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燕 柳琳
摘 要: 用典是詞人抒發內心感受的高超藝術手法,既構思巧妙又意蘊深邃。辛棄疾是古代詞史中的用典大家,《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更是將典故運用得淋漓盡致,將詞人與典故合二為一達到精妙的效果。通過對這首詞的用典賞析,可以點帶面地了解辛棄疾用典的來源與深意。
關鍵詞:辛棄疾 用典 賞析
用典是一種傳統的修辭手法,在古代詩歌、散文、駢文等各種文體中被廣泛應用。辛棄疾作詞熔經鑄史,豪邁曠達,化腐朽為神奇,可以被稱為是詞史上用典最出色的一位詞人,《永遇樂· 京口北固亭懷古》更是辛棄疾用典藝術的表率之作。辛棄疾在這首詞中借助典故抒發自己殺敵報國的決心、勇氣和不受重用的壯志難酬,既達到以古慨今的目的,又凸顯出詞風的豪壯沉郁。
一、用典精準,貫通全文
用典的首要原則就是要切合主題,與內容聯系密切。北固亭位于江蘇省鎮江市,北宋年間將京口改為鎮江,并沿用至今。受地理環境因素影響,與之相關的歷史事件較多,面對北固亭的無限風光,辛棄疾在懷古時,精心選擇了與京口有關的四位歷史人物:孫權、劉裕、劉義隆、拓跋燾,以及跟自己處境相似的廉頗,借以抒發心中無法排解的復雜情感。
詞的上闋提及兩位跟京口歷史事件相關的千古英雄孫權和劉裕。孫權在京口起兵,與曹、劉鼎足而立,曾使強敵曹操發出“生子當如孫仲謀”的人生感嘆。南朝宋武帝劉裕,小名寄奴,自幼居于晉陵郡丹徒縣之京口里,后在京口起事,討伐桓玄叛亂,削平內亂,率兵北伐,收復中原大片國土,代晉稱帝,成就一代霸業。詞的上闋通過對“千古英雄”孫權與“氣吞萬里如虎”的豪杰劉裕的傾慕,寄托了辛棄疾抗金復國的雄心壯志,也有對主和派不愿發兵抗敵的含蓄諷刺。詞下闋涉及與京口有關的兩位皇帝劉義隆和拓跋燾。宋文帝劉義隆不能繼承其父劉裕的功業,聽了王玄謨對北伐的吹捧,以為北伐功業唾手可得,打了無準備之仗,宋文帝曾說:“聞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封狼居胥是大話也是野心,元嘉二十七年(450),宋文帝令王玄謨倉促北伐,結果慘敗。第二年,北魏軍隊乘勝追到長江邊,魏太武帝拓跋燾在江北的瓜步山上建立行宮,即詞中提及的“佛貍祠”,這是詞中下闋所涉及的相關史實。下闋前三句痛訴劉義隆“元嘉草草”北伐失敗的往事,既是影射四十多年前北伐的慘敗,又是對即將開始的北伐可能重蹈前代覆轍的深切憂慮。“四十三年”三句,詞筆由懷古轉為追憶,四十三年前詞人率眾兵南歸經過漫天烽火的揚州,驚險的畫面歷歷在目。接下來“可堪回首”三句將筆觸轉到眼前令詞人痛心疾首的一幕——長江北岸瓜步山的百姓竟然將異族統治者拓跋燾當作神明祭奠,在他的行宮佛貍祠下敲鑼打鼓,迎神賽會。這是暗含在眼前時事中的典故,詞人運用此典,別有用意。此典此景不僅表現了詞人對統治者輕率北伐和軍民斗志松懈的深切憂慮,還表現了詞人對金人猖狂如北魏軍隊飲馬長江的憤慨。
此詞所用的故事,除最后廉頗一事之外,都是有關鎮江的史實,眼前風光,是“京口北固亭懷古”這個題目應有的內容,和大多數詞人用典不同。宋文帝是由上文宋武帝氣吞驕虜的北伐引出的,正好跟其父的功業形成鮮明對照,且宋文帝“贏得倉皇北顧”的“北顧”字面又照應了詞題中的“北固亭”,佛貍祠行宮的建立又是宋文帝草率北伐引出的嚴重后果。廉頗之典則是詞人抒發受韓侂胄排斥打擊的悲憤和報效國家的強烈愿望,全詞典故運用可謂環環相扣。此詞在以典故連綴全篇時,亦注意布局安排,以求章法之嚴謹。此詞以典故結構全篇,突破了前人以典故羅列故實或僅限于局部運用的做法,從而使得典故成為詞篇結構布局的嶄新手段,表現出辛棄疾用典故對詞體章法結構進行的積極探索。
二、用典情深,借古抒懷
抒情詩里的敘事往往就是為了交代事由,用典是對陳言舊事的裁剪和敘述,本質上也是一種敘述,像辛棄疾那樣飽讀詩書而又情感勃郁的詞人,以情鑄典,融入了他的濃郁感情和生命溫度,是典型的“事象”藝術。辛棄疾南歸四十多年來,先是屢受主和派的詆毀和打擊,被迫閑退十八年之久,晚年被起用又遭遇韓侂胄之流的排斥打擊。開禧北伐前夕,韓侘胄將辛棄疾起用作為號召北伐的旗幟,嘉泰三年,辛棄疾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次年差知鎮江府,但不久便被罷職,辛棄疾返回鉛山,直至逝世。
這首詞上闋的情感表達經由了激越到掩抑再到奮飛的轉變。開篇高唱入云,是對像“千古江山”一樣千古不朽的英雄精神的熱情贊頌,浸透了辛棄疾畢生以英雄自許的理想志意。“英雄無覓”“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則流露出對千古英豪孫權風流業績無處尋覓的低回嘆惋,其中熔鑄了詞人年輕時馳騁于抗金戰場和在南宋做官時平定暴亂以及積極籌劃抗金事業的“英雄”記憶,也包含了詞人英勇有為、政績卓著的“風流”而遭到主和派“雨打風吹”的憤懣體驗。第三句“斜陽草樹”,語氣仍然平敘。第四句則語氣上揚,詞人的感情從悲催沮抑中奮飛上升,顯得氣勢豪宕,辛棄疾以出身平凡的北伐英主劉裕自比,既突出了詞人對出身“尋常巷陌”卻“氣吞萬里如虎”之北伐雄主英風豪氣的無限欽仰,又表現了烈士暮年、豪情不減的英雄本色。詞的下闋,懷古、回憶和現實交融,更多地融入了詞人的豐富情感。“可堪回首”三句,詞人描寫了長江北岸前線百姓民族意識的缺乏和毫無斗志的民心疲軟,也寫出了金人猖狂如昔的丑態,實則是對南宋統治者偏安一隅的抨擊,也是對韓侂胄之流不重視民心的深切憂慮。最后三句,情感蘊含極為深刻豐富,“憑誰問”的追問,道出了英雄世無知音的沉痛,也包含在有生之年能得到重用的企盼。此詞借助典故抒寫復雜的人生感慨,烙上了鮮明的情感印記和個性風采,將用典推到了以情鑄典的藝術高峰。
三、用典巧妙,點石成金
南宋時,文學用典技巧的積淀已經非常豐厚,辛棄疾不甘人后,不斷創新用典技巧,陳言舊事,經過他的點石成金,使詞作精妙無比。一方面,辛棄疾大膽運用古典,巧妙移接。如“元嘉草草”三句為表現宋文帝草率北伐的荒唐,詞人不拘泥史實,大膽地將不同時段的史實雜糅嫁接在一起,表現了詞人對古典的巧妙移接和裁剪能力。這三句主要指,元嘉二十七年,宋文帝任用王玄謨為北伐先鋒,卻慘遭失敗,導致拓跋燾軍隊追到長江北岸,建康城戒嚴的史實,詞人敘寫時卻雜糅了不同時段的歷史事件。“封狼居胥”,所言的是宋文帝“聞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之事,實際在元嘉二十六年。“贏得倉皇北顧”則是京城失守后宋文帝“北顧涕交流”的悔悼賦詩,實際是在元嘉七年。這樣詞人將宋文帝“封狼居胥”的大言不慚和“贏得倉皇北顧”的悲慘下場形成鮮明對照,表現了詞人對宋文帝草率北伐的貶抑和對韓侂胄北伐要慎重以免重蹈歷史覆轍的諷勸。
另一方面,詞人善于點化陳言舊事,化腐為奇。如上闋第三、四句,面對劉裕的豐富史料,詞人敘寫時緊扣劉裕的平民出身和非凡氣度加以刻畫,將平民出身的英豪寫得豪氣萬丈。第三句“斜陽草樹,尋常巷陌”,借用劉禹錫《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以及周邦彥《西河· 金陵懷古》“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的詩詞意境,形象地展現了一幅草樹掩映、斜陽映舍的平常巷陌圖,突出了英雄出身的普通平凡和古跡無處尋覓的歷史愴然。
最后,辛棄疾善于將古典敘寫跟寫景、敘事相配合。詞上闋主要是景色描寫與懷古的古典敘寫相結合,千古江山的形勝之景、舞榭歌臺的歷史遺跡、尋常巷陌的斜陽草樹,使得古典裁剪的想象性敘述跟殘存古跡的現實圖景相映成趣。北固山俯瞰長江,形勢險峻,曾被梁武帝蕭衍譽為“天下第一江山”,“江山”冠以“千古”二字,時空并置,將讀者引入到綿邈的歷史時空中,更加顯示了北固山的雄偉氣魄和厚重底蘊。下闋則將古典敘寫與往事追憶、現實圖景相結合,將宋文帝北伐慘敗、拓跋燾在瓜步山建立行宮、廉頗老而見棄的古典,與四十三年前詞人穿越漫天烽火的往事追憶和江北民眾將異族統治者當作神明祭奠的現實圖景以及詞人因年老被韓侂胄排斥的憤懣之情疊映在一起,創造出沉郁激壯的審美意境。辛棄疾二十三歲從山東起義南來,懷著一腔報國熱情,在南方沉郁四十余載,開始遭到主和派的排擠,晚年時又遭到韓侂胄一伙人的打擊。長于用典以古慨今,正是辛棄疾詞豪放跌宕的寫作手法,而無其他豪放詞人直抒豪情、不免流于粗獷叫囂的弊病。窺斑知豹,此詞高超的用典藝術也很好地詮釋了辛詞用典藝術萬殊一本的共同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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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高春燕,佳木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中國傳統文化;柳琳,佳木斯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編 輯: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