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說中私塾書寫的分層與斷裂

劉天舒

內(nèi)容摘要：明清小說私塾書寫具有雙重顯著傾向：一重表現(xiàn)上層社會私塾生活荒唐逸樂、子弟頑劣放縱;一重表現(xiàn)下層社會私塾生活壓抑冷清、學生勤勉清苦。塾師教學態(tài)度與學生求學態(tài)度呈現(xiàn)出三種斷裂的情況：一是塾師認真細致、學生貪玩放縱;二是塾師平庸狡詐、學生聰慧勤奮;三是塾師落魄貪財、學生難遇良師。私塾與鬼怪的聯(lián)系主要表現(xiàn)為塾師與鬼怪身份的融合：鬼怪學問化、塾師化，塾師成為鬼怪知識的掌握者。

關(guān)鍵詞：明清小說 私塾書寫 師生形象

明清小說中，以私塾學習生活為書寫對象的文本主要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現(xiàn)實性、世俗性較強;另一類虛幻性、神秘性較強。前一類文本又可從兩個角度來理解：一是從私塾學生的角度，展現(xiàn)了上層與下層社會私塾生活的雙重趨向;二是從私塾師生態(tài)度差異的角度，展現(xiàn)了塾師教學態(tài)度與學生求學態(tài)度的明顯斷裂和由此造成的戲劇效果。

一.私塾書寫的雙重趨向

私塾書寫文本中，表現(xiàn)上層社會私塾生活荒唐逸樂、子弟頑劣放縱與表現(xiàn)下層社會私塾生活壓抑冷清、學生勤勉清苦兩種趨向尤為顯著。

《二刻拍案驚奇》中，汴京子弟郭信家境殷實，父親送他到學館，租了三間幽雅的房舍供他居住，他卻嫌房間不夠華麗，在學館空地上又蓋了幾間房;他身上穿的永遠是嶄新的衣服，洗過的衣服不再穿;他揚言錢財沒有用盡的一日，把鋪張浪費、目光短淺、不學無術(shù)展現(xiàn)得淋漓極致?！缎咽酪鼍墏鳌分校覇T外的兒子狄希陳無心學習，頑劣不堪：父母為他蓋書房，請了程先生教他，家中多了不少的開銷，他卻裝病不去上課，還愛捉弄老師，染紅先生的鼻子，設計先生跌進茅坑。

《紅樓夢》中，賈寶玉與秦鐘進入賈家族塾讀書。入塾前，秦邦業(yè)苦心籌措了二十四兩贄見禮，只為秦鐘能夠進步。入塾當天，襲人為寶玉準備好書本文具、衣服暖爐，三四個奴才在旁伺候他。賈母也給了秦鐘不少幫助。家庭為二人的學習打點好一切，但二人并不珍惜，與香憐、玉愛眉目傳情。賈家族塾中早有不正之風：塾師賈代儒的長孫賈瑞勒索學中子弟，巴結(jié)薛蟠謀取私利;薛蟠結(jié)交金榮等同學，以滿足自己的龍陽之興;以金榮為代表的學生造謠成性、傳謠成風。茗煙鬧書房時，硯臺、書篋成為打架的武器。家塾中，家族各系的權(quán)勢決定著子弟的地位，是非無法明辨，學生們無法養(yǎng)成正直的品性。

《聊齋志異》中的大男、褚生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大男為妾室所出，他和母親受到正室欺凌，沒有錢念書。塾師見大男聰慧，免費教他讀書，他七八歲時讀通經(jīng)書，十歲時能做文章，足見其聰明勤奮。褚生同樣刻苦，他從白天學到半夜，每學一個月就要做工半月以賺取學費。塾師呂先生連回鄉(xiāng)的路費都沒有，卻免除褚生的學費，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照顧，雖然褚生的身份是鬼，但他與呂先生的師生情真實深厚?！墩f岳全傳》中，岳飛家境貧寒，只能踩著凳子、扒著墻頭聽周先生上課。

從私塾學生的角度看，上層社會的學生生活富足，私塾是他們交往、游戲的樂園，學習氛圍閑逸輕松;下層社會的學生交不起學費，有一個入塾的機會就能讓他們倍感珍惜，私塾是他們求知、成長的殿堂，學習態(tài)度嚴肅認真。

二.私塾書寫中的斷裂

私塾書寫中也有塾師和學生都認真為學的文本，如《麟兒報》中的文先生和幸天寵、廉清，但表現(xiàn)塾師教學態(tài)度與學生求學態(tài)度之間斷裂的文本相對更多。

1.上層社會：塾師認真細致、學生貪玩放縱。《醒世姻緣傳》中的先生程樂宇在狄員外夫婦的熱情款待下，悉心地教導貪玩的狄希陳，引導他考中縣試、府試。《紅樓夢》中，寶玉經(jīng)常以病推脫，不愿念書。賈代儒接受了賈政的囑托，借用《論語》中“后生可畏”“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兩句提點寶玉，又為他安排了理舊書、念文章、做文章的學習計劃?？梢?，賈政希望兒子通過科舉揚名立萬，延續(xù)家族的繁盛。賈代儒作為家族一員有著同樣的期待，但他悉心教導寶玉的出發(fā)點又與賈政不同：賈代儒沒有官職、子孫早亡，在家族中處于弱勢地位，依附著賈母一支生活，將寶玉管教好有利于賈代儒維系與賈母、賈政的關(guān)系。

2.上層社會：塾師平庸狡詐、學生聰慧勤奮。《麟兒報》中，逄寅學問不濟、嫌貧愛富，只教幸尚書的兒子，不教幸尚書的窮女婿廉清，廉清卻自主學習，遍覽群書?！顿惣t絲》中，常蓼才學平庸，靠賄賂中間人被推薦到裴吏科家，大賺一筆，可惜學生裴松十歲就能背誦四書五經(jīng)，卻為庸人所誤。

3.下層社會：塾師落魄貪財、學生難遇良師。下層社會大多數(shù)塾師以設館講學為收入來源?！毒劳ㄑ浴分械膮呛?、馬德稱和《聊齋志異》中的呂先生、浙東書生、鄧成德都落魄到?jīng)]有路費回家的地步。呂先生不以教幾個孩童為志向，鄧成德為賺錢改行經(jīng)商，教學是他們謀生的手段而非熱愛的職業(yè)。《儒林外史》中的周進、權(quán)勿用、虞博士也是如此，不斷地參加科考，對教學沒有熱情。

塾師形象也有丑惡非常的一面?！缎咽酪鼍墏鳌分械耐魹槁吨幌胫嶅X，買田放債，四處交際，甚至造謠學生?！镀缏窡簟分械暮罟谟癫皇貙W規(guī)：讓譚紹聞只讀通俗時文如《西廂記》《金瓶梅》;稱讀書只為求功名;教學生套用他人的文章;在外看戲喝酒賭博，偷懶不去上課，耽誤了紹聞三四年的時間，還讓他生出了聲色嫖賭的心思。《閱微草堂筆記》卷二記肅寧一塾師貪圖游僧遺落包裹中的錢財;卷四記村塾先生滿嘴天理人欲，卻謀奪寡婦的田產(chǎn)?！抖昴慷弥脂F(xiàn)狀》中九死一生君的先生會體罰學生;莫可基表面以訓蒙為業(yè)，實則無惡不作。

從塾師的角度看，上層社會塾師的酬金較高，在學生家長的監(jiān)督下，只要有基本的道德感，就能以比較認真的態(tài)度督促子弟學習;下層社會的塾師酬金較低，教學只為維持溫飽，一旦有了其他賺錢的機會，會毫不猶豫地改行，對學生的學業(yè)沒有責任感。

三.下層社會私塾書寫的特例：私塾與志異

私塾、塾師與鬼怪的關(guān)聯(lián)主要由三種路徑表現(xiàn)出來：一是妖怪掌握了世俗的學問，如狐妖書生化，以鄉(xiāng)塾為居所;二是塾師掌握了鬼怪的學問;三是塾師、鬼怪共存共處，但都保留著自身原貌：塾師只授課，不處理鬼神異事;鬼怪但興妖邪，沒有書生化。

1.狐妖居于鄉(xiāng)塾：狐妖書生化?！堕單⒉萏霉P記》卷十記土神祠中有狐妖盤踞，兩位塾師在祠前對談良久，狐妖嫌棄二人吵鬧，趕二人離開。卷十三記狐妖居于鄉(xiāng)塾積柴之處。卷十六中，一少年跟隨塾師在山寺讀書，少年聽說寺樓中有絕色狐女，想與之艷遇反被戲弄，反映出紀昀對讀書人沉迷聊齋故事的厭棄?？梢姡帕葻o人的鄉(xiāng)間祠堂和書聲瑯瑯的鄉(xiāng)塾山寺都是狐妖的居所。一方面，這些空間少有人至，距離世俗生活相對遙遠、寂靜，成為異質(zhì)存在的容身之所;另一方面，在我國志怪小說傳統(tǒng)中，狐在生物學上的多智屬性使得狐形象書生化、學問化，[1]狐妖與書生存在同體關(guān)系，因而與鄉(xiāng)塾聯(lián)系密切：如《搜神記》中謁見張華的書生是修煉千年的斑狐;吳中皓首書生胡博士實為老狐妖，《閱微草堂筆記》卷三中帶領(lǐng)眾狐讀書的老翁也為老狐。在空間距離上，鄉(xiāng)塾與世俗生活相對遙遠，成為狐妖的居住地;在精神距離上，狐與書生都有多智屬性，拉近了狐與鄉(xiāng)塾的關(guān)系。

2.塾師：鬼怪知識的掌握者。《閱微草堂筆記》卷七記滄州牧童為無形之物所怖，塾師用獵犬逼狐妖現(xiàn)形，又用男女感情不能久長的道理說動狐妖離開。卷十六記泉州一人，每晚都見到恐怖鬼影，塾師指出是人心中惡念引來了妖邪，此人于是承認自己想要滅仇家滿門的想法。塾師對鬼怪作祟的原因有一定的認識，不簡單把禍患的根源歸結(jié)到鬼怪身上，能與妖邪溫和地溝通，體現(xiàn)出塾師形象的智慧、公正、沉著和勇敢。

3.塾師與鬼怪：共存共處?！堕單⒉萏霉P記》卷一中好講無鬼的塾師被惡作劇驚嚇后，狐妖趁虛而入，大興妖邪。這一類塾師顯然缺少對鬼怪的了解。卷十七中的益都書生私通村女，書生祖父的亡魂附身在塾師身上訓誡孫子，這里的鬼怪并沒有學問化。

明清小說的私塾書寫文本中，經(jīng)濟是影響塾師、學生形象的重要因素，導致了私塾書寫的分層與斷裂，構(gòu)造出私塾書寫的悲劇色彩。經(jīng)濟因素影響下，上層社會的私塾生活閑適歡樂，塾師沒有生計的壓力：為人道德的塾師能為學生制定學習計劃，而學生卻不知人生艱辛和學習的重要性，表面順從家長安排，實際在私塾中游戲人生;道德敗壞的塾師哄騙雇主的錢財，學生沒有進步，虛度光陰，在為人方面也受到負面影響。下層社會的私塾生活壓抑凄苦，塾師和學生都背負著生活的巨大壓力：塾師靠教學勉強度日，多呈現(xiàn)出貧寒窮苦甚至貪婪丑惡的形象特點，寒門學生則大多求知欲旺盛，物質(zhì)匱乏但精神富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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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李建國：《中國狐文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第75頁。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