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
一
《蒹葭》,是一首充滿了歧義的詩。
讀到“蒹葭蒼蒼”,你腦海里浮現的是怎樣的畫面?
是一片蒼白的蘆花枯黃的蘆葦在河岸搖曳,還是一片蒼翠在風中搖蕩?
“蒼蒼”,究竟是蒼白,還是蒼翠?
詩人站在河岸,看到這一片“蒹葭蒼蒼”的時候,是清晨,還是黃昏?是夏初,還是深秋?
雖然從“為霜”“未晞”“未已”的字眼中,我們知道了這應該是一個有太陽的早晨,露珠在草葉子上一點一點地被蒸發,直到最后干干凈凈;雖然從“萋萋”“采采”的修飾語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片青翠、茂盛、美麗而且煥發著勃勃生機的蘆葦,但是當我們為這首詩找一幅配圖時,我們仍然會選擇一片枯黃的蘆葦,低垂在暗淡的夕陽中。
——蒼蒼茫茫。
這大概是我也是許多人第一次讀到這首詩的心緒。
或許,“蒼蒼”究竟是什么顏色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蘆葦在河岸成片地長起來了,一直沿著河岸向著天邊長起來了,沿著水洲,向著對岸長起來了。
所以,有人說“蒼蒼”的意思是“空闊、遼遠”,如同“天蒼蒼,野茫?!敝信c“茫?!睂εe的“蒼蒼”那樣。
這當然是一個誤解,“蒼蒼”之“茫無邊際”的詞義是后起的?!吧n”最初被創造出來,便是草的顏色——蒼翠,或者說濃郁的綠、深綠色。然后才被借用到“天”上,如“天之蒼蒼”。也只有這樣,才符合《詩經》“重章疊句”的規律。“蒼蒼”“萋萋”“采采”,本就是近義詞。
但說“蒼蒼”是“空闊、遼遠”,錯嗎?也不錯。連天草色,不正是一片蒼蒼茫茫嗎?
千年下來,“蒼蒼”不斷被人寫進詩句,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讀起,當“cang”的音節從我們口中吐出,綿遠悠長的音韻,怎么可能不把我們的視線拉向遙遠的地方,蒼蒼茫茫?
而當“蒹葭萋萋”的“qi”流過你的舌尖從牙齒縫隙中擠出時,你被調動的,也往往是“凄凄”的印象,草色再青翠,也無非無限凄涼。
更何況,萋萋蒹葭、蒼蒼蘆葦上,還有無數的白露懸著。
朝露濕重的河岸,冷,是確鑿無疑的。
二
詩人此時此刻便站在蒼蒼茫茫的蘆葦蕩前,眺望著遠方。
——那是伊人的所在??赏豢杉?,可求卻不可得。
一片蘆葦,一道河水,彼此兩隔。
讀詩的時候,我總覺得伊人的所在是飄忽不定的,一會在遠方,一會在洲上,一會又在岸邊。但其實無論在哪里,總歸是在彼處,而不是在此處——終究是有距離的。
追尋的道路曲折,并不是因為伊人捉摸不定,而是伊人本就是不可能追尋的,無關乎道路是長還是短(道阻且長)、是起伏還是平坦(道阻且躋)、是坦蕩還是曲折(道阻且右)……
這不過是一場單相思,所謂伊人“宛在”,也無非一種遐想而已。
朝陽初升,草色鮮美,露珠可愛,這本是一個多么美妙的清晨!
詩人興致勃勃,信心滿滿,他張開了口,ang的聲韻仿佛穿透了蘆葦,飄過了河岸——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而當他終于意識到“所謂伊人”并不可得的時候,他的聲音變了,像是在自怨自憐,像是在哭泣訴說——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終于,所有的遐想再一次變成內心的苦痛,在一個個沉郁的音符內壓抑起來。等待著下一次爆發——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三
詩人的吟唱結束了,一個懸案卻就此留了下來,與之伴隨的,還有這首美妙的詩。
——“伊人”究竟是誰呢?
當我們千百年后再次讀起這首詩的時候,“伊人”就像“蒼蒼”這個詞語一樣,已經被重新塑造過了。
河畔伊人,望穿秋水,我們自作多情地以為那是一個或是在浣紗,或是在搖船,或是在采蓮的笑意盈盈、身姿窈窕且有著甜美歌聲的顧盼多情的姑娘,卻不知道這個形象不過是產自近代的比附。
伊人,伊人,誰知道TA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
但這也不重要,因為“伊人”終歸是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梢允悄硞€離家遠行的男子,也可以是一個可望難即的女子;可以是勤學苦練等之不來的明君,當然也可以是江湖逍遙不能招徠的隱士……
即使你說“伊人”象征著一份夢想,又何嘗不可呢?
美妙就在這里,當詩人有意或無意地模糊了“伊人”的性別的時候,后世的讀者卻恰好可以更方便地在詩中安放自己。
(作者單位:河南省全人之美教育科技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