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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勃·迪倫詩歌集1961-2012》[美] 鮑勃·迪倫 著西川/陳黎/奚密等 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7
鮑勃·迪倫是否是詩人,直到現在都有爭議。搖滾樂評人羅伯特·克里斯戈將迪倫看作是歌手、寫歌詞的人。迪倫堅稱自己不是詩人,在歌詞之前,迪倫最在意的是表演、演出。現代詩歌劃定了新的疆域,使之區別于古老的抒情詩和史詩,只不過它的原始疆域還隱隱在場。在某種意義上,迪倫提示我們,詩歌的疆域從來都是遼闊和無限的,它不曾被縮窄,也不曾被推高。
在迪倫的生命和詩歌中,有很多無法用現代詩歌來衡量的東西。在布萊恩·莫頓的《迪倫主義者》(The Dylanist)中,主人公莎莉·伯克曾經是迪倫的癡迷者、迪倫主義者,她在生活和感情中流浪,她對確定性充滿恐懼,直到她不再是一個迪倫主義者。這個故事傳達了經典化的迪倫和日常生活中迪倫的割裂,前者是個圣徒,后者是個沒有根蒂的怪物。
特別不同的是,迪倫生活在現代主義的巔峰后,現代技術、現代傳播方式、現代生活席卷而來,與此同時,日常生活回歸到它緩慢的傳統之內,于是,全局、全世界愈發普通和沉默,局部、飾物則愈發花哨和精巧。上世紀八十年代后,迪倫進入學校系統,正因如此。而在藝術地理已經改變了的今天,迪倫已經成為一個藝術家,掩蓋在其瘋狂和漫長的表演之下的,正是一個標準的藝術家形象。
不消說,“我”在迪倫的歌詞中份額極重,在《像一塊滾石》《別再多想,沒事了》中,我就是肉身在場的我,是活生生的我,而非以敘事者或者假聲在場的我,這種方案將文學壓縮到極限。在迪倫的散文敘述中,這樣的“我”的表達最為明顯:
“我是坐一輛四門轎車,五七年的黑羚車,從中西部穿越了這個國家〔……〕對我來說,真正時髦的、當下的、現代的東西是泰坦尼克號的沉沒〔……〕所有這些都是現在時,已經完結并公之于眾。這是我關注的新聞,我跟隨著它們,做下標記。”
在敘述層面,“我”看似找到了歷史,找到了精神的線索,實則它只是找到了那個虛無縹緲的東西。敘事的歷史里,只有像天使一樣的我,而絕沒有活生生的我。從這個角度看,迪倫的自我,其實它絕不是一種藝術美學,而更像是一種口語美學,是隨心而發,隨物賦形的。
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講詞中,迪倫表達了將自己定位為詩人的困惑,理由在于他和他的時代告訴他他并不是,他反復說:“我的歌曲創作是文學嗎?”這個問句就意味著一切。縱然當下的文學已經大為不同,可是迪倫的歌詞也只能說處在文學的邊緣位置。
迪倫是最本真的詩人,盡管他從未表達或者展示過某種深度之中的本真,但他如此習慣于處身在本真之中。就像《像一塊滾石》所呈現的一樣,那個堅定的主體,他如此緊密地和世界捆綁在一起,如此直然地和世界交好,當然,他所愛、所搏斗、所認知的世界,更多時候,只是他自己。所謂的滾石,就是一個可大可小,可以為宇宙,也可以為螞蟻的存在。這就是迪倫的自我,換一種更好的說法,這就是迪倫的本真。
本真性源于希臘詞“authentes”,意為權威者,或者某人親手制作,它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進入西方社科領域,并成為對正典的批判維度。本真性,將民間敘述、人類學、生命哲學吸納進這個世界,改變了人類對現代化進程的理解。迪倫對英語民謠或者說美國民謠的古老異典的探索,其實就是本真性的一個直接表現。這些古老異典,取自哈里·史密斯的《美國民謠音樂選》(Anthology of American Folk),甚至更早的歷史遺骸中。
在藝術理念的自我凸顯中,迪倫所展現的無非是我探索新的世界,或者說,世界在改變,我也在改變,盡管我和世界的改變總是不同步的。迪倫精心打磨出自己的一個版本,使得自己幾乎出現在任何地方,對自己的透露卻又如此之少。最終的結果或許是致命的,迪倫的自我不再屬于這個世界,也不再能夠在詩學維度上明智地呼應這個世界。
就是這樣一個自我的詩人,在歌詞之后,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多元主義者。迪倫接受并呈現了世界諸多維面。迪倫孜孜不倦地連接美國南方和北方音樂的遺產。他以一種強大的吸收能力,將自己的音樂變成歷史本身。迪倫的歌詞充滿了自然元素、罪、神秘、暴力,以及像守夜人一樣的幽靈,所有這些都以某種美國精神為核心而生長。一種或稱之為原始現代主義的精神幫助迪倫保持一種平衡。“我在音樂中找到虔信和哲學。我不是在別處找到的……”
“提琴手踏上旅途/他寫:‘每件欠下的,如今悉數還清’/在載魚的貨車后部/我的良知猛然爆炸/口琴紛紛奏起,那是萬能的鑰匙,還有雨水/如今喬安娜的幻象,便是僅剩的一切”
《喬安娜的幻象》(Visions of Johanna)這首歌詞透露出迪倫其實像一位騎士一樣,在尋找世界的圣杯,一個原始世界和現代社會共享的圣杯。在某種意義上,這就是當下發生的故事,所謂的精神永遠在建筑著它自身。
在今天,原始主義和現代主義本身就是合軌的。如赫爾德所揭示的,“原始人多么富有活力且堅定不移地表達自己,感性彌滿、清澈如水以及元氣淋漓地觀看他們所談論的事物,直截了當而且準確無誤地把握他們所說的意圖。他們使用朦朧的概念、半成品的觀念以及語言學的符號,而永遠不會努力使用抽象。”T.S. 艾略特的詩歌其實就是原始主義和現代主義的結合,而《美國民謠音樂選》也應對了原始世界和現代世界中人被拋棄后的殘酷局面。
作為一個見證人或守夜人,迪倫是特殊的,他將自己剝離在時間和世界之外。在迪倫歌詞中的奇異的美國,是一個被反轉了的美國,或者迪倫以未來的目光所見證的美國。他在一次訪談時,迪倫對艾倫·金斯堡說:“你想停住時間,那是你想做的……為了停住時間,你就要生存于當下,強烈到停住時間,證明你想證明的。”
后來,迪倫回憶起1960年代,“現在所有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在紐約市,共產主義者或非共產主義者,周圍可能都有不少。還有〔……〕各種各樣的激進分子。有人說二戰宣告了啟蒙時代的終結,但我從來不知道。我還在啟蒙時代里。我多少還能記得并感受到啟蒙的光。我在讀那些書。伏爾泰、盧梭、約翰·洛克、孟德斯鳩、馬丁·路德——這些空想家,革命家……我好像認識他們,他們就像住在我家后院一樣。”
其實迪倫和1960年代有著決然的不同,六十年代主義者只是危機的旁觀者,意義的沉浸者。迪倫不滿于成為單純的左翼主義者,他從抗議的浪潮中逃逸。“我同意正在發生的一切,”迪倫說,“但我不是任何運動的一部分。〔……〕我做了很多運動組織不允許的事情”。
迪倫的歌詞是反叛的,而非抗議的。據他說,他每一段簡單、優美的愛情歌曲里都有叛逆的因素。最后,迪倫的叛逆無疑聯系上了原罪。迪倫就用羅伯特·克里斯戈所稱的帶著抑揚格,帶著咔噠作響的清脆節奏,帶著機關槍般的意象,對整個時代進行轟炸和詛咒,“我將訴說它,思索它,談論它,呼吸它/自山嶺映照出它的影像,讓所有的靈魂都能看見/然后我將站在海上,直到我開始下沉/但在我開口歌唱之前,我很清楚自己要唱的歌曲/一場暴雨,暴雨,暴雨,暴雨/一場暴雨將至”。
這些承襲自卡特家族樂團、靈魂攪動者樂團(Soul Stirrers)、主食歌手樂團(Staples Singers)的語言,最終在新的時代落地生根,它的生長曾經如此容易,而在漫長的二十世紀變得日益艱難。正如迪倫這首歌所指出的,暴雨從未停歇。迪倫為我們的時代帶來了一個不易流行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