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謔與柔情：《好萊塢往事》的劇作分析

王韓彬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029）

素來以“暴力美學”著稱的電影大師昆汀?塔倫蒂諾于2019年創作了《好萊塢往事》。該片勾勒了歷史上真實發生的曼森殺人案，也虛構了西部片主在嬉皮士盛行的好萊塢打拼事件，采用多線敘事手法將片中人物與場景進行有效縫合。較之昆汀以往暴力、犯罪、荒誕的風格，本片略顯溫柔，但細細品來鋒芒依舊。昆汀在該片中完成了他對于電影的理解及熱愛，也借助電影這特有的造夢機器完成了他心中的訴求與感慨。

一、人物性格的展露

《好萊塢往事》中的明星本應是光鮮亮麗地登場，但導演卻對此類群體進行顛覆與戲謔，使得他們的喜怒哀樂與常人別無二致。以影片中當紅女明星莎朗?塔特為例，我們可以看到她熟睡時也打呼嚕，脫下鞋子后睡覺竟然腳底臟兮兮，但導演并非有意丑化莎朗，而是讓受眾接受更加真實的她。再比如曾經紅極一時的西部片主里克?道爾頓，在片頭就要自尋片源來維持生計。遺留在車上的眾多煙頭屑將人物失落心境得到些微展現，而酗酒后表演中忘詞的尷尬讓他對著鏡子爆發憤慨，隨地吐痰的惡習也讓受眾對他的形象有一種自甘墮落的概論。實際上，人物的種種行為都在為人物弧線的張力而鋪陳，導演意在強調于時代浪潮裹挾下的明星也難逃宿命。

如果說里克是作為銀幕上的硬漢形象出現，那么他的動作特技替身，克里夫?布斯則以生活中的硬漢形象出場。嫻熟的功夫、健壯的體格及直爽的性格都有力地塑造了人物形象，無論是面對李小龍地挑釁，還是與嬉皮士的破壞行為較量，抑或是同三名暴徒挾持打斗，克里夫都用有力地回擊實證了一名硬漢與生俱來的正義感。

本片中對于好萊塢童星地塑造是一重要情節點，不僅改變了日漸意志消沉的里克，也在某種程度上助推影像敘事。里克像一位闖入者進入小女孩的領地范圍，銀幕中央的白幔將二人完美分隔，給人一種均衡的對稱美感，同時也將新興童星與沒落男星進行對比。里克觀看西部小說，小女孩觀看華特迪士尼自傳；里克對于自我沒有清醒認知，小女孩則用劇中身份激勵自我，里克為輝煌的過往悲傷落淚，小女孩為充滿希望的未來而努力……如此種種，兩個不同年齡段的明星在簡短對話中構成極大反差與戲謔。一位天才蘿莉與頹廢大叔的對話引人深思，“哪怕只是一點點，我也要演得更好”，小女孩的成熟心智與職業精神感染了里克。換言之，小女孩的出現，不僅為塑造主人公弧光埋下伏筆，同時也映射了如片尾字幕“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從前有個好萊塢）的時代更迭。

二、細節處理的考究

本片的時間節點設置為1969年，正值政治與文化的激蕩期，導演試圖用點狀敘事手法，把整個年代圖景勾連出來，以此反應美國社會時代風云的變遷。平行蒙太奇貫穿影片始終，當紅演員與過氣演員的對比，使得處在交替期的新舊好萊塢如實展現；嬉皮士的盛行與牛仔文化的衰落，把往日追憶一點點撩撥開來；新興童星與沒落一代舊星之間的交流，冥冥之中昭示著時代發展的必然性。

好萊塢昔日盛況雖一去不復返，但昆汀卻用回憶的方式讓我們重溫那段光輝歲月。值得一提的是，導演在復現時代畫面感時極致用心，影片開場即模仿60年代末好萊塢NBC電視節目，隨著黑白畫面變成彩色畫面，畫幅逐漸展開，受眾辯證地認識了影像與現實的關系。另外，里克和克里夫坐在昏暗的汽車中，標注他們姓名的字幕表卻顛倒過來，演員與替身的關系一目了然，構成鏡像關系。在里克和克里夫為尋求片源進入餐廳之時，豐富的布光光源，加之膠片拍攝手法，使得人物呈現蠟像感，極富年代感與畫面質感。

導演除了在場景復現時極致用心，某些細節的處理同樣令人驚嘆。當克里夫開車回到自己的住所之時，鏡頭一掃而過馬路上的廣告牌——《Romeo and Juliet》（1968）。俯瞰式搖鏡頭將里克與克里夫二人居住地的貧富差距犀利呈現，對影史熟知的受眾，不難在特寫廣告牌中發現《碧海艷尸》（1968）、《美麗的毒藥》（1968）等當年的熱播電影。此外，與里克對話的好萊塢童星所使用的椅子背面有名字備注，小童星的原型在好萊塢影史亦真實存在。毋庸置疑，導演的用心良苦在諸多細節中可見一斑，也恰是如此逼真地還原，才使受眾自然而然地被帶回到那段難以忘懷的好萊塢時光。另外，影史上的多部經典佳作以元電影的方式在《好萊塢往事》中上演，昆汀用迷影瞬間、致敬橋段來滿足影迷的審美需求，如《不可饒恕》《逍遙騎士》《勇破迷魂陣》等片輪番播出。不得不說，該方式不僅令受眾回味無窮，在電影中觀看電影的體驗也可以使我們更加辯證地認識電影本身。里克曾在多年前的片中飾演硬漢形象使用噴火器滅掉對手，而多年后的現實中他用了當年留存的那把噴火器燒死其中一個暴徒，導演有意而為之的情節設置，讓我們沉浸在電影的觀感之余，也開始審視電影這一藝術載體的構成規則。

三、典型道具的運用

約克?費德爾曾說過：“在電影中，暗示就是原則”。因此一個電影工作者是能夠去表現一切并且熟知銀幕上出現的感人現實是巨大價值的。為了更好地表現時間、呈現空間，《好萊塢往事》中的兩個重要道具不應被忽視，雖在影像中出現頻次不高，但對于情節發展起到了強有力的助推作用。

其一是克里夫的比特犬。克里夫的比特犬首次亮相于銀幕是在家中，它溫順、馴服的特征極易獲得受眾喜愛，但當它第二次出現時則以兇暴、殘忍的面目對待嬉皮士。從比特犬在前者的表現，我們不難得知主人對待自己的寵物定是疼愛有加，是人與狗之間雙向的情感維系才使得兩者相處如此和諧友愛。當比特犬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導演借助比特犬的表現完成了他者對待嬉皮士暴徒的合法性，我們在銀幕上所看到結尾之所以大快人心，正是導演利用受眾的情感共鳴消解暴力。眾所周知的波蘭斯基案件令無數人惋惜，導演在銀幕上對嬉皮士暴徒進行了處罰，相比于歷史上的真實事件，正義不僅沒有缺席，反而提前到來。連比特犬這樣的寵物都看不慣暴徒的行為，更加佐證了他們的行為是人畜共憤，從文本結構來看，這種做法雖有夸大之嫌，但是受眾在觀影之前的認知又彌補了此種缺憾，受眾的懲惡揚善心理為比特犬的兇猛行為合理動機。

其二是嬉皮士女郎的迷幻煙。迷幻煙從嬉皮士女郎手中流轉至克里夫的口袋，一方面隱喻嬉皮士女郎的低俗行為，另一方面促使情節的戲劇化。單純的販賣迷幻煙不足以貶低嬉皮士女郎，推銷迷幻煙和請求“吹喇叭”接連出現時，受眾對于此類女性群體產生些微意見。迷幻煙會使人意亂情迷，克里夫并沒有在購買后立即使用，影片的戲劇點爆發在迷幻煙點燃的時刻竟是危險來臨的前一刻，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受眾跟著克里夫捏了一把汗。比特犬地有力反擊、克里夫地徒手打斗、里克的當機立斷均有效地結束了這場戰斗，以克里夫為代表的男性氣質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體現。

基于此，比特犬的兇猛側面反襯了受眾對于莎朗?塔特的憐香惜玉，迷幻煙地販賣正面反映了受眾對于嬉皮士女郎的厭惡之情。《好萊塢往事》的“符號矩陣”就在過分抬高和貶低女性之間做文章。換句話說，以莎朗和嬉皮士女郎所代表的兩種類型女性是兩個極端，導演沒有按照列維?斯特勞斯式的二元對立刻畫女性，而是在不動聲色中維護了異性戀情態下里克與克里夫二人兄弟情誼的合理性。

四、反好萊塢的敘事

傳統好萊塢敘事結構多遵循線性因果邏輯敘事法則，體現時空連貫性與敘事封閉性，也即按照序幕、建立、對抗、解決、尾聲這一完整的流程，但《好萊塢往事》卻對此進行了瓦解。以里克?道爾頓演藝之旅的變遷最具說服力，從懲惡揚善的英雄到不停被打趴的反派人物，再到意大利西部片中的“反英雄”，里克?道爾頓的事業之路在某種程度上也暗暗體現著導演對于好萊塢精神的嘲弄——沒有什么永恒的價值和藝術，演員只是隨著市場喜好而沉浮的“商品”。里克在為職業奮斗之時，制片商或者說資本邏輯同里克是相矛盾的。換言之，他作為曾經炙手可熱的西部片明星，面對好萊塢是一種逆反心理，如果按傳統敘事走向，應是里克或其他意外來臨打破這一矛盾，但在昆汀的影像中，里克卻實現了自我和解，因而影片的線性敘事邏輯亦被打破。

有“鬼才導演”之稱的昆汀，非常喜歡與觀眾做游戲，而觀眾亦愿沉浸在他設定的游戲中，在一次次的反高潮處理中，不斷消解觀眾預期，收獲出人意料的效果。影片中一個非常扣人心弦的高潮點是克里夫進入嬉皮士領地，一個人和一群人的角逐在非水平機位中建立，由傾斜而產生的危機感立時凸顯，老牛仔克里夫與嬉皮士群體的對峙仿佛兩個世界的代表，隨著鏡頭景別的越來越小，暴力感突如其來。就是在這種視聽建構中，克里夫卻安全無恙，甚至以一種王者的姿態離開史藩片場，這無異于消解觀眾預判，體現出導演一如既往對于傳統的否定與反叛。

電影藝術的潛力和意義在于，一切存在物看起來就像它自己那樣。本片的公映期為波蘭斯基案件50周年，相似的情景再現，只是結局已被導演偷偷改寫，我們意淫在導演所創造的夢境里，可現實終究把我們重重拍醒。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那150分鐘的快感與認同已足以讓我們體悟電影的力量，沉浸在其中的溫存與感動亦足以讓我們的心靈得到慰藉，縱然這夢終究會醒來，可那又何妨呢？當黑暗籠罩月色，邪教組織的三名暴徒闖入波蘭斯基的鄰居里克家中，開始他們所謂的殺“豬”行為，虛擬的影像不再是往日的四名暴徒殺死波蘭斯基事件，無助求饒的波蘭斯基家人也變成硬漢的克里夫對待暴徒的英勇搏斗……昆汀用自己的方式對這些殘酷的罪犯進行控訴與懲罰，歷史中的悲劇演變為影像中的喜劇，記憶中的血漿四濺被詩意柔情而取代，這一切似乎消解了克拉考爾所認為的電影是物質現實的復原，昆汀則用復原與幻想的巧妙結合，向我們揭示了電影的本質力量。如果說歷史恰如中國胡適先生所言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我也愿說電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昆汀可以用影像改寫歷史，而我們也愿意被虛擬影像的真實呈現而折服，電影的造夢特質讓平淡乏味甚至殘酷無情的生活多了一絲希望與幻想，何樂而不為呢？

真作假時真亦假，假作真時假亦真，這就是電影藝術的獨特魅力所在。昆汀用《好萊塢往事》這部影片顛覆了與記憶中不同的1969年，也用奇妙的構想再現了好萊塢的黃金時代，亦用元電影的方式紀念自己所摯愛的西部片。要言之，歷史雖然自己走遠，但影像仍留存感動，在戲謔與柔情中，《好萊塢往事》飽含了昆汀對于電影沉甸甸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