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瑜
中國佛教最重要的命題與“佛性”相關,正如賴永海先生所言,佛性論是貫穿整個中國佛教的主線索。禪宗作為中國化佛教的核心成果,自然也與此問題意識息息相關。“如何成佛”是困擾禪宗僧侶整個悟道生涯中最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的關鍵體現在能否了脫生死上。為實現這一目標,就要“見”自身之“佛性”,勢必對于“佛”之意義做出體認。禪宗將這一核心問題歸結為“如何是佛”的問題意識。
然而對于“如何是佛”的問題,禪師們往往并不直接給予回答,且回答常常是答非所問。關于“如何是佛”的問題,并不是沒有答案,《宗鏡錄》有這樣的解說:“為萬物之根由,作群生之元始,在凡不減,處圣非增,靈覺昭然,常如其體,故曰佛性。乃至或名靈臺妙性,寶藏神珠,悉是一心,隨緣!稱。”(延壽:《宗鏡錄》,《新修大正大藏經》第48冊,第427頁)在永明延壽看來,無論佛性在不同的經典里有多少種不同的名稱,皆是“一心之別義”。可見,根據“佛性”所顯示出的不同作用和功能,隨緣變換名稱而已。佛性不落是非兩邊,非言象之意可表。因此,當道行高深的禪師被追問“如何是佛”時,他們往往不直接作答,因為一旦宣之于口就不是真正的禪法,反而有誤人之嫌。但是,這姿態有時會讓初學者陷入一種誤區,也容易讓不懂禪法者故作玄虛欺騙學人。那么,真正的禪法是否就意味著保持沉默?雖然語言文字的力量在解釋禪法上顯得頗為無力,但這并不意味著語言文字毫無用處。禪宗公案中有活句和死句的區別,禪師們一再強調只參活句不參死句,若遵循言語的軌跡只會停留在言語表面,活句就會變死句,無法領會到“如何是佛”之意。只有通過活的語言,才能領悟禪法的真諦,明了佛性的奧秘。有個叫慧超的僧人問法眼文益禪師“如何是佛”?法眼告訴他:“汝是慧超。”如果僧人慧超只是從主謂關系上解讀,他如何能明見到佛性呢?法眼的回答正是在提醒他,從自身入手去體會佛的真意,對自我本身反觀逆覺,或許才有體證的緣分。
言語本無生命,唯有人才能賦予言語以生命力,使之擁有開放與脫然的活力。說到底,是“人能弘道”,而“非道弘人”,禪法亦是如此。所以,當有人問“如何是佛”時,禪師不能直接回答,而是用各種方式去逼迫學者令其有親自的體會。他人灌輸的禪法,并非真正的禪法。做一個旁觀者,是無法開悟的,“須是從自己胸中流出”才能真正見佛性。佛性的體悟主要在于心中的自省,是直面自我的拷問。可見,了見佛性就是真正認識自我,“如何是佛”的禪宗之問,其實就是一個關于自我本質的問題。
從童年時代開始,我們都會有這樣一個問題:“我從哪里來?”這是我們最早的自我疑問。我似乎不只是擁有一具軀體,更有意識與精神。我們害怕失去與自我相關的一切物事,所以會對死亡產生恐懼,然而遺憾的是,死亡是任何人都不可逃避的歸宿。禪宗僧侶深知生死之事對一個人的重要性,他們積極活躍于社會生活中,從人們對死亡的態度入手涉入自我本質的思考。《碧巖錄》中有一則公案,記載漸源禪師與道吾禪師之事,漸源與道吾之間引出“生耶?死耶?”的靈魂拷問。漸源沒能領悟道吾的用心,錯過了開悟的良機。直到后來漸源在石霜禪師面前舊事重提時,石霜同道吾一般“不道”,他才恍然大悟。對待生死的態度,代表了我們的世界認知和生命意識。生死兩端可謂是生命的開端和終結,我們往往關注開始和終點,卻容易忽略這其中的整個過程。看待生死的態度與看待自我與世界的態度是一體相關的,生死之整體被割裂,生命則會被開始與終結兩端所束縛。生命的意義若只在于生和死兩個端點,便難逃虛無與宿命的厄運,生命自身便不再有“生命”,自我在其中也不再有根本“存活”的趣味。
為了從根本上解決生死這一大事,禪師在接引學人時,會誘導他們不斷思考“自我”究竟的意味為何。直到通過學人的自我反思,將他們逼上絕路,這也是不得已的手段施展。臨濟一日示眾云:“赤肉團上,有一位無位真人,常從汝諸人面門出入,未證據者看看。”時有僧出問:“如何是無位真人?”濟便擒住云:“道,道。”僧擬議,濟便托開云:“無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便歸方丈。(雪竇重顯法師、圓悟克勤法師著,王誠、陳樹譯:《碧巖錄》,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年,第227頁)臨濟拋出“無位真人”這一誘餌,誆騙僧眾去感受自己的內心所謂真實自我的存在。學人們則如魚般咬餌上鉤,執意去尋找這一“無位真人”,即尋找真實的自我。對自我的渴求,使無位真人在我們的幻想里不斷明朗起來,變成一個進于實體般的存在。臨濟緊接著用“干屎橛”這樣的粗鄙之言,否定了僧眾幻想出來的自我。他提醒僧眾,可以如此得到的自我一文不值,就算觸手可得可被思慮,也不是真正得到,甚至于提問它“是什么”都是不妥當的。“干屎橛”之言,不是反對自我意識,而是意在提醒人們,莫要被自身對自我的欲求蒙蔽雙眼。“逐妄受生,貪欲所拘,不得自在故。”(董群釋譯:《正法眼藏》,北京:東方出版社,2010年,第66頁)在自我追逐與執取上所體現出的這種貪欲,實為世上最大的痛苦根源,眾生窮盡終生為之勞形傷神,必須要徹底否定它才行。如果說“無位真人”不妥,那么,說出“非無為真人”這一否定的表達,就應當是正確的說法嗎?實則不然。欽山和尚在聽說了“無位真人”之后便問:“為什么不說非無為真人?”定上座揪住不放,反問他道:“無位真人和非無為真人又相差多少?快快道來!”無論是“無位真人”還是“非無為真人”,都代表了人們對于某種事物的強烈欲求,然則木已成舟后,欲求意味著差別對待,差別對待就會產生遠離平等智慧的是非之分。彼此各執一詞,是非將難有定論。
同樣,當有人問“如何是佛”的疑問時,就已經產生了對佛的執著。佛與非佛,佛與眾生,這樣追逐于文字表面,并沒有多大意義。執著于佛便有自我與佛性之分別,就無法領悟到“如何是佛”。出家人修行的目標是成佛,但禪師們卻一再強調,不可執著于佛與成佛,不能對成佛抱有強烈的目的性。還有人不明白此意,又問諸如“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如何是圣諦第一義?”“如何是佛法大義?”此類的問題,實際上這些疑問都沒有任何差別,大同小異而已。一切帶有目的性的渴求,都來自自我意識的強力支配,對自我本質的欲求反成為覺悟的最大障礙,強烈的目的性是煩惱的根源和迷惘的開始。自我是無法認識到自我本身的,無論心中如何描繪出自我的樣子,都只是自我意識的幻相。禪宗僧侶飽覽人間于生死之事的執迷與恐懼,警醒人們在參禪悟道時,始終要把生死疑惑牢記在心,而從生死之事入手,便可窺見人們對于自我的虛幻不實認識。人們或許一方面由此產生出對長生的癡迷,試圖通過服食丹藥以拒絕和逃避死亡的自然現象。另一方面,人們幻想有超越形體的自我存在,堅信人死為鬼,靈魂不滅,試圖以靈魂實體的幻相超越死亡的現實。但這往往不是真正自我明了的目標達成,而只是對自我執著的不歸之路。宋徽宗大祥之日,大慧宗杲曾借此機會開示眾人,要求人們立足于現實,面對真實的自我。“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像,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從上諸圣,莫不皆從無所住處成就眾生,于無所住處示現降神處胎十月,于無所住處示現誕生。”(蘊聞編:《大慧普覺禪師語錄》,《新修大正大藏經》(第47冊),第819頁)自我的最終歸宿不是地獄或者天堂,而是無所住處。自我的確立既不應是隨波逐流、隨物而動,也不應是不斷地幻想,而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鳩摩羅什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新修大正大藏經》(第8冊),第749頁)
禪宗不把自我的存在獨立于世界之外,在這一點上,莊子和禪宗的觀點有著某種相通之處。“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鐘泰:《莊子發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1頁)在莊子看來,首先,自我是建立在我與世界的聯系之中,沒有“我”對世界的感知就不會有“我”對自我的認識。我與世界構成彼此,我存在并感受著這個世界。其次,自我不見其形也不容易把握,自我看似是行為的主宰者,但是我們并不知道這驅使自我的背后力量究竟為何物。自我與世界為一體,與萬物為一體,我處于大千世界之中,與它不可分離。自我的形體尚且存在于時間、空間之內,對于自我的認識自然離不開這個世界。禪宗認為,對于自我的認識不能憑空想象,必須有所依據,否則就會違背因緣所生法的原則。我們會錯誤地認為關于自我的存在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個體,把自我的現象當做自我本身,又想象出一個本質,并認為它是自我的本質。但實際上,我們有限的思維只能認識自我的現象,而不能觸及自我本身。對我執的批判,首先就是要認識到自我不是完全獨立于世界的個體。其次,由自我的個體出發會產生出強烈的自我意識,自我的強調意味著意識分別,會產生出極端的是非之心。所以覺悟就是要排除心中的偏見與差別,要打斷意識分別。僧人們在參禪悟道的過程中,最典型的問題就是追逐語句,在語句中徘徊。有僧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趙州從諗回答說:“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趙州所答非所問,提醒僧人不要在言語上打轉,若不對以往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進行批判與反思,就無法真正體會到什么是真正的自我。人們還是不要以自我的權力意志凌駕或脫離于萬物之上。
意識分別就意味著有所逃避,當然試圖逃避也是人在面對痛苦、困難、坎坷時的普遍心理。有僧人曾經問洞山良價:“如何回避寒暑?”洞山說:“為什么你不向寒暑處去呢?”僧人又問:“如何是無寒暑處?”洞山說:“寒時寒殺黎,熱時熱殺黎。”(雪竇重顯法師、圓悟克勤法師著,王誠、陳樹譯:《碧巖錄》,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年,第291頁)逃避現實只不過從一個圍城里走出來,又進入另一個圍城,真正的解脫不是逃避苦難,而是直面苦難。禪宗一直強調在機鋒到來時,當下開悟,不能有絲毫的猶豫。禪機到來時如閃電擊石,轉瞬即逝,不能錯過一絲一毫,真正的自我才會在這樣的剎那間無意識般地來臨。云門文偃去拜見睦州,睦州一把抓住他并逼迫他開口。只要云門稍有遲疑,便立刻把他推出去。直到第三次云門文偃被睦州粗魯地用門夾疼了一只腳,頓時疼得大叫,方才悟到。自我覺悟之前,看待自我與世界是割裂的,在覺悟之后體會到自我與世界處在普遍聯系之中,并從這些聯系起來的事物體認空性的真實。生時因緣際會,滅時因緣散盡,并不神秘。有我是因緣和合的我,無我是自我的本來面目。認識到這一點便不會落入一切虛空的境地,不會陷入厭離生死的陷阱,也避免執著于虛幻不實的解脫之道。正如龐蘊居士所言:“但愿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雪竇(重顯法師、圓悟克勤法師著,王誠、陳樹譯:《碧巖錄》,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年,第66頁)自我的本來面目正是在因緣際會的現實世界中得以呈現的。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郵編7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