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會散去的

林疋

清明時節雨紛紛。來自北方的冷鋒和來自南方的暖鋒久別重逢，形成準靜止鋒，片片纖云好重好重，水滴萬般無奈向下墜落。四月像個情緒濃重的少女，要理清世界的秩序，不允許有蓬亂的地方，她用沉默而隱忍的淚慢慢打掃、浸入，潮濕蔓延至整片大地。不過春天來了，總有碧水傳情、芳菲浸染的地方，青春就被半裹在這或無力、或飛蕩的裙子里。

第一次注意到她時，她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她用大家慣用的“履歷模板”展示自己，這沒什么特別的，但那明顯被拉得直貼腦門的頭發在眾多“蘑菇頭”中昂昂然若野鶴之在雞群。學校可以規定女生頭發的長度不能超過下巴位置，可以規定顏色的RGB值必須為（0，0，0），但總不會盯著你的頭發說它們太直了，不及格。在白熾燈的映照下，她的頭發锃明徹亮。叛逆一點點出頭露臉，現出原形。

一個叛逆的人該很有底氣，至少不會在男同學問她“幾天沒洗頭”時，選擇默默低下頭，把手指埋在發根里輕輕摩挲，試圖把頭發變得更蓬松。我想是我沒有推理天才的天賦，或者說只是由于學習生活太枯燥，我不得不發揮想象力，從一個人的頭發去揣摩她背后的故事。總之，我漸漸發現她與叛逆無緣，在“刺頭兒”橫生的青少年群體中，她乖順得簡直超乎想象。她常常替賴床的舍友打包早餐，替偷懶的值日生倒垃圾，無論主科老師如何花式占用自習課、體育課，她都從無怨言，甚至不管同學說什么她都不生氣，簡直是一名了不起的好好小姐。有一回，老師布置了一道作文題：以“學會低頭”為題目，聯系現實生活，寫一篇記敘文。“身經百戰”的中學生不會讀不懂這些要求，也沒有人會錯讀這一行字，但那節語文課，老師還是捧著一沓厚厚的作文本問大家怎么回事，為什么都寫了議論文，她只批改到兩篇記敘文。那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作文作業，因為那是一篇我沒有辦法用經歷填充的記敘文。我花了周末兩天時間，最后簡簡單單編了一個小學生式的學游泳事跡。老師把我的作文投到屏幕上，她說這是一篇“骨頭式”作文，開頭、結尾皆耐人尋味，中間嘛……你懂的。全班哄堂大笑，一起讀那段“小學生寫的故事”。同桌一邊讀，一邊笑我幼稚，我惱羞成怒，說他自己編不出來還敢笑我。另一個寫了記敘文的人是她，好好小姐成熟得不像話。年少高傲的姿態，似乎憑空就能被支棱起來，頭顱離天無限遙遠，又怎么肯低下頭呢？寫低頭的事沒有，講不肯低頭的事倒是可以說到天亮。可她竟寫，吃食是父母給你才有的，知識是學校愿意給你留個學位你才能學的，你必須站立在這被要求的一方土地。天地不過是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間的距離，不低頭，你就無處容身。乖巧，是唯一的出路。

嗬——我倒吸一口涼氣，這種風格是不是太像太宰治了？她應該是《人間失格》的忠實讀者。課后，老師希望我倆能再修改一下文章，看看有沒有機會發表到出版刊物上去。也因為這次交集，我們有了許多交流，漸漸開始熟悉起來。原來她不喜歡太宰治，而是喜歡席慕蓉。她不喜歡逃避的人生，要追逐“一棵開花的樹”的詩意。我沒有按捺住，問她為什么要把頭發拉得像兩片芭蕉葉頂在腦袋上。她哈哈大笑，復又沉默。她說見到別人拉了頭發很好看，很耀眼，她覺得自己什么都不好，不由自主地就會學別人的打扮和言行，沒想到卻弄得好丟臉。

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會全盤否定自己，是在她丟失了一本數學書之后。那時還沒有網購，書店的庫存早就被粗枝大葉的學生一掃而光，丟了必修課本可以說是一件嚴重的事。她的母親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學校，在眾目睽睽之下翻她同桌的抽屜。她羞到像一只被小孩拿去玩決斗游戲的蝸牛一樣蜷縮起來，她的母親卻像個戰士一樣——要把打仗的行軍圖趕緊找回來才行，那還有不少手寫的秘密筆記呢！在蔽日的教學樓里，烈陽還是不斷輸送著它的熱氣，在一片炙熱中，她的母親用夸張的肢體語言來表達不滿。班主任東問西問，為她借到了一本舊書。她的母親把書往她懷里一塞，語氣不善地對她說：“一個女孩子家家，怎么這么丟三落四？！”這又讓我產生了一種感覺——這樣的感嘆號必定常常捶打著她，又穿透她，她越來越稀薄、脆弱，直到穿了一個洞，又被草草揉成團，直至她忘記了自己的形狀。

…………

回憶到這里，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何其脆弱、無助的青春。為了成為一朵白云，濃重的烏云久久地注視著每一朵潔白無瑕的云。瞧著她們輕盈的樣子，她盡最大的努力去輕盈，她們被風一吹就散了，她也想稀釋身體的力量，風說怎么樣，她就怎么樣。

力不能及的云朵好想馬上離開青春這股無情的風。她覺得青春是一場大磨難，為什么她只能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地否定自己，為什么她只能聽著別人一遍又一遍否定她呢？青春是煉獄，是一把不懷好意的圖釘，要我們赤著腳踩過去。

幸好那段艱辛的路總是有盡頭的，我們會走過去，會發現自己能召喚出很多個晴天——假如你也能像她一樣，哪怕流著淚，也始終咬著牙，提著一口氣，哪怕懷疑自己，也勤勤懇懇地求學，一遍又一遍地念著《一棵開花的樹》，走過鋪滿圖釘的路途。

畢業后，她給我發短信，分享自己最近看的一些學生寫的小文章。她說，在大人看來，那些心事像河邊不起眼的碎石一樣小，可對曾經作為其中一員的她來說，可以感同身受，因為當時的她就像螞蟻，弱小到推不動一塊碎石。那時她身處荒漠，憑著以為看見了綠洲的虛幻，才一步一步堅定地走著，最終飛向了更廣闊的天空。烏云終是散去了，她沒有成為一朵白云，她是她自己。

我也與她分享，后來我才明白，苦難的青春是終身幸福的開端。我說：最近我認識了一塊很神奇的石頭——北宋時，宋徽宗給這塊石頭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叫“昭功敷慶神運石”，又給它封了個爵位，號稱“盤固侯”。雖然我們不是皇帝，也沒有領土，但青春是我們征戰一生的重要戰旗，其實它也是一塊好威武的石頭，不如我們也給這塊石頭命名，叫“羅曼蒂克”怎么樣？木心說“年少時的好事壞事，過后談起來都很羅曼蒂克”，是不是好詩意？她回了我一個吐舌的表情，說真的很羅曼蒂克。潮濕是浪漫的眼淚，就算是曬到過敏，通紅的樣子也像玫瑰一樣嬌艷。

日子過得飛快，我們終是成了圍墻外的人。盡管青春布滿了烏云，我們還是愛它，念它，永不會忘記它，于是我們以“羅曼蒂克”這一名字紀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