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丹
(北京聯合大學 師范學院,北京 100011)
“而”是上古漢語中使用較為頻繁的虛詞,在復句中也是最為活躍的連詞性關聯標記,是眾多并列關聯標記里使用頻率最高的功能詞。連詞“而”本身的詞匯意義空靈,語法功能強大,它的出現、發展以及衰落能揭示漢語史中一些重要的實質性問題,因此它也成為傳統經生家以及現代學者們重點探討的對象。在并列復句中,關聯標記“而”的語法功能是連接兩個或多個分句,使連接更為緊密,突出和表達并列關系。本文主要考察《左傳》和《史記》(“列傳”)單重并列復句中“而”的用法,從而探討其在上古漢語中的演變情況。
馬建忠在《馬氏文通》中把“而”歸入到承接連字,指出“而”的基本功能是“惟用以為動靜諸字之過遞耳”(1)馬建忠在著述中既重視句法,又重視語義,指出了“而”的基本句法語義功能,并用大量語料來論證他的看法。如馬氏所舉例句:《莊子·逍遙游》:“怒而飛。”“而”字“以明‘怒’‘飛’兩事先后過遞之情”。《孟子·萬章上》:“攸然而逝。”“‘攸然’非‘逝’時之容,乃‘逝’前之容也。” 參見馬建忠:《馬氏文通》,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82,286,290—291頁。。呂叔湘指出:“‘而’字在本質上是個以平聯為作用的連系詞”,“‘而’字所連的兩件事不一定全是同時的(或無時間關系的),盡可以是一先一后的兩件事”(2)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呂叔湘全集》(第一卷),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77頁。。據崔永東(3)崔永東:《兩周金文虛詞集釋》,中華書局,1994年,第139頁。、楊榮祥的研究,連詞“而”在東周金文中開始頻繁出現,“大量使用是自春秋后期開始的”(4)楊榮祥:《“而”在上古漢語語法系統中的重要地位》,《漢語史學報》第10輯,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10-119頁。。武振玉對金文中的連詞“而”進行了考察,歸納出其可以表并列、順承、轉折關系等,其中“以順承關系最為多見”(5)武振玉:《金文中的連詞“而”》,《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05年第10期。。傳世文獻中,據裘燮君的研究,“‘而’最早見于西周后期的文獻”,《周易經》中“而”連接VP,均為承接關系(6)裘燮君:《先秦文獻中連詞“而”的歷時分布特征(上)》,《河池學院學報》2006年第6期。。何樂士對《左傳》“而”的用法進行了窮盡性的調查和描寫,經統計得出“‘而’連接的前后兩項大約有30%為并列關系;70%為順承關系”(7)何樂士:《〈左傳〉虛詞研究》,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447頁。。
綜合先哲時賢的研究,“而”在漢語早期可能主要是用來連接在時間順序上前后相關的事件,其句法功能主要是表承接,其后擴展到可以表其他語義關系。當然“而”的這種功能直接體現在前后項語言單位的關系之中,從詞到詞組再到分句,呈現出語法單位的遞歸性。“而”從連接承接關系衍生為連接并列關系具有一定的認知基礎。先秦漢語中還有諸多“而”前后項是并列關系的例子。
承接→并列:
(1)公子鮑美而艷。(《左傳·文公十六年》)(AP“而”AP)
(2)子玉剛而無禮。(《左傳·僖公二十七年》)(AP“而”VP)
(3)蟹六跪而二螯。(《荀子·勸學》)(NP“而”NP)
(4)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 泰伯》)(緊縮,Clause“而”Clause)
(5)七月戊戌,齊人殺子亹,而轘高渠彌。(《左傳·桓公十八年》)(Clause“而”Clause)
當“而”前后項陳述的事件在主觀性上時間觀念淡化,就有可能用它來連接并列關系的詞、詞組或是分句。如例(5),很難說哪一個事件孰先孰后。承接強調時間性,并列強調空間性,從時間到空間的轉化在人的認知領域中是較容易實現的過程。
在復句中,分句之間的其他邏輯語義關系也有可能來自于承接的轉換。
承接→轉折:
(6)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
此句中承接最前兩個分句的結果理應是“而王”,這里的“而不王”顯然是逆向的結果,此時的時間概念也已淡化,轉變為逆向陳述,由順承到逆承,這是事態發展的方向性發生了變化。
承接→因果:
(7)民知窮困,而受盟于楚。(《左傳·襄公八年》)
“前因后果”本來就具有時間序列性,有因才有果。此句中的“而”也可以有兩解,如果是“承接”意即“老百姓知道山窮水盡,從而接受楚國的盟約”;如果注重“因果”可譯為“老百姓知道山窮水盡,所以就接受楚國的盟約”。
承接→條件/假設:
(8)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史記·管晏列傳》)
上古的“而”也可用在“話題-述題”結構中體現話題或述題的對比。此句“而”用在“條件-結果”分句中凸顯話題作用。“而”與“則”在這類句子中本質還是承接連詞,轉變為條件到結果的先后也可基于時間上的隱喻機制,故從“承接”到“條件/假設”也是順理成章的。
“而”的語法功能主要是用來連接謂詞性成分,或“標記‘兩度陳述’”(8)楊榮祥:《“而”在上古漢語語法系統中的重要地位》,第110—119頁。。其實質可能跟“而”早期大量用來連接承接性事件的語法功能相關。正因為“而”表承接的功能有向表其他語義關系轉化的可能性,所以連詞“而”與其他虛詞組合的幾率更高,這是關聯標記組配靈活性的體現。以表1可以大致反映出來。
“而”表承接的功能符合戴浩一所說的“時間順序原則”(9)戴浩一著,黃河譯:《時間順序和漢語的語序》,《國外語言學》1988第1期。。時間性是人們較容易感知的。言為心聲,語言是人們思維和表達的工具,時間上的前后關聯表現在語言上便成為線性序列,這是早期先民們在言語中最常用的方式。“而”的作用就在于加強前后事件的連接緊密度,在修辭上增強頓宕效果。“而”連接并列成分的功能來源于其表承接的功能就不難理解了。
“而”關聯的實質功能在《左傳》和《史記》(“列傳”)中沒有太大變化,標記類型都以單標為主。下面擬從兩部文獻中單重復句各分句的主謂構成進行描述。
“而”所在的并列復句可以分為一主多謂式、多主多謂式和無主多謂式三種類型,共157例。
1.一主多謂式
指的是“而”所連接的并列復句中只有一個分句具有主語,多表現為后分句主語承前等同刪略。此類型在《左傳》中共80例,在“而”所連接的并列復句中比重最大。
(9)我張吾三軍,而被吾甲兵。(《左傳·桓公六年》)
(10)樂伯左射馬,而右射人。(《左傳·宣公十二年》)
(11)君富于季氏,而大于魯國。(《左傳·定公九年》)
(12)若使大子主曲沃,而重耳、夷吾主蒲與屈,則可以威民而懼戎,且旌君伐。(《左傳·莊公二十八年》)
以上例句(9)-(11)都是后分句主語承前省略的情況,只有例(12)比較特殊。從句法來看,例(12)前分句在篇章中省略了兼語句的主語,而后分句是一個完整的主謂句,若形成前后對稱的句式,后分句當為“使重耳、夷吾主蒲與屈”,同樣也是一個兼語句,當然基于語言的經濟性,這里干脆把主語以及謂語動詞都省掉了。在“一主多謂式”中,主語在后分句出現,而在前分句隱去的例子不多見。
2. 多主多謂式
指的是“而”所連接的并列復句各分句均有主語,為主謂句。此類型在《左傳》中共28例。
(13)幣重而言甘。(《左傳·僖公十年》)
(14)國多寵而王弱。(《左傳·襄公二十一年》)
(15)庶民罷敝,而宮室滋侈。(《左傳·昭公三年》)
(16)夫音,樂之輿也;而鐘,音之器也。(《左傳·昭公二十一年》)
此類型不乏緊縮復句,如例(13)、(14)等。連詞“而”與其他并列關聯標記(如副詞性的“亦”“又”等)不同,因為在句法位置上它總位于兩個或多個分句之間,這樣就會有前后項關聯的“緊”(tight)與“松”(loose)的問題,然而松緊度我們很難從文獻字面上去判斷。有的學者認為“停頓”是區分單句與復句的一個重要標準,也就是說復句內各分句沒有單句內各項成分聯系得那么緊密,然而這在古漢語文獻中就不是特別適合,因為這種停頓往往會帶有主觀性,如例(14)也可以在“而”前有停頓,即“國多寵,而王弱。”基于“而”前后成分的輕重,(10)這里的輕重指的是話語本身的長度,用符號體現為字符的多少,“而”兩邊分句越長,類似于“而”所擔負的質量較重,前后項的關聯度越松,反之則越緊。從人的認知來講,緊縮句內的前后成分關聯度較緊,但不能僅憑這一點把它排除在復句范疇之外。我們把“單句—緊縮句—復句”看作一個連續統,緊縮句為過渡階段,是復句的一個非典型形式。
3.無主多謂式
指的是“而”所連接的并列復句各分句無主語,常體現為已知的主語承之前的篇章省略。此類型在《左傳》中共49例。
(17)賂尹氏,而禱于其主鐘巫。(《左傳·隱公十一年》)
(18)必以蕭同叔子為質,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左傳·成公二年》)
(19)行歸者,而逸楚囚。(《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20)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左傳·昭公十二年》)
以上復句中,各分句均無主語,一般前后項主語相同,在上文中是已知信息,沒有出現的必要性,如例(17)的主語實為“隱公”。
《史記》(“列傳”)由“而”連接的單重并列復句共201例,也擬從以下三方面進行描述。
1.一主多謂式
共57例。
(21)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翟之長也。(《史記·張儀列傳》)
(22)秦使向壽平宜陽,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皮氏。(《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
(23)今王妒楚之不毀也,而忘毀楚之強韓、魏也。(《史記·春申君列傳》)
(24)足下將陳留之眾,據陳留之城,而食其積粟,招天下之從兵。(《史記·酈生陸賈列傳》)
例(24)為三個分句并列,“而”位于末分句之前。
2.多主多謂式
共126例。
(25)以為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26)臣聞功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上。(《史記·張儀列傳》)
(27)秦強而趙弱。(《史記·張儀列傳》)
(28)良醫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敗之事。(《史記·范睢蔡澤列傳》)
此類型在《史記》中所占比重最大,用法最為突出。例(26)為并列復句作賓語,例(27)為緊縮復句。
3.無主多謂式
共18例。
(29)其治容容隨世俗浮沉,而見謂諂巧。(《史記·張丞相列傳》)
(30)竇太后大怒,乃罷逐趙綰、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31)能信意強秦,而屈體廉子。(《史記·太史公自序》)
例(29)隱去的主語是上文的已知信息“韋丞相玄成”。例(30)并列復句“乃罷逐趙綰、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的主語很明顯是上一句的“竇太后”。例(31)前后分句省略的主語是“藺相如”。
可以看出,《左傳》中“而”連接的并列復句以“一主多謂”式為主,比重接近一半。《史記》中具有明顯優勢的是“多主多謂”式,超過了總數的60%。由此,我們既可以看到“而”在連接功能類型上的變化,又可以看到語言本身的發展演變。
在連接功能上,“而”在《左傳》并列句中的“兩度陳述”主要體現為“一主兩度陳述”,即連接同一事物或人的具有關聯的事件或狀態。后分句主語常因與前分句相同而承前省略,這符合語言的經濟原則。在同一話題鏈中,沒有必要把相同的主語或話題結構反復述說,因為后分句的主語部分往往是舊信息,而謂語部分是新信息,這才是需要突出的,除非主語需要反復強調而復現。這與上古漢語早期語言簡練蘊藉的特征相符合。
“而”在《史記》并列句中的“兩度陳述”主要體現為“多主兩度陳述”,即連接不同事物或人的相關、相對的事件或狀態。隨著語言的發展,“而”在“一主兩度陳述”中,其句式從外在形式上與并列復句對稱性的要求不是十分吻合。對于“而”來說,所謂對稱格式應該是“主+謂,‘而’主+謂”,(11)其實這也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對稱,嚴格的對稱應該是“主+謂,而,主+謂”。在復句中,“而”往往與后分句結合得較緊,之前有一個語氣的停頓。而“一主”式的格式為“主+謂,‘而’謂”,若把“而”當作句子的中心標志,后一格式顯然頭重腳輕。因此,作為聯系項居中的“而”有可能在并列復句對稱性的驅動之下轉而傾向于形成“主1+謂,‘而’主2+謂”,不是同一主語的復現(因與經濟原則相悖),而是不同主語相對為文,且還可能傾向于字數上的等同。
另外,《史記》中“多主多謂”式多用“而”來連接,實際上也體現了“而”在復句中連接功能的增強。“一主多謂”式因前后分句的主語相同,一般后分句主語承前省略,整個復句的整合度較高;而“多主多謂”式因各分句主語一般相異,前后分句的獨立性強,這就更需要黏合劑來增強整個復句的緊密度,這個黏合劑在此就是關聯標記“而”。這是并列復句本身的需求,也是“而”連接功能的體現。
《左傳》中用“而”連接的并列復句常為兩項分句,而《史記》(“列傳”)中出現了多項并列分句用“而”連接的情況,且位置也有所變化,“而”的關聯標記模式呈現多樣化發展。
Haspelmath(2004、2007)在語言共性上總結了有標并列句在邏輯上的幾種類型,可以看出標記在關聯模式中的不同位置(A、B代表的是并列項,co 代表的是并列標記),其中單標的d類模式是未經證實的。(12)M.Haspelmath,Coordinating Constructions: An overview, M. Haspelmath,ed. Coordinating Constructions, Amsterdam/Philadelphia : John Benjamins,2004,p.6; M.Haspelmath, Coordination, T. Shopen,ed. Language Typology and Syntactic Description Vol.II:Complex Constructions(2nd.),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 p1-51.
單標 雙標
a. A co-B e. co-A co-B
b. A-co B f. A-co B-co
c. A B-co g. A-co co-B
d. co- A B h. co-A B-co
《左傳》和《史記》(“列傳”)并列復句中的“而”如果不考慮與其他標記的組配情況,其標記模式如下:

表3 “而”在并列復句中的標記位置模式
Ⅰ式是《左傳》《史記》并列復句中“而”最為常見的標記位置模式,“而”連接的多為兩項并列,位置居中,依附于后分句。這對應于Haspelmath(2004、2007)單標中的a式。如:
(32)賈季怨陽子之易其班也,而知其無援于晉也。(《左傳·文公六年》)
Ⅱ式是多項并列復句。《史記》中的“而”連接的多項并列句有所發展,其中三項并列4例,四項并列6例,“而”僅在末項分句前出現。Haspelmath曾探討了跨語言的多項并列,認為在許多語言中,具有多個并列項的并列句允許(甚至要求)并列標記省略,最常見的情況是,除了最后一個并列標記,其他標記都被省略了,典型的如英語、法語等。(13)M.Haspelmath, Coordination, T. Shopen,ed. Language Typology and Syntactic Description Vol.II:Complex Constructions(2nd.),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11-14.上古漢語的“而”在多項并列復句中也具有此共性特點,標記的省略符合語言經濟原則。如:
(33)故慎到著十二論,環淵著上下篇,而田駢、接子皆有所論焉。(《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34)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史記·貨殖列傳》)
Ⅲ式中《史記》“而”的位置依附于居中分句。這類模式例句不多,常見的是三項分句的并列,如:
(35)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史記·太史公自序》)
Ⅳ式是《左傳》《史記》均有但為數最少的標記位置模式,“而”在三項并列中依附于后兩個分句前。如:
(36)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踐、能否,而又善為辭令。(《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37)故騏驥不能與罷驢為駟,而鳳皇不與燕雀為群,而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史記·日者列傳》)
與《左傳》相比較,《史記》“而”的關聯位置模式更為多樣化,主要增加了Ⅱ式和Ⅲ式。這一方面體現出并列復句在上古漢語后期變得越發復雜。“而”從連接兩項分句發展到以連接兩項為主、多項為輔的情況,是復句復雜化的結果。另一方面隨著分句的增加,并列復句需要用關聯詞來強化并列關系。多項分句會使復句中分句間的關系變得相對松散,整體性較弱,越是松散的并列復句越需要“而”這個黏合劑對復句進行整合和強化。“而”在復句中的位置在上古漢語后期總體來說較為固定,無論是兩項還是多項分句,歸納起來其標記位置的特點傾向于用在末分句之前,并且與緊鄰前的分句有語調上的停頓。李占炳認為,這種處于“倒數第二位置”(即在最末并列項之前的位置)的并列標志起到“預示結束”的作用,這具有跨語言的共性特征。(14)李占炳:《并列結構的類型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59頁。
Ⅰ式(“A,‘而’-B”)是兩部文獻中最突出的類型,表明上古漢語的并列關聯標記“而”是以連接兩項并列為主,且位置居中。居中型的關聯標記符合Dik提出的“聯系項居中原則”。(15)S.C.Dik,The Theory of Functional Grammar.Part 1: The Structure of the Clause,Eds.By K. Hengeveld, Second, revised version, Berlin & New York: Mouton de Gruyter,1997. p406.劉丹青指出:“聯系項的優先位置為:(i)在兩個被聯系成分之間;(ii)如果聯系項位于某個被聯系成分上,則它會在該被聯系成分的邊緣位置。”(16)劉丹青:《語序類型學與介詞理論》,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69頁。Ⅰ式中“而”在兩個并列分句之間,且在句法上多依附于后分句,處在邊緣位置,可見“而”是一個前置性的連詞(prepositional conjunction)。在并列復句中一旦有單標關聯詞的介入,就很難做到絕對的對稱。Haspelmath曾提到:單標的關聯模式除了前面提到的“a-b”這四種,還有一種邏輯上的模式就是對稱的三分結構,即:“[A] [co] [B]”。然而在英語和其他歐洲語言中,普遍存在的是“[A] [and B]”,似乎所有的語言都有這樣或那樣的不對稱性。(17)M.Haspelmath, Coordinating Constructions: An overview, M. Haspelmath,ed. Coordinating Constructions, Amsterdam/Philadelphia : John Benjamins, 2004,p6.“而”這種并列的前置性連詞在類型學上與漢語的介詞類型相和諧。劉丹青舉了英語中的連詞“and”,在句法上也屬于“前置性的連詞”,“英語里面,核心居前是優勢的,所以連詞也要核心居前,放在它所關聯的并列肢或從屬句之前”(18)劉丹青:《語言類型學》,中西書局,2017年,第232頁。。先秦漢語中,“介詞以前置詞為主”(19)劉丹青:《語序類型學與介詞理論》,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22頁。,因此上古漢語的“而”作為并列關聯詞也傾向于前置。
《左傳》《史記》并列復句中的單標“而”占絕大多數。正因“而”連接功能的強大以及它所連復句中分句語義關系的復雜性,使得“而”容易與其他關聯標記組合形成雙標或組標,體現出標記組配的能產性。在《左傳》和《史記》中,有與“而”組配的雙標“而又”“而亦”等,組標“既……而又……”等,以及表正反并列的語法框架“不……而……”“非……而……”等。具體用例見下表。

表4 “而”在并列復句中的標記組配類型模式
“而”在兩部文獻中與其他標記的組配用例雖然數量不多,但種類豐富。它可以與副詞、動詞等組合形成雙標或組標,從而突出并列復句中表類同、累加、正反等語義功能。《史記》“而”的組配類型及其用例并沒有異軍突起,單標“而”仍然占主流。
從復句組配模式中標記的位置來看,“而”是一個居中型的前置性連詞。但其他標記多數是具有連接功能的副詞,甚至是動詞(如“無”),因此,它們作為聯系項在句中的位置就不是居中,而是嵌入分句中。如:
(38)故管子不恥身在縲紲之中,而恥天下之不治。(《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
此句為正反類的并列復句,前分句表否定的副詞“不”作為聯系項嵌入主謂之間。
有的看似居于分句前,實則是分句主語省略的結果,基本上都屬于嵌入型關聯標記模式。如:
(39)既無武守,而又欲易余罪。(《左傳·襄公十年》)
這里的“既”和“又”前的主語承前省略,是嵌入型的具有關聯功能的連詞和副詞。還有某些標記確實是位于分句前的,如:
(40)非其德薄也,而形勢弱也。(《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
此句的“非”是正反并列中居前的標記,此格式屬于Hasplmath所說的雙標中的“co-A co-B”關聯標記模式。(20)M.Haspelmath, Coordination, T. Shopen,ed. Language Typology and Syntactic Description Vol.II:Complex Constructions(2nd.),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 p6.但“非”在上古漢語并列復句中并不是一個典型的前置型標記,主要用法還是位于分句中的主謂之間,或位于分句前而主語承前省略,這是由“非”的副詞屬性所決定的。在這些并列的標記組配中,副詞或動詞性標記都不符合“聯系項居中原則”,因為它們都不是“而”這類的連詞性的聯系項,虛化程度還不是很高,還具有實詞或半實半虛詞的語法屬性。
梅廣曾說:“上古漢語是一種以并列為結構主體的語言”,“上古漢語發展出一個語義無標(semantically unmarked)的并列連詞‘而’,很可以用來說明以并列為結構主體的語言的特質”(21)梅廣:《上古漢語語法綱要》,(臺北)三民書局,2015年,第181頁。。他這里所說的“并列”實際指的是與“主從”相對的概念,類似于傳統復句分類所謂的“聯合”。“而”在上古漢語作為一個通用連詞,除了主要連接陳述性的聯合結構之外,其功能還泛化到連接偏正結構。如:
(41)豕人立而啼。(《左傳·莊公八年》)
(42)吾嘗終日而思矣。(《荀子·勸學》)
在復句中,“而”除了連接聯合復句中的表承接、并列、遞進等關系的分句,也可在偏正復句中連接因果、轉折、假設等關系結構,如:
(43)初,斗克囚于秦,秦有殽之敗,而使歸求成。(《左傳·文公十四年》)
(44)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45)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禮記·中庸》)
例(43)中“而”連接的是“前因后果”式的因果關系復句。例(44)中“而”連接的是轉折分句。例(45)中“而”用在前分句的“話題-述題”結構中表“假設/條件”關系。
“而”在上古漢語的功能擴展表明:“上古漢語這種以并列為主體結構的語言會把一些不是并列關系的結構也當作并列結構來處理。”(22)梅廣:《上古漢語語法綱要》,第182頁。這在句法表現上具有類型學意義,如英語的“and”也屬于此類情況。
在《左傳》并列復句中,“而”不僅作為居中型連詞連接并列分句,還可作為分句中的嵌入型連詞在對待復句中表對比關系,這類復句中的分句一般為“條件-結果”緊縮句,多是“話題-述題”結構,“而”在這樣的復句中與表對待的連詞“則”的功能類似。如:
(46)凡祀,啟蟄而郊,龍見而雩,始殺而嘗,閉蟄而烝。(《左傳·桓公五年》)
(47)凡馬,日中而出,日中而入。(《左傳·莊公二十九年》)
(48)楚一言而定三國,我一言而亡之。(《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若單看以上例句各分句間的“而”,前后連接的不是并列項;若看復句整體,“而”在各分句中凸顯對待關系,可以用“則”進行替換。《左傳》中不乏配標“則”用在單重并列復句中的用例,據筆者統計有40余例,如:
(49)輕則寡謀,無禮則脫。(《左傳·僖公三十三年》)
(50)彼出則歸,彼歸則出。(《左傳·昭公三十年》)
筆者(2020)曾探討過此類“則”的用法和功能,認為“則”在對待并列復句中具有語用上的對比功能,可以看成是并列關聯標記;并把對待并列復句中的“則”和與之功能類似的“而”進行了簡單對比。(23)楊丹:《上古漢語并列復句關聯標記“則”——基于〈左傳〉與〈史記〉的考察》,《漢語史研究集刊》第28輯,四川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76—93頁。
此類“而”的用例在《左傳》單重并列復句中約18例,但還沒有形成與“則”搭配使用的情況,其表對比的功能還不夠成熟。到《史記》中,就出現了“而”和“則”前后搭配的用例。如例(8),又如:
(51)與楚則漢破,與漢而楚破。(《史記·季布欒布列傳》)
這兩例中“而”與“則”的功能已基本趨同。可見到《史記》中,“而”從主要連接陳述性的并列結構擴展到在并列復句中可表對待關系。筆者(2020)認為,“而”的這種功能是基于對“則”的類推機制所形成的結果。因為二者在承擔的語義連接功能以及句法功能上都有諸多相似性,容易產生共向性發展趨勢。但“而”的對比功能不如“則”表現得那樣突出,并不是其作為連詞的主要句法功能。因為“而”在對比并列句中表現得“話題-述題”性遠不如“則”那么徹底。“而”前的成分常見為條件小句、動詞或動詞性詞組,較少出現名詞性成分。典型的話題是指稱性的,“而”卻是以連接陳述性成分為主。當然陳述性成分也可以作話題,但沒有指稱性的名詞那么典型。筆者認為,“而”符合“聯系項居中原則”,“傾向于突出并列復句的對稱性”,而“則”更傾向于放在分句的“話題-述題”間,“突出并列復句的對比性”(24)楊丹:《上古漢語并列復句關聯標記“則”——基于〈左傳〉與〈史記〉的考察》,第87—89頁。。
“而”在上古漢語是一個十分活躍的連詞,其主要功能是連接陳述性的聯合結構。“而”的并列連接功能來源于其承接連接功能。通過《左傳》與《史記》的比較可知,從上古漢語中期到晚期,“而”在并列復句中從主要連接“一主兩度陳述”發展到連接“多主兩度陳述”。“而”的關聯標記模式呈現多樣性發展趨勢,主要表現為關聯位置模式的多樣化,兩部文獻中“而”的標記組配模式均體現為豐富性和能產性。“而”在上古漢語中不僅作為居中型連詞連接并列分句,還可作為分句中的嵌入型標記在對待復句中表對比關系,其功能擴展到類似于“則”的用法。
“而”在上古漢語并列復句中的演變主要與以下兩個問題相關:
其一,并列復句的復雜化。復句到了漢代,其構成更為復雜,復句的長度有所增加,傳遞的信息量越來越大,這符合語言發展的一般趨勢。《左傳》簡約而《史記》更趨繁復,這是語言明晰性規則使然。何樂士通過對兩部文獻的細致研究,總結出“由《左傳》到《史記》,語法變化的總趨勢和主要特點,就是句子結構的復雜化”(25)何樂士:《〈史記〉語法特點研究》,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2頁。。
其二,“而”連接能力的強化。上古漢語并列復句總的來說是無標多于有標,標記正處于蓬勃發展的初期階段。這表現為:各關聯詞所連接的語義關系類型不固定;標記類型以單標為主,雙標用例少;標記的關聯功能相互滲透,很難出現各司其職的局面。“而”是復句關聯標記中最為耀眼的明星,它功能活躍,連接能力強大,是一個通用型關聯標記,它的使用在上古達到高峰。《史記》中“而”連接“多主兩度陳述”的崛起是“而”作為黏合劑以增強復句緊密度的體現。《左傳》中“而”關聯的往往是兩項并列分句,多項分句往往不用“而”;到《史記》中“而”能駕馭兩項、三項甚至是多項并列句。“而”在《史記》中的關聯位置模式也更為多樣。在并列復句中“而”還呈現出功能擴展的態勢。這些變化表明:“而”在復句中的關聯功能逐步增強,標記在篇章中的作用越來越明顯。
因并列復句的復雜化以及“而”連接功能的強化,導致了“而”在上古漢語并列復句中呈現出以上諸多變化。“而”作為一個“語義無標”的連詞,有無“而”在語義上對并列句并無太大影響,因為文獻中有大量不用任何標記的兩項或多項并列復句,重要的是它在復句或篇章中的關聯功能。“而”在并列復句中的主要作用是表達并列關系,并且保持前后分句的緊密性和連貫性,從而凸顯復句句法單位的整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