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時難別亦難

博兒：

你已經離開我們快兩年了。媽幾次提筆，又幾次放下，有一肚子的話，卻不知怎么和你說起。今天，當我再一次推開你的房門，看到你的遺物時，再也控制不住情感的閘門……

兒呀，你留下的，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物件，除了舊衣物、舊鞋子和用過的書籍外，再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打開你的存折，上面只剩2180多元錢。我知道，多年以來，你一直在資助失學兒童，還經常資助特困戰士家庭、慰問孤寡和殘障老人……

當媽從一個小盒子里翻出那枚金光閃閃的三等功軍功章時，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思緒一下子把我帶到了你在新疆喀什執行反恐處突任務的情景。我記得，當時你未婚妻不愿你去條件艱苦且有生命危險的邊疆執行任務，也忍受不了聚少離多的相思寂寞之苦，想讓你回家，可你拒絕了。就在你拒絕她后沒幾天，你爸爸突發心臟病，住進了ICU，病情很重。我也想借這個機會，讓你回來和未婚妻好好談談。可接到媽的電話，你哭了，說部隊正執行反恐任務，咱是特戰隊長，怎能“臨陣脫逃”呢？當時我認為你不通情理，氣得還罵了你，好長時間沒理你。可這年年底，你胸前多了一枚三等功勛章，你帶領的特戰隊也榮立了集體三等功，那一刻，我突然釋懷了。

就是這一年，組織上鑒于你突出的表現和過硬的能力素質，決定任命你為連長。可在領導找你談話時，你卻再三極力推薦比你年齡大、資歷老的同志。

第二年，你又隨所在部隊開赴西藏執行維穩任務，盡管你還只是一個副連職軍官，依然那么勇猛，依然那么堅強，始終沖鋒在前、奮不顧身。那些日子，我特別擔心，畢竟西藏的條件太過惡劣。有天夜里，你突然來電，我興奮得一躍而起，就想好好和你聊聊你那里的情況，通話不足兩分鐘，我就知道了你所在連隊有個戰士因嫌高原條件艱苦鬧情緒，玩起了“失蹤”，結果你帶著官兵找了整整3天3夜，3 天3夜你幾乎沒合眼，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因為太過惦記你，媽和你未婚妻私下決定并輾轉數千里去找你。一見你，我愣住了。黝黑消瘦的臉龐，還掛著兩塊高原紅，原本濃密發亮的頭發，竟因掉落稀疏得像個小老頭那樣，一看你這模樣，你未婚妻就哭了，可你卻笑著安慰：“軍人缺氧不缺士氣，海拔高，士氣更高。”你擲地有聲的話使媽懸著的那顆心放下了。你長大了、成熟了，天大的困難也壓不垮你了。在西藏待了6天，你陪我們的時間不到6小時。你答應帶我們游覽布達拉宮和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最后都成了奢望。

在你的遺物里，媽看到了你的畢業證書。望著證書上的照片，淚水又模糊了雙眼。你18歲就成為武警特警學院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學員。我深知特警訓練異常艱難困苦，所以堅決不同意你報考。但最終還是沒有拗過你。

特警學院入學難，畢業更難。一旦掛科，就會被淘汰退學。雖然你年齡小，但學習、工作、訓練事事爭先。實戰訓練，在野外露營，生吃青蛙、喝河溝里的臟水，你毫不退縮。整整4年你吃盡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作為母親，我只能一邊鼓勵你，一邊黯然神傷。如今，在媽的眼里，這本紅彤彤的畢業證書，已然成為你用血汗澆筑的屬于自己的一座豐碑。

在你的遺物中，我發現一個紅色的小本本，仔細一看，是你的《黨費登記本》。這讓媽一下子想起了你當初入黨的情景。那是2012年的寒假，你從大學休假回家，一進屋，你就把媽的手拉到你胸前，拿開手一看，是你胸前的黨徽。

“兒子，你入黨了！”我高興地叫了起來。

那天，咱們全家給你開慶功會。媽也喝了平生的第一次酒，媽喝醉了，心里也美醉了。

畢業那年，你原本可留在條件更好的駐守大城市的部隊，可你卻選擇了條件相對艱苦的機動師。那年冬天特別冷，你過度透支了的身體，無法抵御新建營房的寒冷，終于病倒了。手術的傷口還未愈合，你就急于回部隊，由于工作強度大，傷口撕裂、發炎了，無奈又回到醫院……

就是這年的暑期，媽準備了一大堆你愛吃的好東西，翹首盼望你歸來。然而一天、兩天、三天，直至暑假結束，也未見你的蹤影。原來，你作為國家體育總局聘請的社會體育指導員，利用暑假為北京市朝陽區的群眾社會體育活動做教授指導。后來，我又了解到，你還參加了國慶60周年安保、抗戰勝利70周年游行安保、廣州春運執勤，這些重大活動幫助你書寫了非凡的人生履歷。

窗外的雨還在下，一滴挨著一滴，媽的淚水也一顆挨著一顆，就像窗外那斷了線的雨珠。

你結婚時，婚假尚未休滿就歸隊了，因為有訓練任務，媽理解。你妻子難產時，剖腹產下一對雙胞胎女兒，你竟沒來醫院陪伴一天。媽知道，當時你調到機關工作了，因為人手少，你一人身兼數職。可你的妻子在那致命時刻，是多么希望能和你一起共渡難關啊！

從你的遺物中，媽找到一身嶄新的、還未剪下商標的西裝。那是媽和你妻子給你們結婚時置辦的最像樣的一件衣物，可樸實節儉的你卻從未舍得穿。每次回家，仍然是那身舊衣服。后來我才知道，你是怕穿名牌給官兵帶來高消費的誤導，所以一直不穿。

細想想，自從你18歲成人后，咱們母子倆總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我總想著，什么時候有時間了，咱們全家一定要好好聚聚。可在2019年8月3日晚，你在取材料的途中，遭遇醉酒司機駕車，出了車禍。噩耗傳來，我萬念俱灰。你的追悼會，我沒敢參加，我不想品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親友告訴我說，是你們支隊政委親自致的悼詞，對你給予了高度評價：你在平凡的崗位上創造了非凡的業績，書寫出了不凡的人生華章；雖因公殉職，卻永遠活在戰友的心里……

抬頭望一眼墻上的地圖，北京、新疆、西藏、廣東、遼寧、黑龍江都被你做了標記，東南西北中，我知道這些地方都有你的足跡，是你曾經生活、學習和戰斗過的地方。

天快亮了，你的兩個孩子都醒了，媽不能再和你說話了，要送她倆去幼兒園了。

媽愛你，更想你。

你的母親：孫菱蔚

2021年5月1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