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合作



作為黃帝部落的發(fā)源地,傳統(tǒng)的陜北社會是一個圖騰崇拜與萬物有靈的社會,其民俗中蘊藏著許多人類社會早期的信息。陜北民俗中的花鳥魚蟲
花狗? 在陜北黃土高原的背山洼洼上,長著一種草本碎花的植物,專家們稱之為野菊花,陜北居民則一律叫它“花狗”。為什么叫它“花狗”呢?
因為每年春天這種植物成熟以后,人們就可隨手從山坡上摘取一株,對著它的花朵叫:“花狗,出來!花狗,出來!”耐心等一會兒,就能看見一種黑色米粒般大小的“蟲蟲”從花蕊中爬出來,隨即又爬了進去。這個“蟲蟲”,就是人們呼喚出來的“花狗”。因此,陜北人一直把這種植物叫作“花狗”。
“花狗”究竟是指這種植物,還是指花朵里面的“蟲蟲”?這一直沒人能說清。“蟲蟲”是怎么爬進花朵里,又為何在聽到人們的呼喚后爬出來呢?或許生物學家可以解答這個問題—或許在人類出現(xiàn)之前,這種野菊花里就已經(jīng)寄生著這種蟲子了。
燕燕雀雀? 三月里春暖花開,陜北人會隆重地過清明節(jié)(清明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用于指導農耕;寒食旨在掃墓和緬懷親人。由于寒食節(jié)在清明節(jié)前一兩日,唐宋之后被合二為一,成為民間祭祖和掃墓的日子),立秋千、篜子推饃、吃攤黃兒等,特別是要用發(fā)好的白面團捏出許多形狀各異的燕燕雀雀,蒸熟后穿在一枝枝酸棗枝刺上,懸掛在窯洞的墻壁上給孩子們吃。
清明前一天的寒食節(jié)是為了紀念春秋時晉國的大臣介子推,這在陜北是人人皆知的,因為介子推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陜北。在陜北無定河流域有一條“重耳川”,川里的人們祖祖輩輩都傳說,當年的晉公子重耳受到后母的迫害,就是在這條川里逃命的。川道里的水被稱為“走馬水”,因為重耳當年在這里走馬飲水生活了很多年。當時沒有吃、沒有穿,有一天重耳餓得不行了,隨行的介子推就割了自己腿上的肉給他熬湯,救了他。后來重耳回國成了一國之君,卻忽略了介子推,直到有人提醒,他才趕忙派人到介子推隱居的綿山尋找他。偏偏介子推淡泊名利,躲在山上不出來。晉文公聽信小人之言,放火燒山,期望逼迫介子推出來,結果卻把介子推及其老母燒死了。
傳說介子推因賢德而“有命在天”,于是就有成千上萬的“燕燕雀雀”來救火,想要把母子二人從火中救出來。如今陜北人在清明時節(jié)蒸制的這許多“燕燕雀雀”面花兒,就是那些救火的“燕燕雀雀”的象征。
魚? 這個魚兒的身份也是雙重的—它既是水里邊游來游去的活魚,又是從源遠流長的古代風俗中傳承下來的,由陜北的婆姨們手中捏制出來的面花魚。
在陜北清澗河流域的子長縣、清澗縣和延川縣,有一個奇特而又有趣的風俗:每當家里新添了小孩子,孩子的祖母、外祖母以及姑姑姨姨等親戚們,就要在孩子滿月時捏一些面魚兒送來。
魚兒要用上好的白面捏,像平日里蒸白面饃饃那樣,將發(fā)好的面團打上堿,細細地捏成一個一個的魚兒模樣,還要用平日里珍藏的黑糜子粒兒,給魚兒長上兩只鼓鼓的小眼珠,同時還要捏一些石榴和花籃,它們的名字也叫“魚兒”,總數(shù)要湊夠十二個,捏好后隔水蒸熟。
孩子滿月這天,親戚們帶著面魚兒來祝賀,孩子的母親要讓孩子躺在炕中央。然后,由年紀較大、輩分較高的祖母或外祖母把親戚們帶來的面魚兒、石榴和花籃繞孩子圍成一個圈。老太太一邊繞圈兒,一邊念念有詞:“魚兒,迂起。石榴,留起。籃籃,攔起。”
儀式結束后,這一大堆可愛的面魚兒就屬于這個尚不會說話的孩子了。此后,每逢孩子過生日,孩子滿月時捏過了魚兒的親戚們都要再捏一些面魚兒送過來,一直到孩子滿十二歲才停止。
蟲? 土生土長的陜北人對于在草叢中竄來竄去的蛇(蟲),通常會持一種排斥的態(tài)度,只有一種例外,即屬蛇的人和屬兔的人結婚,那就是“蛇盤兔,必定富”,能過上好日子。除此之外,人們對蛇往往抱有一種既敬畏又排斥,還有點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
陜北人在路上看見了一條蛇,本能反應是先嚇一跳,然后用手把自己的頭發(fā)抖“亂包”。因為如果不趕緊把頭發(fā)抖“亂包”,讓蛇“數(shù)見”了自己的頭發(fā),那就會有危險,甚至會丟了命。
陜北人雖然害怕蛇,但即使是受到了蛇的襲擊或驚嚇,也輕易也不會把蛇打死,一般會避開。如果實在避不開而把蛇殺死了,那就要把死蛇切割成幾段,分別掩埋在不同的地方。陜北人認為不這樣做的話就會潛伏下大危險—死蛇會一段一段把自己重新接起來,再一次獲得新生命,而殺蛇人就遲早會遭殃,甚至送命。那么陜北人為何會如此敬畏蛇類呢?
文化起源與圖騰崇拜
前述花鳥魚蟲四種事物,放在人類文化學的背景中,其實代表一個共同的話題—人類文化起源時的圖騰崇拜與萬物有靈。從人類文化學的角度看,整個人類文化發(fā)展的童年,猶如一個人類個體的童年。而一個人類個體的成長有著怎樣的規(guī)律呢?
人類的嬰兒在個體意識朦朧覺醒時,會認為萬物全都如他自己一樣,有一位親愛的媽媽。那時候家庭還沒有出現(xiàn),人們群居生活,媽媽們共同撫育部落的孩子們,一個孩子究竟是從哪個“媽媽”的肚子里“生產(chǎn)”的,人們也許并不像今天這樣清楚,只能確定人類都是“媽媽”生產(chǎn)的。所以,和嬰兒一樣,人類意識覺醒的第一步,就是確定自己和“媽媽”的關系。可是對于童年時期的人類而言,“媽媽”究竟是誰?在哪里呢?
早先的人類甚至根本不懂“父親”這一角色(盡管這是后來父系社會中最重要的角色)的含義,“媽媽”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人們將心比心,自然而然地認為普天之下的萬事萬物都有一位生我養(yǎng)我的“媽媽”,她是最親的“親人”。除了“媽媽”這種親人外,在那個混沌初開的世界里,人們還會覺得哪些是和自己關系密切的“親人”呢?這就觸及了“圖騰”。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圖騰”是音譯于印第安語的外來詞,意為“親人”。隨著近代以來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人類學家們在尚處于舊石器時代采集狩獵階段的印第安人中,發(fā)現(xiàn)他們把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一些動物或自然物,認定為自己部落的“親人”,也就是圖騰。這樣就很容易把本來并不是祖先的動物或自然物,混同為自己的祖先。而且,許多印第安人部落的確存在著把一些動物或自然物認作“祖先”的現(xiàn)象。
人類學家將這種在印第安部落中發(fā)現(xiàn)的圖騰現(xiàn)象,在全世界范圍內對照后發(fā)現(xiàn),早期人類社會中的“圖騰崇拜”竟然是一種普遍的存在。
我們中國文化起源的早期,同樣有過“圖騰崇拜”。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詩經(jīng)·商頌》),意為“商”民族的祖先是天上的“玄鳥”。再如中國人被稱為“龍的傳人”,而龍圖騰是蛇身、鹿角、牛耳、羊須、鷹爪、魚鱗的虛擬性綜合圖騰,學者們普遍認為,它是在黃河流域以蛇為圖騰的華夏族戰(zhàn)勝其他各氏族統(tǒng)一中原,吸收了其他氏族圖騰特點后形成的。
由此,我們再看陜北民俗中的花鳥魚蟲。
圖騰崇拜的遺留
先從“花狗”說起。為什么陜北人要把這種野菊花或從野菊花中出來的蟲子,叫作“花狗”呢?筆者考證認為,根據(jù)古籍中的記載,先秦時期居住在中原地區(qū)的華夏族,通常把周邊東南西北方向的部族區(qū)分為東夷、北狄、西戎、南蠻,區(qū)分的依據(jù)就是各部族不同的圖騰。東夷多為以鳥為圖騰的部族,南蠻多為以魚為圖騰的部族,而西北地區(qū)的戎和狄,基本上是以狗、狼等為圖騰的部族。在中原人眼中,陜北人不正是西北地區(qū)的“戎狄”嗎?那么,陜北人將自己身邊的一種植物或寄生其中的蟲子命名為“花狗”,不正是圖騰崇拜的表現(xiàn)嗎?而且,在陜北大地上,狗(犬)的頌歌還有很多,如在白狗討飯的神話中,正是狗求告上天在懲罰人類的時候手下留情,人類才有了糜子穗、谷子穗上的糧食。
在筆者看來,陜北居民們清明節(jié)捏“燕燕雀雀”,以及清澗河流域居民給滿月的小孩“捏魚兒”,同樣也是遠古圖騰崇拜意識的遺留。而陜北人對“蛇”既敬畏又抗拒、還有點無可奈何的心態(tài),同樣表現(xiàn)了生活在西北的“戎狄”在面對實力強大的中原地區(qū)以蛇為圖騰的華夏族時,那種敬畏、抗拒和無奈的心態(tài)。雖然所有的民族都在后來血與火的戰(zhàn)爭中逐漸融合為統(tǒng)一的中華民族,但這種心態(tài)依然長期遺留在人們的潛意識之中。
朱合作,陜西省榆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