产屁屁影院| 久久国产精品电影| 欧美a在线视频| 99国产精品国产| 无遮挡国产高潮视频免费观看| 91精品亚洲| 免费又爽又刺激高潮网址 | 亚洲清纯自偷自拍另类专区| 亚洲欧美另类色图| 国产一区亚洲一区| 久久精品人人做人人综合试看| 永久免费av网站可以直接看的| 国产成人精品一区二区不卡| 日本91在线| 日韩大乳视频中文字幕| 亚洲美女一级毛片| 亚洲一级毛片| 狠狠亚洲五月天| 男女男精品视频| 国产女人喷水视频| 呦系列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真实国产乱子伦高清| 久久久无码人妻精品无码| 在线观看91精品国产剧情免费| 成年人福利视频| 欧美曰批视频免费播放免费| 99re经典视频在线| 亚洲天堂久久|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自慰喷水| 欧美中文字幕无线码视频| 久久免费视频6| 在线精品自拍| 激情乱人伦| 香蕉久久国产精品免|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国产主播| 国产麻豆永久视频| 99人妻碰碰碰久久久久禁片| 久久a毛片| 国产午夜精品鲁丝片| 国产精品欧美日本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 正在播放久久| 97久久人人超碰国产精品| 71pao成人国产永久免费视频| 亚洲第一区精品日韩在线播放| 91福利在线看| 一级黄色欧美| 国产精品妖精视频| 国内精品视频| 人妻无码AⅤ中文字| 久久亚洲黄色视频| 国产一区二区精品福利| 午夜视频www| 99草精品视频| 狠狠干综合| 亚洲不卡网| 香蕉蕉亚亚洲aav综合| 毛片视频网址| 亚洲永久视频| a在线观看免费| 午夜少妇精品视频小电影| 国产福利影院在线观看| 午夜日本永久乱码免费播放片|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中文字幕| 欧日韩在线不卡视频| 欧美精品伊人久久| 日本精品视频| 九九热在线视频| 国产鲁鲁视频在线观看| 91丝袜美腿高跟国产极品老师| 欧美一级夜夜爽www| 国产成人精品亚洲77美色| 成年A级毛片| 亚洲三级片在线看| 成人福利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影院| 91国内视频在线观看| 天堂成人在线视频| a天堂视频| 91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