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多歲的老姐姐

人入老境是自然現象，如何“從木落草枯之后，向聲希味淡之中，覓得一些消息”，才是我們領悟世間萬物，度完余生的功課。

已經很久沒有在辦公室座機上接到過電話了，我們現在打電話連移動號碼也不用撥，直接用聯著網的微信通語音，經常是連話也不想說，發條短信，轉發張與別人的對話圖片，免了重復打字，幾秒鐘就把事情辦了。

我今天在辦公室接到總機轉來的分機電話，是一位不認識的讀者。她是第二次找我，上周我走到大門口，門衛師傅說有人找過你，是在電視上看“尋味上海·家常故鄉味”紀錄片，見孔老師示范燒烏鎮醬鴨，指定要買麻鴨，而且是黑嘴黑腳的，她跑了幾家菜場和超市，沒有買到。我聽后笑了，想這人怎么那樣頂真，順口道網上有的。門衛也是個認真的人，他攔住我讓我說清楚，因為那位大姐說還會來電話聽回音。我就把菜場的名稱告訴了門衛，請他轉達。

沒有想到隔了一周，這位周大姐又來電話，找到我，還是問麻鴨的事。她住在虹口區，而我買鴨子的菜場在徐匯區，路太遠了，我建議她上某生鮮網站買，她不會用，想與她加上微信把購買鏈接發給她，或者我幫她買好讓網站送貨上門，她慚愧地說沒有微信。呃，我愣一下，把頻道擰回傳統時空，老老實實地在電話里指導周大姐坐什么車，出哪個口，往什么路拐彎，找到菜場后上二層，找哪個攤位去買那只麻鴨。周大姐一一記下，這么執著地尋找食材做一只醬鴨，我都想改口說不必一定買麻鴨了，額頭上的汗突突地冒出來，我回想在節目中講述的烹調過程，怕哪里沒講清楚，會難倒這位認真的“學生”。

周大姐的聲音很好聽，她得到確切信息后松了一口氣，爽朗地告訴我，是十多年前在電臺聽林楓的節目中聽到我連線介紹家常菜，她按照推薦買了我兩本美食書，從此做菜一沒有思路就去書上找，依樣畫葫蘆，日子變得有意思了。兩周前，她終于在電視上見到了我的模樣，看到了做醬鴨的過程，她太高興了，那是多好的機會，必須一步步按照孔老師說的從買食材開始。周大姐說，直到現在她還是習慣聽電臺和看電視，不用智能手機，她已經70多歲了，就這樣吧，不麻煩了。我一時語塞，聽任她滿足地掛斷電話。

上海高齡老人很多，七十多歲不算老。前不久見到一位老師，執意要開車來接我們去她發揮“余熱”的大學看看。約定時間過了一個半小時她才風塵仆仆趕到，卻是兩鬢掛霜喜氣洋洋，甩著手里的車鑰匙說，哎路上可真堵。陪我們一起等她的另一位男老師冷冷地說，你今天算是準時的，上次約4點，你7點才到。

女老師不理他，介紹自己在70歲差兩個月的時候拿到駕照的，原本6000元的學車費，因為考試不順利加上七七八八其他費用，最終花了一萬八才搞定。中途不知多少人勸她放棄，她堅決不同意。女老師身體開過大刀，愛校如命，退休后一直堅持上班，吃住都在學校，她不愿意減輕工作量，認真負責完成了很多項目。她拿駕照是要挑戰不可能，試試自己的底線在哪里。“不放棄不拋棄”，她把那句電影臺詞背得很溜，但凡遇到阻力便脫口而出。我懷著崇敬的心情跟著她去取車，可是在那家花園式療養院內兜來兜去，十幾分鐘硬是找不到她的車停在哪里。此時我心里打起了鼓，同伴朝我眨眼睛，輕聲斷言，剛剛考出駕照，典型馬路殺手。

等到坐上車，打開空調，手機調出路線導航，車子發動，時間又過去了十幾分鐘。啟動后車慢慢往前溜，只聽她“哎呀啊呀”的，不是忘了這就是搞錯了那，車子一頓一頓比拖拉機還開得慢。行駛到大馬路上，天色漸暗，又聽女老師說這個月已經被警察叔叔罰掉600元了，同伴遂悄悄捏我手心，我們同時開口道，老師今天就不去你學校了，我們再約吧。她說那怎么行，說好要去大食堂體驗學生餐的，我校的大排面可好吃了。不會弄到吃明天早上的面吧，我倆快憋不住笑了。

在我們一再誠意道歉下，老師停了車，她去后備廂拿出兩盒點心贈送，老師怕是真有心理準備的，如果回校遲到食堂關了，我們不至于餓肚子。這位精精瘦，雙眼卻亮亮的70歲新司機連串道歉，說晚上不能送我們到家。互相鞠躬又鞠躬，目送蛇行向前的小車背影，街道上的喧鬧聲忽然就消失了，我和同伴站在行道樹下，愣愣的，捂著心口，想笑又想哭。

人入老境是自然現象，如何“從木落草枯之后，向聲希味淡之中，覓得一些消息”（見《菜根譚》），才是我們領悟世間萬物，度完余生的功課。人生是一場場相遇，看見對方就仿佛看見了自己。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