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意



愛情是什么?它有著怎樣的本質與力量?古人用詩詞、小說、戲曲等作出了解答。暮暮與朝朝,還是怨懟與離愁,情與理、愛與欲,都在現實與藝術的時空中產生著交集。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金代文學家元好問在《摸魚兒·雁丘詞》中問出了這個千年難題。愛究竟是什么?是因激素分泌而產生的情感,還是與生俱來的生命現象?每個個體、每個社會、每個時代也許都有不同的解答。在古典文學的世界中,愛是沖突與調和的產物,癡戀與思怨、情意與禮法、純愛與欲求在藝術的發酵下,以一種矛盾美學的方式撥動著人們的心弦。
禮制下的自由
兩千余年前的周朝,一位思念情人的男子接連發出三句感嘆,“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詩經·國風·王風·采葛》)。層層遞進的想念直白而熱烈,將分離時的煎熬用自然時間在心理上的延長表達出來,看似癡言,卻正將熱戀時難舍難分的狀態生動吐露,似夸張,又似實語,度日如年的情思與渴望相見的迫切,都極具感染力。如此濃郁的情感在奔赴戰場的征夫口中又是另一番呈現,“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詩經·國風·邶風·擊鼓》),我曾希望握著你的手至死不渝,但無奈戰爭危苦,深恐誓言不能實現。
不僅男子對待愛情的態度坦率直接,《詩經》中的女子亦大膽地表達愛意。“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詩經·國風·鄭風·風雨》)凄凄風雨飄搖,雜雜雞鳴之下,女子見到了情郎,這些蕭瑟寒冷竟也變成了煦風春雨,群雞歡唱。《詩經·國風·鄭風·蹇裳》中的女主人公面對住在溱洧之水對岸的心上人,爽朗地說到,“子惠思我,蹇裳涉溱”“子惠思我,蹇裳涉洧”,倘若你思我念我,就快快提起衣襟渡過溱水、洧水來到我身旁。《詩經·國風·邶風·靜女》中的美麗姑娘與心上人約好在城墻角落相會,卻故意躲藏引男子尋找,盡顯嬌憨之態,見面之后將在郊野采摘的荑草贈予男子,情意之纏綿與主動由此又可觀一二。
《詩經》中這種自由清新的愛戀氣息,得益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封建禮教還未趨苛刻,又因周禮多作用于貴族階層,對下層民眾束縛并不十分嚴格。但禮制既成,其影響仍不免波及民間愛戀之風。尤其當愛情進化成婚姻,個體構建成家庭,便不可避免地被加上了一層禮制的約束。
《詩經·國風·周南·桃夭》中描繪,春桃盛開下,如桃花般美麗的少女懷著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就要嫁到夫家,人們祝愿新娘給夫家帶去和順安寧、子嗣興旺,“宜室宜家”成為女子賢良的重要標準。類似內容在《詩經·國風·鄭風·將仲子》中亦可見到。為情所困的女子向愛人傾訴內心的矛盾,因為憂心父母、兄長、旁人的言語,所以婉轉地提醒心上人不要前來相會。可見,禮教下的輿論壓力與自由愛戀之間的矛盾已逐漸顯露。《詩經·國風·齊風·南山》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到了《詩經·國風·衛風·氓》《詩經·國風·邶風·谷風》中,女子已在愛情婚姻中處于弱勢,勤勞持家卻無端被丈夫厭棄,多凄切哀怨,已見男女在婚姻關系上的不平等。
真情與反抗
至儒家思想盛行的漢代,戀愛婚姻的禮教化日趨嚴重,因而誕生了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而在下層民眾之中,因此而激發的強烈情感以樂府民歌的形式得以傳達。主人公的情緒通過樸素生動的口頭語言、句式靈活的雜言格式,極具畫面感地表現出來。
女子是樂府民歌中愛情主題的主角和傾訴者。她們將自己對愛情的執著、對背叛的決絕,以及對禮教的反抗通過詩的形式表達出來。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即是千古傳誦的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其在塑造人物上入木三分,主要講述了焦仲卿、劉蘭芝夫婦在禮教的壓迫下被迫分離并雙雙自殺的悲劇故事,以此控訴封建禮教的殘酷無情,并歌頌二人至死不渝的真摯情感與反抗精神。
劉蘭芝自幼通曉詩書、女紅與琴藝,十七歲時嫁給焦仲卿為妻,日夜辛勞,勤儉持家,卻始終為婆婆不喜,受到百般刁難。蘭芝寫信給在廬江府做小吏的丈夫訴說此中苦楚,仲卿回到家中為妻子求情卻遭母親斥責,并被要求休妻另娶。感念與妻子的情意,仲卿長跪在母親身前,以表拒絕之意,惹其母大怒。面對母親的責難,仲卿默不作聲,拜別了母親,回到房中。孝與情的沖突實難抉擇,仲卿哽咽著對妻子說:“母親如此逼迫,我又要回府工作,你且暫回娘家避一避吧,不久我就迎你回來。”面對丈夫的言辭,蘭芝心有戚戚,她理解丈夫的無奈,也深知此次一走便等同被休棄。回顧過往,她哀怨地將香囊、妝奩等留給丈夫以作紀念,天亮之后別過婆婆和小姑,又與仲卿互訴衷腸、立下誓約后便流淚登車而去。
自蘭芝回到家中,不斷有媒人替權貴求取婚姻,她皆婉言回絕,并言明不會再嫁。但這引起了兄長的不滿,兄長要求蘭芝再嫁太守。無奈兄長如父,蘭芝只能任其安排。仲卿聞知此變,急忙乞假告歸。夫妻二人相見,皆哀傷不已,為不負誓言,相約黃泉再會。及至蘭芝大婚之日,黃昏之后,宴席散去,萬物重歸寂靜,蘭芝攬裙投水自盡,仲卿聽聞后亦在庭樹之下自縊殉情。
二人以生命為代價向以焦母、蘭芝兄長為代表的封建禮教發起了反抗,既然生不能同寢,但求死后可以同穴。焦劉二家最后將二人合葬于華山之旁,在墳墓周圍種上松柏和梧桐。枝葉纏繞相通,林中名為鴛鴦的雙飛鳥常相向而鳴,提醒世人不要忘了這份真情與遺憾。
這種反抗精神在自東晉起在民間流傳千余年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故事中得以承續。同樣面對被拆散的境況,梁山伯憂郁而終,祝英臺以身殉情。死后,二人化為蝴蝶,翩然共舞,纏綿于塵世之外。
思婦與亡妻
唐宋之時,格律嚴整的詩詞廣泛流行。這一時期,愛情主題的撰寫者變成了文人。一方面,他們替思婦傳言,以詩詞訴說思婦以及自身心中的焦慮與痛苦。另一方面,他們也描寫自己的愛情婚姻生活,表達對伴侶的愛與相思,有時是琴瑟和鳴,有時則是肝腸寸斷。
古代交通的不便利使有情人分隔兩地暫不能相見的情況經常發生。短則半月、長則數年的分離,帶來的是鴻雁傳書的浪漫,還有更為深重的相思苦淚。
初唐詩人王勃《秋夜長》寫的是,秋夜漫長,月露清光,思婦想要望一望丈夫去往的遠方,卻被山川阻隔了視線。因思念而輾轉難眠的夜晚,女子拖著鞋子走出長廊,為丈夫槌制衣裳。衣裳上繡著的鳳凰與鴛鴦都成雙成對,她卻孤身一人。龍門在那萬里之外的邊疆,去路遙遠又難行,寒衣做好了也送不到丈夫手中,只剩徒自哀傷。
戰爭分隔了軀體,卻阻不斷情義。為丈夫趕制寒衣,成為女子寄托相思的一種象征。一方面,她們飽受戀人遠隔的思念之苦,另一方面又時刻憂心著丈夫戍守邊疆的困苦或勞損,其背后還有獨自照料家庭的辛酸勞苦,以及對自身命運的無可奈何,因而詩詞傳達出的悲怨更能牽動心弦。
文人擅詩,面對心上人時,亦不吝嗇筆墨。以愛情詩聞名的晚唐詩人李商隱,曾寫下著名的《夜雨寄北》給遠在長安的妻子:“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思念在分處巴蜀和長安的二人之間通過書信傳遞。詩人歸期未定,心中焦急渴盼,望念著快快回到家中,與妻子在西窗下共剪燭花,話一話巴山夜雨時未能言說的情感。
而悼亡詩詞則是文人愛情作品中最為感人至深的一種類型。唐代文學家元稹的妻子韋叢出自名門之后,自小生活富足,嫁給元稹后卻未能過上好的生活,陪著他歷經磨難,半途早逝。妻子去世后,元稹的仕途逐漸平坦,憶及過往,他便愈加悔恨遺憾。他曾作《遣悲懷三首》傷悼妻子,其中有言“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望著妻子遺留下的衣物,悲傷的情緒層層涌來,又嘆又恨一別便是永久。而北宋豪放派詞人蘇軾的悼亡詞則更為人所熟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句句沉痛,字字皆透露出發自肺腑的悲意,綿綿情意被生死阻斷,只能夢中尋得一見,望著你,我沉默不語,只有淚灑千行。其間澎湃而濃郁的情感,仿佛要躍出文字,引得人們心神黯然悲沮。
愛的多元維度
到了元明清時期的雜劇、戲曲、小說中,愛情的力量變得更為強大。情與理的沖突成為這一時期愛情作品的重要主題。其內容也不再只是只言片語,而是常用數十折來演繹一個完整、宏大而曲折的故事。
元人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寫愛情的自由。書生張生在普救寺中對相國之女崔鶯鶯一見鐘情,卻無從親近。恰逢叛將孫飛虎率兵圍寺,要強搶鶯鶯為妻。張生得崔母親口許婚后,在友人白馬將軍的幫助下,替崔家解除了危難。然而,事后崔母卻食言賴婚,不肯將女兒許配給他。張生因此思念成疾。后幾經曲折,在紅娘的幫助下,他與鶯鶯終得在其住處私會。然而,此事卻被崔母覺察,她招來紅娘拷問,卻不想紅娘不卑不亢,據理相爭,并巧妙說服崔母。崔母再次應允親事,但又以門第差別為由,逼迫張生立即上京應試。崔張二人依依惜別,張生到京后考中了狀元。其間又出現了鄭恒這一反面人物,其為崔母侄兒,與鶯鶯有婚約在身,為破壞崔張感情,妄言張生已在京另娶。最終,幸得張生及時趕回,二人終成眷屬,完滿成婚。
明人湯顯祖的劇本《牡丹亭》寫愛情的力量。太守之女杜麗娘游園之時在夢中對書生柳夢梅一見傾心,甚至成就云雨之歡,醒來后相思成疾,竟傷情而死。其游魂流落地府,被判官準允回到人間尋覓柳夢梅,以鬼魂之身與其日日恩愛、夜夜相伴。最終柳夢梅得知隱情,乃掘墳而助杜麗娘還生。二人既回歸現實,便須遵從禮教,婚姻之事要征得杜太守同意。此時,矛盾浮現,杜太守并不承認柳夢梅的身份,甚至不相信女兒的復生。最后二人只得對簿公堂,懇請皇上決斷。一番對峙后,得皇帝下旨父女終于相認。柳夢梅在進士考試中摘得狀元,和杜麗娘也成得親事,成就了團圓美滿。
相比前朝作品,二者都沖破了禮教的束縛,盡管過程幾多曲折,多次出現阻礙男女主人公愛情發展的人或事,但結果均是自由愛戀戰勝了封建禮教,實現了大團圓的結局,凸顯出至情至性的理想愛情觀念。并且,這一時期的愛情不再只強調精神上的契合,而是愛與欲的雙重結合,《西廂記》《牡丹亭》都寫出了情與欲的不可遏制與合理存在,情起于初見之色貌,又在愛與欲之間發展壯大。可見,在王實甫和湯顯祖看來,情是與生俱來、自然生發的,無法遏制,也不應遏制。甚至明清時出現了偏重欲的艷情小說或戲曲作品,如《金瓶梅》等。
而清代長篇小說《紅樓夢》作為描寫專制社會下的愛情悲劇的巔峰之作,更是集合了種種情之矛盾與沖突,以死求潔的貞烈、年少純真的愛戀、前世今生的糾葛、門當戶對的佳配……愛情在《紅樓夢》中是多般模樣的。可見,此時愛的維度變得更加多元了。
從先秦到明清,古人用一件件作品構建出愛的永恒主題,對他們理解中的愛情內涵作出個人的解答。或纏綿悱惻,或迷惘感傷,那些愛情中微妙又難言的情緒,透過文字傳遞給了讀者。雖然看待的維度不同,但心意卻始終相通。不論是思念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還是至情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都揭示出人們對理想愛情的向往,以及現實之下的層層沖突。愛是人間最美的況味,即便它并不總是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