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珂
“雞娃”是當下的一個教育熱詞,指父母像打了雞血一樣不斷給孩子安排學習和培訓班,以求孩子變得更優秀,在同齡人中更有競爭力。“幼兒園過KET,一年級過PET”“兩年半自學完小學數學”……在一批微信公眾號推文中,誕生了一個個“神童”。
5月21日,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十九次會議上,《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正式通過審議,各地也就教培行業中的過度資本化傾向和超前培訓現象陸續出臺政策。現有政策疊加監管部門喊話,能否改善教育環境目前還有待觀察。理清雞娃亂象并遏制教育焦慮蔓延,在當前或許更為緊迫。
“如果你發現一個號的人設是爸媽,內容多是寫自己帶孩子,認證卻是一家商業公司,大概率就是海淀幫的人。”自媒體賬號“青朱”把以“海淀X爸”“海淀X媽”命名的雞娃公眾號統稱為“海淀幫”,并歸納了它們的共同特征:號主大多自稱畢業于國內外名校,職業涵蓋奧數老師、企業高管、精英律師等,擅長分享自身雞娃的經驗,文風活潑、言辭犀利。
在《我偷看了海淀雞娃號的秘密》一文中,青朱起底了19個這樣的公眾號,并指出,號主看似是帶娃的父母,但事實上卻和一家名為“北京三旬相見文化科技有限公司”的企業有直接或間接的聯系。
根據公開資料,北京三旬相見文化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成立于2018年的教育和消費類IP服務公司,主要為中產媽媽提供教育和消費決策服務,目前已服務超過200個自媒體IP,1000家廣告主,覆蓋超過5000萬粉絲,并與國內超過95%的頭部教育平臺、教育公司達成合作。
而這些合作企業,往往是雞娃號變現的核心廣告主之一,具體的變現模式也如出一轍:一種是在分享教育經驗時看似無意地植入廣告,另一種是以更直白的方式引導家長團購。記者在翻閱“一個爸爸”“三個媽媽六個娃”“翹囤奶爸”等公眾號后發現,銷售的產品除了跟孩子直接相關的書籍、繪本、課程、詞典筆、點讀筆,也有打印機、臺燈、書柜、零食、防曬用品等。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表示,不同利益主體的訴求相互促成了雞娃現象。他將雞娃家長的特征概括為三方面:有比較強的替代心理、過于擠壓孩子的主動性以及對未成年人成長和發展的內在規律認識得比較膚淺。雞娃號比較精準地抓住了這幾點。
當雞娃號的另一面被揭示后,有的家長感覺自己像是被割了“韭菜”:“團購的上新頻率確實有點高了,引導消費的意思很強烈,現在回想,甚至開始懷疑文章里的神童是否真的存在。”也有家長比較平和:“有人愿意花時間研究教育知識、分享課程總比沒有好,覺得合適了就買,覺得不合適看看就行。”
合理變現抑或販賣焦慮,處在不同立場的人往往會給出不同答案。盡管我國已經取消小升初統一考試,但在派位入學政策下,點招、早培甚至早早培成為名校“掐尖”的主要途徑。當競爭被不斷前置,越來越多的家長表現出對孩子未來不確定性的過分憂慮時,將滋生出更大范圍的教育焦慮。
關于雞娃的線上討論火熱,而線下培訓機構則是家長們的主戰場。
世紀金源購物中心是北京最大的購物休閑綜合體,狹長分布,綿延有近一公里。這里的六樓駐扎著不下百家培訓機構,每當放學后或是周末,孩子們走進不同的房間,家長們則坐在長椅上等待,一只手備著紙巾或水杯,騰出另一只手隔著玻璃給孩子拍照。
記者在這里遇到了全職媽媽田黎(化名),為了陪小學二年級的女兒上課,她每周要往返豐臺區和海淀區6次,每次一小時路程。“以前偶爾讀讀雞娃文章,覺得太夸張了,不過內心也會有所觸動。”田黎向記者回憶,當家長交流的話題、手機推送的內容甚至公交站牌的廣告都指向孩子教育時,她開始反思自己是否過于“佛系”,和家人商量后,女兒原本一周兩次的課外培訓班,又加了數學、美術、跆拳道和朗誦。田黎承認自己如今是“雞娃”大軍中的一員,一年培訓班開支在7萬元左右,“因為考慮到性價比和孩子的興趣,沒有報更多很貴的課”。她也曾擔心女兒壓力太大,但很快又用另一套邏輯說服自己:不忍心讓孩子落在別人后面,能學到一點東西也是好的。
“培訓機構在雞娃現象的產生過程中實際上是一個刺激或者激勵的因素,因為家長希望自己孩子能夠爭先,而爭先的依據是考試分數,培訓機構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家長需求。當這個體系不斷運轉、擴大的時候,培訓機構也跟著不斷地擴大、增長。”儲朝暉表示。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常規課程,有些較為邊緣的科目也進入雞娃家長的視線。記者在世紀金源購物中心六樓的一家培訓機構觀察到,“跳繩”被納為培訓課程,2014年教育部頒布的《國家學生體質健康標準》中的跳繩評分細則被數倍放大后打印在宣傳頁上。
2013年,北京體育大學教授張一民在全國范圍內抽取了14萬名青少年參與體測摸底,最終牽頭修訂出《國家學生體質健康標準》。他回憶稱,考慮到小學生的心肺功能尚未發育完全,綜合權衡后才將跳繩作為必測項目之一,體測結果除了各單項加權總分100分以外,表現好的孩子還可以通過跳繩拿到20分附加分。
張一民告訴《中國報道》記者,家長把孩子帶去專門訓練跳繩,可能因為學校提供的鍛煉滿足不了孩子需求,也可能孩子的體育差一點或者身材胖一點,需要專業機構的老師給出輔導,但在大多數孩子都能跳到及格的情況下,仍不斷以提高成績為目的強化練習,有可能會導致孩子的損傷,也違背了制定標準時的初衷。據不完全統計,已經有40多個地市將跳繩納入中考必測和選測項目,“云南省把體育成績提高到100分,但是語文、英語也相應地降到了100分。”他認為家長們不能避重就輕,誤解政策。
受訪專家表示,雞娃心態給培訓機構兜售課程增添了助力,但有些機構師資力量堪憂、教學水平良莠不齊,更多是靠著市場營銷的話術吸引家長,家長們不應認為把孩子送進培訓班就是一種教育投入,更要看重的是心態上的轉變。
5月21日,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十九次會議上,《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正式通過審議。從這份“雙減”意見看,工作重點將集中在減輕校內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兩方面。其中,校內作業負擔的減輕更依賴體制內的教育改革,而校外的培訓負擔則需要市場、監管、政策等多方力量的推進。
而在6月1日兒童節當天,市場監管部門針對15家校外培訓機構的虛假宣傳、價格欺詐等問題開出3650萬元頂格罰單。事實上,早在今年三四月份,相關部門對教培機構的喊話和監管就已趨緊。
懲罰不應該是目的,如何引導社會各界樹立正確的教育理念十分必要。儲朝暉認為,目前對培訓機構的治理,主要特征是規范,即“按照管理部門的要求來做”,包括不能做假廣告、教師資質要真實、不能提前收費和超前教學等,“這些治理事實上沒有真正抓住本質性的東西,最有效的治理是減少培訓需求”。
在他看來,減少培訓需求有兩個途徑,一是讓評價的標準多樣化,二是教育均衡化。儲朝暉分析稱,雞娃現象跟當下的教育和社會狀況緊密相關,“經過形式化、制度化的教育發展,形成了包括管理、評價和教學等在內的教育系統,當這三個系統尤其是評價系統越來越單一時,所有孩子被提到同一個標準去衡量,如果父母對未成年人成長發展內在規律的認知膚淺,也傾向于服從這個單一標準并照此塑造孩子”。
“因此被‘雞的孩子不是一兩個,在單一的教育評價和管理教學體系中數量巨多。從這個角度看,雞娃不僅僅是家庭制造的,也是不當的教育管理、評價和教學體系的產物。”
儲朝暉主張實施分級評價和分類評價,一方面鼓勵學生依據自身優勢專攻擅長領域,再選用合適的標準對學生進行評價,另一方面,高校招生也應有多樣性的評價標準。“兩種多樣性相互選擇,避免把招生訴求轉化為分數高低的對比,讓分數在升學中的作用回歸原本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