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別爾嘉耶夫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具有繼承性,別氏人格哲學中關于痛苦的闡釋與陀氏《地下室手記》中地下室人的痛苦相聯系。在人格哲學的視闕下,“地下室人”對痛苦的享受是“個性”的顯現,地下室人對自我存在的追問表明,痛苦不僅來源于客體化世界的壓迫,還源于自身。
關鍵詞:人格哲學;視闕;地下室人;個體存在;痛苦
別爾嘉耶夫(以下簡稱“別氏”)的哲學是人格主義的哲學,是“個性”的哲學。在思想上,康德和叔本華是其哲學探索之路的開始,尼采和托爾斯泰則分別代表別爾嘉耶夫本性中的兩個“極”;而在精神上,別氏最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下簡稱“陀氏”):“還是在小男孩的時候我就形成了來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習性。他比任何一位作家和思想家更震撼我的心靈。”[1]兩人精神上的緊密聯系包含兩個層面:一方面,陀氏的創作與思想作為一種精神營養對別氏哲學思想的形成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另一方面,別氏以一種新精神方式對陀氏作出了自己獨特的哲學闡釋。別氏發現了陀氏作品所揭示的人對于痛苦和苦難的需求。結合存在主義哲學與基督教思想,別氏形成了自己關于“個性”與“自由”的哲學。他發現痛苦不僅源于客體化世界的壓迫和奴役,還來源于人的自我奴役。因為人有“個性”,能夠進行反抗。回到陀氏充滿對于個體存在追問的作品——《地下室手記》當中,筆者發現“地下室人”的痛苦在人格哲學視闕下呈現出了深刻內涵。
一、痛苦成為享受
在“地下室人”看來,人面對痛苦表現出一種病態的享受,這種享受看似是荒誕的、非理性的,似乎是人在被異化過程中呈現出的精神失常,是非正常的、特殊的。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對痛苦的享受是人所共有的,這指向人原初的墮落,同時也指向人的生命本質,痛苦不僅與人的無援無助的動物狀態相關,即與其最低本質相關,也與其精神性相關,與其自由相關,與個性相關,即與其最高本質相關[2]349。“個性”相關聯,正因為人是“個性”,才擁有將痛苦轉化為享受的超越力量。
“地下室人”這樣描述這種感受:“這種享受就是,在某個最最惡劣的彼得堡之夜,我回到了自己的小角落,馬上強烈地意識到,就在今天又干了一件卑鄙的事情,而已經做過的事情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因此就在內心深處暗自咬牙切齒地不斷責備自己,翻來覆去地指摘自己,慢慢騰騰地折磨自己,以致那痛苦終于變成某種可恥的、令人詛咒的快感,而且,——最終變成一種千真萬確、貨真價實的享受!”[3]453之后他又追問自己這種享受從何而來:“這種享受,正是源自于對自己的屈辱有過于清楚的意識”“然而就是在絕望之中卻往往有刻骨銘心的享受,特別是當你十分強烈地意識到你已經山窮水盡,毫無出路的時候。可就在這時挨了一耳光——于是你立刻痛苦地意識到,你已經被碾軋成了某種軟膏”[3]454。痛苦成為了他確立自我的一種獨特體驗,“我”能夠感受到痛苦,“我”能夠追問痛苦從何而來,證明了“我”是個性,放棄個性,同意融在周圍的世界里,可以減輕痛苦。地下室人堅持個性并且享受痛苦,不是痛苦本身就是享受,也不是從痛苦中能夠自然誕生出享受,而是經由痛苦的體驗,地下室人能夠反證自身是“個性”。這個過程使他樂在其中,他真正懼怕的是對痛苦的無感,是自身“已經被輾軋成了某種軟膏”而不自知,感受不到痛苦才是真正的奴役的來臨。
由于個性的超越力量,審美享受能夠替代痛苦。莫丘利斯基解釋說:“這是由于在人的意識中發生了替換,審美的方面替換了倫理的方面。如同照鏡子的時候,可以忘記觀看照出了某物,而去欣賞此物是如何被照出來的,審美的感受消除了現實的痛苦。”需知地下室人的痛苦中蘊含的是個性與異己力量的對抗,是個性與存在于自身當中的“非我”的較量。個性的超越力量使個性在體驗痛苦的同時,能夠從一個近乎于第三人稱的視角欣賞到自己反抗的過程,即照鏡子的過程。這就如同讀者通過閱讀文本獲得審美享受,地下室人也通過觀看自己的反抗而以審美享受替代了現實的痛苦。
二、痛苦的來源之一
人受到異己力量的壓迫時,會感到痛苦,這是痛苦的來源之一。“地下室人”在鉆進地下室之前,是一個辦公室小職員,常常認為同事們以一種厭惡的目光看他,并且想不明白為什么只有自己能夠感受到這種目光。然而他沒有發覺的是,是他先將厭惡的目光投向他人,才產生了自身的被厭惡感:“在我們的辦公室里,有個同事形貌丑陋,滿臉麻子……另一個同事,身上的制服又臟又破,一挨近他身邊就能聞到一股臭味。”[3]489根據薩特的“凝視理論”,人通過視覺器官凝視周圍的一切,在凝視他人的同時也會意識到他人對自己的凝視,“他者”對自身的凝視、評價和判斷迫使主體追問“我是誰”,從而確立主體存在。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從主體對“他者”的凝視,到主體通過“他者”的凝視確立自身在世界中存在的過程。在別氏的人格哲學里,個性并不意味著排斥“他者”;相反,個性在與“他者”的交往中得以存在和發展。“地下室人”無法將作為“他者”的同事們看作主體的“我”進行交往,因而無法通過“他者”的凝視正確地確立自身的存在,即他將應當作為主體、作為“個性”交往的同事客體化了,他感受到的厭惡感實際上是來自異己力量的壓迫感。
客體化是一切異己力量產生的根源。人作為“個性”具有創造的能力,這個創造過程本身是一個向上的過程,但是當人完成創造,創造的結果成為了客體,不僅不再受人控制,反而會反過來壓迫和奴役人。文明、社會、國家都屬于這個客體化的范疇,而在所有的奴役形式當中,人受社會的奴役具有最為重大的意義。“地下室人”的痛苦直接源于不合理的社會體制的壓迫和奴役:他與軍官的博弈看似滑稽可笑,企圖通過改變自身的穿著,享有和軍官同等的身份地位,從而在軍官迎面走來時不需要再主動避讓他,在經過數次嘗試后終于成功了一次。對他來說,他的“不避讓”對于自身的存在是有重要意義的,“維護了尊嚴,一步也沒有退讓,在大庭廣眾之中使自己與他處于完全平等的社會地位。”[3]502對于“地下室人”來說,軍官是一個符號,代表了社會森嚴的等級制度。在這個社會中,身份地位的懸殊使人與人之間產生了無法逾越的鴻溝,人與人之間不能再以“個性”進行交往,而是將自身的存在交給社會去定義,個性成為了社會的部分,人的本質被向外拋擲,人被他所創造的社會客體化了。“地下室人”敏銳地感知到了這種來自異己力量的壓迫,并做出了本能的反抗。但是他沒有看到自身的生存中心,在“我”當中,無法從主體出發確立自己的存在,而只能在客體化的社會中通過維護自己尊嚴的方式來確定自己的存在,結果只能是感受到更強的奴役和壓迫,使自己更加痛苦。不合理的社會體制壓迫和奴役人,本質上是客體化社會對人的奴役。
要理解這一點,就應當對個體和個性進行區分:個性是完整的,是一個有機整體,個性永遠只能作為主體存在,人作為“個性”是自己微觀宇宙的“神”,此時社會、國家都是“個性”的部分;個體則相對于集體而存在,個體可以作為部分進入社會并服從它,當人作為個體存在時,僅表現為他的自然屬性。
在扎米亞京的作品《我們》當中,符號作為個體存在絕對服從于大一統王國的集體,他們缺少人性,而只是作為個性的人在客體化社會的奴役下墮落為自然存在物的結果。個性應當在與同樣作為主體的他者的交往中存在和發展。別氏認為,存在一個提供給個性與個性、“我”與“你”交往的環境,這個環境是“我們”。這里的“我們”有別于扎米亞京作品中符號口中的個性被消解為個體的簡單集合的“我們”。“我們”則不同,“我”與“你”的交往就在“我們”之中進行,這個“我們”是對社會的超越,“我”所擁有的不僅是和“你”的交往,即個性和個性的交往,“我”還擁有和“我們”的交往,不是人離開社會無法確立自己的存在,而應當說“我”離開“我們”無法確立自己的存在。
馬丁·布伯的原初詞“我—你”與別氏的“我們”類似。馬丁·布伯的原初詞“我—你”先于“我”與“你”而存在,“我”與“你”應當在“我—你”中建立關系,而當“我”以主體的形式區別于“他者”,“我—你”便被消解為了“我”和“你”。馬丁·布伯以“我看見樹”為例:“只要人說出‘我見到樹,那他已不可能再稱述人(“我”)與樹(“你”)之關系,其所建立的乃是人之意識對作為對象之樹的知覺,其所構筑的乃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鴻溝。”[4]“我—你”向“我—它”的墮落即是“我們”向客體化社會的墮落。對人的生存的客體化將人拋向外部,就構成了“社會”,它企圖成為比人和人的個性更多和更原初的現實。在卡夫卡的作品中表現為對K的審判,表現為那個無法進入的城堡,表現為將格里高爾變成大甲蟲的異己力量。“我們”則是人的共性,是個性之間交往的基本條件,是在自由、愛和慈善中的交往,這從來也不可能奴役人,相反,是個性完滿生命的實現,是個性向“他者”的超越。
三、痛苦的來源之二
人的痛苦的根源是雙重的——在人之外的那堵無法穿越的墻和在他自身中的無法穿越的墻[2]352。人之外的墻即異己力量構成的墻,客體化社會之墻;而自身無法穿越的墻則是存在于“我”中的“非我”構成的墻,是人的自我奴役。人有接受奴役的本能,在面對客體化世界的奴役時,人由于這種本能會同意成為奴隸,奴隸般地服從外在的、來自客體的奴役。同時,人又有反抗奴役的本能,在“地下室人”的身上,當反抗的本能達到極致時,他表現為一個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人。他激烈地反抗世界對他的定義,鉆進地下室封閉自我是對客體化社會的逃離,在逃離那座人之外無法穿越的墻時,他完全沉浸在了自我當中,被自我吞沒,對自我存在的極端追求使他受到“非我”的奴役,遇到了自我當中無法穿越的墻。人被奴役的原因,既可能是人完全被自己的“我”所吞沒,并集中在自己的狀態里,看不見世界和人;也可能是人完全向外拋出,拋向世界的客觀性,因此喪失對自身“我”的意識。“地下室人”所受到的奴役指向后者的同時也指向前者,他的身上有自我中心主義者的傾向。
自我中心主義者既是奴役者,又是被奴役者,客體化的“我”奴役個性的“我”,這是對自我存在極端追求的結果。當人遠離了動物的“我”的奴役,還有可能成為自己高尚觀念、高尚情感和自己天賦的奴隸。例如,托爾斯泰的謝爾蓋神父在修道院初期的追求就指向這一點。這種奴役在“地下室人”身上也同樣存在:“地下室人”的高尚觀念在于不被定義,“我不僅不會成為兇狠的人,甚至也不會成為任何一種人。”[3]450他具有極強的自我剖析能力,始終想要通過自我剖析來確立自身的存在;他具有高尚的情感,這種高尚在于他的良心,他因違背自己的良心而痛苦。當他意識到自己對妓女麗莎的訓誡只是為了傷害她,轉嫁自己的痛苦時,他自身也受到折磨:“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昨天所有那些回憶中,關于她的回憶不知為何卻特別強烈、特別突出地折磨著我。”[3]557
“地下室人”與隱含讀者展開了對話,并通過這種對話達到了一種諷刺的效果:“如果你們已經被所有這些廢話惹惱了,想要追問我:我究竟是什么人?——那么,我就回答你們:我是個八等文官。”[3]451“地下室人”所設想的讀者是迫切地想要通過社會關系來對他下定義的人。換言之,這一類讀者是被客體化世界所奴役的、將人的生存本質向外拋擲到客體化社會當中去的奴隸。以“八等文官”來介紹自己,就是“地下室人”對一類讀者的嘲諷。僅僅通過對“地下室人”社會關系的認識無法達到與他“個性”的交往,“地下室人”能夠認識到這一點。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具有卓越的思辨能力,并且能夠認識到來自于客體化世界的奴役與壓迫。不同于一般人的察覺,他強烈的自我意識使他深深地體會這一點,他的痛苦也更加強烈。正如別氏所說:“體驗痛苦最多的不是最壞的人,而是最好的人……思想的發展和靈魂的精致化都伴隨著痛苦的加強,以及對痛苦的更大的敏感性。”[2]353
四、“地下室人”何去何從
《地下室手記》被認為是存在主義的奠基之作。“地下室人”的痛苦是具有重要意義的,他面對世界、面對自我的追問揭示了個體存在的普遍狀態。地下室之于“地下室人”,是他逃避客體化社會奴役的處所,他企圖通過斷絕與社會的交往使自己能夠不再體驗來自種異己力量的壓迫感。但他失敗了,他無法逃離的是存在于自我當中的“非我”的奴役。存在于世界當中,每個個體都有可能封閉自我,尋找自己的“地下室”,成為一個“地下室人”。但自由不在那個狹小的地下室中,而在“個性”當中,在生存中心的“我”當中。
我們必須承認,痛苦是人生存的基本事實,人以有限去追求無限,就注定是痛苦的,人不僅承受著被拋擲在這個世界上生的痛苦,還要面對死亡帶來的恐懼與痛苦。我們無法消除痛苦,卻可以成為不被痛苦所壓垮的人,我們不應逃向“地下室”,而應當減少不必要的痛苦,甚至減少所有人和整個生命的痛苦。別氏認為存在著兩類痛苦,一類痛苦與生命的悲劇基礎相關,即痛苦的無法解決性;另一類痛苦是由人的無知所產生的痛苦,是可以通過改變社會制度和發展科學知識而被消除和克服的。必須與產生痛苦的社會原因進行斗爭,與由人們的無知所產生的痛苦進行斗爭。消滅社會的奴役,也包括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奴役,保障勞動和應有的生存權利,傳播教育、技術和醫療知識,克服自然界的自發力量,所有這一切都能減少痛苦的量[2]358。因此,人應當走向世界,應當參與到社會變革中去,解決社會體制的現實問題。破壞客體化世界是社會和歷史的行為,這需要每一個處在客體化社會壓迫和奴役下的“個性”的力量。不合理的社會體制是客體化社會對人的奴役的外在表現,人最終克服痛苦指向內在的精神解放,人能夠獲得相對于這個世界的內在自由。別氏的人格哲學所追求的“個性”的實現也就是內在自由的實現。人應當堅持和發展自己的個性,這要求人走向“他者”,因為“我”需要在“我們”當中實現,也在與“他者”的交流交往中發展。
我痛苦,所以我存在[5]。正如上帝創造人,給予人原初的自由;而人也回應上帝,反證上帝的存在。“地下室人”體驗痛苦,痛苦也反證其是“個性”的存在。人需要痛苦,也應當減少不必要的痛苦,這是“地下室人”面對痛苦應當尋求的方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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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姜維東,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編輯: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