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羅曼萍做夢也沒想到就在自己生日那天,懷端正對她說,我們分床吧。
今年5月5日,羅曼萍足滿55歲,從市新華書店退休,剛好又拿到了退休證。懷端正是5年前從人事局退休的。
晚上,懷端正和羅曼萍來到小區“好緣來”餐館,一番慶祝之后,便沿著花園里曲徑幽深的小路漫步,幸福的眼神徑直向著路燈下的小路延伸。最后歇坐在樓棟前“景觀湖”邊的長條靠椅。
噴泉在色彩斑斕的燈光的照射下,變幻出千奇百怪的效果。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幕色已漸深,一幢幢高聳大樓的窗戶里透射出或明或暗的燈光,像是天上的星星在眨呀眨,又像是在與沉沉的幕色絮叨。
羅曼萍挽著懷端正的一只胳膊,像是抓住幸福的翅膀,緊緊的,牢牢的。她擔心翅膀會飛,她心里有一種感覺叫稍縱即逝。
羅曼萍把憧憬的眼光投向懷端正。說:“現在我們倆人都退休了,女兒女婿已在新加坡安居樂業,我們不必像鳥囚禁在鳥籠里一般,我們可以考慮外岀旅游,走向自然。”
懷端正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當務之急是先把你的頸椎病治好,你可以多去跳廣場舞,活動活動筋骨,鍛煉鍛煉身體。”
羅曼萍看懷端正對旅游似乎不太感興趣,便換了話題。“眼下,地攤經濟火爆,要不我們也踏上地攤,走進這人間煙火。”
懷端正嘆了一口氣說:“我們都一把年紀了,現在是保重身體要緊,健康每一天,別拖累孩子們。”
懷端正緊盯著羅曼萍,只見她兩個眼窩深深的,黑黑的,神秘,誘人,但透著更多的憔悴與不安。他眉毛一蹙,眉間的川字紋越發深顯,像幾條難平的溝壑。他低聲說:“你臉色越來越暗了,一邊似中國地圖,一邊似世界地圖。我問過醫生,主要原因是睡眠不足引起內分泌失調所致。我知道,這都是因為我的鼾聲干擾,對你造成了嚴重的傷害……”
懷端正很是自責,把憂郁的眼神從羅曼萍臉上移開,摘下鏡子,輕輕地按了按高聳的眉骨。說:“我們分床吧。”
這聲音很低,像一枚硬幣掉落在草坪上,悄然無息。
懷端正把眼光又轉向遠處。
夜色遮蓋了羅曼萍慌亂的眼神,她抿了抿嘴唇說:“厭倦糟糠之妻了?外遇了?難不成,前些天,那些風言風語是真的?”
前些天是刮風又下雨的,可是沒有言和語呀?懷端正眼晴一睜。
羅曼萍一本正經地說:“昨天樓下梅姨跟我講,你家懷大爺是人老心未老,光天化日,帶一靚妹在黃金大道上兜風,還當眾擁抱呢。”
“緋聞,絕對的緋聞。假新聞,絕對的假新聞!”懷端正怒目圓睜,兩掌掌心向前,從胸前往外奮力推出。
“你這是在侮辱一個年近七十的老男人,你想讓我晚節不保?你怎么能憑空污人清白?”
“憑什么說我憑空?”羅曼萍咄咄的眼光逼向懷端正,梅姨把抖音都轉發給我了。
羅曼萍拿出手機搖了搖。難道這些都是捕風捉影?難道這些都是空穴來風?難道這些都是假新聞?
羅曼萍不無鄙夷地道,“看你今天怎么說?”
嗨!懷端正氣得兩眼發紅,雙腳直跺。你聽我說,“每件事都有它的前因后果。那天上午,我騎電動車去看老朋友,經過8路公交站,見人姑娘對著剛開走的公交車大喊,‘停車,停車,我的手機我的包!眼看著公交車絕塵而去。我趕忙上前說,快坐上,我帶你去追。”事后,姑娘為表示感謝,給了個“隔空擁抱”。那是美麗對善良的擁抱。
懷端正越說越激動,夜幕下原本黧黑的臉上,此刻更像是油畫里用深紅加普藍再加熟赫調成的黑。
羅曼萍噗哧一笑說,“看把你急得像一頭黑熊,梅姨后來把真相告訴我了,人家發抖音是為了尋找并感謝你這個大好人。那天你雖然戴了口罩,但還是有人認出,這事還上了晚報。”
“是嗎?”
“嗯。”
“好,說正事。”羅曼萍話鋒一轉,氣氛驟變。
“你說要分床,能給個合適的理由嗎?”
懷端正用食指和中指沿鼻梁向上頂了頂鏡框說:“你是知道的,我打鼾的毛病現在越發嚴重了,前天我把你用手機替我錄下的鼾聲,拿去醫院找了郝醫生。郝醫生是我的老朋友,他直白地告訴說,我患的是睡眠呼吸暫停低通氣綜合癥,最高分貝達85db,這可能導致缺氧,誘發心律失常等。如不及時治療,不單是加重個人病癥,還會影響家人的健康。又說我身體肥胖,血壓高,要經常運動,要禁煙忌酒。否則會有很大的風險!建議手術治療。”
“那就手術唄。”羅曼萍說。
“唉,我都這把年紀了,不愿遭那個罪。再說手術也不能打包票,萬一病沒治好,落下個后遺癥咋辦?”
懷端正拉過羅曼萍的手說:“這么多年來,你飽受鼾聲的折磨與摧殘。我知道,再苦再痛你從不怨言,我心愧疚啊!”
顯然,懷端正的聲音挾雜著幾分傷感:我的心愿是,你退休了,讓你余生睡得安穩些。所以,才提出分床。
二
并非所有的老年夫妻都會分床,并非所有分床的夫妻都甘愿公開自己的“隱私”。
但是,分床的確有他們的難言之隱。
比如懷端正和羅曼萍,因為鼾聲的困擾而選擇分床實屬無奈。
對于打鼾,懷端正可以說是傷透了腦筋,他嘗試網購多款止鼾器之類的,結果均告失敗。后來又拔打專家熱線電話咨詢,專家支了三招。一是要求住院觀察7天,以便有針對性地制定治療方案;二是必須購買專家推薦的“雷聲一點靜”;三是側身臥,但此方法只能減輕癥狀,治標不治本。
懷端正采納第二招,第三招作為備選。
連續用了一個月的“雷聲一點靜”,竟然一點也不靜。看來只有用備選了。
側身臥的第一個夜晚,鼾聲有所減輕,似乎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懷端正和羅曼萍就像鑰匙掛在胸口上——開心,這也讓他們沸騰的熱血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可是,僅僅過了兩夜,希望的火焰就被失望之水澆得灰飛煙滅。
寧靜的夜晚被呼呼的鼾聲攪得破碎不堪。
羅曼萍幾乎每晚都是聽著呼嚕聲慢慢入睡,又被那“電閃雷鳴”般的鼾聲驚醒。而懷端正鼾聲依舊。
懷端正自是十分清楚,偌大的鼾聲對羅曼萍無疑是一種災難性的傷害。因為鼾聲的干擾,造成羅曼萍睡眠嚴重不足,導致交感神經及各種內臟功能的紊亂。這使得羅曼萍日漸消瘦,白皙紅潤的臉上已是黯淡無光。
懷端正的內心是黃連里泡竹筍——苦透了。
在嘗試各種治療方法都無果而終的情況下,懷端正多次提出分床,但羅曼萍就是不點頭,堅稱自己習慣了。
這次的“攻略”取得了勝利,懷端正如釋重負。
羅曼萍縱然有再多不甘,縱然有再多不愿,終歸還是妥協,這也是無奈的選擇。
然而,同一事物身上同時存在著兩種互相矛盾的性質或傾向,俗話說就是事物的正面和反面。
在某種程度上,分床的確可以緩解一時的窘境,但隨之而來發生的事情令懷端正和羅曼萍始料不及。
三
懷端正和羅曼萍分床的時候正是春末夏初,冷熱適中,氣候宜人。可是進入盛夏,火傘高張,吳牛喘月。
氣溫已飆升至38℃,小城開啟高溫炙烤模式。
晚上睡覺開空調是必須的。問題是屋里只有一臺,空調是不可能分開享用的。
“天熱,共享空調吧!”羅曼萍關切地說。
“哦,沒事,我就用電風扇。”懷端正微笑道。
羅曼萍知道懷端正是個非常固執的人,說再多也無用。
羅曼萍如同站在針毯上一樣忐忑不安。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翻看手機,已是子夜時分。她躡手躡腳來到懷端正房前,輕輕扭開一道縫隙,霎時,一股熱浪裹挾著呼嚕聲撲面襲來。
那鼾聲,時而像奔馳的列車在轟鳴;時而像洶涌的海水在咆哮;時而像柔能克剛的鐵匠在舒緩地拉著風箱;時而像歌手在演唱中處理休止符那樣,短暫的停頓后又似一聲悶雷;時而像小橋流水,纏綿不絕……
透過床頭柜半明不暗的燈光,依稀可見懷端正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
羅曼萍抽出紙巾想去擦拭,懷端正突然驚醒。
“是我鼾聲大,又把你吵醒了?”
“不,不是。氣溫這高,連電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我怕你受不了,過來看看。”
羅曼萍一邊擦著懷端正額頭的汗珠,一邊說:“還是過去吹空調吧。”
見懷端正有些猶豫,羅曼萍說:“要不,等過了夏季,入秋后再分床,‘協議繼續有效。”
懷端正不再執拗。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略顯羞澀,散發著微弱的淡淡的黃色的光,于是,鏤空的粉紅的紗窗簾便把這光篩成斑駁的橙色的小圓點,撒落在整個房間。
懷端正拔弄著羅曼萍那一頭奶奶灰的發梢,憐愛之情油然而生。
“昨晚睡得好嗎?”
“只要你睡得比我好,什么事都不重要。”羅曼萍眼里閃著凄美的光。
“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懷端正說。
“有事好說好商量。”
“入秋前的這段時間,每晚你先睡,我23點左右休息,睡覺前繼續寫我的‘回憶錄。”
“天哪,你這‘回憶錄從一退休就開始寫到現在。難道說這本回憶錄要耗盡你后半輩子的心血?”羅曼萍有些愕然。
“這只是個人愛好。人嘛,總得要有點愛好,有愛好,生活才更加充實。有愛好,人生才會更加精彩。”懷端正認真地說,“不要心急,一鍬挖不成水井,一天蓋不成羅馬城。再說,回憶錄已近尾聲,估計中秋節可以完稿。”
“那好,你繼續吧。”
四
轉眼,到了中秋。
懷端正在鍵盤上敲下了最后一段話:
的確,時間太瘦,太瘦,它會悄悄地從你的指縫間溜走,你甚至難以握著它,你必須正視它的匆匆溜走。
當懷端正敲定最后一個標點符號,時針已指向下午5點20分。他長吁了一口氣,起身,輕輕地擺動兩只手臂,眺望窗外。
天空中,那深邃的帷幕漸漸淡去,一抹云霞,瑰麗奪目。
懷端正來到衛生間,對著鏡子用十指循環地從發際線往后梳理。他驚奇地發現,以前一個手掌就能遮住整個前額,現在卻只能遮住一大半。他感嘆到,這發際線蹭蹭地后退,速度比海水退潮都快。
懷端正不由得嘆息道,真的是人生亦老,天亦老啊。
倏然,他記起早上女兒女婿從新加坡發來生日祝福,自已竟忘了回復。他趕忙用語音回復說,祝你們幸福快樂!
羅曼萍精心準備好了豐盛的晩餐。
餐桌上定然少不了懷端正最喜歡的清蒸鱸魚,黃瓜燒泥鰍,肉沫燉蛋,酸辣土豆絲。
當然,這些都是羅曼萍的拿手好菜。
羅曼萍拿來飲料,正要往杯子里倒,懷端正說:“來一杯新加坡司令酒吧。”
羅曼萍知道,那酒是懷端正60歲生日時,女兒女婿特地從新加坡帶回來的。
不是懷端正舍不得喝,而是他對酒精過敏。退休前,在單位遇上飯局,只能是以茶代酒。
有一次,省里來客,懷端正作為一名科長被拉來作陪。席間,傳杯弄盞,把酒言歡,甚是活躍。而懷端正不時地捻著盛滿茶水的杯子,尷尬得恨不能鉆到桌子底下。
從那以后,懷端正再也沒參與陪客。
羅曼萍皺眉道:“醫生說你不能喝酒的。”
今天是中秋,你又光榮退休,還有我的回憶錄也順利完稿,今個我真呀真高興。懷端正雙手遞上杯子,像是呈上諾言。
他憨笑道,“一杯,就一杯。”
羅曼萍總是心太軟,不想掃興,只好淺淺地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滿了飲料。
羅曼萍跟懷端正碰過杯子,說,“生日快樂!端正節快樂!”
同樂!同樂!懷端正抿了一口,好酒,好酒。說話間,又大喝一口,旋即,臉上緋紅。
懷端正饒有興致地對羅曼萍說,“你剛才祝我端正節快樂,你知道嗎?這個端正節源于唐朝,寓意團圓祥和。現在不再叫了,我這個名字out了,有些東西會被時代拋棄,但歷史不會遺忘。我們與這個時代漸行漸遠嘍。”
懷端正索性亮了杯底。
羅曼萍看見懷端正脖子上的青筋彎曲得像蚯蚓在蠕動,眼神有些迷離起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地輕微愰動。
“我扶你回房休息。”
“No,No,到房的另一邊。”懷端正囁嚅道,“我,我,我要還你安寧的睡眠。”
月色朦朧,睡意朦朧。羅曼萍夢見自已和懷端正漫步在山林間。
突然,烏云滾滾,狂風大作,驚雷響過,一棵大樹被攔腰劈斷,粗大的樹枝正從頭頂上砸下來。懷端正一把將羅曼萍推倒,挺直脊背,躬身俯下,如金鐘罩把羅曼萍罩住。
碗口粗的樹枝不偏不倚砸在懷端正身上。
“啊!端正——端正——”
羅曼萍被自已的叫聲驚醒,額頭汗珠直往下滑。
以前做惡夢都是懷端正從房那邊過來喊醒,或許他今晚睡得太沉,沒聽到驚叫聲,或許是被酒精麻木。
酒精?麻木?羅曼萍猛然意識到了什么,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羅曼萍翻身下床跑過來,推開房門,透過床頭昏暗的燈光,看見懷端正安祥地平躺在床上。
羅曼萍雙腿一軟,跪著爬過去,用顫抖的雙手把懷端正的頭緊緊地抱在胸口。
淚水劃過唇邊,羅曼萍默默地吞下肚里,如同吞下命運。
幽深的燈光,悄然揉進安寧……
作者簡介:李方紅,男,湖北省仙桃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今古傳奇》《時代作家》《北方文化》《漢水文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