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以自敘傳性質的切身體驗敘寫兒時教育情狀,由此延伸出傳統而時新的教育命題。教師該如何施教?應具備怎樣的品與學?施教效果該如何檢驗?這一系列教育命題都得以文學直感的方式做出或逆向或正向的回答,進而引發社會對于讀書、教書、寫書等時代問題的深切思考。
關鍵詞:兒時教育 魯迅敘寫 教育與文學
魯迅對兒時教育多有敘寫。中國孩子認識魯迅多自《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始。這篇寫于1926年9月18日的散文是四十五歲的魯迅在中年對兒時歡樂的深情憶念,那是他生命最溫慰柔軟的部位。這對于五十五歲便因病而逝的他來說,是名副其實的朝花夕拾。朝花夕拾本來就是懷舊。有意思的是,早在1911年冬他便用文言寫了一篇《懷舊》,這也是他平生的第一篇小說。文雖小說,但自敘色彩顯明,開篇便敘寫了兒時受教情景。但與十五年后所寫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相比,所寄兒時受教之情迥異,前者憶苦,后者思甜。正是在這“苦”與“甜”之中,魯迅以自敘傳性質的切身體驗引導出教師、教學與教育乃至讀書、教書與寫書這一傳統而時新的教育命題。
學生對先生的情感很大程度上源自先生的施教。禿先生是如何施教的呢?《懷舊》特寫了對課場景:
彼輩納晚涼時,禿先生正教予屬對,題曰:“紅花?!庇鑼Γ骸扒嗤!眲t揮曰:“平仄弗調。”令退。時予已九齡,不識平仄為何物,而禿先生亦不言,則姑退。思久弗屬,漸展掌拍吾股使發大聲如拍蚊,冀禿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搖曳聲曰:“來?!庇嘟∵M。便書綠草二字曰:“紅平聲,花平聲,綠入聲,草上聲。去矣?!庇喔ュ芈?,躍而出。禿先生復作搖曳聲曰:“勿跳?!庇鄤t弗跳而出。
禿先生上對課不講解平仄,就讓“予”屬對?!坝琛备尽安蛔R平仄為何物”,那種“思久弗屬”而“漸展掌拍吾股使發大聲如拍蚊”的著急與痛苦宛在目前。先生將學生晾在那里,很久很久才以“搖曳聲”的尊榮與高慢講解。而講解也只是就題講題,給個答案,也不對屬對平仄問題進行系統講解,更沒有結合九齡孩童接受特點進行深入淺出的循循善誘。而且,草草講完之后,也不管學生聽得懂還是聽不懂,便來一句冷冷冰冰的“去矣”。從“余弗遑聽,躍而出”可見,余逃之唯恐不及的生理與心理壓迫。
更有甚者,禿先生還對學生施以體罰與人格羞辱。“予”讓王翁講山家故事,禿先生必繼至斥責,而且次日還要“以界尺擊吾首”,并責罵“汝作劇何惡,讀書何笨哉”。因此,他帶給學生的感受是“以書齋為報仇地”?!坝栌趾螛贰保热杖缒?。在這種情形下,學生只能生出兩種扭曲的向往:一是“設清晨能得小恙,映午而愈者”,這樣“可借此作半日休息”。學生裝病逃學的初情,可憐可憫。二是“禿先生病耳,死尤善”。禿先生簡直成了學生的夢魘。學生恨先生至死,可悲可嘆。
三味書屋的壽鏡吾先生施教情形,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也進行了敘寫:
我就只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后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于到七言。
壽鏡吾先生先嚴后寬,先管后教。學生在先生那里既感受到“嚴厲”,也感受到“好”。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將律與愛滲透到管理與教學之中。在具體教學方式上,他注重學生的自主性學習,增加了閱讀量。與此同時,魯迅連續用了兩個“漸漸”,強調壽鏡吾先生施教對學生接受能力的重視與培養,學習任務慢慢增加,學習難度慢慢提升,注重知識傳授的循序漸進,由淺入深。結果是,學生對他不是怕,更不是恨,而是“很恭敬”。
事實上,魯迅對壽鏡吾先生敬之終身。1915年12月3日魯迅“得壽師母訃,以呢幛子一送洙鄰(壽洙鄰為壽鏡吾次子)寓”,5日又往三圣庵奠堂吊祭。1923年1月29日,四十二歲的魯迅還收到七十四歲的壽鏡吾先生的來信,并于2月9日作復。二人的師生情誼持之終身。
禿先生的原型已很難考,不過從自敘性看,應該是魯迅親歷。對于禿先生,“予”不獨有怕,有恨,還有諷刺。對于禿先生的諷刺畫像,魯迅速描了一個細節:禿先生“歸必持《八銘塾抄》數卷”。
《八銘塾抄》何許書?原來是清代科舉課本。一位來往于學校與家之間、時常夾著本應試教材的教師形象,躍然而出。他除了照教材講講應試考題,就是在關乎身家安危利益時施展臨時應變的投機伎倆。禿先生在學生面前端起架子,以搖曳之聲呼之“來”,揮之“去矣”,斥之“何笨哉”,一副道貌岸然的博學模樣。他真的像壽鏡吾先生那樣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對于禿先生這樣的教師,早在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諧鬼》中就有精妙描畫。
聞有老學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學究素剛直,亦不怖畏,問:“君何往?”曰:“吾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攝,適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廬也?!眴柡我灾?。曰:“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汩沒。惟睡時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緲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熒熒如一燈,照映戶牖。人不能見,惟鬼神見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睂W究問:“我讀書一生,睡中光芒當幾許?”鬼囁嚅良久曰:“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云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睂W究怒叱之。 鬼大笑而去。
老學究胸中的講章、墨卷、經文、策略,大約就是禿先生時常夾著的《八銘塾抄》之類。原來教師胸中只有這些應考資料,看似教書之人,其實是不讀書之人。他們日日“營營”,可以蒙蔽世人俗眼,混口飯吃。他們讀書一生,教書一生,所讀與所教之書不過是求取功名與營生的講章墨卷,而這些在鬼神眼中竟然“字字化為黑煙”。他們施教就像墨魚噴墨,而學生整日苦讀,從早到晚,甚至連節假日都不得休息,不過是“在濃云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禿先生、老學究之類也。
對于禿先生、老學究之類教師的施教效果,李汝珍在《鏡花緣》中以傳奇手法形象再現。
唐敖道:“小弟吃了朱草,此時只覺腹痛,不知何故?!痹捬晕戳耍宦牳怪许懥艘魂?,登時濁氣下降,微微有聲。林之洋用手掩鼻道:“好了!這草把妹夫濁氣趕出,身上想必暢快?不知腹中可覺空疏?舊日所作詩文可還依舊在腹么?”唐敖低頭想了一想,口中只說:“奇怪。”因向多九公道:“小弟起初吃了朱草,細想幼年所作詩文,明明全都記得。不意此刻腹痛之后,再想舊作,十分中不過記得一分,其余九分再也想不出。不解何意?”多九公道:“卻也奇怪?!绷种蟮溃骸斑@事有甚奇怪!據俺看來,妹夫想不出的那九分,就是剛才那股濁氣,朱草嫌他有些氣味,把他趕出。他已露出本相,鉆入俺的鼻內,你卻哪里尋他?其余一分,并無氣味,朱草容他在內,如今好好在你腹中,自然一想就有了。俺只記掛妹夫中探花那本卷子,不知朱草可肯留點情兒?……”多九公笑道:“老夫雖有窗稿要刻,但恐趕出濁氣,只怕連一分還想不出哩。林兄為何不吃兩枝,趕趕濁氣?”林之洋道:“俺又不刻‘酒經,又不刻‘食譜,吃他做甚?”唐敖道:“此話怎講?”林之洋道:“俺這肚腹不過是酒囊飯袋,若要刻書,無非酒經食譜,何能比得二位。怪不得妹夫最好游山玩水,今日俺見這些奇禽怪獸,異草仙花,果然解悶?!?/p>
唐敖中探花那本卷子朱草有沒有留點情兒,書中沒有明寫,根據語境想必也化作濁氣排了出去。這樣看來,教書若僅為營生,教學僅為應考,胸中只有數卷講章,施教便不過是噴黑煙。相應地,讀書若僅為功名,便不過是吸濁氣。教育如果成為“噴黑煙”與“吸濁氣”的過程,學校豈不成了林之洋所說“酒經”與“食譜”的加工廠?如此,不管是教書人、讀書人,還是寫書人,窮其一生,不過是林之洋的肚腹——“酒囊飯袋”,哪怕是像多九公那樣年過八旬,除了濁氣,所剩便一分沒有了。
細思極恐,現實中夾著講章、講著墨卷、噴著黑煙的禿先生何其多也,整日苦讀、假日補課、吸著濁氣的學子何其眾也,所作詩文、所出窗稿類同黑煙、濁氣者何其濫也。面對朱草,唐敖尚有自愕,多九公尚有自明,林之洋尚有自嘲,而我們是否還在堂皇裝睡,繼續干著自欺誤人的營生呢?
這樣看來,教師、教學、教育最起碼要有一點老學究“素剛直,亦不怖畏”的膽量,借那位“諧鬼”之目,看看我們的頭頂到底有幾許光芒,看看教室屋頂與學校上空有無黑煙籠罩;讀書、教書、寫書更要吃兩枝朱草,“趕趕濁氣”。
基金項目: 本文為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劃研究課題“新時期以來廣西鄉土作家群創作實踐多維研究”(17BZW001)階段性成果
作 者: 陳彩林,文學博士,博士后,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研究員,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