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青竹
長三角一體化上升為國家戰略已經接近3年。回望一體化歷程,長三角三省一市通過各方努力,協同發展,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與此同時,也有諸多一體化中新課題需要研究和化解。
為此,南風窗專訪了華東師范大學區域經濟學終身教授曾剛。曾剛是國家發改委專家、上海市新一輪城市總體規劃編制工作咨詢專家、浙江省推進長三角一體化發展專家咨詢委員會專家、安徽省長三角一體化發展專家委員會委員以及江蘇省南京市/蘇州市政府顧問,長期為地方經濟發展和長三角一體化提供決策咨詢。此外,曾剛對企業網絡與產業集群的關注,也使他可以帶入企業研發的視角與產業發展的思維。
對于長三角一體化,曾剛強調,以市場機制的活力激發民間文化的支持是最底層的邏輯。
南風窗:長三角經過近三年的聚合,你認為總體取得了哪些進展?
曾剛:目前,國務院2016年發布的《長江三角洲城市群發展規劃》目標已然提前實現—長三角41城已經跨越“小世界”發展階段,正式步入整體協同發展的一體化新階段。
所謂“小世界”,就是指在局部性、個體化的思維下,各地方陷入互相競賽比拼的內部博弈局面。隨著系統性、整體化的區域發展思維占據上風,從鼓勵競爭淘汰機制轉為強調協同合作理念,長三角一體化的外部環境基礎已經打得比較牢固。
當然,認識的發展不可能一蹴而就。總體的新思維和個別的老觀念往往會共存很長一段時間,需要不斷去深化理解。微觀層面上,強調小我利益和地方主義的思想依然存在—說起一體化,“地方麻煩區域均攤”的要求目前還是多于“地方優勢區域共享”的覺悟。
南風窗:從各自為政到區域協同,長三角各地為什么能夠快速取得一致認識?進一步深化區域協同的核心要旨是什么?
曾剛:區域經濟發展模式很多時候要到“文化DNA”里去尋根。
長三角最能代表漢民族文化特點—對待外來人事物有兼容并包、博采眾長的襟懷。正所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長三角有天下大同、美美與共的文化氣質和歷史底蘊,在區域協同方面天然具有低排異性。所以長三角地區的一體化,要著落在文化層面形成共同認識。
南風窗:包容是長三角的獨有特征嗎?其他區域有這個特征嗎?
曾剛:區域的文化DNA是不同的,其形成要追溯自然地理環境的塑造。
長三角所處的北半球中緯度地區是陸地最集中、氣候和地形條件最好的“金腰帶”區域。在中國,錢學森認為秦嶺淮河以南則是自然生產前景最好的地方,也與現在長三角地區有較大重合。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珠三角地區并不理想的自然條件—南方濕熱,風蝕強烈,且多山地。南方的山體多陡峭,亦與冰磧平原作用下形成的北方平緩山勢不同,顯然更不利于生產活動和交通交流。
“愛拼才會贏。”中國人民都是勤勞的,尤以嶺南人出于不向命運低頭和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將吃苦耐勞發揮到了極致。同時,自然環境的嚴峻也迫使他們具備了更加靈活、更加外向的發展思維。
所以,珠三角的文化DNA是自立自強地“走出去”—敢闖敢拼,銳意開拓。而長三角則是溫文爾雅地“請進來”—接納同化,包容開放。
不同的文化造就不同的發展路徑,條條大路可通羅馬。區域經濟發展模式沒有一定之規和高下之分,只有合適與否。
在環球同緯度各地區中,珠三角屬于“異軍突起”,其經濟發展堪稱奇跡,但也因為獨特而不具備可復制性。
珠三角進行一體化,選擇基于市場利益,由市場推動區域合作。這種思路照搬到長三角,可能會水土不服。
為什么在長三角要談文化?因為包容的土壤源自基層生活、百姓行止和鄉土情感。所以在長三角,激活民間文化中“一家親”的基因,與一體化戰略相融合,是更深遠的力量、更有力的支撐。
可以說,長三角進行區域一體化的資質是最好的。
南風窗:推進長三角一體化,抽象的文化體現為哪些具體的抓手?
曾剛:交通一體化已經不再是卡脖子的要素。在各地都在打通斷頭路的背景下,雖然依舊是一個可以改善的方面,但已經不是核心的障礙,邊際效用在遞減。
而且長三角在基礎設施一體化上的難得之處并不在硬件,而在軟環境層面管理制度和運營機制的同步聯動。跨區域的行政壁壘通過文化的方式去突破往往是最有效的,這是長三角得天獨厚的優勢。
區域經濟發展模式很多時候要到“文化DNA”里去尋根。
當產品和技術自主研發成為時代發展要求,長三角地區應當仁不讓承擔起特殊責任,以高水平科技供給承接國家重大戰略,成為中國經濟發展宏觀格局中的脊梁。
但縱覽長三角地區,目前城市協同發展能力東高西低—以上海為中心,以合肥、南京、無錫、蘇州、杭州、寧波為重點呈“Z”形分布,形成“龍頭—樞紐—節點—一般節點—地方”的“核心—邊緣”層級空間結構。各城市在科技創新領域的能力差異還比較大。除去龍頭和樞紐城市,長三角其他地區仍舊面臨著從汗水驅動向創新驅動轉軌的艱巨任務。
所以下一階段一體化的推動力量,首在關鍵技術研發。
在中國,科學中心在北京、技術中心在深圳、科技中心在上海。
科學研究,是關懷人類未來與探究世界本質的基礎研究,投入成本巨大、經濟回報緩慢,是首都北京肩負的職能。技術研發,直接對接企業需求、以產生可觀經濟效益為目的,是特區深圳所擅長的領域。科技創新,則兼具科學研究的實力和成果轉化為經濟效益的潛力,最宜由魔都上海作為龍頭、長三角共同協作來推動實現產學研一體化。
具體來講,41市要共同組成上下游供應順暢的產業集群網絡:以要素齊備的大型城市統籌技術研發創新,發力大科學裝置等基礎研究,引領長三角整體發展。而沒有“大城市病”的中型城市可以通過將自身產業與龍頭城市科研力量緊密捆綁,做好產業配套銜接,扮演“科技產業中心”的角色。中小城市則積極發揮勞動力、水電等生產要素價格優勢,承接大中型城市轉移出來的產業和嵌套的技術。
真正的一體化,應該是域內所有城市共贏發展的—只有快慢之分,沒有成敗之別。
南風窗:除了科創,推進長三角一體化還有其他的切入口嗎?
曾剛:蘇州產業升級,蘇州河就自動干凈了。長江沿岸整治重污染產業,崇明的有機食品產業才能有機會。
現實決定,長三角的生態保護要用全局觀、系統觀來統籌。因為降水、大氣、土壤這些要素會循環,長三角平坦的地貌更便于微物質流動和累積—環境污染牽一發而動全身,生態治理是休戚與共的命題。
從這個角度看,長三角的包容文化不是“無中生有”,協同精神也源于自然大環境對人類社會的作用。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正是此理。
南風窗:長三角的政企研各方在關鍵技術研發中各自需要發揮什么作用?
曾剛:一體化是一場“團體賽”。政府和高校層面,都要繼續深化“大家好,我才好”的認識,發揚包容文化、放下競爭心態,保持“以鄰為伴”、而不“以鄰為壑”。具體來說,就是要加強流動性和共享性。
在更大的視野格局下,政府科研撥款的走向和科創成果的轉化不必拘泥于本城本地,而是要鼓勵資源配置到最適宜的地方,實現效率最優。以數據為例,作為社會第五大生產要素,目前還處在“數據事業”階段。孤島狀被壟斷的數據碎片要發展成鏈條流暢的“數據產業”,就需要地方政府部門間互通有無。
高校也要放下防備心理和對排名的執念。
長三角地區生物醫藥產業發達,產業鏈完整,2020年整體產業規模達1.3萬億,產值占全國總量的30%。目前,三省一市都已建成從研發制造—物流—綜合服務的完整產業體系,但相互之間欠缺聯動。主要原因就在于,高校研究所作為醫藥開發的主體,彼此之間“充分不合作”。國外很多高校通過企業化運作,以持股的形式組建聯合實驗室,我期待這種模式未來在中國也可以得到推廣。
企業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們天然傾向于突破壁壘、增強流動。所以商會適宜作為推動長三角一體化的民間中堅力量。
現在政府為企業提供支持服務,提倡“店小二”精神,我認為挺好。
什么叫“店小二”?
我的理解是,政府要提供那些沒有人做的公共服務。也就是說,企業面臨解決不了的問題,政府要幫助解決。但是如果企業能夠自行處理,那么政府也要有退下去、不干涉的襟懷,不做事事都管的“店老爺”。
科技創新,則兼具科學研究的實力和成果轉化為經濟效益的潛力,最宜由魔都上海作為龍頭、長三角共同協作來推動實現產學研一體化。
順著這種思路,要發揮商會和企業在一體化中的推動作用,就要“在商言商”。商會的議程要鼓勵企業家掌舵,發揮資本流動的特質去沖破跨區域的各種壁壘。
南風窗:江蘇的“強政府”模式和浙江的“小政府”理念有很明顯的不同。你認為兩省融入一體化的路徑各有何特色?
曾剛:浙江是個很有趣的地方。早些年,被罰款的司機可以和交警講一講價。這個細節透露出的是浙江政府面對公民所保持的平等心態,其實就是“殺手锏”。浙江政府不把自己當什么都懂的神仙,就會鼓勵專業的事讓專業的人去自由摸索,所以浙江的民營經濟才那么有活力。繼續保持放松手、不多管的作風,浙江的企業就會推著浙江省加深擁抱一體化。
江蘇不同于浙江,更注重發揮政府的規劃和引領作用。細觀蘇南模式,會發現這種“強政府”的特點在于鄉鎮政府在經濟發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基層政府最了解公眾和企業的痛點,能夠把集體意識和當地需求緊密結合,作出理性務實的決策,所以也是非常貼近民間包容文化的“接地氣者”。因此,江蘇融入一體化,要鼓勵鄉鎮政府放手探索經濟發展的新路徑。
南風窗:最近,《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支持浦東新區高水平改革開放打造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引領區的意見》發布,支持浦東勇于挑最重的擔子、啃最硬的骨頭。浦東要如何繼續發揮龍頭作用,引領長三角一體化發展?
曾剛:上海的城市精神被歸納為海納百川、大氣謙和,我認為是一個準確的追求。這里面有兩層意義:
第一,上海一直是“有才者居之”,對待外地人的確是廣納賢士。
第二,所謂龍頭,不是體現在自身GDP全國最高的碾壓性實力,而是體現在能夠帶動小兄弟們一起謀發展的擔當意識。大氣,就是要“大樹底下好乘涼”—在自身成長為參天巨樹的同時,回望身后還有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與之相反的思維就是“大樹底下不長草”,那就違背了“龍頭”的意義。說到底,還是要有整體思維。
目前浦東有這幾方面優勢值得期待:
其一,對外開放的窗口。從當年鄭和從太倉港下西洋,到上海港雄踞全球第一大港,上海及毗鄰地區一直是中國對外交流的門戶,是有開放的歷史底蘊的。
有句話說“浦東是中國離世界最近的地方”,我覺得浦東要追求的是自身成長之余對集體的貢獻,所以“浦東是代表長三角和中國來與世界握手的地方”。
其二,先進制造業。2020年上海三產占比達73.1%。在這樣的背景下,上海提出要再戰工業,確保制造業占比不低于25%。能夠意識到制造業對于國民經濟起壓艙石的作用,保持制造業占比穩定,是好事。我認為上海制造業的比例還可以再提升一些,至少30%,可能40%會更安全。
浦東要追求的是自身成長之余對集體的貢獻,所以“浦東是代表長三角和中國來與世界握手的地方”。
其三,科學大裝置和國家實驗室等重大科學基礎設施。總體來說,上海在基礎科學研究領域的設施規模和能力在長三角是最強的。強,不僅體現在投入高,也體現在上海真正有機會將科學大裝置發展成對長三角開放的公共平臺,從而通過擴大用戶規模來產生經濟效益。
其四,東方芯谷。芯片是汽車、手機、電視等工業產品都不可或缺的基礎零部件,是國家戰略產業之一。對于芯片開發和其他所有關鍵技術研發,“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吃獨食”的思想要堅決拋棄。
產業研究院也好,國家科學中心也好,一定要有多點網絡狀發展的連鎖店思維。發揮長三角兼容并蓄的優勢,一個研究院完全可以將分院開遍各大城市。
要保持開放的心態,在政府投資的板塊之外,允許長三角充裕的民間資金流入。設置準入門檻當然是有必要的,但是一旦進入門內,自由和公平的環境才可以最大程度激發研究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