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佳 張世梅
關鍵詞: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法權理論;風險防范制度
中圖分類號:DF52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148X(2021)04-0146-07
收稿日期:2020-11-30
作者簡介:關佳(1992-),男,廣東惠州人,重慶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金融法、市場秩序法;張世梅(1986-),本文通訊作者,女,重慶銅梁人,重慶城市科技學院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民商法。
基金項目:重慶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跨學科項目“關于綠色金融監管法律制度的研究”,項目編號:KYCX201833。
近年來,我國消費信貸市場、互聯網借貸市場、民間小額借貸市場等金融市場蓬勃興起,通過“負債”方式實現“消費升級”,廣大民眾提升了追求幸福生活的能力;與此同時,消費者違反法定還款義務等債務違約現象日益普遍,債務催收的方式或手段成為金融機構解決這類問題的重要憑借。公力救濟的成本高企、司法執行力的不足、合法債務催收機構的低效、債務催收本身的優勢等因素推動債務催收[1]活動大行其道,我國現代意義上的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得以產生與勃興。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既承載了大量社會閑散人口的就業機會,增加了政府稅收,也在挽回債務人信用、助益債權人實現債權以及緩解司法解紛壓力、促進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等方面做出了貢獻。然而,由于我國相關法律規范的缺失、市場規制的滯后等原因,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發展可謂風險疊生。在強調加強金融治理、實現金融治理體系和能力現代化的當下,防范金融市場新興行業的風險是其核心主題。基于“治病扶本”的需要,本文以法權理論為視角,對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運行中的法權結構進行分析,并就其中的法權類型和法權關系做出闡釋;從“權力—權利”角度對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生成的根本原因展開論述,指陳該行業發展亂象的本質;通過論證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的優化路徑,從制度建設層面提出指引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良序發展的建議方案。
一、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的法權結構
法權理論的核心范疇是“權力—權利”,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運轉中所關涉的各種權力和權利,按照一定的邏輯順位建立起來的具有緊密邏輯關系、內在協調統一的體系化架構,型塑了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的法權結構。
(一)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中的法權類型
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中的主體構成復雜而多元,可從規范層面上各個主體所應具有的權力、權利著手來對法權類型進行概括和分類劃分。
第一,由于我國金融監管系統是由行政監管、法律監管兩個子系統構成[2],故而其法權主要表現為相關行政監管機構的金融行政監管權和相關立法機構的金融法律監管權。從法學基本理論來看,金融行政監管權在傳統監管理念中是因國家斟酌市場因素而產生的一種“命令—控制”型行政權[3],而合理配置、高效運轉的金融行政監管權是扭轉金融市場失靈、規范金融市場秩序、防控處置金融風險的關鍵。金融法律監管權的行使一般以金融行政監管權的運用為起點,經由行政監管機構委托,相關立法機構總結實踐經驗、結合法律理論或學說,制定金融法律監管規范、法律監管程序等以合理安排相應市場活動的法律行動。金融法律監管權的運行能夠將金融行政監管行為合法化、規范化,并在制度體系層面確保金融秩序的穩定高效以及金融安全和金融公平等價值理念的有效實現。所以,無論在維護金融安全的價值理性層面,還是在規范行業發展的經驗領域層面,都指向著規范層面金融行政監管權和金融法律監管權對其進行恰當干預的合理性:第三方債務催收中的金融行政監管權有其正式“行權”的必要性,以恰當防范金融風險促進金融實體規范經營、創新發展;金融法律監管權有其“制權”的必要性,通過加強相關金融法律供給以滿足相關金融市場主體發展需求、維權需求。
第二,在催收人主體方面,其法權主要表現為催收人的自由經營權。經濟自由權在市場經濟當中是個體經濟權利的核心內容,其主要由職業自由權、營業自由權、(經濟)遷徙自由權和(經濟)結社自由權等構成[4]。經營自由權在市場制度框架下既是任何市場經營主體所應必備的一項民事權利,更是市場經營主體展開相關經營活動的動力源泉,也是促進市場經營主體進行創新活動以增進整個經濟體系效益產出的有效保障。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繁榮發展是由廣大催收人經營力量的注入所塑造的,催收人對金融市場的分工協作做出了實質性貢獻,有效促進了金融市場的高效運轉。以“法律的金融理論”視之[5],即使法律尚未專門明確催收人的合法地位,但催收人的實質經營行為基本都是在法律框架下開展的,催收人的設立自由權與經營自由權是不爭的事實。為了第三方催收行業的規范有序以及市場經濟效益的產出,理應明確賦予催收人相應的經營自由權,由此方能實現理論自洽和合乎實踐需求。
第三,在債務人主體方面,其法權主要表現為金融消費者①的財產安全權。金融消費者的概念辨析與權利保護體系建設,在近年來的法學研究中形成了蔚為繁盛的局面,諸多學者就金融消費者的特殊性和其參與金融活動的異質性表現、金融服務者所帶來的新型危害以及金融法制體系的完善等方面,探討對金融消費者基礎性權利、特殊性權利進行專門性保護的正當性依據和具體化方案。我國有專門性的法規對金融消費者的權利予以明晰,有專門性的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局來負責履行相關的保護職責[6],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中的債務人理應得到格外關注,從而保護債務人的財產安全權、隱私權、人身安全權等實體性權利不受到侵害,并保障債務人救濟權這一程序性權利能夠得到切實行使。因為財產安全權在價值層面是國家法律制度所規定的金融消費者之首要權利,其他實體性權利或程序性權利基本可以理解為對其財產安全權的“拱衛”和保障[7];在經驗層面,第三方債務催收活動中的“風險”主要是由催收人對債務人財產安全權“安全”的侵蝕,以及債務人對財產安全權的不恰當行使所致,故而債務人的財產安全權應被置于突出位置予以考量。
最后,在債權人主體方面,其法權主要是民商法體系中的合法債權。我國民法典對此已有詳盡的規定,即使對一般的法律研習者而言,對債權的理論認識與具體保護路徑也應當是具備的,故而在此處和下文不再贅述。
(二)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中的法權關系
對權利或權力主體單方面的行為自由進行“確權”是法權的應有含義,但法權內容不止于此,其更體現為一種關系,這種關系既涉及與權利對應的義務人及義務,也涉及國家保護及救濟的責任[8]。從根本上溯源,法權邏輯是指對法權關系進行重新安排的一種思維、理念[9],對法權關系的內容進行梳理可以指引立法者在考慮各方利益主體殊異的基礎上,對相應的權利義務或權力—權利進行統籌安排,從而在指導具體實踐中發揮重要作用。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中涵蓋多方主體,各方主體的利益訴求甚是迥異,存在復雜的博弈現象,而只有對其法權關系進行條陳,方能明晰各個主體的利益訴求、協調各方的利益關系、解決相互間的利益沖突,以實現博弈的正向產出。總之,法權關系是規范和平衡權利與權利、權力和權利運作的基礎,只有將法權關系置于法權結構中的核心位置,予以規范布局和合理安排,方能實現各方利益的協調與平衡。
“互侵”與“互動”是權利與權利之間、權利與權力之間所型構法權關系的主要表現[10]。在權利與權利之間,“互侵”是指不同權利主體間在“權利—義務”架構下的積極侵害或消極抵抗;“互動”體現為不同權利主體間的平等協商、合作互惠。具體到第三方債務催收領域,“互侵”現象有債務人的財產權常常受到催收人的暴力或軟暴力侵害,而催收人的經營自由權往往被債務人以“老賴”姿態予以消極應對,如通過逃匿、隱藏或轉移財產來進行對抗;“互動”表現為債務人和催收人在利益博弈機制下,為了交易成本的降低而采取的協商合作行動,如通過私下契約的達成來解決相關的糾紛或沖突。在權力與權利之間,“互侵”是指在“權力—權利”兩造中,權力對權利的控制與吞噬,個體權利行動自由對國家權力管控的逃逸或對抗;“互動”是指權力對權利的尊重與信任,個體權利通過行動自由地讓渡以示對國家權力的遵從,更理想的境況是二者所展開的合作主義行動。具言之,“互侵”主要體現為“國家-市民社會”二分法下的—強力的金融行政監管權對催收人經營自由權的擠壓,不完備的金融法律監管權對催收人經營自由權的限制、對債務人保護的缺位;催收人經營自由權過度行使下對法律監管權的規避、對行政監管權的積極性挑戰或消極性逃逸。“互動”表現為“金融深化發展理論”下(與“金融抑制”相對)—國家金融管理者對催收人、債務人的利益訴求整合出立法促進方案、完善行政監管內容與程序的努力,以及催收人、債務人對現行金融監管法律、行政監管體制的服膺。無論互動還是互侵,對法權關系的探討旨在對法權類型分類劃分的基礎上,通過“關系網”,進一步明確各個權力、權利的結構性定位,以對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中的法權運行狀態進行有效考察,從而針對性地提出第三方催收行業風險防范的制度化方案。
二、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風險生成機理
達致風險防范和控制目標的首要前提是對風險生成機理進行恰當分析,這是決定風險防控措施正當性和有效性的核心要件。法律和金融是互動互構的,法律奠定了金融體系框架的基礎,現實中沒有游離于法律制度之外的金融活動或金融市場。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開展活動的主要依據和根基是相關的法律,法律不僅決定著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現存狀態,也影響著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未來的發展軌跡。更為重要的是金融市場的運行好壞在相當程度上是法律型塑的結果,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中凸顯的各種風險亂象都能從法律的視角觀照出來。按照法權理論,權力—權利的法權結構、法權關系是確定法律制度的核心機制,相應的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中的“無序”表現便可以合乎邏輯地從法權的運行失范來進行闡釋,從而將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經驗意義層面的市場發展表現與規范意義層面的法權運行狀態勾連起來,以形成具有穿透力的事實認識和規范認知。
第一,國家金融管理者監管權失靈及其誘因。金融監管權運行狀態的良善與否決定著其能否達到金融監管治理的預設目標。二元金融體系結構下“野生”的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天然地具有躲避監管、逃逸監管的傾向,其中的監管權失靈現象需要得到著力關注,緣由就在于其中的金融法律監管權、金融行政監管權之失靈,具有本身獨特的誘因。其一,金融法律監管權失靈之根源在于我國專門針對第三方債務催收治理的相關法律規范體系不健全[11],我國尚無專門針對第三方債務催收的專門性法律,只能依據公法性質的《刑法》《治安管理處罰法》或民法典中的《民法總則》《物權法》《合同法》《侵權責任法》等法律規范來實現對違法催收行為的事后救濟,而對那些不當催收行為卻束手無策。此外,盡管相關監管機構或地方政府出臺了眾多部門規章和地方法規,諸如專門針對銀行業金融機構信用卡債務自我催收、委外催收行為準則的規定或專門針對小額貸款、網絡借貸領域債務催收的監管規范,但因其效力層級低下、規制范圍受限(如只能規制某地域或只能規制銀行業金融機構、互聯網金融機構債務催收行為而不能規制非金融機構以外的傳統金融領域的債務催收行為,像民間借貸引致的債務催收),規制效果不盡如人意是不爭的事實。其二,我國相關的金融行政監管權亦存在失靈現象,其誘因體現為以下幾點。首先,我國未在法律中明確規定、亦未在組織機構設置上明確建立專門針對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進行規管的行政監管部門,即使相關監管法律法規中均強調了監管部門的主觀責任以及對債務催收方違法行為應采取的措施,但沒有一個法律規范明確說明具體是哪一個部門負責[12],因而形成監管不足或多頭監管的局面,導致該行業的監管長期處于“無人監管”尷尬局面,從而造成了監管不作為、無效失效的監管失靈局面。其次,行政監管主體的知識不足、對行為監管模式的忽略亦是造成行政監管權失靈的主要誘因。欲實現行政監管權的理想運行狀態,一個必不可少的前提是行政監管主體應具備足夠的“技巧”和“能力”,亦即,行政監管主體只有在占有更為充分、精致的知識之基礎上,方能制定適宜的監管策略以應對復雜多變的市場環境與專業創新的市場主體[13]。然而,在行政監管主體對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發展采取漠視的態度下,鮮有意愿去學習和掌握相關的監管知識,即使其有足夠的動力去提升相關的“技巧”和“能力”,也不注重市場主體的可接受性,而常常做出“控制—命令”型的決策[14],很難充分掌握完備的行政監管知識。最后,第三方債務催收人的不當或不法行為眾多,而我國行政監管部門基本上只選擇性地關注違法行為,并一味地注重機構的合規監管(如限制性準入),嚴重忽略了行為監管模式的運用,無法在行政監管層面達到有效治理的目標,很難切實履行對金融消費者側重保護的監管職責。
第二,催收人自由經營權過度擴張及其誘因。自由經營權是指企業一旦設立,除法律明確規定限制經營和禁止經營的外,如何從事經營活動以及從事何種經營活動都由企業自行決定[15]。目前,在我國從事第三方債務催收的機構和人員數量眾多、行業競爭激烈,在企業績效目標的利益驅動下,第三方債務催收人的自由經營權被發揮到極致,并呈現出過度擴張的行動表現。概括而言,主要是令人擔憂的不當催收行為(介于違法和合法之間的灰色地帶)乃至違法催收行為等異化情形。這不僅擾亂了金融市場秩序、挑戰了法律權威,更有損于社會公共利益、嚴重破壞了社會的穩定與和諧。循其根源,是因為在金融抑制所型塑的二元金融體系結構下,第三方債務催收市場準入法律制度的尚付闕如。由于該項產權界定的不明晰,催收人只得通過自由經營權的擴張來消弭相關產權界定空白所造成的經營成本之負擔。具體而言,我國至今未就催收主體的經營資質、催收客體的界定、催收行為的界限、催收人員的資質等做出專門性的準入法律規范。在債務催收行為不明顯違法的情況下,公力監督機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其野蠻發展,從而造成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風險疊生。此外,銀行業金融機構、行業協會的監督不力,催收人的自我規制不足等也是重要誘因。如銀行業金融機構出于經營成本的考量,將債務委外催收后便不管不問;相較于域外發達國家或地區,我國尚未建立起第三方債務催收方面的行業自律監督管理機制。
第三,債務人財產安全權行使不當及其誘因。在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中,不當或不法催收導致債務人財產安全權受到損害是行業風險亂象的突出表現。在金融法制中要對金融消費者性質的債務人進行傾斜性保護,但是債務人的種種行為在相當程度上是引致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的主要來源之一,而債務人財產安全權的行使不當是其實質。其一,債務人在達成借貸契約時的非理性行為,在事前便將自己的財產安全權暴露在“砧板”上,導致“自陷風險”的境地。對于廣大“有限理性”、“有限意志力”的消費者而言[16],其往往因為認知能力的欠缺、自制能力的薄弱而做出差強人意的金融交易決策。在風險叢生的借貸交易活動中,債務人往往基于認知偏差、情感意氣,采取簡化策略、樂觀估計心態等做出錯誤的或者與自身稟賦不相匹配的決策,以至在事前(債務催收前)便將自身的財產安全權“拱手讓人”,具體表現如謹慎義務缺失下的多頭網絡借貸、大量借貸、向非法金融機構或個人借高利貸等。究其原因,在于債務人金融素養的普遍性欠缺。廣大債務人受制于金融權利、受教育水平程度、年齡大小、行為習慣、技術普及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在金融知識、金融行為、金融態度、金融技能等金融素養方面異質性特征顯著[17]。由此,在對金融風險的識別與處置、金融服務或產品的理解與獲取、金融決策的做出等方面,存在“可行能力”嚴重不足的現象。其二,債務人以不作為或積極作為姿態規避債務清償的失當行為來維護自身財產安全權的行動表現,為不當或不法催收行為風險的滋生提供了溫床。眾所周知,不當、不法催收行為普遍存在的原因不僅在于催收人擴大經濟效益的考量,債務人自身行為的失當恐怕也難辭其咎。在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中,債務人以不作為或積極作為姿態規避債務清償的行為普遍存在,如有錢不還、轉移財產、隱匿財產、跑路等。這種行為的實質是債務人為了維護自身的財產安全權蓄意破壞了市場交易合同應當誠實守約的要求,在外部環境缺少約束下屢屢為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添亂”。究其原因,在于我國個人破產、信用體系等制度的不完備。目前,我國的個人破產法律制度尚處于探索研究階段,并沒有可供執行的法律文本,部分地方層面出臺的相關條例亦不具備普遍性的法律效力,債務人無法通過個人破產制度來實現債務的和解、重整、清算,缺乏債務合法豁免與信用修復的渠道,難以有效維護自身的財產安全權,故而只能通過一些替代性的非正常手段來維護自身的財產利益。另外,我國信用法律制度還很不健全,導致宏觀層面信用文化的斷層、信用環境的惡劣影射到微觀領域,信用懲戒機制的執行不力、個人信用違約成本極低、信用風險管理意識不足等表現進一步凸顯,這些都是加劇債務人濫用財產安全權的肇因。
三、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的優化路徑
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中存在著懷有不同權力與權利之利益訴求的多元化主體,在各方主體復雜聯動下的法權運行失范是導致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生成的根由。欲要達致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良善有序,同樣需要以法權理論中的“權力—權利”為分析理路,通過多種舉措來探尋其風險防范制度優化的路徑。
(一)推動立法規制與強化行政監管,增進金融監管權的效能
較為完備的法律既是促進金融市場深化發展的根基,也是金融行政監管權的主要來源與金融行政監管權行使的主要依據。在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蓬勃發展的當下,我國予以規制的法律規范異常短缺[18-19]。鑒于我國催收行業的不當競爭、催收行為的亂象叢生等市場風險亟須治理,各類主體的利益訴求需要及時回應,我國第三方債務催收專法的制定出臺應盡快提上日程,以從正面引導該行業的規范化、陽光化發展。在立法理念上,當以“利益平衡”為指引、貫徹公平原則,在側重債務人權益保護的同時應對債務催收機構的商業利益追求予以兼顧,在法律中公平地確定各方主體的權利、義務與責任[20]。在立法內容上,應充分借鑒域外發達國家或地區的有益經驗,以本國法治環境、社會環境、文化環境為根基,建構適用于我國實踐發展現狀的法律框架與體系。在立法進程上,鑒于我國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初創階段,推出《債務催收行業管理法》這一基本法律制度的時機還尚未成熟,故而,可由國務院或其他行政監管主體先行制定出臺相關的行政法規或部門規章。
針對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治理,金融行政監管權的恰當行使是核心關鍵。在推動立法規制的同時,強化相應的金融行政監管也同樣重要。因為法的實現不僅是一個制度構建的問題,還是一個如何行動和運行—亦即如何通過實施來規范“行為”的問題[21]。首先,我國應解決“無人監管”的難題,在組織管理上依據法律規定,明確設置專門性的行政監管部門。鑒于債務人權益保護與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基本同構的事實,以及出于精簡行政的考量,建議由央行內設的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局承擔相應的監管職責;同時,應在“人、財、物”等方面給與支持性的配置,并賦予其適當、充分的執法權,如行政檢查權、行政處罰權等。其次,應加強監管協調機制建設,可考慮由央行牽頭,會同銀保監會、公安、工商、法院等部門開展定期或不定期的聯席會議、聯合執法等活動,以統合的執法力量打擊不法、不當之債務催收行為;同時,在央地監管協調層面,應明確央地的監管權責及目標,賦予地方金融監管部門一定職權、強化其屬地責任。再次,相關監管部門應注重自身監管知識的學習,以提高監管能力。可以通過充分考察、調研的方式加強對監管事實知識的了解和掌握;可以通過專家論證、公眾參與等方式以提升對監管價值知識的制度化方案設計能力;可以通過專業性、技術性人才的培訓和引進,充分運用數字科技技術,以強化對監管技術知識的應用。最后,行政監管部門應充分認識到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特殊性與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的重要性,進而強化行為監管意識、善于運用行為監管策略,以實現對金融消費者相關權益的側重保護,如抓緊制定催收行為的標準體系建設、明確行為監管的工作重點與操作流程、強調金融消費者的權利與對其保護的職責等[22]。
(二)完善市場準入與加強監督管理,促進催收人自由經營權的規范運用
我國現代意義上的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尚是處于初創階段的新興行業,在注重防范其潛在風險與現實危害的同時不應忽略的關鍵問題是:如何促進其健康有序、可持續性地發展?而這指涉的正是該如何規范催收人的自由經營權,以實現市場自由與秩序的平衡。
第一,完善市場準入制度。應在立法規制層面為催收人合理地設權賦能、明確其合法地位,將其置于陽光化發展的境地,使其有安全可靠的設立自由、經營自由之環境。如在法律中明確規定催收人的成立條件、組織架構、人員構成等經營資質要求,并就催收人的限制性經營范圍、準入程序的適用、退出機制等做出規定。需要注意的是,由于該行業的從業人員眾多,為了實現維護民生發展需要的目的,在市場準入與主體資格領域,激勵性規制必不可少,可通過重獎輕罰、放松管制、鼓勵競爭等手段來促進該行業的創新發展與良性競爭。此外,我們在制度建設中不應忽略的是—與市場準入相關聯的重要內容:催收人行為準則的細化、從業人員專業資質的獲取與培訓、催收人造成損害的法律責任承擔等。
第二,發揮金融機構的監督管理作用。第三方債務催收的原始債權人多為金融機構,其不應將債務催收外包后就作壁上觀,疏于履行對催收人催收活動的監管職責。金融機構在事前應盡到充分評估、謹慎選擇催收人的義務,這不僅是出于債務催收活動高效開展的需要,也是為了切實達成維護商業聲譽、保持與客戶良好關系以實現自身可持續發展的目標。基于委托代理的法律關系,金融機構在事中有權利對催收人開展必要的考核、檢查、評價、建議等活動,以督促、優化催收人催收行為的規范高效;同時,催收人若在事中出現違法行為,金融機構應當及時中斷合作,積極檢舉其罪行。在事后若發生債務人與催收人的法律糾紛,金融機構應采取必要的保障措施,積極開展應對投訴、提供法律救濟幫助的服務。
第三,發揮行業協會的自律性監督管理作用。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有著獨特的民間自發生成之機理,應充分尊重“民間”從業者的集體智識,將其自發生成的自律規則、執行策略等智慧進行統合,憑借行業協會的自律監管②,使其效用最大化。我國應在法律中確認相關行業協會的社會性監管權,在實踐中于國家和地方層面設立相關的行業協會,并從盡快出臺適用全國的統一性行業自律規范、建設催收行為標準體系、建立健全催收機構進入、經營、退出的考核評價體系、開展催收業務從業人員的培訓、評級、考核活動、探索債務人權益救濟的保護性措施等方面做出實質性努力。此外,催收人的合規性自我評估、催收服務的自我優化等,能夠從自我監管、自我規制層面提升自由經營權的規范化運作,我國行政監管部門應注重元規制、后設規制的理念,對此應加以監督強化。
(三)加強配套性制度供給與運用金融教育手段,助推債務人財產安全權的合理行使
第一,構建我國的個人破產法制度。債務人之所以有不當行使財產安全權的異質表現,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其沒有更好的替代方式來擺脫債務催收的壓迫和緊逼,而個人破產制度能夠幫助真正值得救濟的債務人免受不當、不法債務催收行為的“私力”制裁[23],從而促進其運用合法手段合理維護自身的財產安全權;同時,個人破產程序的存在能夠在利益平衡理路下平等、公正地保障債權人債權的實現,還能夠在客觀上降低第三方債務催收金融市場中金融不良貸款的總體催收成本[24]。如個人破產制度有助于金融機構完善信貸評估和風險防控機制的建設,能夠在信貸源頭上降低不良貸款規模,從而助益于遏制債務催收不當、不法行為的產生;能夠及時清理出現信用風險的債權債務關系,阻隔信用風險及衍生性金融風險的彌散,從而實現凈化信用環境、維護信用秩序、消解金融風險的目的[25];能夠引導和激勵債務人遵循信用價值,使其謹守誠實守信的行為準則,從而促進其財產安全權的合理行使。需要注意的是,個人破產制度旨在為“誠實且不幸”的債務人提供后續保障,以促進其重生,而對于那些惡意逃避債務或者借助個人破產制度實行欺詐的債務人,還需要通過其他法律手段或制度措施予以預防或懲治,如通過刑法打擊、聯合執法行動、失信聯合懲戒制度等來予以規制。由于個人破產制度的建立健全,關涉到的事實與理論頗為復雜,限于篇幅,本文不做進一步具體細化的探討。
第二,完善社會信用體系建設。在缺乏信用約束的境況下,制度規訓、懲戒的績效大打折扣,即使有社會共同體的聲譽譴責這一污名化監督機制,但受“經濟理性”驅動的債務人,仍會普遍選擇成本較低的違約行為,即主要通過財產安全權的不當行使,以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目標。對此,我國應進一步提升我國社會信用體系的建設力度,以對債務人的財產安全權的行使形成激勵或規訓作用,具體措施包括但不限于:應加快制定出臺綜合化、體系化的基礎性信用法律規范,并對個人信用專門立法予以充分關注;積極運用現代科技手段來完善信用基礎設施建設,打造數字化的公共征信體系、個人征信體系、信息互聯共享平臺;推進我國信用服務市場建設,對信用服務行業加強監管;完善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加強失信聯合懲戒機制的建設;通過宣傳教育,打造優良的社會信用文化環境,等等。
第三,運用金融教育手段,提升債務人金融素養,為其合理行使財產安全權提供保障。我國債務人自身金融素養的缺失是導致其做出不理性借貸決策、債務違約等行為的重要原因,實施金融教育不僅能提升金融消費者的金融素養與增強其“可行能力”,更能夠助力于防控相關金融風險。為此,行政監管部門應擔負起金融教育的主要責任,統合發揮金融機構、社會主體、行業協會的各種途徑來提升債務人的金融素養,以加強其風險管理的意識、做出理性借貸決策的能力、信用履約的遵從與執行力度等。
四、結語
我國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興”與“亂”并軌而行,對其加強風險治理是促進我國金融治理能力和治理體系現代化建設的應然選擇。由于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中存在多方主體、關涉多元法益,以“權力—權利”為核心范疇的法權理論審視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更具有理論解釋力,在優化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促進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健康有序發展方面更具有現實解決力。本文旨在為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的風險治理建獻一套制度化解決方案,在具體事實提煉、規范內容供給等方面為學界的深化研究提供相當助益;同時,亦希望通過法權理論與第三方債務催收行業風險防范制度的結合研究,增進法權理論在部門法或特定場域的學術研究動能。
注釋:
①?美國《公平債務催收法》并沒有將被催收人稱為“債務人”,?而是將其稱之為“消費者”。之所以如此,其主要源于以下兩個因素:一是彰顯立法價值,在當代商業社會中,作為一個龐大的群體,消費者日益具有強大的社會影響力,使用這一概念不僅可以模糊人們的債務人觀念,而且表明了法律的價值取向;二是突出市場的買方性,市場的廣度與深度是由作為債務人的消費者決定的,消費不僅影響甚至決定商品生產與服務提供,因此,維護消費者的正當權益就是在保護與拓展市場。同樣的,依據我國《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實施辦法》第2條的規定,債務人亦屬于廣義上的金融消費者概念體系。故而,本文中的“債務人”和“金融消費者”在法律法規意義上具有同質性。
②?英國有信用服務協會(CSA)?和信用管理協會(ICM)、澳大利亞有信用管理協會(AICM)和商業代理協會(IMA)、臺灣有銀行工會、香港則有銀行公會與存款公司公會,而美國則早在1939年便已成立債務催收的行業協會-美國國際信用商賬協會(ACA?International),此外,美國還有應收賬款催收者協會(CCAA)、美國收賬者協會等自律性監管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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