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樂
陸游作為南宋詩壇的大家,十分擅長七言詩的創作,他的七古、七律和七絕的成就都非常高。但在諸多詩體中,陸游對七律這種體裁卻情有獨鐘,現存《劍南詩稿》的九千余首詩作中,七律的數量多達三千余首,占現存全部詩作的三分之一。而陸游的七律尤以對仗工整而著稱。
陳訏在《劍南詩選題詞》中評價說:“放翁一生精力盡于七律,故全集所載,最多最佳。”舒位在《瓶水齋詩話》中也曾評價:“嘗論七律至杜少陵而始盛且備,為一變;李義山瓣香于杜而易其面目,為一變;至宋陸放翁專工此體而集其成為一變,凡三變而諸家之為是體者,不能出其范圍矣。”錢鐘書在《談藝錄》中也曾感慨:“放翁比偶組運之妙,冠冕兩宋。”趙翼曾評價陸詩“看似奔放實則謹嚴”,劉克莊亦有“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之嘆。因此,陸游的七律近體詩歌模型十分值得我們關注。
一、陸游對于多種對仗方法的熟練使用
對仗是中古時詩歌格律的表現之一。對仗又稱對偶、隊仗、排偶。它是把同類或對立概念的詞語放在相對應的位置上使之出現相互映襯的狀態,使語句更具韻味,也可以增加詞語的表現力。對仗的形式多種多樣,有工對、鄰對、寬對、借對、流水對、當句對、隔句對等。在內容上則有言對、事對、正對、反對等名目。《文心雕龍·麗詞篇》中把對仗分為言對、事對、正對、反對四類;《詩苑類格上》說,唐代上官游韶謂詩有六對,即正名對、同類對、連珠對、雙聲對、疊韻對、雙擬對;唐代日本僧人遍照金剛之《文鏡秘府論》稱對仗有二十九種類格。
而陸游詩集中的頷聯和頸聯有數不勝數的“奇對”“佳對”“工對”“連珠對”,讀來令人拍案叫絕。例如,“發無可白方為老,酒不能賒始覺貧”“星辰北拱疏還密,河漢西流縱復橫”“苜蓿花催春事去,梧桐葉送雨聲來”“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風遞鐘聲云外寺,水搖燈影酒家樓”“千點荷聲先報雨,一林竹影剩分涼”“清溪橋斷舟橫岸,小塢梅殘雨漬香”“樹合綠陰山鵲鬧,盆鐫紫石水梔香”,如此等等,不勝枚舉。
此外,陸游七律當中也使用了流水對、雙擬對、虛實對、連綿對等有新意的對仗方式。例如《讀書》中的“賈生痛哭漢文時,至今讀之有余悲。魏徵嘻笑封德彝,生亦豈責絳灌知”即流水對。
二、“無意不搜”“無語不新”的苦意組仗
清代詩論家趙翼認為,陸游七律的對仗之法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成就,無論敘事、抒懷還是寫景,都達到了“無意不搜”“無語不新”的高度。而律詩特別是七律中的“對仗”,歷來是律詩創作的重點和難點。對于律詩創作來說,頷聯和頸聯應是全詩中最需著力的地方,也是最難寫好的部分。中間兩聯是全詩的“主干”,并且寫作頷聯與頸聯在技巧上也有較大難度,因此,陸游苦意組仗的構思方式十分值得我們關注。
首先,陸游律詩達到了“每首二聯,有一句必有一意。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不剪裁入詩”的藝術境界,別出心裁,令人神往。陸游七律創作當中最多也最重要的是對愛國主題和日常生活主題的吟詠。陸游熱愛生活,他善于從各種生活情境中發現詩材。無論高山大川還是草木蟲魚,無論農村的瑣屑生活還是書齋的閑情逸趣,他都有著細致入微的描繪。與江西詩人不同的是,陸游在作詩過程中十分注重對日常生活的精心觀察,其詩作當中的自然意象較多,人文意象較少。他曾提出“功夫在詩外”,此種特點顯然源于唐人所提倡的興發感動的作詩方法。陸游的詩學理想既不是簡單的復歸唐風,也并非步江西詩派的后塵。要探究陸游的詩學理想范式問題,就必須回歸到陸游的詩歌文本當中。陸游詩集當中亦有一些直接的論詩之語可供參考。例如,陸游曾在《贈應秀才》中寫道:“我得茶山一轉語,文章切忌參死句。”陸游在《秋興》一詩中說:“胸中萬卷書,一字用不著。”該詩句強調讀書再多可能仍舊無法寫出好詩,詩人應在日常生活中尋找詩材。《冬夜讀書示子聿》:“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表明,詩人再次把眼光從書齋轉移到廣闊的天地萬物中,強調了實踐的重要性。《晨起坐南堂書觸目》中說道:“詩料滿前吾老矣,筆端無力固宜休。”《舟中作》中寫道:“村村皆畫本,處處有詩材。”由此可見,陸游認為作詩必須通過學習與積累,再加上對日常生活的體察才能筆下生花。陸游有詩為“我生學語即耽書,萬卷縱橫眼欲枯。莫道終身作魚蠹,爾來書外有工夫”。這首詩中的感悟可能也源于詩人的親身經歷,在廣泛的學習書本知識后,作詩仍是搜索枯腸而不得,因此詩人悟出了“書外有工夫”的詩學思想。陸游認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由此我們也可以窺見陸游對前代詩人的繼承與新變,及其本人詩歌創作方式的轉變。
其次,陸游的許多詩作中雖無直接論詩之語,但許多詩句中仍然可以折射、提煉出涉及陸游詩學思想的內容。例如,陸游在《秋思》中說:“詩情也似并刀快,翦得秋光入卷來。”其中,“詩情也似并刀快”體現了詩人追尋靈感的創作方法。陸游認為詩情轉瞬即逝,只有采取唐人緣情體物的方法,通過自然的興發感動才可獲得佳句。陸游在《累日多事不復能觀書感嘆作此詩》中也曾慨嘆:“藏書三萬軸,一字不到眼。”在《自江源過雙流不宿徑行之成都》中陸游說:“詩材滿路無人取,準擬歸驂到處留。”這些詩句均體現了其從日常生活中發現詩材的詩學思想。
三、陸游七律的意象選取規律及融合唐宋的詩學思想
陸游七律詩在中間兩聯對仗的意象選取上頗有新意,例如以“老僧”和“新燕”相對。“新燕”是一個典型的盛唐意象,而“老僧”則是中晚唐詩歌中經常出現的意象與詩人形象,有苦吟之感。陸游在七律中上句的兩聯經常選取“鯨”“大鵬”等雄偉的意象,下句卻經常選擇一些小昆蟲的意象與之相對。“鯨”“鯤鵬”等大景大物是盛唐詩人所鐘愛的,而小昆蟲等意象卻是賈島、姚合等中晚唐詩人所著力描摹的。例如陸游在《九月十一日疾小間夜賦二首·其一》中寫道:“空驚床下莎蟲語,不見梁間巢燕歸。”這一詩句中莎蟲與巢燕相對,莎蟲作為一種小昆蟲在中晚唐詩作中十分常見,而巢燕卻是一個盛唐詩人經常使用的典型意象。這樣的詩句在陸游七律詩作中比比皆是,似乎這種盛唐與中晚唐意象的選取與對舉是詩人有意為之而非妙手偶得。陸游作為一個精于鍛煉、長于對偶的詩人在其中傳遞的詩學意蘊也不言自明,陸游希望自己的創作可以吸取唐宋所長,克服唐宋詩學之短,建立一個有別于唐宋并且高于唐宋的詩學范式,而這一點恰恰也是中興詩人們的詩學野心。
四、總結
身處宋代詩壇的陸游深受江西詩派的影響,他的許多詩句都是對仗工整,精于鍛煉的。詩人對微小瑣屑事物的描摹,充分體現了宋詩的風貌。詩人對簾幕、古硯、香氣、墨水的觀察細致入微,因此陸游既意識到自然的興發感動對創作的重要性,同時其深厚的學養功力又使他可以熟練地使用典故、拗律等創作方法,充分體現了宋詩的美學風貌。也正因如此,唐詩與宋詩的因素在其詩作中產生了奇妙的融合,這是詩人刻意為之的結果,也代表了詩人渴望超越唐宋、自鑄偉辭的詩學理想。
綜上所述,陸游希望構建的調和并且超越唐宋的宏偉詩學理想雖未完全實現,但對于糾正一部分宋人詩作忽視詩歌審美特點的弊病,是有積極意義的。陸游的這種努力,與楊萬里、范成大等中興大家同調,雖沒有徹底改變江西余響,但卻在客觀上促成了詩壇的中興,其功令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