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學家艾克在華交游補考及其他

艾克（Gustav Ecke），漢名艾鍔風，德國漢學家，聲名不算顯赫。以前偶然留意到此人，陸續(xù)記下若干線索。近由承友人幫助，得見葉公平先生《德國人艾克民國時期在華交游考》（《國際漢學》2020年第4期）一文，有先獲我心之喜。據(jù)葉先生所考，與艾克相識的中國人，有魯迅、陳衍、陳夢家、瞿宣穎（兌之）、鄧以蟄、徐悲鴻、馮至、王世襄、季羨林、容庚、劉若愚、唐君毅等;而我注意到的，則有何振岱、鄧以蟄、劉敦楨、梁思成、王世襄、季羨林、容庚、葉長青。以何、劉、梁、葉四氏為葉公平君未及，茲按文本年代先后略述如下，以作補充。

葉長青，福建閩侯人，文史學者、詩人，陳衍弟子。葉氏有兩首詩涉及艾克，一作《重九夜囊螢第三樓小飲，在座者石遺師，惕庵、王孝泉二丈，德國哲學博士艾克，及達清、觀禮兄弟》：“憑高無自懷兄弟，比舍今看德不孤。暫聚東西人鴂舌，偶添諧謔笑胡盧。滿江月色真堪賞，一昔歌聲孰與俱。畢竟知音天下有，何妨碧眼對黃膚。（注：艾克謂余歌聲有希臘二千年古歌遺意。）”①一作《別艾克博士》：“卻揩醉眼看殘花，幾度前村賣酒家。條昶鞭人如奮馬，列峰對我似排衙。來歡豈是同今日，別意何堪共一艖！知汝論文應(yīng)有為（意？），暫時分手漫咨嗟。”②此二詩分別寫于1924、1925年，地點都在“鷺江”，也就是廈門。內(nèi)容大體屬于應(yīng)酬性質(zhì)，不必細論，惟可見艾克的行跡而已。

何振岱，福建侯官人，清末入沈瑜慶幕，精于詩文，屬于舊派文人。何氏有兩詩題贈艾克，大約寫于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之間，一首作《贈德國博士艾克》：“制造作民用，適宜自可已。斗奇逐無涯，翻愁為禍始。古圣貴執(zhí)中，垂教在知止。艾君賢達者，祈向得正理。我嘗詣君居，雅樸遵前軌。歷游遍南北，考古求原委。寶塔峻擎天，虹梁長跨水。木石所雕鐫，縮影過千紙。重人之所忽，此意正粹美。吁嗟趨時人，卓犖愧此士。”③開頭幾句，不脫重道輕器的舊調(diào)。至于“寶塔峻擎天，虹梁長跨水。木石所雕鐫，縮影過千紙”云云，則是指艾克用力于中國古建筑的調(diào)查研究，積累圖紙資料甚多;“重人之所忽，此意正粹美”兩句，則強調(diào)其研究的對象，系國人向來所不知自重者。另一首作《記德國博士艾克贈別語》：“人事有成毀，天然不遷移。君游賞其天，毋為人者悲。山青水自綠，終古泳與翔。重來有樽酒，為歡惟語常。”何振岱：《覺廬詩存》卷六，《何振岱集》，第241頁。這是轉(zhuǎn)錄艾克臨別時的語意，亦有一點內(nèi)涵。

艾克來華，最早是應(yīng)廈門大學之聘教授哲學和藝術(shù)（1923-1928年），他與葉長青會面，與何振岱有交往，都由于此。而正是在廈門時期，艾克開始研究古建筑有關(guān)，他后來與戴密微合著《刺桐雙塔》（1935），專門研究泉州開元寺的東西兩座石塔，也是基于此時的考察。

劉敦楨、梁思成并稱營造學社的兩大臺柱，艾克是營造學社創(chuàng)始成員，跟他們認識是很自然的。劉氏1933年有一篇《覆艾克教授論六朝之塔》劉敦楨：《覆艾克教授論六朝之塔》，《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第3卷第1期。，實以書信代論文，答復(fù)艾克請教的建筑史諸問題，涉及奈良東大寺門上橫枋、南北朝時塔的平面形狀、木塔的起源、塔上的剎、木塔的遺存、木塔的結(jié)構(gòu)、中日佛塔裝飾的異同等。梁氏則譯有艾克的《福清兩石塔》梁思成：《福清兩石塔》，《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第4卷第1期。，原文考察福州福清縣的瑞云、水南兩塔，出以隨筆的體裁，論人懷古，頗見情懷。文長皆不錄。

此后，艾克轉(zhuǎn)到清華教授德語（1928-1933年），季羨林曾是他的學生。葉先生引用了季氏的《我的老師們》《清華園日記》兩種文本，而季氏在其回憶錄里敘述更詳：“……第二位是艾克，字鍔風。他算是我的業(yè)師，他教我第四年德文，并指導我的學士論文。他在德國拿到過博士學位，主修的好像是藝術(shù)史。他精通希臘文和拉丁文，偏愛德國古典派的詩歌，對于其名最初隱而不彰后來卻又大彰的詩人薛德林（按：即荷爾德林）情有獨鐘，經(jīng)常提到他。艾克先生教書并不認真，也不愿費力。……他學問是有的，曾著有一部厚厚的《寶塔》，是用英文寫的，利用了很豐富的資料和圖片，專門講中國的塔。這一部書在國外漢學界頗有一些名氣。他的另外一部專著是研究中國明代家具的，附了很多圖表，篇幅也相當多。由此可見他的研究興趣之所在。他工資極高，孤身一人，租賃了當時輔仁大學附近的一座王府，他就住在銀安殿上，雇了幾個聽差和廚師。他收藏了很多中國古代名貴字畫，坐擁畫城，享受王者之樂。”季羨林：《學海泛槎：季羨林自述》，北京：華藝出版社，2005年，第57-58頁;另參蔡德貴整理：《大國學：季羨林口述史》，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2-73頁。

艾克的學術(shù)取徑，也值得略為一談。

艾克留下的著作，最有名氣的是兩部包含大量圖像的專書：除了上文已提到的《刺桐雙塔》，另一部是《中國花梨家具圖考》（1944）。相比之下，后者系海內(nèi)外第一部關(guān)于中式家具的著作，創(chuàng)說垂范，在學術(shù)史上更有意義。一邊是建筑，一邊是家具，兩個學術(shù)課題相去甚遠，今日看來屬于“跨界”，但在當年來說，實有其特殊的學術(shù)背景。具體地說，我以為當與營造學社的早期宗旨有關(guān)。

營造學社之創(chuàng)立，得力于舊式士大夫出身的朱啟鈐。按朱氏的意思，營造學社的學術(shù)目標雖以建筑為主，但并不限于建筑，“凡屬實質(zhì)藝術(shù)，無不包括，由是以言，凡彩繪、雕塑、染織、髹漆、鑄治、摶植，一切考工之事，皆本社所有之事”朱啟鈐：《營造學社開會詞》，《蠖園文存》卷下。。是其宗旨可謂廣義的制作之學。而由朱氏本人刊印、編纂的文獻，亦可見其學術(shù)用意：除了《營造法式》《園冶》之外，還有關(guān)于室內(nèi)家具的《燕幾圖》《蝶幾譜》《匡幾圖》（納入營造學社出版書目），有關(guān)于漆藝的《髹飾錄》;他輯錄的《哲匠錄》，即包括各類匠作（最早連載于《中國營造學社匯刊》）;此外還有關(guān)于織造的《存素堂絲繡叢刊》。又如梁思成雖專攻建筑，也著有《中國雕塑史》講義。只不過營造學社后來的成績與影響完全偏向建筑一道，且此道又能納入現(xiàn)代學術(shù)體系，遂使建筑史之學獨大，而遮蔽了營造學社的“原教旨”。比如，在林洙的《中國營造學社史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里，營造學社的內(nèi)涵已完全等同于建筑研究了。

艾克研究明式花梨（黃花梨）家具，艾克：《中國花梨家具圖考·致謝》，薛吟譯，北京：地震出版社，1991年。

具體在趣味上受到鄧以蟄的啟發(fā)，但由他是營造學社外籍成員這一背景來看，仍應(yīng)歸于廣義“營造”觀念的影響。從“營造”的立場，從“考工”的立場，室內(nèi)的工藝與室外的工藝自是相通的。正因為他承受了此種學術(shù)觀，才會將家具從收藏層面提升到研究層面，才會將本來不在學術(shù)范圍之內(nèi)的對象納入學術(shù)范圍。值得一提的是，以明式家具名聞當世的王世襄，也曾是營造學社助理研究員。可以說，營造學社不但造就了劉敦楨、梁思成，也陶冶了艾克、王世襄。照今日的學術(shù)理念來說，他們都屬于物質(zhì)文明研究的先驅(qū)。

最后僅憑我所知，附帶列出民國時對明代家具有收藏興趣的若干學人：中國人里，除了上面說到的鄧以蟄、王世襄，還有陳夢家;寓華的漢學家里，則有德國的福華德（Walter Fuchs）、傅吾康（Wolfgang Franke）傅吾康：《為中國著迷：一位漢學家的自傳》，歐陽甦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07-108頁。。在那個時代，明代花梨家具作為商品并不特別昂貴，知識階層也能消費得起。

據(jù)傅吾康回憶，福華德當時是這樣裝修住宅的：“墻柱和房屋的木質(zhì)部分——一種木架結(jié)構(gòu)的房屋——未加裝飾，保持自然的色彩。天花板按照傳統(tǒng)圖案用墊子編織物重新修理，石頭地板上鋪著墊子和古老的中國地毯。空著的墻上裝點著挑選出來的明代或‘滿洲國（按：當指清朝）時期的繪畫。所有的家具都是黃花梨的，具有古老的中國風格，適當?shù)奈恢蒙蠑[放著考究的古董，還有一對簡樸但有彈簧的沙發(fā)，很舒服又不影響純粹的中國傳統(tǒng)的室內(nèi)擺設(shè)。”傅吾康：《為中國著迷：一位漢學家的自傳》，歐陽甦譯，第107頁。要知道，對于福華德在內(nèi)的寓華人士，在家居設(shè)置方面，“艾克才是所謂的教父”，福華德自然也得到他的指導。可以想象，艾克自己的家居風格亦大抵如是。這樣，前述何振岱《贈德國博士艾克》詩里那兩句“我嘗詣君居，雅樸遵前軌”，意思也就有了著落。

[作者簡介]胡文輝（1967-），男，獨立學者（廣州 510085）。

① 葉長青：《松柏長青館詩》，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頁。

② 葉長青：《松柏長青館詩》，第46-47頁。

③ 何振岱：《覺廬詩存》卷六，《何振岱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