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華

7月20日晚,Z236火車仍然照規定9點半熄燈,焦慮的人群散開,到床上假寐。手機沒有網絡信號。窗外的雨一陣急似一陣,第五六節車廂連接處在下小雨。我在距離鄭州火車站5.9公里處,度過這個火車上的第一個不眠夜。到現在,Z236已經在京廣鐵路線鄭州站附近停了超過50小時。
20日下午1點10分,我乘坐的Z236到達鄭州。原本應停18分鐘,火車卻趴窩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動靜。
車終于緩緩駛出站臺,卻沒有兩分鐘就“咣當”一聲停下了,“前面出故障了,正在緊急維修”,列車員解釋著、一大隊穿制服工人走過車窗,乘客以為只是一次普通的延誤,略帶著抱怨等待。
但手機上很快出現讓人震驚的消息——鄭州暴雨,先說百年不遇,后來又說千年一遇。坐在Z236六號車廂里,幾個人都沒當回事,大家生活在廣州、珠海、惠州等地,見多了臺風,就在廣州上車后和家人聊的也是首個登粵臺風“查帕卡”,鄭州能有什么大雨?
但情況越來越糟,火車一動不動,窗外卻雨急風驟,肉眼可見迷蒙一片,已經是暴雨的陣勢。微博推送了中央氣象臺的數據,“經過同事反復核實,鄭州16-17時一小時降雨量達到201.9毫米!”還帶上了星號消息,“鄭州市提升防汛應急響應至I級”。
這一小時的降雨量,不僅突破了當地歷史記錄,也是敦煌全年降雨量的5倍。我順著氣象臺發布的微博往前翻,心里暗暗覺得不妙,河南的對流看著比臺風“查帕卡”還紅。
車廂里已經不再聊“查帕卡”,而是充斥著各種小視頻的外放,聲音混雜:一對母子慶幸在火車上而沒有停留在少林寺,小視頻播著寺里師傅已經上樹避水;鄭州地鐵瀑布一般的嘩嘩流水場景,此起彼伏地在乘客手機上放著,混雜的聲音疊加出不少焦慮感。
下午4點過后,暴雨暫時停歇,車再次緩緩開動。看到鄭州市區一條寬闊馬路已經被雨水灌滿,我拿手機剛要拍,已經錯過這條路。我慶幸即使情況再壞,應該也能在午夜趕到我的目的地天津。
事實證明想多了,沒有兩分鐘,火車再次停歇。后來許久才打開的一條新聞顯示,差不多就在Z236停歇同時,距離我們8.6公里的前方K599次列車發生傾斜。那是從包頭去往我們出發地廣州的火車,在鄭州境內與我們相向而行,看消息得知包頭至廣州K599次列車運行至京廣線鄭州市南陽寨至海棠寺區間時,火車司機發現前方線路水漫鋼軌后,在暴雨中停車及時阻止了事故的發生。
照片里有兩節車廂已經扭曲傾斜,我有點擔心我們正在漏水的五六節車廂連接處。看到那輛車已經轉移了所有旅客略略放心,但我們很快進入最難受的停電期——空調已經關閉了,孩子們熱得要找水。
停電不是一個好信號,加上我們快要到站,之前儲備的食物也沒有了。我開始打聽和尋找賣方便面火腿腸的小推車。
一問才知道自從下雨停車,那輛零食售賣小推車就沒有出現過,列車員猜測它可能在餐車13號車的方向,我趕緊迎著熱浪擠過去。從臥鋪車廂到硬座車廂,明顯是兩個溫度。列車長正被硬座車廂六七個人圍在中間,扯著嗓子喊:“不是我不讓大家下去透氣,實在是雨太大,下面石頭也滑,下去太危險啦”。周圍很熱,一名列車員正費力地撕扯方便面紙箱,分給眾人當扇子扇風。
隔了兩節車廂,一股涼風夾帶雨水撲過來,車門已經被打開,乘客沖著車下在雨中搶修的人喊“需要幫忙就吱一聲,車上大小伙子勞力可多”。這趟終點在哈爾濱的火車,不光賣飯時會叫賣純正東北大米做的大米飯,車廂也到處是老鄉見老鄉的爽快。
餐車里七八個列車員正在吃飯。我問“還會過去車廂賣飯嗎?”一個正在盛飯列車員說,沒有電,沒法做。我看見列車員們吃白米飯就著涼拌黃瓜和涼拌土豆絲,沒有熱菜,央求他們賣我一份。他笑著說他們還不夠吃,黃瓜已經見了底,土豆絲很像中午盒飯里剩下的,我繼續去找售賣小推車。
穿過一節又一節,大概走了十五六節車廂,我才發現被圍住的手推車。剛要問方便面有什么口味,售賣員就大聲喊,“自己看啊,看見啥就是有,一會這點也沒了”。
我給同行的兩個孩子和老人各買了一桶7塊錢的方便面,每人一小瓶水。售賣員喊住我,“你不用自己拿,一會我就去你那邊去賣”,說了三五遍,我堅持付了錢。之后我再沒有見過小推車過來。我用下巴抵住兩對倒扣的方便面,用一個撿的漏洞袋子裝起水,再次掉頭擠著回去。路人說話太直接,“真傻,現在還買這么些泡面,哪有水泡?”
最差就干吃吧。回了車廂,去找熱水,停電兩個多小時,差不多所有水箱都空了。一直走到底,那個水箱里還有熱水,細細的水流。輪到我時,水流漸細,我的第二碗面剛準備泡,水流徹底斷了。
回來后,我把第一碗泡面汁倒給第二碗,一碗碗輪流泡。孩子嫌辣,我勸他們快吃:“這不是吃飯,而是充饑。”廣播里傳出:“11車的乘客需要去痛片,14車的乘客需要胃藥,有藥的乘客麻煩送到他們的車廂。”
吃過飯,臥鋪這邊溫度也如蒸籠一樣,一節車廂里只兩扇微微傾斜的半窗不頂用。車廂連接處三袋半的垃圾堆放著,不時傳來腐壞的混雜味道。
晚上7點多,漸暗的車廂突然一亮,3個多小時停電,熬過了。來關窗的列車員也一臉喜色,“有電就有熱水有空調,車不走也不怕啦”,列車長也來到6號車廂,“我從3車說抱歉一路說到17車,就怕咱們著急,一著急就沖動,你們車廂情緒還挺穩的。”幾分鐘后,車緩緩動了,6號車廂又開心起來,回家有望了。高興沒有持續兩分鐘,火車再次停了,這回徹底趴窩。列車員逐一告知,讓大家“洗洗睡吧。”又倒回幾步說,“大家別在手機退票啊,到站后到窗口退,延誤的車后續車票不扣20%退票費,不是因為窗口退票那人是我親戚,是就這么規定的,你在手機上退它不知道你晚點啦。”
我看看手機里剛剛扣掉的退票費,心疼了一下。
火車就走了這么一小步,給所有人帶來的麻煩卻是最大的,剛剛若有若無的網絡徹底開始轉圈。人們仿佛少吃頓飯也沒那么在意,可沒有信號卻使車廂氣氛明顯焦躁起來——車側凳子彈回的聲音砰砰大起來,彼此間言語沖撞也更直接。
我在車開動時,在家人群里發了一句“車開了”,然后在車靜止的幾小時里,無數次去查看那句發送中的三個字。深夜12點,6號車廂大部分人都還醒著,嘗試連上網絡。隔壁穿白襯衫小伙晃了幾趟,叫來了列車員,又讓他喊來警察要查監控。“啥丟了?”乘警過來問,“監控黑乎乎的能看清啥呀?”小伙嚷嚷說,“丟了一根數據線,這賊估計嫌棄我充電寶,只偷了線。”從臥床狀態起來的乘客勸小伙別急,乘警也開始在手機上放錄像。吵嚷中,我隔壁鋪的女孩回來,怯生生道歉,“這個車廂沒有電,我拿著去隔壁車廂充了。”
白衣小伙怒氣漲起來:“不告而拿是為賊。”大家七嘴八舌勸著,徹底醒了的幾個坐在車廂座椅上聊天……凌晨1點,車外的雨又響了起來,列車員趕緊去車廂連接處接“小雨”,半夜接了小半桶。凌晨4點,6號車廂多半人都醒了,然后懊喪地發現整晚車沒有動地方。彪形大哥喊來列車員,“哪能整點手紙啊?”列車員說“這應該都自備啊。”東北大哥說,“自備了,我早都應該下車了,這不用光了嗎?明天吃飯咋整啊,沒有啥吃”。

左圖:列車員在接水。右圖:穿制服的鐵道維修員。
列車員安撫著:“車上還有點東北大米,吃干的不夠咱們整點稀的喝,實在不行就找鄭州站弄點,好歹咱們才開出車站10分鐘。”這10分鐘車程,暴雨中的Z236花了20個小時,車還沒有開動。
21日早上,Z236列車上各種物品開始告急。每個列車員分到一個黑色大垃圾袋,車上垃圾袋不夠了。早飯有粥有飯,但列車員通知說沒有餐盒了,可以自己帶容器免費打。各種盒子罐子寬口水杯甚至垃圾盤都被拿來打粥,半小時不到,粥沒有了。米飯只配清炒木耳,靠著20個盤子運轉,長隊擠擠挨挨站滿兩節車廂,很快也停止了供應,“沒菜啦。”
老廚師長走到隊中,了解車上孩子的信息,之后端出小半碗面條,加上一點點米飯,分給孩子們。他大聲告訴眾人,已經派了四五個人去采購,可市內積水深,鄭州站派了一輛車幫忙采購,列車上可以售賣的食品都空了。大多人說著理解散開去,但隊伍最前的一個年輕男子突然爆發了,“我不想死在這里”,他吵嚷著讓廚師長開車門放他下車。
車還沒有開,但幸好有了網絡信號。窗外的雨仍斷續下著,人們交流著聚焦鄭州市內的消息,廚師長仍在安撫,清脆的女聲廣播再次表達歉意,“但開車時間尚不確定。”
21日下午3點半,車終于再次開動,車上大人孩子歡呼起來,車已經停了26個多小時,車行過處,累癱在鐵軌上的上百名搶修人員在車下對著列車微笑。可惜13分鐘后,列車再次停下,車內許多乘客焦慮到大發脾氣,排了兩車廂的長隊,優先賣飯給老人和孩子。列車長說他們補充了青菜,晚上會有飯吃。
晚上9點半熄燈,又一個Z236滯留夜。這次停留地在鄭州以北的小站新鄉站,雨水未停,急促地敲打車窗。一飯一菜10元一盒的晚餐終于充足供應,“3個廚師負責車上1000多人的伙食”,一位列車員專門維持秩序嚴禁加塞兒,一邊舒緩人群焦慮。3歲女童的哭聲響起來,“我想媽媽了”,暑期列車上多是祖輩帶孫輩,或回老家,或去探父母。老人煩躁得粗聲制止,“停下來,不要哭了。”黑暗中沒人出聲勸阻和搭聲,黑暗的車廂滿是女孩的哭聲。
列車在新鄉站停留3個多小時了,原因未明,各種流言聲音漸高,焦躁的弦越繃越緊,忙碌30多小時的列車員疲憊以對,生怕一點口角成為火星,尤其在數百人排隊爭先恐后買飯時。大家盼望著盡早出河南,有人天亮后就是婚禮日,有人升學宴也在等待開席。
后來,聽說新聞報了新鄉的降雨量是最厲害的,甚至超過鄭州。
22日晚七點十五,Z236列車通知返回廣州東車站。在經過在鄭州和新鄉54小時滯留之后,聽到返回消息,一個乘客感慨:“不知該哭還是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