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一次面臨全球崩潰的風險﹄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當地時間2018年6月1日，阿富汗兒童在喀布爾的磚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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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變：人類社會與國家危機的轉折點》　　資料圖

受全球氣候變暖影響，冰島冰川日漸消融，科學家預測2200年冰島的冰川將全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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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長期拒絕使用電腦，手機僅僅用于最簡單的通話，但這位84歲的學者始終在思考和書寫全球最前沿的問題。

他出生于二戰前夕，年輕時從事實驗生理學與生物學的研究，以觀察新幾內亞島上的鳥類生態為業。后來，一對孿生子的出世讓他改變了研究志趣，他意識到，“不管膽囊生理學或新幾內亞島的鳥類多么有趣，孩子的未來并非取決于此，他們的未來取決于世界的狀態?！?/p>

戴蒙德開始書寫歷史與地理，以博聞強識的能力分析人類文明的演化，代表作《槍炮、病菌與鋼鐵》探討了人類社會不平等的起源和地理成因，獲得美國普利策獎和英國科普圖書獎。有評論人曾寫道，“我懷疑‘賈雷德·戴蒙德實際上是一群各行各業的專家共用的筆名?！?/p>

戴蒙德的妻子瑪麗是一位臨床心理學家，長期在心理治療中幫助人們度過個人危機。這方面的經驗讓戴蒙德聯想到，處理個人危機與國家危機之間存在某種相似。在《劇變：人類社會與國家危機的轉折點》（以下簡稱《劇變》）中，戴蒙德對不同國家遭遇危機或轉折的歷史做出研究，提出應對國家甚至全球危機的方法。

在心理學中，治療師至少發現了12個影響個人成功應對危機的因素：直面身處危機的現實；愿意承擔責任；劃清界限，明確問題；向外界尋求物質及情感支持；借鑒他人應對危機的方法；自我力量；誠實的自我評估；應對過往個人危機的經驗；耐心；靈活的個性；個人核心價值觀；不受約束。

與之對應，戴蒙德總結了12個將會影響國家危機結果的因素，分別是：對國家陷入危機的舉國共識；愿意承擔責任；劃清界限，明確需要解決的國家問題；從他國獲得物質和資金方面的幫助；借鑒他國應對危機的經驗；國家認同；誠實的國家自我評估；應對過往國家危機的經驗；應對國家失敗的耐心；特定情況下國家的靈活性；國家核心價值觀；不受地緣政治約束。

如今全球依舊面臨著新冠疫情的考驗，戴蒙德對南方周末記者分析，許多個人和國家連度過這場危機的最基礎因素都尚未做到：“誠實的自我評價！這意味著誠實地認識到，任何接觸到新冠病毒的人都有生病和死亡的風險，因此每個人都應該接種疫苗并戴上口罩?！?/p>

與此同時，戴蒙德不忘警醒世界，比起新冠疫情，人類文明面臨著更嚴重的幾項危機——核武器的爆發式增長、全球氣候變化、全球資源枯竭，以及全球各地居民生活水平的差異。他認為，它們將威脅人類和全球的生活質量，甚至關乎全球文明的存續。

2021年7月27日，南方周末記者對著名學者、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賈雷德·戴蒙德進行了書面專訪。

“從沒有出現過國際合作很輕松的階段”

南方周末：你2020年5月發表于英國《金融時報》的文章《大流行病的教訓》里寫到，世界應對疫情將有兩種方案，協同合作或是獨自面對，很快將會看到答案。目前來看，你認為我們是否錯過了合作機會？世界局勢的緊張會不會造成合作的阻力？

賈雷德·戴蒙德：我們當然沒有錯過合作的機會，合作仍然是可能的。在我的一生中（我出生于1937年），從沒有出現過國際合作很輕松、局勢不緊張的階段。與1939年8月（德國入侵波蘭前一個月）、1941年11月（日本襲擊珍珠港前一個月）或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相比，現在的國際關系緊張程度要低得多，目前的緊張只發生在一些國家之間，和其他國家則不會：美國與古巴關系緊張，與加拿大關系正常。甚至那些關系緊張的國家也只在某些領域緊張：中美在貿易和亞洲沿海水域問題上存在緊張關系，但在氣候和碳排放上沒有問題（兩個國家都因此遭受損害），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也沒有問題（我在加利福尼亞大學的班上有幾十位中國學生，我和他們關系融洽）。與2020年10月相比，中美關系總體上沒有那么緊張了。

南方周末：你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中分析過病菌對文明演進的巨大影響，你也多次強調新冠疫情只是暫時性的危機，其危險程度遠比不上氣候變化等漫長危機，但目前疫情持續的時間和死亡人數都遠超我們的想象，你認為它會對全球走向產生怎樣的影響？

賈雷德·戴蒙德：是的，新冠病毒現在是一場嚴重的危機，但它不會像氣候變化、資源枯竭和全球不平等那樣危及人類物種的生存。我認為新冠病毒會對未來世界產生很大的影響：因為現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全世界面臨著一個每個國家都必須承認的共同威脅，因為新冠病毒在每個國家都會肆虐。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預測：新冠病毒將迫使各國合作應對這次全球威脅，并由此教會各國，我們還必須合作應對氣候變化、資源枯竭和不平等等更嚴重的全球威脅。

南方周末：如果應用你在《劇變》中提出的危機解決框架，你認為各個國家怎么做才能使全球走出新冠的陰影？

賈雷德·戴蒙德：從我在《劇變》里提出的危機解決的12個變量中，我們可以做的最明顯的事情就是——誠實地自我評價！這意味著誠實地認識到，任何接觸到新冠病毒的人都有生病和死亡的風險，因此每個人都應該接種疫苗并戴上口罩。有數以千萬計的美國人，包括我在洛杉磯的家附近就有很多居民，他們拒絕接種疫苗和戴口罩。這就是不誠實：有證據表明，感染新冠病毒會使你生病，可能導致死亡，而疫苗和口罩大大降低了這些風險。為什么這么多美國人拒絕承認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實？

“在全球各地，世界認同都正在發展”

南方周末：你在《劇變》里提到，面對氣候變化、資源枯竭和不平等問題這些全球危機時，危機框架里許多因素都很不利。尤其是全人類缺少普遍一致的身份認同這一點，似乎有天然的劣勢，人們同時擁有國家認同和世界身份何以可能？對于發展出世界身份認同，你是否樂觀？

賈雷德·戴蒙德：人們很容易同時擁有國家認同和世界認同，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有一套同心圓式的共存身份。例如，我有作為個人的身份，賈雷德·戴蒙德；我是我家庭的成員；我有我的職業身份，加利福尼亞大學地理系教授；我是加利福尼亞人，與其他州的公民不同；我是美國人；我認為自己是廣泛的歐洲共同體的一員（因為我在歐洲生活了很多年）；我的第二個國家認同，是一個非官方的新幾內亞人，因為我在新幾內亞工作了57年，與新幾內亞及它的鳥類和人民有密切的關系；我把自己視為世界公民。

這只是一個例子。同樣，每個中國人都有多重身份，比如個人、家庭成員、當地社區成員、中國人和世界公民。一個世紀前，中國讀者并沒有像今天這般擁有國家認同和世界認同。在全球各地，世界認同都正在發展。

南方周末：在《槍炮、病菌與鋼鐵》里，你曾分析了環境和地理因素對不同文明走向的影響，你認為就如今的全球不平等問題來說，環境因素是如何起作用的？

賈雷德·戴蒙德：環境因素在當今的全球不平等中起著明顯的作用。富國或窮國之所以成為富國或窮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環境。世界上所有熱帶國家平均起來比溫帶國家更貧窮，因為熱帶土壤更貧瘠，熱帶農業遭受更多的農作物和家畜疾病，熱帶人遭受更嚴重的疾病，如瘧疾和登革熱。再舉一個例子，沒有海岸和通航河流的內陸國家的經濟發展水平平均只有沿海或有通航河流的國家的七分之一：這是老撾和中非共和國特別貧窮的一大原因，也是為什么玻利維亞成為南美洲最貧窮的國家（它是南美洲唯一沒有海岸、沒有入海河流的國家）。陸路或飛機運輸的成本是航運的七倍，這往往使內陸或非沿海國家變得貧窮。因此，熱帶地區和內陸地區是環境因素在當今全球不平等中造成重要影響的兩個例子。

南方周末：在你所寫幾個國家的案例中，你分析了地理和地緣政治的先天條件對這些國家的影響，你如何分析中國？

賈雷德·戴蒙德：只要看看中國的河流地圖，然后看看歐洲的河流地圖，并進行比較。中國兩條最大的河流從西向東平行流動，由地勢低洼的土地隔開，兩條河流之間兩千多年來有著運河的連接。相比之下，歐洲最大的河流并不平行流動，而是從阿爾卑斯山向各個方向輻射，就像車輪的輻條一樣，分布為萊茵河、塞納河、羅納河、波河和多瑙河。其結果是：中國在兩千多年前就實現了統一，并且在此后的大部分歷史中一直保持統一；但在歐洲，每個大河流域都變成了一個獨立的文化和國家，歐洲從來沒有統一過，就連今天的歐盟也只實現了歐洲的有限統一。

現在，再看一看中國地圖和歐洲地圖，比較一下海岸線。中國的海岸是平坦的，沒有大的半島；而歐洲地圖上，海岸一點也不平坦；希臘、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丹麥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等大半島突兀而出。歐洲各大半島都發展了自己的語言，成為獨立的國家。這是中國與歐洲歷史如此不同的又一個原因。

南方周末：對于氣候變化，在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里，很多人尚未發現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這一點上你認為有什么能做的？

賈雷德·戴蒙德：怎樣才能讓人們認識到氣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氣候自身就在做一些事情，提醒人們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在今天的報紙上，我讀到了中國的洪災（記者注：指河南洪災）、加利福尼亞和俄勒岡州的大火、德國的洪水和加利福尼亞中部的干旱。為了認識到氣候問題的嚴峻，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親自承受氣候變化的后果——或者讓住在其他地方的朋友和親戚承受這些后果。

“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轉折點”

南方周末：你談到了美國的政治極化問題，其中一個因素是網絡，你個人不使用網絡，你認為是否有方法應對這種技術帶來的問題？在互聯網的世界能否形成新的理性交流方式？

賈雷德·戴蒙德：有沒有辦法解決技術帶來的問題？是的，讓你的手機幾乎一直關機！只有當你想打電話時才打開它，然后快速關閉它。這種對付技術的方法將使你每天至少有8小時的自由時間進行創造性思維、與親朋好友面對面交談（而不是通過電話）、讀書、散步、享受戶外活動，以及在其他方面提高你的生活質量。

南方周末：近幾年世界局勢緊張，保守主義抬頭，全球化以來形成的某些良好協定有被破壞的趨勢，人們又有感于新冠疫情大傳播這類全球化帶來的負面作用。你認為全球化會有倒退的趨勢嗎？

賈雷德·戴蒙德：全球化在未來會倒退嗎？除非世界遭受災難，比如核戰爭，摧毀了我們的手機系統、電子郵件和噴氣式飛機。全球化既有壞的影響，也有好的影響。負面影響包括新冠病毒、氣候變化和我剛才提到的過度使用手機，正面影響包括食物、產品和思想的交換。

南方周末：你認為我們會以怎樣的方式度過當下的危機？你認為這是解決許多具體危機的問題，還是整個全球文明的大轉折？

賈雷德·戴蒙德：是的，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轉折點：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全球崩潰的可能性。過去有過崩潰，比如高棉帝國和復活節島的崩潰，但高棉帝國或復活節島以外的其他國家不知道，也沒有受到這些地方崩潰的影響?，F在，我們第一次面臨全球崩潰的風險。但是——也許新冠疫情會教育我們認識到全球問題需要全球解決方案。也許，在全世界解決了新冠病毒的問題后，這將給我們一個教訓，我們將繼續解決更嚴重的全球性問題，如氣候變化和不平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將不會面臨全球范圍的崩潰。