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陽明

一
我的旅館開在滿洲里市的金三角,在一處不顯眼的橫街上。熟悉滿洲里情況的人都知道,金三角名字好聽,卻不是滿洲里的商業中心區。那些從口岸臨時進境的烏泱烏泱的俄羅斯籍牌照車,總是擠擠擦擦地停在口岸大酒店、國際飯店之類的門口,尤其夏天的晚上,商業步行街四周的西餐廳里到處都是人,有來做生意的俄羅斯人,還有中國內地的游客。這條商業街可有年頭了,從前可是俄羅斯僑民的聚居地,據說那時候生活在滿洲里的俄羅斯僑民有上萬人,他們給這條街起名叫普希金大街,就是現在的中蘇街。
相比那些燈紅酒綠的大酒店和游客摩肩接踵的步行街,我的小旅館所處的位置實在是有些尷尬了。可是,別看位置遠離商業區,門面不大,顯得灰頭土臉的,傍晚也沒個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招牌,我的小旅館開得熱火朝天呢,而且住的清一色都是俄羅斯人,二十幾個房間,每天都剩不下一兩間房,最紅火的時候,吧臺后面的休息室都住了人,擠得我自己弄張折疊床蜷縮在吧臺里。
我是十多年前來滿洲里的,那時候我們黑龍江的企業都完犢子了。沒辦法,整個東北三省都一樣,掉地下的鳥窩,剩不下幾個沒破的蛋了。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媳婦也跟著人跑了,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不詳細嘮了,我母親一股火病倒了,轉過年也去世了。我的大舅哥和我關系不錯,是我的初中同學,當初沒少一起抽煙喝酒打架,脖子上總是挎著個破“軍挎”,里面裝著半塊磚頭子。他也下崗了,在亂哄哄的街上擺攤賣茶葉蛋,為了多掙幾個錢和別的賣茶葉蛋的打架,天都黑透了還舍不得收攤回家。有一天,他在一家里倒歪斜的小飯館里請我喝酒,點了個拍黃瓜,又點了一盤花生米,喝一元一杯的劣質散白酒,邊喝邊緊著安慰我,一副愧疚的樣子,就好像是他指使了哪個南方小老板拐跑了他妹妹我媳婦似的。他說,要不你也去南方闖蕩闖蕩吧,現在都孔雀東南飛。我說,我他媽的才不去呢,南方人個個尖嘴猴腮,說起鳥語來唧唧歪歪地聽不懂。他就說,要不,你去滿洲里吧,那可是個好地方,好多年前還歸過咱黑龍江管呢,咱這旮瘩不少人都去滿洲里了,我有個拜把子兄弟峰哥就去了滿洲里,據說干得不錯。我說,滿洲里,聽說過,那地兒咋樣?我大舅哥笑嘻嘻地說,前些年那些去滿洲里當小姐的,給家鄉的姐妹發回來電報,說“此地人傻錢多速來”,應該挺好掙錢。我說,小姐去了能賣×,我去了能賣啥。他說,聽說幫俄羅斯人倒包能掙大錢,峰哥好像就是這個行當,就是 “幫幫干”,我問啥是“幫幫干”,他說,不知道,可能就是“拼縫”的吧。我打了個酒嗝,其實我和大多數東北人一樣,就想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過日子,不想一天天沒著沒落東跑西顛的,我們這些在國營大廠子里的工人先前最瞧不起倒騰買賣的,這不就是投機倒把嗎,感覺中那些做著五馬倒六羊七雞倒八鴨勾當的都是不務正業的奸商??墒菦]辦法啦,廠子黃了,老婆也跑了,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沒臉在那兒生活了。我舉起酒杯和我大舅子碰了一下,說,那就去滿洲里吧,走一個。我倆把大半杯白酒一口悶了。
滿洲里是個充滿了夢想的邊境城市,記得當初從火車站一出來,把我嚇一跳,滿街的俄羅斯老建筑,我差點以為坐過了站一竿子蹽到俄羅斯了呢。城市不大,比一個大村子大不了多少,站在人行天橋上差不多就整個城市都看到了。第一頓飯是峰哥請的,在海關大鐘樓對面一個小飯館。峰哥個子不高,黑瘦黑瘦的像個大煙鬼,還打扮得人模狗樣兒的,穿了件黑西服,扎了條皺皺巴巴的易拉得領帶。峰哥把媳婦也帶來了,一個黃頭發女子,看起來比峰哥小不少,臉上的粉像剛從面袋子里鉆出來,不大的兩只耳朵上扎了好多耳朵眼兒。我熱情地喊嫂子,嫂子跟我客氣了一番后沒多少話,不住地掏出小鏡子照,嘴唇和手指甲蓋兒紅得像吃了死孩子,后來說約好了姐妹打麻將,就先走了。女人一走我們哥倆就放開了,我們從中午一直喝到太陽西斜,喝得峰哥脫了光膀子,露出腰間老大一個BP機。從小酒館出來,峰哥拍著腰間的BP機醉眼迷離地對我說,兄弟,有事你呼我。不等我說什么,他指了指西邊,說,看到了嗎,那個高樓,是滿洲里的霍總蓋的,我剛來時……嗝……給他打工,他是我的大老板,他剛來滿洲里的時候,兜里就三十塊錢,人家現在可是百萬富翁了。峰哥喝得滿嘴都是舌頭,說三十塊錢時,對我舉起的是四根手指頭,但這沒關系,一點也不妨礙我站在滿洲里的街上熱血沸騰,就好像自己明天就能發財,金錢美女唾手可得一般。奶奶的,咱也是一腔熱血的男兒,怎就不能混出個人模狗樣的,讓那個跟了別人跑了的娘們兒后悔去吧。還記得那天滿洲里的天空水洗了一般,瓦藍瓦藍的,藍的像原來廠里發過的嶄新的藍工裝。滿洲里街上的建筑都是洋蔥頭尖頂的,我知道那是當初俄國人留下的印跡,在我們黑龍江的很多城市也是這樣。
峰哥在滿洲里小有名氣,他算是最早的一批“幫幫干”。我問了峰哥才知道“幫幫干”是什么意思,原來是從俄語“邦邦蓋乞”翻譯過來的,是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忙,在這口岸城市里,慢慢成了一種職業,就是幫著俄羅斯倒爺們拎包、聯系生意兼做導游掙勞務費的人。國門打開后,俄羅斯人涌進來做生意,人生地不熟,語言也不通,來往次數多了認識了會幾句俄語的中國人,就讓中國人幫忙,這個職業就出現了。吃飯時峰哥炫耀地對我說,當“幫幫干”一天能掙上千,俄羅斯倒爺們都很有錢,一高興還給小費呢。我驚得合不攏嘴,一千塊錢,這可是在工廠里幾個月的工資呢。我對峰哥說,你介紹我也做“幫幫干”唄。峰哥斜著眼睛看了看我,說,你以為“幫幫干”那么容易當的?我是撲騰了十年才有這些老客戶的,幸虧在黑龍江時學的是俄語,你會俄語嗎?我說,我連漢語拼音都認不全。峰哥說,我已經聯系了幾個生意上的朋友,介紹你去口岸上幫忙,活兒辛苦些,不過來錢快。
沒過幾天我就成了口岸上倒包的了,在這口岸城市,這個職業有個特殊的名字叫“駱駝”。所謂駱駝,顧名思義,就是在口岸上馱東西的,每個出境的人過俄羅斯海關,攜帶東西的重量是有限制的,俄羅斯海關每人一次過關限帶行李五十公斤,超出部分就要上稅了,我們就是每次攜帶不超過五十公斤的行李出境到俄羅斯去,說是行李,其實就是貨物,貨物自然歸老板所有,我們這些駱駝就是干計件,背一個包能掙多少錢也不固定,跟貨物的價值有關,少則能掙三五十元,多的能掙兩百多元。進境時中國海關掌握的是合理自用的原則,酒能帶進來兩瓶,俄羅斯煙能帶兩條。我就是那時候開始學俄語的。峰哥還神乎其神地說俄語多么多么難學,其實我覺得那要看你為什么學,你要是坐在教室里為考試學,那就難,怎么學也記不住,混個及格了事。要是像我當時那樣為了謀生學,為了掙錢學,那可就容易多了。我隨身帶著小本子,把俄語發音用漢字標出來,并極盡聯想之能事,賦予其曖昧的或是離奇古怪的含義,就記得牢牢的。上初中時記馬克思的生日,記不住,后來老師說,馬克思的生日就是一巴掌一巴掌扇得你嗚嗚哭,就是1818年5月5日,老師這么告訴你,你也不用去糾結馬克思他老人家憑什么無緣無故地扇你大嘴巴子,記住就完事了。在我的本子上就有很多這樣雷人的標注,比如俄語“再見”,我就標注“打死你大娘”,“星期天”標注成“襪子擱在鞋里”,你看看,這樣不就記住了。還有更難聽的,就不說了。當然了,也有不用標注就記住了的,漂亮的姑娘叫“杰沃什卡”,已婚婦女叫“瑪達木”。當然還得多說,不然光靠這種投機取巧的記法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我就有這種臉皮厚的勁兒,見了俄羅斯人,尤其是見了“杰沃什卡”,總要湊上前去哇啦哇啦地說兩句,那些俄羅斯少女那個漂亮啊,金發碧眼,豐乳細腰,整個一大號的芭比娃娃,結了婚了就不行了,長咧巴了,一搖一擺的,大胸脯能把你頂到南墻上去,腰粗得像水桶。起先我的“東北俄語”一口大碴子味,聽得俄羅斯人又皺眉頭又咧嘴,又攤手又搖頭的,后來慢慢就能聊上幾句生意用語了,再后來日常生活用語也就會說了。
我是在俄羅斯的后貝加爾斯克認識丘馬科夫的。后貝加爾斯克是對著滿洲里的俄方口岸城市,是個比滿洲里還小的俄羅斯遠東城市,街上是灰頭土臉的樓房,火柴盒一般方方正正的,毫無俄羅斯特色,一打聽原來這些樓房都是中國人勞務輸出建造的,就連磚頭瓦塊和水泥都是從中國運過去的,如果不是滿街金發碧眼的俄羅斯人,會讓人覺得這里比滿洲里更像是中國的小鎮。后貝加爾斯克也像滿洲里一樣,聚集著無數的跨國倒爺和成群的“駱駝”。不同的是這里也聚集了不少俄羅斯地痞流氓,丘馬科夫就是其中一個。他金黃色的卷發,鷹鉤鼻子,大塊頭比我高出一頭,常年穿著一件暗格子襯衫,一條皺巴巴的牛仔褲,一看就是中國的山寨貨。我們這些中國駱駝都知道他的名字叫丘馬科夫,背地里喊他“丘扒皮”,我們自己嚇唬自己,說他是俄羅斯黑手黨,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其實現在想來他就是一個俄羅斯小混混,手下有那么十幾號人,在口岸上像一群找骨頭的狗一般晃來晃去的,伺機干些敲詐勒索的勾當。那天他搖搖晃晃來到我面前,藍灰色的眼睛看得我心里發毛,一股酒臭撲鼻而來,他一邊用一根粗大的牙簽剔牙,一邊抬起一條腿,把我腳邊的大帆布包踩住了。我雖然當駱駝時間不長,可是那些老駱駝們早就跟我講過了,這叫“踩包”,說白了就是明搶。聽說去年有個中國駱駝在后貝加爾斯克口岸上被俄羅斯黑社會踩包,那人血氣方剛死活不答應,往回搶包,就和俄羅斯人打起來了,結果被人家用棒球棒子打在后腦勺上,死在異國他鄉,報了警也沒用,俄羅斯警察根本就不管。尸體在國外凍了幾天,最后在口岸上又檢疫又消毒的,費了好大勁才運回滿洲里來。我心里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漢不吃眼前虧,給他就是了,不就是我賠老板的貨嗎,總比丟了性命強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更別說是在外國屋檐下,真讓人給打死了,那就是白死,俄羅斯警察知道了也是白搭。我樂呵呵地把包給他了,還用俄語說了句,你好,交個朋友。丘馬科夫瞅著我,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這么輕易就得手了,撇了撇嘴,沒搭理我,拎起我的包大搖大擺地走了。我在心里學阿Q暗罵,操你媽操你妹操你八輩祖宗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過,從那以后,丘馬科夫的人像約好了似的不再來踩我的包了,只有丘馬科夫很多次找我要礦泉水喝。我每次都痛快地把礦泉水遞給他,其實那就是礦泉水瓶子裝的涼水。他總是把瓶蓋一扭,瓶子幾乎是插進嗓子眼,咕嚕咕嚕冒幾個氣泡,瓶子就空了。俄羅斯人環保意識強,還不忘把空瓶子塞給我。我樂呵呵地接過來,等他走遠再把瓶子狠狠地扔在地上。
二
我討厭“駱駝”這個稱號。雖然小時候語文課本里好像有那么一篇課文,說駱駝有著勤勞堅韌吃苦耐勞的品性和諸多的優點,是“沙漠之舟”??墒窃跐M洲里,我還是討厭這個稱號,這就是一群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勞力,為老板鉆政策空子效力的,和南方發達地區那群螞蟻搬家的“水客”是孿生兄弟。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駱駝。一些雇主開始玩歪門邪道,駱駝們為了獲得高額勞務費也開始鋌而走險。和我一起當駱駝的,有好幾個被海關抓起來了。有的駱駝把玉礦石用膠帶纏在肚子上,被海關查獲,玉礦石沒收,還要罰款。這還是輕的,有個老駱駝往回挾帶仿真槍,拆卸開用膠帶綁扎在小腿肚子上,結果被海關抓起來了,以后就沒在口岸上見過他,估計是蹲笆籬子去了。
幾年后我不再做駱駝了。感覺自己總不能一輩子真的像一只馱著貨箱的駱駝,在漫無邊際的時間沙漠里不停地跋涉。我用當初工廠買斷工齡的錢,加上自己幾年來的微薄積蓄,又向峰哥借了些錢,當然主要是一筆貸款,兌下了現在這個旅館。旅館原來的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孩子大學畢業后在外地就業成家了,就不干了,投奔孩子看孫子去了。滿洲里就是這樣,考上了大學出去的孩子畢業后很少回來,來的都是外地人。其實不止滿洲里,各地都是一樣吧,人總是從自己呆膩了的地方往別人呆膩了的地方跑。扯遠了,還說旅館啊,這家旅館位置偏一些,但價格便宜,繁華地段的旅館飯店咱也兌不起。我之所以破釜沉舟地兌下一個旅館,是感覺旅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了,那時候整個呼倫貝爾的旅游開始火起來了,而來呼倫貝爾旅游的,沒有不來滿洲里的,滿洲里也是順勢而為,國門和達賚湖這些傳統景點不說了,整個滿洲里市的樓房都穿靴戴帽裝扮成了俄羅斯式建筑,還打出了“讓中國人來了感覺像出國一樣,讓俄羅斯人來了感覺像回家了一樣”的口號,建得比對面的后貝加爾斯克還具俄羅斯風格。我感覺機會來了,無論是“出國的”還是“回家的”,總得有個住的地兒吧,那時滿洲里開旅館的還真不多。我請峰哥在老魚味飯店吃開湖魚,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我說咱們哥倆合伙吧,掙了錢按出資比例分紅。峰哥手里擺弄著新買的“大揭蓋”三星手機,明顯對我說的話心不在焉。后來他說,兄弟,咱哥們也不藏著掖著,我跟你說,這買賣啊,就得一個人做,再好的哥們,只要一起做生意,肯定得掰,這些年我見得多了,親兄弟都結仇。我一時很尷尬,不知說什么了,接不上話了。峰哥笑了,說,不瞞你說,我現在可有掙錢的路子,比開旅館可來錢多呢,你開旅館好啊,我招待客戶睡個俄羅斯妞就有地方了,呵呵。
這樣,我就自己把那家旅館兌下來了。當然我也有考慮失誤的地方,就是這家旅館太陳舊了。內部裝修老板說有五六年了,我看可不止,怕是十年也有了,我為此猶豫過,因為兌下旅館我就傾其所有了,確切地說是負債累累了,根本沒錢再投入裝修,旅館行業據說四五年不重新裝修就會過時了,可是沒有錢沒有辦法,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啊,我只能寄希望這家旅館給我帶來滾滾的財源。我把招牌換了,給這家旅館起了個名字,叫天外天賓館。當時躊躇滿志的,沒想那么多,現在后悔了,名字起得太大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容易被工商啊稅務啊消防啊那些大檐帽給盯上。關鍵是還沒什么特色,不吸引人的眼球。
滿洲里這個地方,冬天能冷到零下四十多度,凍得街道都咔咔響,鬼呲牙的天氣凍得街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每年就七月到八月滿打滿算兩個月的黃金季節。平時我的小旅館真是門可羅雀,真是天天有一群麻雀在那里蹦跶,只不過俺沒那心情去羅它們。為了節約開支我自己盯著,既當老板又當服務員,二十幾個房間,一天也住不進一兩個客人,房價也低得可憐。三四十元,后來物價上漲了,七八十元一宿,客人還挑三揀四的。因為在淡季就算是友誼賓館、國際旅行社那些大酒店房價也不過兩三百元,條件比起我的天外天那是天上和地下,誰來我這里住啊,房間還不隔音,相鄰的房間放個屁打個呼嚕聽得真真的。一開始淡季時我可老上火了,沒人啊,巴眼向門外看啊,說好聽了像王寶釧等薛平貴一般,說不好聽就跟傻老婆等漢子似的。沒辦法啊,每天一巴眼就欠銀行錢呢,這貸款要是還不上,我這天外天就是銀行的了。夏天能掙兩個月的好錢,我們私下里說滿洲里的旅游業是磨十個月的刀,宰兩個月的客,大酒店的標間都能賣到八九百元一宿的,我的天外天也是水漲船高,每間房能賣到四五百。游客說,哎喲喂,就這么個條件,搶錢啊你。我說,呵呵,就這還住不上呢,您老人家不信就再轉轉。旺季一來忙得我是腳打后腦勺,根本忙不過來,大半夜都有客人退房,也有入住的,我就臨時雇了一個女營業員,名叫莎莎。莎莎是峰哥介紹來的,東北老鄉,三十出頭,說不清是離婚了還是感情不好,反正一個人來滿洲里了,還在滿洲里一家俄語學校學了一年俄語,身材一般,矮且豐滿的那種,臉盤還不錯,大眼睛雙眼皮。我和她倒班,一人一天。夏天的滿洲里真熱鬧啊,滿大街都是外地牌照的車,各大俄蒙旅游紀念品商店里人頭攢動,整個城市燈火輝煌,像火熱的劇目一般永不散場,洗浴中心和KTV里的小姐們都眉開眼笑花枝招展的,可惜我顧不上這些,我得忙著掙錢。
我沒有想到在滿洲里還能遇見丘馬科夫。那天峰哥喊我一起吃飯,陪一個哈爾濱來的朋友在盧布里西餐廳就餐,散了后我一個人往回走。已經過了十月,滿洲里的秋天頗有幾分涼意了,可是幾杯伏特加喝得我丹田發熱,感覺自己一口氣走到哈爾濱也不是不可能。沒走幾步我就看見丘馬科夫了,酒一下子就醒了不少,嚇醒的,隨后我想啊,這他媽是在中國啊,俺也不再是口岸上倒包的駱駝了,害怕他干什么,這不是有病嗎?丘馬科夫正從一家樂聲嘈雜的西餐廳里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身后跟著一個屁股翹翹的金發俄羅斯女子。兩年多沒見,他幾乎還是那身打扮,破牛仔褲,暗條格子襯衫,歪著個腦袋,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我迎上去借著酒勁和他打招呼,我說,嘿,老丘,老朋友,你怎么在這里?他愣了一下,瞅瞅我,揮了揮毛茸茸的胖手,說了句,做生意。說完他就把胖手攬在女子馬蜂一般的細腰上,往不遠處的黑天鵝旅館走過去了。走了幾步我看見他還回過頭來,迷茫地看了我一眼。我忽然醒悟過來,他是沒有認出我,畢竟有兩三年不見了,而且中國人在他們俄羅斯人眼里就像俄羅斯人在中國人眼里一樣,感覺都長得差不多,不是那么容易辨認出來。我們這些干旅館的,彼此都知道底細,黑天鵝賓館是一家專門住俄羅斯人的中檔旅館,是一個脾氣倔強的老頭兒開的,據說是二毛子的后代,大約有八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住在那里的都是俄羅斯背包客。我想,這丘馬科夫莫非也干上駱駝這個行當了,當了駱駝竟然還這樣牛逼閃閃的。管他呢,我繼續丹田發熱,搖搖晃晃往回走。
那個夏天,剛掙了不長時間的好錢,金融危機、美國次貸危機這些詞就在電視新聞里頻頻出現了,當然,對于我這樣經歷過企業倒閉下崗的人來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新聞。我看著電視新聞經常想,這都說外國好,也一樣有鬧心事,看把老美忙的,財經評論說印鈔機都開足了馬力了,這活兒要是給俺該多好。電視里的專家教授大講特講什么蝴蝶效應的,我也不以為然,心想這金融危機與滿洲里八竿子打不著呢,想這些不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嗎。誰知道轉過年影響就來了,太平洋上什么群島的蝴蝶扇了扇翅膀,一場風暴這么快就波及到滿洲里了。滿洲里是口岸經濟占重頭戲的地方,金融危機一來,本來就不挺實的盧布那可真是江河日下,一瀉千里,呱唧一下子貶值了一半兒。原來俄羅斯人揣著一百盧布能吃兩個漢堡,如今只能吃一個了,吃不起了,就都不來了,滿洲里街上金發碧眼的俄羅斯客商一下子少了一大半,真是一下子看出蕭條來了。
我的小旅館就是那時候開始轉型的,我感覺要是沒有個相對穩定的固定客源,只靠夏天那兩個多月的旅游旺季根本不行,早晚會山窮水盡。在琢磨了好幾天后,我就再次“偶遇”了丘馬科夫。還是那家小西餐廳,我點了杯咖啡小口抿著,沒有等多久就看見他進來了。他一進來我就沖他打招呼,我說,老朋友,這么巧又遇見了,一起喝一杯,我請客。他爽快地坐在了我的對面。我點了烏克蘭紅菜湯、炭烤腸、俄式酸黃瓜和蔬菜沙拉。說實在的,來了滿洲里這么多年了,我還是吃不慣俄羅斯西餐,酸不拉唧甜不嘍餿的,還吃不飽。他抓起刀叉不客氣地吃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問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們認識嗎?我說,我前些年在口岸上當駱駝,天天往俄羅斯跑,誰不知道你的大名啊,在后貝加爾口岸,你還喝過我的礦泉水呢。他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喝了一大瓶子伏特加,一斤半裝的那種大瓶子,他開始不停地沖我豎起大拇指,用笨拙的中國話說,好朋友,哈拉少(好),你的……好朋友。我心里說,夠不夠朋友得以后再說,這么貴的伏特加不能白喝,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嗨,朋友,我開了一家旅館,你和你的朋友們可不可以來住,我給你們優惠價,那樣……我就可以經常請你來喝伏特加了。丘馬科夫眼睛一亮。事實上我說的正是時候,后來我知道那幾天他們正在與黑天鵝的老板商談要求降價,盧布貶值,讓俄羅斯人住不起了,可是那個有八分之一俄羅斯血統的倔老頭兒死活不答應。從西餐廳出來,我打了一輛出租車,拉上丘馬科夫直接去了我的旅館。我開了一個房間,搬進去一箱海拉爾罐啤,擺上幾根哈爾濱紅腸接著喝,喝得舌頭都大了,沒什么可說的了,只是不斷地舉起易拉罐,不停地拍對方的肩膀,一會兒俄語一會兒漢語說著“好朋友,哈拉少,好朋友,哈拉少”,然后就仰脖子灌啤酒。丘馬科夫酒量驚人,本來以為喝完伏特加再拿啤酒一蓋帽就把他放倒了,沒想到這家伙喝啤酒就跟喝涼水一樣,沒一會兒竟然喝醒酒了。喝的我偷偷跑到洗手間“直播”了好幾次。在滿洲里這地方,喝吐了叫“直播”,直接喝吐在酒桌上叫“現場直播”。我為了祖國的榮譽強忍著,才沒“現場直播”。我們一直喝到后半夜,一箱子啤酒都喝完了,丘馬科夫才晃晃蕩蕩地出門去了,我從窗戶看見他走到空蕩蕩的街上,等了好半天攔了輛出租車走了。
大約一個星期后吧,一天傍晚,丘馬科夫帶著十多個俄羅斯人來了,每個人都大包小裹的,丘馬科夫和我打了個招呼,就一屁股坐在吧臺外面的破沙發上,把那個破沙發塞得滿滿的。一個漢語說得很好的絡腮胡子跟我談價錢,他說他叫瓦西里。我說,是個好名字。他說他的爺爺是個反法西斯的英雄,活著的時候胸前總是掛滿了各種勛章。我說,我最佩服蘇聯英雄了,小學時就讀過保爾柯察金,滿洲里都是你們蘇聯紅軍幫我們解放的。他說,他的爺爺比保爾柯察金還勇敢……丘馬科夫一定是對我們這不著邊際的胡扯不耐煩了,用俄語沖著絡腮胡子喊了起來,我沒有聽懂,但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就用俄語對絡腮胡子說,丘馬科夫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們都是朋友,我給你們一個優惠價,每個標間五百盧布,當然了,我說的是今天的匯率標準,我還有輛舊面包車,可以給你們提供些方便。我知道,這個價一定會比黑天鵝優惠不少,雖然我的天外天條件不如黑天鵝好,但對于俄羅斯駱駝來說,價錢顯然是當前形勢下首選的考慮。而且,我還故意高報了一些,留出降價的余地。我以為丘馬科夫會討價還價,像我們中國人在菜市場那樣經過幾個回合的輪番出價,沒想到丘馬科夫爽快地答應了。不到十分鐘,就辦理好入住了,我的小旅館一下子就住滿了,這讓我欣喜萬分。這可是穩定的客源啊。我也曾經是一只駱駝,當然了,說是一名駱駝更準確些,我知道駱駝們最需要什么。他們剛一住下,我馬上沖出去,開上我的破面包車去廣達市場了,買了一臺電子磅秤,人一站上去就顯示體重數字的那種。這個磅秤要放在吧臺外面的走廊里,供駱駝們稱背包的重量用,我又買了個便宜的石英鐘,掛在原有的那個石英鐘旁邊,把時間撥慢5個小時,下面用俄語標注“莫斯科時間”。我再買了幾個能給俄羅斯手機充電的充電器,放在吧臺里,用俄語標上“免費借用”,解決他們喝多了酒找不到手機充電器的后顧之憂,房間的酒水柜里擺上袋裝的廉價咖啡,免費贈飲,咖啡杯都換成了敞口矮粗的,以免頂住丘馬科夫們可愛的大鼻子,我還跑到藥店買了幾盒避孕套,每個房間放上兩個。都說細節決定成敗,這幾招還真管用。俄羅斯客人對這些很是滿意。就這樣,我的天外天旅館成功轉型成了一家駱駝旅館。開始還有中國游客來住,后來受不了俄羅斯人夜生活的吵鬧都不來了,變成了一家純粹的住俄羅斯人的旅館。我甚至想過把天外天的名字改成喀秋莎、達尼婭之類的俄羅斯名稱,后來聽說工商、稅務方面的手續很復雜,就沒有改。
我的天外天旅館很快就成了俄羅斯駱駝們的樂園。丘馬科夫是這個俄羅斯駱駝隊的領頭兒,駱駝們分成兩個組,一組人帶貨進來,住上兩三天,再從滿洲里帶貨出境,這時候另一組駱駝又開始進境了,兩組人馬交叉進行,這就讓我的駱駝旅館有了穩定的入住率。丘馬科夫給我帶來了穩定的客源,我對他自然是投桃報李,中國人講究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嘛,更何況這比滴水之恩大不少。隔上一段時間我就會請他去西餐廳吃上一頓,好幾次喝得酩酊大醉,“好朋友,哈拉少”地拍著肩膀往回走。俄羅斯人沒有攢錢的觀念,活得快樂瀟灑,掙上一些錢就不干活了,半宿半夜地胡吃海喝尋快活,錢花光了再說。有這些常年往來于兩國之間的俄羅斯駱駝牽線搭橋,很多來滿洲里旅游觀光的俄羅斯游客也慕名而來在天外天住宿。每次有新的俄羅斯人入住,我都會給幫我攏客的駱駝一定的獎勵,一瓶好酒,一條煙,或是對于介紹人房費的折扣,這讓駱駝們給我招徠住客的積極性大為提高。而且,他們也盼著有俄羅斯人入住,尤其是俄羅斯女客。俄羅斯人在兩性關系上比較放得開,一起吃頓飯喝點酒,感覺不錯,就住到一個房間里去了。丘馬科夫是最討女人喜歡的,很多次他坐在吧臺旁邊的沙發上抽著煙,像個守株待兔的農夫,有俄羅斯女人入住的,特別是年輕大胸的俄羅斯女子,丘馬科夫就毫不猶豫地過來搭訕,眼睛已經冒著火苗毫不掩飾地往人家胸部看了,也就是辦理入住手續的那么一小段兒時間吧,丘馬科夫就已經得手了。沒有俄羅斯女客入住時,丘馬科夫就去西餐廳找俄羅斯女人,喝到半夜領回旅館過夜。這樣幾乎每天夜里我都能聽到丘馬科夫房間里傳來地動山搖的聲音,這聲音時常聽得我耳熱心跳,我不得不花了一筆錢,把他那房間的床換成一張更大更堅固的,這讓他很滿意。也有風情萬種的俄羅斯女郎沖我拋媚眼,對我說,sex,sex……只可惜我學的那三腳貓英語早就還給老師了,以為她說的是俄語呢。后來明白了也裝傻,不是俺坐懷不亂,古人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啊。峰哥倒是經常陪著客人來店里開房,每次都帶著超短裙黑眼圈的俄羅斯小姐。他總是提前給我打電話,說,給我開兩個房間,我要“為國爭光”。一開始我都沒明白啥意思。峰哥總是完事后心滿意足地把賬結了,就算是用了個把小時也按照鐘點房結賬。我說,峰哥您來了還算啥賬啊。他說,都不容易,親兄弟明算賬。
丘馬科夫是個揮霍無度的人,煙酒和女人幾乎每天都少不了。為了報答他對旅館生意的照顧,正像當初我答應他的那樣,隔上一段時間我就請他去飯店好好喝上一頓,事實上有時候他還會提醒我呢,嘿,朋友,你有很長時間沒有請我喝酒了。有一次他在外面喝了酒,垂頭喪氣地回來。那天我心情不錯,我說,我請你喝酒吧。我們就到了一家西餐廳,喝伏特加。那次他喝多了,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對我說,塔吉亞娜去了美國。我問,誰是塔吉亞娜?他不說話了,低垂著大腦袋似乎陷進回憶的海洋里去了。后來他抬起頭來,自言自語地說,我只愛她一個人,一個人。我說,你不是從來沒缺過女人嗎?他說,那不是一回事。我說,別想那么多,熄了燈都一樣。他說,我聽了她的話,不再胡作非為,領著我的這些朋友靠自己的力氣在口岸上掙錢,我拼命地掙錢,想給她買一架進口的鋼琴,可是,你知道的,盧布不斷地貶值,那架鋼琴像長了翅膀一般飛得越來越遠。后來,一個有莫斯科背景的石油富豪盯上了她。我說,挺狗血的故事啊。他問,狗血是什么意思。我說,狗血就是……羅曼蒂克。他說,我給那個人寫了一封信,約他決斗,我愿意為了她像普希金那樣去死。我實在沒忍住,不厚道地笑了起來,我問,那個富豪來了?他說,他還真來了,可是根本沒下車,車上跳下來四個穿著黑西裝戴著大墨鏡的男人,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扔下一捆盧布揚長而去了。我在醫院躺了十幾天,聽說那個富豪出錢給塔吉亞娜的母親換了腎,醫生、護士和病人都把這當成一件新聞在傳說,我灰溜溜地躺在病床上,灰溜溜地出了院,就是這樣。丘馬科夫說到這里,停下來不說了,在西餐廳暗淡的燈光下,他的臉隱藏在暗影里,滿是悲傷的神色,看慣了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這讓我感到陌生。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可我總是忘不了她,前些日子我還偷偷跑到那座別墅附近,想著再見她一面,遠遠地聽見鋼琴聲,我知道那是她在彈奏。我想走得再近一些,可是院子里養著一群大狼狗,老遠就沖我狂叫,我只好落荒而逃。
我動了惻隱之心,借著酒勁對他說,好朋友,想不到我們都是社會底層啊,有困難跟我說,我可以借錢給你。事實上我酒醒之后就后悔了,因為丘馬科夫當真了,沒有錢了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向我伸出一只胖手,兩只短粗的手指頭做點錢狀,用俄語說“魯布涅杰尼克,魯布涅杰尼克”(俄語,借錢),我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借給他很多次錢,終于發現他根本沒有要還錢的意思,就像當初他用腳踩住我的帆布包一樣,如今他又踩住了我的心理弱點,這讓我很惱火,又無可奈何,畢竟自己答應的,畢竟他還在我的旅館里住,我還真拉不下臉來。
那一年快到圣誕節時,俄羅斯駱駝們紛紛準備回家了,就像中國外出的民工春節前往家趕一樣,他們也都歸心似箭地急著回去過圣誕節,我趕緊把他們的欠賬攏了攏,丘馬科夫和瓦西里已經一個月沒有結賬了,我算出了總額,還好心好意主動地打了九折,并提前祝福他們圣誕節快樂。不料丘馬科夫傲慢地看了看我,撇了撇厚嘴唇子,用中國話說,沒有錢,沒有錢。我說,我看你這陣子沒少掙錢啊。他說,我的錢……有用。我心里說,廢話,誰的錢是擦屁股紙啊,誰的錢沒用???我賠著笑臉說,你說說,你的錢有什么用?他說,我的錢……有用,我想……去一趟美國……我愣了一下,說,整半天你還真惦記那個什么塔娜啊,人家都移民了你快歇菜吧。丘馬科夫估計沒聽懂歇菜是啥意思,可也聽出來不是好話,漲紅了臉不理我,扭頭就往外走。我急了,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我們在走廊里你推我搡互不相讓動起手來,莎莎就撥打110報了警。不到一分鐘,一輛警車停在了旅館門口。一高一瘦兩個穿制服的警察走了進來,問我,怎么回事,誰報的警?我說,我報的警,俄羅斯人住店不給錢……丘馬科夫見了警察收斂了不少,忽然像個蹩腳的演員一般裝出一副可憐相,指著我對警察說,他打我。我這才發現剛才推搡中我把他羽絨服的一只袖子扯壞了,正在呼呼地往外飛鴨子毛呢。高個子警察虎著臉問我,你打他了?我說沒有,他們要逃單,我們拉扯中撕壞的。警察說,這就是你不對了,我跟你說哈,俄羅斯客人住你家這樣條件的旅館,那都是弱勢群體,現在到處鬧金融危機,人家也不容易,你少掙點能怎么著?就不能發揚點國際主義精神?我一聽火氣就上來了,我說,他欠錢不給還有理了?他們是弱勢群體?我這個下崗工人算不算弱勢?矮個子警察不耐煩地說,怎么著?還挺有意見哈,要不跟我們去所里談談。我想起在黑龍江時因為和別人打架,被叫到派出所談過,說是談話,有什么可談的???噼里啪啦給了我好幾個大耳刮子。這回警察一說回所里談,我就不敢吱聲了。警察又對丘馬科夫說,行了,這次就算了,以后可不行啊,走吧走吧。丘馬科夫沖著警察直豎大拇指,連聲說,哈拉少,哈拉少。俄羅斯駱駝們都笑嘻嘻地走了。高個子警察又扭頭沖我說,你這是尋釁滋事,要治安罰款五百元。我對警察說,我在俄羅斯背過幾年包,最怕遇見俄羅斯的警察,見著中國人就喊“呼照、呼照(護照)”,你得趕緊掏出護照來,夾上美元遞過去,人家把護照打開,看都不看,把錢往兜里一揣,護照往回一丟就完事了。矮個子警察說,你說這話啥意思,你想讓我們也去學,欺負人家國際友人嗎?那是司法腐敗,懂不懂?咱們中國可是法治社會。我說,我不管什么腐敗不腐敗法治不法治的,他欠我錢不給,我報警了,你們不為我主持公道,還給他免單了,那也行,我認了,可還要罰我的款,哪有這個道理?高個子警察說,算了算了,和為貴,你這做生意的不懂???行了,罰款不收了,下不為例,走了。
三
那個圣誕節,我的駱駝旅館里空無一人,俄羅斯人都回國過節去了,我給莎莎也放了假。晚上我一個人出去買了些香腸,又買了幾罐俄羅斯啤酒,轉眼來滿洲里十多年了,雖然還是吃不慣西餐,我已經習慣了喝俄羅斯啤酒了,尤其是那種勁大的波羅的海7號,喝慣了俄羅斯啤酒再喝中國啤酒就會覺得沒有味道了。我一個人坐在吧臺里吃熏腸喝啤酒,喝著喝著忽然就想家了,想起我的那個跟著南方小老板跑了的媳婦了,那個南方人是個穿著皺巴巴西服的小個子,長得尖嘴猴腮的,每次想起來我都想像掐小雞崽兒一樣掐死他??墒?,在圣誕節的晚上想起來忽然不那么恨他們了,連吃飯都成問題的時候,還有什么狗屁愛啊情啊的,總不能不吃不喝抱在一起餓死吧?窗外的街口是一棵高大的圣誕樹,五顏六色的彩燈一閃一閃的,照亮了圣誕樹上各種各樣的小禮物,讓人覺得溫暖和感動。是滿洲里這座小城接納了我,我現在也他媽的人模狗樣兒地從下崗工人混成了個小老板了,我想我得找個女人了,雖然這些年我也沒閑著,中國的,外國的,但那不過是滿足一下需要,我真的需要個女人了,這樣想的時候,莎莎就出現在我面前了,笑吟吟地看著我。我笑了,心里說,這俄羅斯啤酒真他媽有勁兒,幾罐下去就喝出幻覺來了。莎莎說,你也一個人喝酒???我嚇了一跳,不是幻覺,是真的。莎莎穿著一件貂皮大衣,胖臉蛋凍得紅撲撲的。我說,我不是給你放假了嗎。她說,我一個人過圣誕節,沒意思,來店里看看。我說,一起喝點?她說,一起喝點。她從房間里拽出一把折疊椅,把貂皮大衣脫了,她脫大衣時毛衫下面圓鼓鼓的幾乎要掙出來了,看得我一下子感覺某個地方熱起來了。我們倆就你一罐我一罐地喝。后來她說,不喝了,喝多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望著我。我心里一慌,碰倒了一個空易拉罐,滾到了地板上,夸張地響著。氣氛忽然就變了,我們就都不說話了。我憋出了一句,今年冬天好冷啊。這是一句廢話,滿洲里的冬天哪有不冷的啊,圣誕節到元旦,再到春節這段時間,零下40度太稀松平常了。她笑了,忽然抱住了我的腦袋,還沒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溫熱濕潤的舌頭就鉆進了我的嘴里來了,我們像兩只狹路相逢的小獸一般,在吧臺里絕望地嗚嗚叫著,毫不相讓地互相撕咬著,吧臺上的盤子碟子都噼里啪啦地骨碌到地上去了。我把她攔腰抱起,抱進最好的房間,在手忙腳亂地脫掉她內衣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她不會借此訛我一筆錢吧,可是顧不上那么多了,就算是被訛上也認了,我餓虎撲食一般把她撲倒在床上,折騰了幾個來回才汗津津地擁抱著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莎莎也醒了,這樣赤身裸體面對她讓我很尷尬。莎莎紅著臉忙著穿胸衣。我說,過完元旦我給你漲工資。莎莎嫵媚地笑了,說,你這是要補償我嗎?不用,我覺得工資不低了,你掙些錢也不容易,多攢一些留著娶媳婦吧。好久沒有人說這么貼心的話了,我的眼睛有些發酸。莎莎起床穿好衣服,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口,說,你再睡個回籠覺吧,我走了。我笑著說,在咱們東北回籠覺可是“四大香”之一呢,莎莎掐了我一把,說,肯定不是什么好話,沒正形。
春節過后,俄羅斯駱駝們都回來了。經過一個圣誕節,丘馬科夫明顯胖了不少,穿著一件黑皮夾克,戴著一副大墨鏡,越發地像黑手黨了。我看見他進來了,懶得搭理他,裝作沒看見。沒想到丘馬科夫就像早把賴賬的事忘得精光了,樂呵呵地沖我打招呼,把兩個破兜子往吧臺柜上一放,說,楊,這是我給你帶來的春節禮物,我一看,一大塊熏三文魚、俄羅斯大香腸、黑列巴和兩袋俄羅斯糖果。他又補充說,兩份,還有莎莎一份。我忍不住笑了,心里暗自罵道,你賴的帳,加上借我不還的那些錢,夠買一皮卡的香腸和黑列巴了。好吧,看在錢的份上,算了,那個警察不是說了嘛,叫什么來著,發揚國際主義精神,畢竟我這駱駝旅館全靠他這些人呢。我這么一想,晚上又拉上他跑到西餐廳里“好朋友,哈拉少”地喝了頓大酒。
那個時候,盧布跌得很慘。我剛來滿洲里時,一元人民幣能換三到四盧布的樣子,十年的時間過去一元人民幣已經能換十多盧布不止了。我的駱駝旅館以盧布結算,盧布不是銀行掛牌貨幣,我收了盧布再拿到北方市場的黑市上換成人民幣,好像有人說過資本像狗一樣攆得人直跑,說得真對啊。緊張的時候,我都是跑著去的,跑慢一點沒準就又貶值了。這就逼得我不斷地漲價,這樣才能保證我收到的不是一堆花花綠綠的廢紙,頻繁的漲價讓丘馬科夫很不滿意,他說我不夠朋友,我反唇相譏,我說,當初一個盧布能買到一塊大面包,如今三十個盧布才能勉強買到,你讓我不漲價怎么辦?你們俄羅斯的東西沒漲價嗎?丘馬科夫臉漲得通紅,無話可說。實際的情形是,我的房費漲價的幅度的確超過了盧布貶值的幅度,沒辦法,煤水電暖都在漲價,當初為了招徠生意已經出了很低的價,大多數旅館早就漲價了,我只是趁著盧布大幅度貶值才跟著大勢漲了起來。
峰哥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響,俄羅斯客商都不來了,峰哥沒活可“幫幫干”,那陣子他沒少往我的天外天跑。他說,兄弟還是你有眼光啊,我如今失業了。那時候我已經還清了所有的貸款和借款了,峰哥借給我的錢我如數奉還,還加上一筆可觀的利息,無債一身輕,那是真的,開始見到回頭錢了。我說,峰哥,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把這輩子的錢都掙夠了吧。峰哥說,掙多少錢也不夠敗家娘們造啊,這不還有個小敗家的,高考考那么點分,比我的血壓沒高多少,上了個自費大學,這一年下來造了我四五萬,這樣下去金山銀山也得坐吃山空,我得趕緊踅摸個來錢的道了。
讓我驚訝的是,煩惱似乎都是靠口岸生活的中國人的。盧布的貶值似乎絲毫沒有影響這些俄羅斯駱駝的生活,他們每天晚上照樣歌舞升平興致勃勃,這讓我氣得不行,不是看他們眼紅,而是他們開始拖欠我的住宿費,讓我真切地感覺到他們把金融危機帶來的損失轉嫁到我的頭上來了,這就像老美通過什么量化寬松貨幣政策把危機轉移到別的國家一樣。我要求這些俄羅斯駱駝們每星期必須結一次賬,就這樣還是求爺爺告奶奶的。
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的小旅館也遇到了危機。郊外的一家木材加工廠著火了,風助火勢來了個火燒連營,周圍幾家木材加工廠那些從俄羅斯進境的木材都燒毀了,這事看起來和我開旅館的沒有半毛錢關系,著火那天我甚至有些不懷好意地想,火燒旺運啊,莫非金融危機要過去了。誰知道太平洋上的蝴蝶扇了扇翅膀,一場風暴很快就波及我的駱駝旅館了。全市消防大檢查,我的旅館消防檢查不合格。以前那些年消防要求沒那么嚴格,配上幾只滅火器就行了,現在不行了,人命關天,玩真的了,要按照消防標準,必須安裝煙感和噴淋,還限期整改。我讓消防工程公司做了個預算,沒個三五萬元下不來。手里根本沒那么多錢,真把我愁死了。正犯愁的那幾天,丘馬科夫又來找我“魯布涅杰尼克”了。我就借消防說事,我說,我不能再借錢給你了,我還得去借錢做消防改造呢,要不然我這旅館就得關門了。沒想到丘馬科夫很生氣,他氣呼呼地說,你竟然讓我們住在消防不合格的旅館里,你,不夠朋友。我說,你說得輕巧,我不想嗎?你給我出錢?。?/p>
一天中午,莎莎打來電話,說俄羅斯駱駝們忽然紛紛收拾行裝準備退房,讓我趕緊過去。我從家里出來,冒著沙塵暴趕往旅館。春夏之交的滿洲里,每年都有這么幾天的壞天氣,不是來場暴風雪,就是來個沙塵暴。我進了旅館,莎莎與丘馬科夫正吵得不可開交。我問莎莎怎么回事,莎莎說他們要回國過巴斯克節,就是東正教的復活節,無理取鬧非要少結房費。
丘馬科夫戴著他的大墨鏡,滿嘴的酒氣,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搖搖晃晃伸著胖胖的手指頭和莎莎胡攪蠻纏,他說,你說我要是晚上在床上睡覺了,是不是得給你房費?莎莎說,當然了,這還用問。丘馬科夫又說,我夜里要是沒在你的旅館里住,是不是就不用結房費?莎莎是實在人,腦子里沒有那些彎彎繞,就說,廢話,你沒住我收什么房費?丘馬科夫笑了,說,這一個月我有一半的晚上沒回來住,都是整夜在酒吧喝酒,然后跟著女人去別的地方住了,所以,只能結一半的房費。莎莎被繞進去了,漲紅著臉接不上話。我對丘馬科夫說,你少跟我扯這些里格楞,你開了房,回不回來住都是你的,你去哪兒跑騷我才不管呢,你就是睡在了大街上也得給我房費。莎莎回過神來,說,對啊,你不回來我還能把你的房間給別人住嗎,還能把你那些破東西扔到大街上去嗎?丘馬科夫見詭辯不成,又開始強詞奪理,對莎莎說,你的老板不好,讓我們住在消防不合格的房子里。我正為籌不到錢鬧心呢,聽他這么一說心里小火苗就燒起來了。我說,你那么金貴去住國際飯店啊。丘馬科夫索性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胳膊肘子往吧臺柜上一杵,手托著胖腮幫子,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用俄語嘀咕著,杰恩根涅杜,杰恩根涅杜(俄語,沒錢)……瓦西里和其他幾個收拾完行李的俄羅斯駱駝都笑嘻嘻地站在吧臺外面隨聲附和。我心里的火氣直往上冒,丘馬科夫的錢要是不結,這些人肯定都得不給錢。我拉下臉來對丘馬科夫說,你要是再不給錢我就報警了。丘馬科夫哈哈大笑起來,大概是想起上次莎莎報警的事了,把胖臉湊到莎莎面前,嬉皮笑臉地說,姑娘,你報警啊,快報警啊,你的老板讓你報警呢。莎莎氣得面如桃花,眼淚兒都在眼睛里轉,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的,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惹得周圍的俄羅斯人都笑了起來,瓦西里還吹起了刺耳的口哨起哄。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丘馬科夫忽然伸出一只大手,在莎莎高聳的胸上摸了一下。莎莎驚叫一聲,臉漲得通紅,當時就氣哭了,用俄語罵丘馬科夫是“胡立干”(俄語,流氓),我心中的怒火霎時間如火山一般噴發出來,我對莎莎說,你回屋里去,我要和這混蛋說道說道。莎莎猶豫了一下,擔心地看了我一眼,還是扭身進了吧臺后面的小休息室。我走到吧臺里面,丘馬科夫還趴在吧臺上咧著嘴笑呢。我一把抄起吧臺里面立著的一根廢舊燈管,那是前幾天換下來的,還沒來得及扔,我把那根燈管掄圓了,狠狠地打在丘馬科夫的胖臉上,啪的一聲巨響,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燈管和丘馬科夫的墨鏡都打得稀碎,落了一地黑黑白白的碎片。我在黑龍江時年輕氣盛,是廠子里的打架大王,后來怕被工廠開除,怕媳婦和我離婚,怕老娘哭天抹淚罵我,就不敢打了,如今我都下崗了我還怕個屁啊,我媳婦都跟穿著皺巴巴西服的南方小老板跑了我還怕個屁啊,我老娘都死了十多年了我還怕個屁啊,我這小旅館都要關門了我還怕個屁啊。這一燈管子掄的痛快啊,好像把當初被他踩包時憋的怒氣都發泄了出來,我本來想再抄起酒柜上那瓶歪脖子紅酒砸在這個俄羅斯無賴的頭上,一閃念間覺得不行啊,這“香奈兒”紅酒很貴呢,人民幣要六十多塊錢呢,換成盧布就更不用說了,關鍵是,這酒是我自己的啊,不能像當初在廠子里打架時,茶杯啊,板凳啊抄起什么算什么,那些東西是公家的,砸碎了也不用心疼。我就一腳把吧臺柜踢倒了,跳過去一把薅住丘馬科夫腦袋上金黃的卷發往下一壓,他就彎腰撅腚了,我抬起膝蓋重重地墊在他那張胖臉上,再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臉上,這套標準的打架招式多年不用了,沒想到竟然還是這樣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丘馬科夫像個大麻袋一般“咕咚”一聲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掙扎著坐起來時已是滿臉的血。莎莎聽到打斗聲從休息室跑出來,看到這場面嚇得尖叫起來。我以為那些俄羅斯人會一擁而上痛扁我一頓,來吧,豁出去了,我揮舞著拳頭咆哮著,你們都他媽給我滾蛋,老子這旅館不開了總行了吧。不料瓦西里他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木頭人一般一動不動。丘馬科夫爬起來用手背擦了一把鼻血,我以為他會沖過來和我打作一團,不料丘馬科夫沖著瓦西里喊,肖特波饒斯達,肖特波饒斯達(俄語,結賬)。瓦西里和幾個俄羅斯人七手八腳地把吧臺扶起來,忙不迭地從腰包里往外掏出花花綠綠的盧布遞給莎莎,爽快地把賬結了,低眉順眼地走了。
沒一會兒工夫旅館里就空無一人了,莎莎手里捏著厚厚的一沓盧布,望著我發呆,我坐在一個破圈椅里直喘粗氣。莎莎問,你沒事吧。我喘著氣說,沒事。莎莎擔心地說,他們不會報復咱們吧。我說,去他媽的,我這旅館不開了,反正也開不下去了,跟他們拼個魚死網破。莎莎給我倒了杯水,我喝了幾口冷靜了一些,話是這么說,可是這時我還真有些后怕了,心說這伙人不會殺個回馬槍,把我這旅館給砸了吧。我站起來找到兩根不長不短的鐵管子藏在吧臺柜里,那是去年冬天維修暖氣時換下來的。莎莎忽然笑了,說,你不該讓我進休息室,你打架的樣子一定很帥。我在吧臺里坐下,說,別扯沒用的,先去把盧布換了吧,換成了咱們紅臉的毛爺爺我才放心。莎莎將盧布放進挎包里,扭著渾圓的屁股要出去,走到門口卻改了主意,反身回來了。我說,怎么不去了?莎莎說,明天再說,跌了算我的,我得在這兒陪你。我沒有作聲,說心里話我還真想有個人陪我。我坐著,她站著,我們就在吧臺里都不再說話,一副枕戈待旦嚴陣以待的樣子,吧臺上方的那兩個破石英鐘滴滴答答地走著,北京時間和莫斯科時間一起流逝著,丘馬科夫他們沒有回來,算時間他們應該是已經出了海關回國去了。西斜的太陽爬上東墻了,屋子里漸漸昏暗起來。莎莎從后面把我抱住了,她把我的腦袋抱在她鼓脹柔軟的胸前,手指像幾條溫柔的小魚在我的頭發里游走,她說,謝謝你啊。我說,謝啥啊。她說,謝謝你為了我敢去拼命啊。她的聲音柔柔的,有些顫抖,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不恰當地應了一句,我得為國爭光啊。莎莎愣了一下,隨后哈哈笑了起來,我也咧開嘴笑了。這時候,莎莎的手伸到我下面去了。我緊張地望了望門口,說,會讓人撞見。莎莎答非所問地說,我離婚了。我說,哦?她說,剛離的,不過你別有心理負擔,不是因為你,耗了好幾年了,瓜熟蒂落,到了離的時候了。我說,哦。她的手把我那個東西握住了,因為緊張,它縮得那么小,幾乎藏起來不見了。在那只溫熱柔軟的手撫慰下,它慢慢鎮定下來,像一只受驚的小獸一般鉆出洞來,左顧右盼,蠢蠢欲動,慢慢地又變得氣宇軒昂生氣勃勃了……
四
過完巴斯克節后,丘馬科夫他們沒有回來。旅館里只有一些三三兩兩的俄羅斯散客,沒那么多住客,我就讓莎莎休息,我自己既當老板又當服務員。我想了幾天,看來只能向峰哥借錢了。這才想起好長時間沒有跟峰哥聯系了,我就給他打電話,我問,峰哥你最近忙什么呢?峰哥說,還能忙什么,忙著掙錢唄。我說,峰哥我得跟你借點錢。峰哥有些不高興地說,怎么了,你的小旅館我看著蠻紅火啊。我說,這不是消防大檢查,讓整改嗎,我想借兩萬元,兩分利,用一年。峰哥沉默了有兩秒鐘,他說,行吧,過兩天我給你送過去,利息是四千八對吧,提前扣除,親兄弟明算賬哈。我說,行,行,謝謝峰哥了,今后你還得多照顧我生意,有客人給我這小旅館介紹一下。峰哥說,你生意不是不錯嗎,住著一群俄羅斯人。我說,我把丘馬科夫那王八犢子給揍了,估計他們不會再來了。峰哥詫異地問,咋回事啊。我就把事情經過講給峰哥聽了。峰哥聽了哈哈大笑,說,揍得好,丘馬科夫就是欠揍。沒事,該揍就得揍,過幾天給我留幾個房。我說,怎么,峰哥你又要為國爭光?峰哥哈哈笑了,說,這一陣子顧不上為國爭光了,忙生意呢。我說,好,峰哥你隨時來,有的是房間,給你開條件最好的。
放下電話我就把這事忘了,我以為峰哥是安慰我隨口說的呢。我就開始張羅消防改造的事,和消防公司簽訂了合同,預付了五千元訂金。幾天后峰哥真的領著兩個西裝革履的俄羅斯人來了,每人開了一個標間,一住就是幾天。我對峰哥說,感謝峰哥給我攬生意啊,就是我這里條件不太好,委屈你的俄羅斯朋友了。峰哥說,你跟我客氣什么,你這旅館清凈,來俄羅斯人不顯眼,正好談生意啊,對了,你說用的錢,等我做完這單生意給你啊。我嘴上說,不急不急,心里還真是著急,合同都簽了,人家已經開始備料了,進入現場施工前要付材料款的。
那天下午,峰哥接了電話后匆匆下樓去了,不一會兒陪著兩個陌生的中國人回來了,一副南方老板的打扮。他們和那兩個俄羅斯人一起進了一個房間,我聽見他們把門反鎖了起來,心里想這峰哥要談大生意了。但我還是很疑惑,談大生意不去國際飯店那樣的大酒店,怎么跑到我這駱駝旅館來了。正這么想著的時候旅館的門忽然開了,沖進來四五個著便裝的人,我以為是丘馬科夫的人來砸場子了,剛要伸手去抄藏在吧臺里的鐵管子,猛然看清是中國人,我說,你們干什么……為首一個穿夾克衫的中年人沖我一亮證件,低聲說,執行公務,不許出聲。我嚇了一激靈,還沒等我看清那證件上寫著什么,幾個人已經旋風一般沖到客房門口,一腳就把門踹開了,房間里噼里啪啦丁零當啷一陣混亂。我拖著發軟的腿走到門口,看見黑瘦的峰哥被他們老鷹抓小雞一般死死地按在地上,胡子拉碴的臉蛋子在臟兮兮的地毯上擠得變了形。峰哥嘴里還喊著,哥們兒有話好說,你們哪條道上的?夾克衫面無表情像背誦課文似的說了句,我們是中國海關緝私警察。一個便衣掏出手銬“咔噠”一聲把峰哥銬上了,另一個便衣正舉著相機對著床上一張老虎皮咔嚓咔嚓地拍照呢。夾克衫板著臉說,多照幾張,照前面,把有幾根胡子都給我數清楚記錄好。峰哥一聽是緝私警察,扎破了的皮球一般癱在地上不動了。隨后我看見他側過臉來,一臉絕望的神色,他喘著氣說,哪個好心人照顧下我那敗家兒子,按月給他寄點錢,記好了賬我出來還他。峰哥說這話時,眼睛沒有瞅我,我知道他在用余光看著我,就不動聲色地點了下頭。這沒逃過夾克衫的眼睛,他盯著我問,你們認識?我說,是我店里的回頭客。夾克衫說,麻煩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做個筆錄……
峰哥因為走私瀕危動物制品被抓起來了,他從境外收購熊掌、麝香、老虎皮偷帶入境,自己覺得神不知鬼不覺,早就被海關的人盯上了,他下樓接的那兩個所謂南方老板都是化了裝的緝私警察。那天從海關做完筆錄出來,我回到旅館,垂頭喪氣地坐了好半天,完了,峰哥完了,我的消防改造也要泡湯了。后來我給莎莎打電話,告訴她峰哥被抓起來了。莎莎在電話里喊了起來,都是被他家那個敗家娘們兒害的,見天的就知道耍錢,要不就去做美容,我還聽說她花著峰哥的錢在外面和別的男人胡搞,真是天作有雨,人作有禍。我說,沒憑沒據的別瞎說。莎莎笑,嘁,滿洲里巴掌大塊地方,誰不知道誰啊。我說,你聯系一下那娘們兒,把峰哥那個敗家兒子的銀行卡號要來給我。莎莎說,你可想好了,那可是個無底洞。我嘆了口氣,說,我知道。
我感覺真是走投無路了,我給當初在黑龍江的幾個哥們打電話,十多年過去了,還都能混個溫飽,可要說借錢,夠嗆,我也張不開這嘴了。消防公司幾次催款,我開始盤算著是不是把這小旅館兌出去,“停業出兌”的廣告都打印好了,沒有勇氣貼出去。舍不得啊,開了十多年了,比嫁閨女還舍不得。這件事弄得我神情恍惚,晚上似睡非睡,白天似醒非醒的。那天下午,我正困得坐在吧臺后面磕頭打盹,旅館的門忽然開了,呼啦啦涌進來一群俄羅斯人,為首的一人穿著皮夾克,戴著大墨鏡,正是丘馬科夫,一搖三晃地沖著吧臺來了,后面的人都緊跟著,個個都兇神惡煞一般。我嚇得一個激靈跳起來,困意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好家伙,真來了,該來的早晚要來,爺爺等你們多時了,我伸手把藏在吧臺后面的鐵管子拽出來。我看見丘馬科夫胸前還挎著一個綠挎包,跟我初中時和我舅哥一起出去打架時背的“軍挎”像極了,里面好像也裝著磚頭,我暗暗好笑,心想這都是你爺爺我玩剩下的了。擒賊先擒王,我抖擻起精神,感覺腎上腺素飆升,準備先發制人,把丘馬科夫一棒子打倒再說。
我正要沖出吧臺,不料丘馬科夫用蹩腳的漢語喊著,老朋友,你好,老朋友,你好。他一邊喊一邊變戲法一般拿出幾個巴斯克節彩蛋放在吧臺上。這是給你的巴斯克節禮物,哦,對了,還有莎莎的,她還在這里吧,你一定要轉交給她。這一下弄得我不知所措了,我尷尬地站在吧臺后面,警惕地望著丘馬科夫,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丘馬科夫說,我們已經在黑天鵝酒店開好了房間,那個倔老頭還是不肯降價。我心里說,不在我這里住了還來磨嘰啥。丘馬科夫的大胖手伸進挎包里去了,掏出來的不是磚頭子,是厚厚的一摞人民幣,他把那摞紅彤彤的百元大鈔放在吧臺上,說,就按你說的吧,消防改造的錢我們來出,半個月的時間夠用吧,完工了我們就搬回來。我目瞪口呆不知說什么好了,手里還握著那根鐵管子,樣子一定很滑稽。我結結巴巴地說,這……不好吧,你的錢……有用。丘馬科夫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說,去他的美國吧,我現在覺得還是用在這間旅館更實際一些。我說,謝謝……我會付利息的……可能用不了這么多……丘馬科夫說,我不要利息,等我們回來還像以前那樣給我們安排房間,這筆錢算是房費了。瓦西里說,那叫訂金。丘馬科夫點了點頭,說,對,是訂金。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