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晨雪
《史記》以其卓越的敘事成就成為先唐敘事性文體雄視一切的代表,其敘事的視角模式、時間和空間模式、結構模式,無一不為后代的中國敘事文學樹立榜樣。《呂太后本紀》是《史記》中唯一一篇單獨為女性作的傳記。司馬遷將《呂太后本紀》置于《高祖本紀》與《孝文本紀》中間,可見呂太后在司馬遷心中的分量與帝王是一樣的。本文就《史記·呂太后本紀》所采用的全知敘述視角、敘述時間空間上的立體交叉,以及《史記》獨特的敘事結構等幾方面來對其敘事藝術特色進行簡要的分析。
呂太后,即呂雉,字娥姁,漢高祖劉邦結發之妻,劉邦去世后,其實際統治西漢政權十五年,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性政治家。呂后之子惠帝劉盈在位時間較短,劉盈薨逝后,呂后便臨朝稱制,但這并不是司馬遷將其列入“本紀”的根本原因。作為女性政治家,呂后稱制的時間正是漢初最艱難的十五年,而呂后就是在這十五年之中,穩定政權,使國家得到休養生息,也為后來的“文景之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因此,將呂太后列入“本紀”無可厚非。《史記》的敘事特點有很多,究其重點大致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是簡明;二是善于抓住人物的特征,只是簡單地幾筆便可以將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勾勒出來。而本文將運用敘事學相關理論與方法就《呂太后本紀》的敘事藝術進行簡要的分析,來探究司馬遷獨特的敘事藝術。
一、從敘事視角上看
敘事視角,也叫敘事聚焦,指的就是在敘述語言中對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特定角度。在敘述文學中,敘述者與故事的關系是最本質的關系,敘述者是什么身份、站在什么位置、以什么方式進行敘述等因素直接影響著審美效果。敘述視角大致可以分為第一人稱敘事和第三人稱敘事、全知視角和限知視角、外視角和內視角、單一視角和多元視角。同樣是去看待一個人或者一件事,從不同的角度去審視就會看到不同的樣子,當然,不同的人看了也會有不同的面貌和意義。
史家們選取敘事視角不是意為之,而是有其內在的依據,故不同的敘述形式就要與不同的現實相適應。歷史敘事歷來被視為中國敘事學的頂端,所寫的社會生活大多也是為了規勸、警醒世人。因此,那些執筆的史官就須具備洞悉世事的能力,大多數歷史敘事基本都會選取第三人稱全知敘事。這種敘事方式有兩大特點,其一是作者進行敘事時沒有局限;其二是敘事相對客觀,給人的感覺是真實而全面的,也符合史家們實錄的原則。
《史記》總體上采用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呂太后本紀》也不例外,其凸顯了作者司馬遷的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像個全能的上帝,能了解過去預知未來,并且不受人物活動空間變化的影響,可以隨意地進入人物的心靈深處。司馬遷對呂后的情感變化和內心活動了如指掌。例如,當趙相建平侯周昌得知太后欲殺趙王如意時,遣人回絕太后,寫道“呂后大怒”。又如呂后欲殺齊王劉肥之時,齊王將城陽郡獻與呂后之女魯元公主,并尊魯元公主為王太后,寫道“呂后喜”。再如,呂后欲立諸呂為王,右相王陵反對,并以“白馬之盟‘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說之,寫道“太后不說”。還有己丑年發生日食之時,白晝如黑夜一樣,太后內心非常嫌惡,寫道:“太后惡之,心不樂,乃謂左右曰:‘此為我也。”由此看來,敘述者在撰寫《呂太后本紀》時就是從全知視角出發,并讓我們感覺他在敘事的過程中所營造的情境其實他本“不知”。因而,我們發現在其他的歷史敘事中也存在相似的狀況,這種主觀營造出來的心理活動和情感變化其實是在忠于事實前提下合理想象出來的。但即便如此,這種無所不知的敘事視角也為后世敘事文學更為大膽地分析人物心理提供了參考。
由于敘述視角的全知功能,敘事者能對發生的所有都了如指掌,除了心理描寫,最能體現敘述者全知全能特點的莫過于其對文本中人物的語言描寫。作為全知的敘述人,司馬遷將人物之間隱秘的對話躍然紙上,仿佛自己親耳聽到一般。例如呂后病重任命呂祿、呂產分別統帥南北二軍,并告誡產、祿曰:“高帝已定天下,與大臣約,曰‘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今呂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為變。必據兵衛宮,慎毋送喪,毋為人所制。”又如,齊王劉襄想要聯合諸侯攻入京師共同絞呂之時,曾寫信與各諸侯王道:“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王齊。悼惠王薨,孝惠帝使留侯良立臣為齊王。孝惠崩,高后用事,春秋高,聽諸呂,擅廢帝更立,又比殺三趙王,滅梁、趙、燕以王諸呂,分齊為四。忠臣進諫,上惑亂弗聽。今高后崩,而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諸侯。而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令天下,宗廟所以危。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為王者。”呂氏被滅族之后,大臣們欲廢少帝,擁代王劉恒繼天子位之時,曾密謀曰:“少帝及梁、淮陽、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呂后以計詐名他人子,殺其母,養后宮,令孝惠子之,立以為后,及諸王,以強呂氏。今皆已夷滅諸呂,而置所立,即長用事,吾屬無類矣。不如視諸王最賢者立之。”“代王方今高帝見子,最長,仁孝寬厚。太后家薄氏謹良。且立長故順,以仁孝聞于天下,便。”通過以上諸例,可以發現在敘事過程中用對話的方式記敘,使我們暫時忘記了敘述者的存在,使得整個事情的經過以及人物形象都更客觀,也更真實。但敘述者在敘述之初選擇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時,早已排除了人物間對話是否具有紀實這一屬性。錢鐘書先生對這一現象也曾直截了當地指出:古史中的記言大半出于見象骨而想生象式的想當然。但我們不能否認,這些想象出的人物對話讓歷史人物更加生動形象,也將每個人物獨特的個性展現了出來,讓我們能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歷史和歷史人物。
司馬遷作為敘述者,運用全知視角對人物、事件進行了全方位的描寫,有時甚至可以將在同一時間出現在不同地點的事件全面地描寫出來,似乎沒有固定的視角限制,其在創作的過程中獲得了充分的自由。當然全知視角運用的體現不只以上兩個方面,還包括類似于對歷史事件來龍去脈的把握,對歷史人物的優缺點、長短處的了如指掌,以及戲劇式的全知,此不贅述。
二、從敘事時間與空間上看
敘事時間,也叫文本時間,是指故事內容在敘事文本中具體呈現出來的時間狀態,也就是敘述故事的過程。其主要包括敘事時序和敘事時距。史官們大多都是按照自然時序“直錄”史事,而“順序”則是敘事的基本模式,對于人物來說,他們依據出生、成長、死亡來寫,而對于事件,則是依據起因、經過、結果來寫,幾乎都按時間順序進行,這樣記載的史事更連貫,也更緊湊。
《史記》也是如此,總體上是以時間為經,以故事為緯,以人物的出生為始,以人物的盛衰榮枯的轉折為中,以人物的結局為終,按自然時序排列。而《呂太后本紀》開頭直接介紹:“呂太后者,高祖微時妃也,生孝惠帝、女魯元太后。”緊接著就寫道高祖為漢王時寵愛戚姬,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這里也為后來呂后殘害趙王如意以及將其母視作人彘做了鋪墊。這里我們看到《呂太后本紀》并沒有從呂太后的出生開始寫起。并且,《呂太后本紀》篇終也不是呂太后死亡,而是以代王即位為天子至其崩世為終點。此時,呂氏一族也已被滅,呂太后早已在呂氏一族被滅之前崩世。可見這里也不是以人物的結局為終的,但不可否認的是,篇章依然是按自然時序進行描寫的。
眾所周知,時間和空間是共生共存的關系。同理,敘事時間和敘事空間也是進行敘事必不可少的兩個基本維度,敘事空間也是構成情節的重要方式。我們閱讀《史記》之所以不會感到枯燥乏味,甚至還具備了文學的藝術審美能力,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司馬遷并沒有僅僅使用時間敘事這一種方式,而是創造了一個多維立體的空間敘事方式。《史記》中所運用到的倒敘、插敘與補敘的敘事手法,讓歷史變得更加立體可感。
《呂太后本紀》中,司馬遷也是將敘事中的千頭萬緒進行立體交叉,將不同空間同時發生的事件完整全面地記錄下來,以反映歷史的全貌。例如,在寫朱虛侯劉章欲聯合其兄劉襄誅呂而自立時,便插入了:“當是時,諸呂用事擅權,欲為亂,畏高帝故大臣絳、灌等,未敢發。朱虛侯婦,呂祿女,陰知其謀。恐見誅,乃陰令人告其兄齊王,欲令發兵西,誅諸呂而立。”這樣就將事件的背景交代清楚了,為后面劉章聯合齊王劉襄,并作內應打下基礎。類似的情況還有呂祿、呂產想要在關中發動叛亂之時,因害怕絳侯、朱虛侯,以及齊、楚二國的軍隊,同時擔心灌嬰背叛他們,所以想等到灌嬰的軍隊與齊王交戰后再起事,所以猶豫不決。這后面又插入了:“當是時,濟川王太、淮陽王武、常山王朝名為少帝弟,及魯元王呂后外孫,皆年少未之國,居長安。趙王祿、梁王產各將兵居南北軍,皆呂氏之人。列侯群臣莫自堅其命。”這里就交代了雖然呂祿、呂產分居南北二軍,但呂氏家族的人依然充滿恐懼,覺得不能保全性命。
從以上兩個例子中,我們看到了插敘的運用對事件的情節起到了很好的補充和襯托作用,同時也使得文章的脈絡清晰明了,推動了情節的發展,也更好地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為下面繼續行文做了很好的鋪墊。
綜上所述,《呂太后本紀》中敘事時間與敘事空間的合理安排讓文章看起來更具藝術效果,其實不止在《呂太后本紀》中是如此,整部《史記》皆如此,正是司馬遷對各種敘事手法的靈活運用,創造出《史記》這樣堪稱敘事典范之作的宏偉巨著。其不僅對我國敘事文學產生了深遠持久的影響,同時也為后世文學創作提供了很好的參考。
三、從敘事結構上看
敘事作品的結構,是作品最大的隱藏含義。有時已經超越了具體的文字,且在這些文字所表述的敘事單元之間或之外,還隱藏著作者對世界和人生的理解。《史記》同樣有自己的敘事結構,其敘事結構主要分為內部結構和外部結構,而外部結構又分為顯性結構和隱性結構。
我們知道,司馬遷《史記》的敘事結構的顯性結構有五個,分別為本紀、表、書、世家、列傳。本紀含有《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秦本紀》《秦始皇本紀》《項羽本紀》《高祖本紀》《呂太后本紀》《孝文本紀》《孝景本紀》《孝武本紀》12篇,其中《項羽本紀》和《呂太后本紀》兩篇相對特殊。
“本紀”的意思就是法則、綱紀。它是以天子、國君的事跡作為綱領的,采用的是編年、記正朔的形式,用來反映每個朝代的更替、時代的變遷。但事實上,本紀指的就是按照編年的一個體例,依照年、月的順序,來記載帝王的言行和政績,以及當時當世的重大歷史事件。它的內容其實也并不僅僅是記載帝王的傳記,最主要的作用以按照編年的形式來記載每一朝發生的大事件。本紀作為紀傳體史書的編年部分,其實是貫通全書的綱要部分。劉知幾在《史通本紀》中就曾說過:“紀者既以編年為主,唯敘天子一人。有大事可書者,則見之于年月。”
司馬遷之所以將項羽列入“本紀”之中,是因為當時“政由羽出”,項羽是當時現實中的統治者,也就是無冕天子。當項羽攻入咸陽之時,也曾分封各路義軍的首領為諸侯,要知道這可是周天子才可以行使的權力。因此,司馬遷便認為項羽其實發揮著與天子相同的作用,即使他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天子,卻有著同等的地位。
呂太后雖然是個女人,但手段極其殘忍毒辣,其在劉邦在位之時,就已經做出誅殺韓信這樣的事。夫君劉邦死后,漢惠帝,也就是她的兒子即位,但由于劉盈生性慈軟,在位時間短,似乎也沒有發揮出什么特別的作用;而呂太后卻是個鐵腕人物,性格強悍,兒子漢惠帝在與不在都是一個樣,權力都在呂后手中牢牢地握著,不可置否,呂太后確實發揮了她的政治實力,將天下治理得很好。在《呂太后本紀》的贊語里,司馬遷這樣寫道:“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意思是說:惠帝端坐在帝位上并不做事,而是呂太后以女王的身份主持政務。制定政策法令,不必離開宮室,天下都非常安定,很少使用刑罰。犯罪的人也很少,人民全心全意地進行農田耕作,社會的物質財富一天比一天增多。由此,我們便了解了司馬遷為什么不給漢惠帝劉盈作本紀,卻給呂后作。
再從寫作技巧的藝術性進行考察,司馬遷在研究歷史時大量使用了“互見”的敘事法來安排結構。在《呂太后本紀》里面也涉及一些關于“互見法”的相關內容。省略是文章寫作常用的一種技巧,而省略藝術也是文章藝術性的常見表現形式,而司馬遷《史記》中常見的一種省略藝術就很不一樣,可以說別具一格,具體就是通過“互見”的方法來進行省略,“互見”法可以說是省略的藝術表現形式,而省略則要通過“互見”法體現出來。這種特殊的省略藝術,司馬遷一般都在“互見”內容省略的一方以“事見某篇”“語在某篇”的提示明確寫出來。就像我們在《孝文本紀》的開篇在看到“諸呂呂產等欲為亂,以危劉氏,大臣共誅之。謀召立代王”時就以“事在呂后語中”一語,使《孝文本紀》與《呂太后本紀》中關于諸呂作亂、大臣誅之,進而謀立代王的內容形成很明顯的“互見”,因此,在《孝文本紀》中便省略了對這部分內容的敘寫。
最后,破體為例也是《史記》的一大特色。全書的五種體例,無一例外都有破例。我們知道,質的規定性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還需要通過格式來進行反映,必須有所變通,可能才會曲盡其妙。歷史是豐富多彩的,且又變化萬千,一味地只是使用死板的格式,是無法對其進行形象生動的反映的。《史記》的破體,可謂充分展現了司馬遷的遠見卓識和對歷史深刻的認識。
四、結語
今天,呂后形象還依然約定俗成地被人們視為乖戾跋扈、冷酷刻毒的專制者,予以批評譴責,但我們通過司馬遷用各種敘事藝術在《呂太后本紀》中對她的刻畫,想到她的人性中也不單只有惡,而是善與惡并存的。《史記》之所以偉大,就在于它的忠實,忠于歷史,忠于人性。在敘事過程中,司馬遷為保證人物性格的完整性,在寫人的時候常用“互見”法。對于呂后,他在《史記·高祖本紀》這樣記敘:“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過請飲,呂后因哺之。”因此,我們也就可以看出,呂后在貧寒之初其實也是一個樂善好施、富有同情心的人。但司馬遷對呂后的權勢熏心、兇殘忌刻、結黨營私是極其厭惡的,但對其執政時期的政治、經濟措施以及社會生產的發展狀況(曾三次大赦天下)卻是肯定的,足見司馬遷的唯物求實精神。
通過從敘事視角、敘事時間和空間以及敘事結構三個方面對《史記·呂太后本紀》進行分析,能夠較為準確地把握《史記》高超的敘事藝術,也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解讀和鑒賞《史記》中的其他篇章,還讓我們系統地了解到《史記》的文本意義和獨特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