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魯迅的《故鄉》和王十月的《尋根團》兩篇文章都描寫了同一個歸鄉模式:離去—歸來—離去模式,在這個模式下,由于時間、地點、尋求關系的不一樣,面臨的社會問題也不一樣,因此雖然經歷了同樣的懷鄉—尋鄉—失鄉的心理歷程,但是他們最后的探尋結果卻是不一致的,即相同歸鄉模式下暗含著歸鄉模式下的知識分子精神上的變遷。反抗絕望和隨波逐流展現出了知識分子在面對“鄉村現代性轉型”的問題時,他們的精神發生的巨大改變,即從獨語變成了失語,由反抗變成了妥協。
關鍵詞:知識分子 歸鄉模式 心理歷程 精神變遷
自新文化運動以后,中國的知識分子從來沒有放棄過對于“鄉村現代性轉型”的拷問,《故鄉》站在文明的啟蒙者的角度,對鄉村蒙昧進行了書寫。《尋根團》則立足于身份認同的維度,繼續了對鄉村現代化轉型的反思。《尋根團》庚繼了魯迅在一系列作品中所呈現出的知識分子歸鄉模式,兩者經歷了結構上大致相同,但內容上卻不一樣的心理歷程。兩個實質內容不同的心理變化折射出了兩代知識分子在面臨故鄉在現代化進程中的不同態度,展現了兩代知識分子在時代進程中的精神變化。
一、知識分子的歸鄉模式:離去—歸來—離去
19世紀20世紀之交,中國陷入民族危難之中,不少知識分子去國離家,開始了漫長的探索和抗爭,其中以魯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開始致力于啟迪民智,改造舊社會。在這過程之中,他們除了在心理上飽受思鄉之苦外,在思想上又多了對于故鄉的審視和質詢。《故鄉》中“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去”a。“我”在離開故鄉多年以后再次回到故鄉,但這次的回來卻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b,是為了再次的離開,因為本家業已搬走,祖屋已被賣掉。《故鄉》的歸鄉之旅是預設了再次離去的這一結果的,不論故鄉怎么變化,再次離去是必然之路。
王十月的《尋根團》庚繼了魯迅《故鄉》的歸鄉模式。它講述了楚州一群外出務工者成為“精英”后組成尋根團紛紛回鄉尋根的故事。小說以作家王六一為重要呈現對象,在東莞務工并逐漸獲得穩定生活的王六一因夢見父母斥責其不孝,想要回鄉為父母掃墓,他跟隨楚州在深圳發家致富的老板組成的尋根團回到故鄉,記憶中美好的故鄉被父母墳頭的枯草、鄉民的見利忘義、故鄉的官官相護、美好環境在追求經濟利益中急速惡化所破壞,飽嘗了故鄉的所有艱辛和難言之痛,最后只得倉皇離開故鄉。《尋根團》借王六一的“尋根”揭示出了一個社會性的悲劇,即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拔足狂奔時,有部分人因為跟不上故鄉變化的速度或者不愿意承擔故鄉變化的后果,被甩出故鄉的生存體系之外,成為無鄉可歸之人。也說明離鄉的人再也不能回到故鄉,只能再次離去的沉痛事實。
二、歸鄉模式中的心理歷程:懷鄉—尋鄉—失鄉
《故鄉》中主人公因為“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而離開故鄉,但是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卻時時記得故鄉。但是在回鄉后,卻發現現實中的故鄉和記憶中的故鄉大相徑庭。記憶中的故鄉充滿了童趣和活力,但現實的圖景卻是蕭索的荒村沒有一絲活氣。隔壁鄰居豆腐西施楊二嫂變得尖銳諷刺,貪得無厭與小肚雞腸;童年小伙伴閏土被生活壓彎了脊梁,被舊的封建等級制度所規訓。這些都使“我”對歸來所見到的故鄉產生了隔膜和深重的絕望,于是“我”不得不再次離開故鄉,去別處尋找光明。“我”所懷念的故鄉是經過記憶溢美后的故鄉,故鄉在事實上是蒙昧的,“我”對于故鄉是隔閡和絕望的,所以不得不去別的地方尋找光明。但這種離開,是被迫的,知識分子在面對亡國滅種的危機下,啟迪國民、醫治愚昧、追求民族的現代性顯然會戰勝糾纏于心的鄉土情結,并且“我”對于故鄉并沒有失去眷戀和希望。
王十月的《尋根團》中,王六一是認真想去尋根的,他對于故鄉始終懷有眷戀和牽掛。他牽掛故鄉,一方面是因為曾經生活的故鄉確實很美,另一方面因為作為外來人口雖然在城市成家立業,但卻始終沒有歸屬感和安全感。但是昔日流淌著脈脈溫情的故鄉在尋鄉途中坦露出了它的“獠牙”,家鄉官商橫行、環境惡化、親人死去、鄉鄰麻木,這些都讓王六一感到悲涼與惶恐,于是“根沒尋到,倒是把對根的情感給斬斷了。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王六一想:我真成了一縷飄蕩在城鄉之間的離魂”c。故鄉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急速潰變,使“我”這個外出者被甩出了故鄉體系之外,“我”的身份不僅在城市沒有辦法獲得體認,在鄉村也沒有辦法安放,因此只能再度離去,從地域上和情感上都離開故鄉,成為一個失鄉的人。
三、歸鄉模式下知識分子的精神變遷
李云雷認為:“如果說對于魯迅來說,他的痛苦在于故鄉是“不變”的而自己已經發生了變化,那么對當代的‘離鄉者來說,痛苦不是來自于故鄉沒有變化,而是變化得太快了,而且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發生變化:迅速的現代化與市場化不僅改變了農村的面貌,也改變了農村的文化以及人們相處的方式,而外出打工、土地撂荒以及轉基因食品、全球化市場與中國農村的關系等問題,甚至從根本上動搖了人們對傳統農村的想象。”d如果說《故鄉》中“我”對故鄉產生絕望,再次離開故鄉是因為故鄉的沉沉死氣,是因為受封建社會傳統觀念的影響,勞苦大眾受到精神上的束縛,造成純真的人性的扭曲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隔膜尚未有所改變。那么《尋根團》中王六一沒把根尋著,反而把根丟了就是因為在現代化轉型過程中,故鄉在傳統鄉土文化和現代城市化、工業化的聯合絞殺下急速潰變。從同樣的歸鄉模式、同樣的心理歷程和不同的結果可以看出知識分子精神以及生存狀態的變遷。
(一)從獨語到失語 “歸來”模式中的還鄉是抱著心中的信念和理想尋找自我的認同和心靈的慰藉。《故鄉》中,“我”于故鄉不過是 “過客”,但仍舊飽含著希望,希望后代可以沒有隔閡,希望后代有新的生活,因此在決絕的背離中蘊藏不舍的深情。《尋根團》中,在離去—歸來—再離去模式中構建了一個身份上的建構—解構—重構的過程,故鄉成為絕地,在再次出走的背后體現的是一種接受和認命。《故鄉》體現了知識分子的 “獨語”現象,“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作者回到故鄉尋找的實際上是知識分子和蒙昧者的交流,在20世紀初的啟蒙運動中,一些少數的知識分子最先覺醒和反抗,他們站在啟蒙者角度,希望能夠祛除蒙昧。但由于傳統的禁錮、知識話語的不同,他們面臨著無人能懂的悲劇,他們對故鄉的探尋包含著自己的身份認同,而故鄉顯然只能解構他們的身份,而沒有辦法構建他們的身份認同,于是他們只能在未知的歷史發展中尋找自我身份認同,只能去外面尋找這種身份認同,只能走異路,逃異地,尋求別樣的人生。他們啟蒙的身份決定了他們只能獨語和獨行。后一種歸鄉傾向實質上體現了知識分子的失語現象。20世紀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商品經濟的侵襲,現代化、城市化的熱浪高漲,知識分子的精神導師地位逐漸潰散,啟蒙者的地位不再,在經濟社會中,他們不斷退守。作者塑造的王六一這個作家的角色,他的身份認同處于一種建構—解構—重構過程之中,實際上也是知識分子在面對現代化轉型時的身份轉變,他們已經從文化先鋒的位置上退守了下來,轉變成為經濟社會中的蕓蕓眾生,沒有辦法保持自己的先鋒性。王六一每當煩悶的時候就去看看馬富貴,這并不僅僅是因為對馬富貴的感情,更大的原因是王六一要用比自己弱的人的優越感來平復自己的內心。這也說明知識分子的先鋒性和精神性不再,他們退縮在自己的陣地里,無法對社會現狀進行言說和把握。
(二)從反抗到妥協 《故鄉》一開始就已潛藏了一個困擾現代人的悲哀:精神家園的失落。小說開始就渲染出一種悲涼的氣氛,“我”在經過了二十多年的離本鄉、“走異路,逃異地”后,卻仍在為生活而“辛苦輾轉”,從這個意義上講,歸來尋鄉也就是尋找記憶中的精神家園。但“我”又是帶著失望與悲涼離開故鄉而再度遠走的,因為這故鄉已不能帶給“我”所需的慰藉和滿足,從歸來到出走表明了現代知識分子在鄉土情結和追求現代性之間精神家園的失落。但“我”仍舊是懷著希望出走的,盡管希望渺茫,但“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仍舊愿意去走這樣一條路,去爭取這渺茫的希望,為我們所未經的的生活去努力、去抗爭。但在《尋根團》中,剛開始出門務工的“我”,鄉愁是具體的,故鄉是割舍不掉的血脈。隨著父母的相繼離世,回鄉尋根,故鄉成為絕地,才斬斷了對故鄉的根。王六一在離去—歸來—再次離去過程中,經歷了尋根到失根的痛苦,但最后他已經克服了鄉土情結和追求現代化的牽扯,決絕地離開故鄉,安心地在遙遠的東莞扎根。鄉村的另一啟蒙者王中秋被趕出煙村,被迫出去打工,這也預示著鄉村啟蒙的失敗,而知識分子面對這樣的境況,卻只能妥協,讓精神家園一落再落。
ab魯迅: 《魯迅全集》 (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1981年版,第102頁,第104頁。
c王十月: 《尋根團》,《人民文學》2011年第5期,第49頁。
d 李云雷:《〈故鄉〉與現代知識分子的“鄉愁”》,《文藝報》2011年9月16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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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廖斌. 新世紀鄉土文學的身份認同、出走模式與烏托邦敘事——以《尋根團》為中心的思考[J]. 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3).
作 者: 司茜,碩士,內江師范學院黨委辦公室、校長辦公室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