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那是一個賣茶蛋的老嫗。12月的一個冷天。兒子須作一篇游記,我?guī)奖本垜c峽附近“體驗生活”。
賣茶蛋的皆鄉(xiāng)村女孩兒和年輕婦女,就那么一個老嫗,躋身她們中間,并不起勁兒地招呼,偶爾發(fā)一聲叫賣,嗓音是沙啞的,所以她的生意就冷清。
我出于一時的不平、一時的體恤、一時的憐憫,向她買了幾個茶蛋?;钤诤萌诉吷系娜耍蟮謨?nèi)心都會產(chǎn)生這種一時的小善良,并且總克制不了這種自我表現(xiàn)的沖動——表現(xiàn)了,自信自己仍立足在好人邊上,便獲得一種自慰。
老嫗應(yīng)找我兩毛錢,我則扯著兒子轉(zhuǎn)身便走,佯裝沒有算清小賬。兒子邊走邊說:“爸,她少找咱們兩毛錢。”我說:“知道,但是咱們不要了。大冷的天她賣一只茶蛋掙不了幾個錢,怪不易的?!庇谑俏蚁騼鹤又v,什么叫同情心,人為什么應(yīng)有同情心,以及同情心是怎樣一種美德,等等。
兩個多小時后,我和兒子從公園出來,被人叫住——竟是那老嫗。她袖著手,縮著脖頸,身子冷得佝僂著?!澳銊偛刨I我的茶蛋,我還沒找你錢,一轉(zhuǎn)眼,你就不見了。”老嫗從袖筒里抽出一只手,干枯的一只老手,遞給我兩毛錢,皺巴巴的兩毛錢。
兒子仰臉看我,我不得不接了錢。我不知自己當時對她說了句什么,而公園的守門人對我說 :“人家老太太,為了你這兩毛錢,站我旁邊等了那么半天!”
我和兒子又經(jīng)過老嫗的攤前時,見一老叟,守著她那煮鍋。如老嫗一樣,他低著頭,撥弄煮鍋里的蛋,偶爾發(fā)一聲叫賣,嗓音同樣是沙啞的。他的目光偶爾掃向攤前行人,也不過是任意一脧,絕無半點乞意。
我覺得我的類同施舍的行徑,于那老嫗,實在是很猥瑣的。
(摘自中國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